“这些天少夫人常往宫里去?”栗延臻皱眉道,“是陛下传召?”
闻修宁点头:“是,陛下每每令贴身内侍出宫传召,旁人不得近前。不上朝时,少夫人总是晨起入宫,傍晚才回相府。”
栗延臻沉思片刻,将马缰绳交给闻修宁,说道:“我此次回京是替兄长留驻,他此前便已出城,带了七万兵马。我原本要先去看少夫人,但父亲要我整顿大营,必得待安顿好四大营的军士之后再做其他。若少夫人回来,你须与他说清楚。”
“少公子放心,属下一定照办。”
栗延臻换了匹战马便立时出城,四大营就在城外驻扎,京中还有栗氏本家驻守的亲兵,如此内外一应和,即便是天降神兵也难以撼动栗氏分毫。
这便是栗苍一向讲究的平衡与掣肘,他知道天子心中所想,故而兵权在握,从不懈怠。
只是直到他傍晚回府,也没见方棠的影子。平日他收兵回京,方棠必定是早就在城门外等着了,即便当时无暇相迎,之后也一定会来见他。
“少夫人未曾来过?”栗延臻愣道。
闻修宁神色有些为难:“我去的时候碰上婵松出来买东西,她说少夫人从宫里回来便直接回了丞相府,并没提少公子回京的事……”
“我先前在家书中已经告知他,他不会不知道。”栗延臻有些迟疑道,“陛下提到他身子抱恙,可好些了?”
闻修宁摇头:“属下不知,婵松姑娘也不曾提起您与少夫人相见之事。”
栗延臻沉默了许久,回想之前方棠的家书中是否有什么异样之处,却一无所获。
他让闻修宁先下去,自己明日再去看方棠。
深夜的栗府灯火阑珊,后院的虫鸣被微风吹散,远近恍惚。栗延臻的书房还亮着烛火,他靠在书案后,正挑灯看着一月前方棠给他去的家书。
随家书一起寄到西北的,还有一幅方棠亲手写的字,上书“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写得认真,笔画遒劲飘逸,落笔时心中似乎有怅然和喜悦交杂。栗延臻再不懂金石字画,却也一眼看得出来。
方棠很是思念他,这一点确信无疑。
栗延臻默默看了半个时辰,觉得眼眶困得发酸,才熄了灯就寝。
第二日他早起就去了丞相府,门童却说方棠不在,一早又入宫了,而且没有任何口信留下。
栗延臻难得没有追去宫里,使尽浑身不顾及脸皮的解数哄好方棠。然而这一次方棠异常的躲闪与逃避,让他隐约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方棠眼下正面临的事端,绝非小可。
皇宫 书阁
方棠一手挈着灯盏,另一手翻开有些受潮了的书页,再空出手去誊抄。
他这几日在宫中避世,专心修撰文典史书、誊写古本,外面的恭迎奉承、你来我往都被他拒之于外。除去要紧事务与皇帝传召,其余一概不见。
婵松给他端来一杯茶,轻轻放到桌上:“少爷,喝些水吧,你一天也没喝水了。”
方棠正写到《公羊传》中僖公十九年的部分,笔锋落得很慢,口中缓缓念着:“……梁亡,此未有伐者。其言梁亡何?自亡也。其自亡奈何?鱼烂而亡也。”
婵松听不懂什么意思,只得睁大眼睛看着他。
方棠忽然放下笔,看着纸上渐渐晕开的墨团,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干涩:“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少爷?”
方棠却并不是在对婵松说话,接着自言自语道:“我说了又作什么数?原本我也是不想做这个丞相的,很多事情我从来都不想做。”
“少爷,您若是心情不好,怎么不见见少将军?”婵松忧心忡忡道,“少将军回来几日了,您见都不见。”
方棠摇摇头,无力道:“我现在不知道如何见他,婵松,你先出去吧,替我守着,不准人进来,我要静一静。”
婵松也不再说什么,从小到大她和青槐、望柳三人最为了解方棠的脾气秉性,倔得很,且爱钻牛角尖。如今三人已然只剩下了两人,望柳在府中主事打理,能时刻陪在方棠身边的人就只有她。
方棠听见身后沉重的桐木门被关上,慢慢伏到桌上,望着跃动的灯烛,眼热心酸。
他想栗延臻,原本听闻对方回京那日他就想去见的,可是见了也不知说什么。他怕自己一看到栗延臻,就想起暖阁中氤氲叆叇的沉沉香屑、棋盘上退无可退的白子。
以及天子悲愤威严的命令。
这些他都要承受,可他实在受不住。
过了许久,桐木门忽然被人重新打开。方棠以为是婵松,刚要问话,就听到门复又关上,接着便是急匆匆大步靠近的脚步声。
他一怔,立刻回过头去。
栗延臻沉着脸,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二……”
方棠话还没脱出口,就被栗延臻从椅子上不由分说地抱了起来。对方几乎是用禁锢一般的力道制住了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搂住他的腰身,痛得方棠一皱眉,轻哼出声:“好痛。”
“夫人为什么躲着我?”腰上被紧抱着的力道稍减,他听到耳边传来栗延臻阴沉沉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糖快被糟心职场逼到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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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疑兵
“为何躲着我?”
