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遥遥看见匾额上“康郡王府”这四个大字,还以为是什么繁华富庶的大户,进了院子才知道,只有孤零零一个格格守着大宅。
太监领着二人进府,德贞已经站在了院子里,她穿了一身大红,人又纤瘦高挑,金銮殿一眼就看到了她,都说女像大姑,金銮殿将她的面貌看个大概,没看出哪里像荣柔嫣。气质倒是不凡,拿乔作势的。
德贞站在回廊里,廊前摆放着几盆花,即使是寒冬腊月,也开的花团锦簇。她站着,李钧山走上前去给她行了个“入乡随俗”的蹲跪礼。
李钧山向他一招手,示意他上前给德贞行礼。金銮殿在一旁看了,简直想笑,外头都变了多少回天了,康郡王府还关起门来做清朝大梦。
金銮殿没有理会,德贞便有些恼他了,嫌他不分尊卑礼数。德贞没有说,只是问道:“这位表兄姓甚名谁?”
金銮殿回道:“姓金,金銮殿。”
德贞又有些气了:“你怎么能叫这个名字,金銮殿是皇帝住的地方,你这名字犯了皇帝讳,可不能再叫了。”
金銮殿摸不着脑袋,心想她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金銮殿道:“你要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那得去九泉之下问我爹。”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冲撞德贞,德贞的脸顿时红了。
李钧山见势不妙,立马赔笑:“那格格依你看,他该换个什么名字好?”
德贞捏着手娟在手指里打转:“白玉为堂金做马,以后就叫玉堂罢。”
金銮殿忍不住笑了,太过不可思议:“他给你点颜料你就敢开染坊,真是……荒谬!”
“你——”德贞抬手向他一指,被怼的说不出话。
李钧山赶忙去哄她、奉承她:“好,好,这个名字好,以后他就改名字了,就叫金玉堂。”
李钧山对金銮殿说道:“格格给你取了个好名字,还不过来谢谢格格。”
金銮殿没心情多说了,他和德贞说不到一起去,转而对李钧山说道:“李钧山,你让我来奉天我也来了,你让我来探亲我也探了,这下该走了吧。”
德贞瞧他也不是真心来探亲,于是转身回到堂屋。
金銮殿转身往门外走。
李钧山两头作难,一个箭步上前,拽住了金銮殿的胳膊,将他扯了回来。与此同时,神情语气都大转弯,恶狠狠对他说:“金銮殿,你当老子我闲得蛋疼!今天你进了这个院子就别想走!”
李钧山揪住他的衣领,面对着他,笑容险恶:“你想走也行,大佐要是说你屁用没有,我立马放了你!”
金銮殿用力甩开手臂,行李箱也撂了,喘着粗气道:“滚你妈的!你给日本人当狗,别牵扯我!”
李钧山拽住他猛地一甩,又推他一把,警告他识相一点:“我告诉你金銮殿,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在这里好吃好喝,日本人还能挑个漂亮媳妇给你,你要是作死,当心死无全尸!”
金銮殿知道李钧山不是善茬,敢拿日本人来吓唬他。金銮殿站直了身体,一手伸进裤兜,一手指向他的胸膛,不服气道:“好,我等着,你现在就去,去找日本人来,我看你有几个能耐!”
“日本人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李钧山的笑容又恢复纯良,冲德贞高声道:“格格,人我给你带到了,你们先叙叙旧,过阵子我就来安排他。就先告退了。”
李钧山剜了金銮殿一眼,让他安分守己。
李钧山不紧不慢走出康郡王府的大门,两个小太监随即关严了大门。
李钧山走后,德贞的贴身大太监走上前去,将金銮殿的行李捡起来,拍了拍箱子表面的尘土,对金銮殿和声悦色道:“玉堂少爷别生气了,先住下罢。”
金銮殿快步走到门口,从门缝里望去,就见门口两排黑衣特务,在大摇大摆巡逻。金銮殿攥起拳头砸了一下门,被气得半死。
“玉堂少爷不用着急,你和咱家格格算是亲戚,咱家也不能亏待了你,先去歇歇喝口茶罢。”大太监微微弯腰,请他往后厢房去。
安顿好金銮殿,大太监又回到德贞身边伺候。德贞守在康郡王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日光阴,连个消遣也无。她绕过回廊,来到后厢,端坐在院子里的太师椅上。大太监把她的烟枪拿来,德贞端起烟枪,大太监给她点上烟,吸一口,便算是消遣了。
德贞细腰直挺,即便是吞云吐雾,也始终保持着端庄傲然的姿态,她慢悠悠说道:“这位表兄也是被‘送’来的?”