栗延臻的质问刺得方棠浑身一抖,他下意识要逃开,却惹得栗延臻直接将他腰身一横,整个人把他压在了书案上。身后就是一丈高的案几架,方棠后背硌在硬木板的隔栏上,痛得吸气。
“二郎,你要做什么?”方棠有些惊慌,伸手去推栗延臻,“不!”
栗延臻也憋了两三天的气,不由分说便扯开方棠的腰带,手下轻纱似的衣袍被强行解开。他雕弓般的腰向前顶去,分开了方棠的双腿,手臂将对方整个托起,压在案几架上。
方棠被栗延臻堵了嘴,眼眶通红着挣扎,双腿扑腾得兔子样的,却犹如蚍蜉撼树。他的发冠在推搡间也散落在地上,浓黑的长发顷刻散开在肩上,发丝凌乱垂在脸侧,也被栗延臻一并吻了去。
栗延臻孔武紧实的双臂死死压在隔板的横梁上,像是一把铁铸的锁,将方棠困住,无处可逃。
“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何自我回京,你便日日躲着我?!”
方棠说不出话,眼皮颤抖不已,滚下眼泪。
木架摇晃着,在偌大空荡的书阁里发出隐秘的卯榫摩擦声。
许久,声音停了下来。方棠浑身极度脱力地顺着架子滑下去,被栗延臻一把捞起抱在怀中,重新替他裹好衣衫。
方棠看着面前仿佛阔别了多年的人,委屈忽然涌上心头,先前还顽抗抵触的神情,顿时泄气般软了下去。
栗延臻见他眼底神色变幻,也不由得心软,松开方棠,在他耳鬓撩了撩:“弄痛你了吗?”
方棠不语,伸出手重重在栗延臻胸口扇了一掌。
“我不好。”栗延臻垂下眼,捉起他的手又打了一下,“该打。”
“你不要这样……”方棠啜泣道,“很疼。”
栗延臻轻柔地揉着他,哄道:“我错了,夫人。”
他也懊悔了,这是他第一次逼迫方棠,对方看上去难过得很,他的心也一并跟着痛了。
“陛下是否对你说了什么?”栗延臻问他,“别怕,可以告诉我。”
方棠一哆嗦,下意识地摇头,却有些欲盖弥彰。
栗延臻轻轻叹了口气,也没再为难,只是抱起方棠继续哄着,抚平刚刚被惊吓得竖起来的兔子耳朵。
“若是有人为难你,无论是谁,我一样不会放过。”栗延臻吻他的耳朵,说道,“你不要怕。”
方棠眼神空洞,有些绝望地摇头。
门外,婵松和闻修宁并排站着,都有些沉默。
“你最近好吗?”闻修宁先开了口,“我……上次并没与你说上几句话。”
婵松看了他一眼,说:“我还好,只是瞧着少爷不开心。”
闻修宁抬了抬手,替她整理好头上的步摇:“歪了。”
“嗯。”
·
栗苍拒不回朝,被朝堂议论为抗旨不遵。每日上朝,官员谏声物议沸腾,瞧着皇帝的脸色,逐渐有了一边倒的趋势。
期间不乏也有支持栗苍做法的,除去栗氏自己的人,就是朝中青俊,或是纯粹的激进主战派。
然而栗氏兵权在此,即便千夫所指,也无人敢真的轻举妄动。
栗氏一边着手清理朝中打头反对栗苍的官员,一边将京中的动静尽数汇报给西北幽牢关。栗苍远在千里之外,却全然洞悉京都皇城之内。
茶盏磕碰在茶台之上,叮当脆响。栗延臻洗净茶杯,又沏了一壶新茶,倒入青瓷的杯盏,轻轻摆在方棠手边。
方棠懒懒靠在他怀里,一手握著书卷,另一手搭在栗延臻膝盖上,整个人都不大想动弹。
“春困秋乏夏打盹。”栗延臻道,“夫人一年四季都乏得很。”
方棠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这些日子又被栗延臻喂得圆了一些,想着自己是该少吃点,多出门走走了。
栗延臻捏他肚子上的肉,手指很挑逗地滑过去。
方棠难耐地缩了缩,很小声道:“你又来。”
栗延臻低声笑笑,手探进他领口,“我立了功,丞相大人不赏我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赏赐?”方棠故意推开他,一手挑起对方的下巴,“侯爷尽管开口,只要本相给得起。”
栗延臻忍耐不住,低头吻下去:“无须其他,末将只要春宵一刻便够了。”