大太监道:“听李省长的意思,想必是送来的。”
德贞在桌子上轻轻磕了磕烟枪,忽地叹了口气:“那便有日子熬了。”
大太监道:“玉堂少爷年纪有些大了,二十四五的人早该成家。”
德贞笑了笑:“便是成亲,也不是甚么好姻缘,我就是一拖再拖,不嫁人了,也不嫁倭子国的。”
大太监道:“瞧玉堂少爷一身洋派头,恐怕也有些脾气。”
德贞嘴边吐出溶溶的烟雾:“再有脾气,也是个奴才。”
金銮殿把行李放在桌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光,他才缓过气来,他心想自己算是栽在李钧山身上了,要赶紧想个法子递信出去,不然自己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
第66章 67.出山
西历一九三四年春,北平,葛府。
自从沈惠珍的管家表哥载着金銮殿一去不返,沈惠珍经常心绪不宁,葛青云在家里,总教她觉得害怕,幸好赶上大闺女有孕,她二话不说,拾掇东西去投奔大闺女了。
葛府没了管家,又没了沈惠珍这个主心骨,简直乱了套。吃穿用度没个数,账也算不对,葛九霄要愁死了。
太阳光暖和,晒久了,还是会有些热。晴天的风凉飕飕钻进纺绸裤褂里,宜人且舒适。
葛九霄又在账房那里吃了憋,急得满头大汗,他抬手抹汗,快步走到后院,嘴里抱怨道:“我的老天爷,真是为难死我了!”
龙彧麟正在院子里洗头,打湿了头发,手上刚打了洋皂,听到声音,他顿了一下,看了葛九霄一眼,又低头心无旁骛地抓脑袋。
龙天下笑说:“你哪是当家的料子,赶紧招个账房先生。”
葛九霄在石凳上坐下,开始向龙天下诉苦:“龙哥,惠珍要一年半载才能回家,哥哥去到南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自己怎么当家?虽然惠珍经常骂我,但我真的没有什么用,确实该骂。”
龙天下答道:“你早该知道你欠骂。”
葛九霄点点头,自我安慰道:“其实惠珍不在家也是好的,她不仅骂我,还骂你和小麟一代坏似一代,骂大哥老不正经,有时候逮着嘉嘉,也要骂上两句,她一走,家里人的耳根子都清静了不少。”
龙彧麟摆正花铁架子上的白洋瓷盆,淘了淘头发上的肥皂沫,笑说:“嗳嗳,什么叫一代坏似一代,骂我爸爸就算了,可不能胡乱骂我。”
葛九霄老实道:“不是我骂的,是惠珍说的,骂你们她还算口下留情,骂起我来,她的嘴就跟机关枪一样,我吓得慌,我命苦。”
葛九霄盯着龙彧麟说:“小麟,你肯定是没有龙哥坏的。”
龙天下知道葛九霄说话不动脑子,便不和他计较了。
龙彧麟笑着,重新打了一盆水,边冲洗头发边说:“小叔,你还命苦,你命苦,我跟爸爸干脆找根绳子去上吊。”
说话间,嘉嘉抱着几本书走进圆拱门,她穿着一身爱国蓝布学生装,扎了两个银白色的麻花辫子。嘉嘉长大了很多,人还是纤弱,白,没有血色,薄薄的像个纸扎人。
葛九霄看向她道:“嘉嘉,你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早?”
嘉嘉抬起白化的浓密睫毛,看见他们都在,顿了顿脚步,眼神不由自主落在龙彧麟身上,又很快移开:“学校里又在搞学生运动。”
嘉嘉身体不好,经不起游行示威那么折腾,她一听说要搞运动,就先行回家了。
龙彧麟洗完了头,湿淋淋的,要找毛巾。葛九霄见状说道:“嘉嘉,把毛巾递给你小麟哥。”
嘉嘉绕过刚抽出绿芽的桃树枝,摘下绳子上的毛巾,走上前递给龙彧麟,也没敢看他,就匆匆走过去,绕过长长的回廊躲到屋中。
龙彧麟接过毛巾,盖在脑袋上乱擦一气,然后抻了抻毛巾,搭在绳子上。龙彧麟往地上一蹲,龙天下拨了拨他潮湿凌乱的头发,看见他头发里长了几根白毛,又仔细看了看,说道:“小麟,你怎么都开始生白头发了。”
龙彧麟没有在意:“我虚岁都三十了,生一点白头发也是理所应当。”
龙天下听他这话,有些恍惚了:“小麟,离开家的时候你才多大,竟过的这样快了?”