最近栗氏在和皇帝较劲,方棠深陷其中,实际上每日都在忧心煎熬,夜里总是多梦,醒来之后要栗延臻抱着才能安睡,精神一日多过一日地消沉下去。
栗延臻看出他满腹心事,却也没有多问,只是方棠要什么,予取予求,他都全数答应。似乎是只要方棠想要,即便是摘星摘月他也会去做。
栗苍和栗延吾仍在西北,栗延臻领兵驻京,并未交出兵权,在天子脚下声威震天。皇帝很快下旨派栗延臻去南郡整兵,栗氏手中在京的全部兵马,都被整合在南郡一处。
栗延臻刚到南郡,后脚宫中的使者就来了,秘密送来一封未盖玉玺的圣旨。栗延臻拆开看过,见通篇都是方棠的字迹,那落笔的起承转合,他再熟悉不过。
闻修宁也在一旁,见到上面的内容,有些吃惊:“少公子,这……”
“少夫人替陛下拟写的圣旨。”栗延臻道,“要我栗家交出兵权,此后只领虚衔,再不掌军。”
“少夫人怎么会写这些?”闻修宁讶然,“少公子,您再看看?”
栗延臻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从那道圣旨上移开过,眼神凝重,眉头紧锁,片刻,神情忽然又松了下来。
闻修宁见他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像是松了口气般的释然:“怎么?”
“落笔是颤的,写字时心神不稳,笔锋摇晃。”栗延臻道,“他不愿意。”
方棠写下这些的时候,内心是极其不情愿的。
他是被迫的。
栗延臻不知道宫里的内侍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通风报信,然而他只需要知道方棠愿不愿意,就够了。至于其他的,是栗氏和皇权的博弈,火不应该烧到他的小探花身上。
天子要准备动手了。
朝廷不再向西北运粮,明晃晃是在倒逼栗苍回朝了,粮草耗尽之后他自然会回来,但同时也会迎来矛盾最激烈的一次爆发。
栗氏也在暗中有所动作,将朝中力谏天子夺下栗苍兵权的声音都压了过去,即便皇帝在上朝时旁敲侧击地说起此事,也会有一群人站出来极力反对,请求天家为边关长久安定做打算,不可就此掉以轻心。
方棠和栗延臻还是照常书信往来,信中互相问安,关切思念,倒是一切如常。
“栗家会夺权吗?”
方棠放下笔,吹了吹油墨未干的信笺,问一旁的婵松。
“我问过闻修宁一样的话。”婵松道,“他说不会。”
方棠沉默,目光被晃眼的灯烛缭乱。
“若会呢?”许久,他又问道,“栗家是否有异心,并不重要,只要陛下认定他们有,那他们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栗氏很快就没得选了,抉择近在眼前,只看栗苍回朝之后要如何。
方棠不知道皇帝手中有多少筹码与栗氏相抗,眼下看来只凭一个栗安和皇城禁军,是绝对没有抗衡之力的。
但皇帝一向工于心计,定然不会做必败之事。若皇城军士齐备、严阵以待,方棠或许还能放心一些,然而直到现在,皇帝也没有任何展露实力的举动,连皇城的风都是静悄悄的,就好似有什么在暗中蛰伏,一如当年那场惨烈的夺嫡之变。
曾经的六皇子心计城府有多深沉,方棠和栗延臻都是亲眼领教过的。
他还是时常被皇帝召进宫,但两人之间已经没什么交谈。皇帝总是坐在屏风后批阅奏折,而方棠就立在外侧,替他拟写文书。
内侍长走进暖阁,站在门口甩了甩拂尘:“陛下,东阳郡主府来人求见。”
“进来。”
方棠笔锋一顿,抬头看着走进来的人,是个样貌平平的家仆,穿着很齐整利落,手中捧着个木盒,进来的时候还瞥了方棠一眼,微微行礼。
“陛下,郡主和南武将军让奴婢给您送东西来。”
郡主府的家仆双手呈上木盒,皇帝招招手,命内侍长接过,然后转头对着屏风那侧说道:“丞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