龙彧麟伸出手,比了一个“八”:“爸爸,八年了,你都快六十了,脑子不清楚啦?”
龙天下全身瘫痪,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身体受了重创,思想也随之懒惰,他过久了太平日子,反倒不知道今夕何夕:“我真是……记不清楚啦。”
龙天下觉得疑惑,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许多年前五龙堂宴会的情形,那时候他是多么的硬朗精神、倜傥风光,半截身子入土的年龄都不显老,小麟也是刚长成大人的年纪。自从五龙堂覆灭,他被困在轮椅上,便觉得春光飞逝,虚度了那么多年,人也老了许多,没有精神气了,他不得不承认,他老了。
龙彧麟给他细数这么些年,民国十五年离开家,想来投奔葛青云,跟他借点人马打回上海去,结果赶上北伐,人马没借着,葛青云也下台了。
“这么一磋磨,就是四年。残兵残将又收编进了国军的队伍,你说人家做了国军的正规兵,谁愿意跟我们去做地痞流氓。”龙彧麟抓了一把湿头发:“这几年又耗在上海,杜门不成气候了,日本人又来搅和。”
龙天下拍了拍他的头顶:“怪爸爸没用了。”
葛九霄没头没脑的插一句:“小麟,你大伯这次去南京,要是谋了个一官半职,我们家以后还是要多少兵有多少兵。”
龙彧麟站起身,活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心态豁达:“走一步看一步罢,反正现在爸爸和金子都被安顿好了,别的事情不急于一时。”
说到金銮殿,龙彧麟挠了挠头,把他送走之后,等了两个月也没见一封家书。龙彧麟便主动写信过去,再等白家大哥回信,算算日子也有小半年了。
龙彧麟扭头对龙天下说:“爸爸,还没有收到白家大哥的信么?”
龙天下脑子还挺好使:“初八寄的信,按理说这两天该到了。”
“我去看看。”龙彧麟从后院跑到前门,往邮箱里一摸,空空荡荡。
龙彧麟撅着屁股,把手往邮箱里深探,还是一无所获。突然,有人偷袭了他的屁股,龙彧麟猛地转身,看到了葛青云。
“大伯,你真是的!吓我一跳。”龙彧麟站定了,说道:“我和爸爸正说你呢,你就回来了。”
葛青云在家吃斋念佛这几年,没有参悟出任何道理,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心里说服不了自己。甫一听说关东军在东北建起伪满洲国,他就开始蠢蠢欲动,很快日军又占领了山海关,他彻底坐不住了,扛起枪就要往南京城去。
葛青云阔额丰颊,两撮胡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干什么呢这是?”
葛青云大踏步往前走,龙彧麟跟随其后:“没干什么,看看金子有没有寄信来。”
葛青云要金銮殿给他做儿子,金銮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也抓不着:“这小兔崽子跑没影儿了!”
葛青云龙行虎步来到后院,打破了安逸的氛围。葛九霄站起身,又惊又喜,忙给他搬了一把藤椅:“哥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葛青云在藤椅上坐定了,拿起石桌上的紫泥小茶壶,对着茶壶嘴喝了一大口,同时痛批葛青云:“让你招个账房先生管家,找到了没有!”
葛九霄悻悻道:“之前是找到两个,干了俩月又跑了啊。”
眼看葛青云又要训斥自己,葛九霄马上开溜:“哥哥回来了,我得让人准备午饭。”
龙天下从葛青云脸上看不出表情,不知他南京之行如何,于是问道:“青云老弟,南京那边怎么说呢?”
葛青云放下茶壶,双手握拳搭在膝上,对他故弄玄虚:“天下兄,你猜我这个人下野还是不下野,重不重要?”
此话一出,龙天下便知道他有十成胜算,葛青云是否宣布下野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手下的将领肯听谁的,葛青云割据一方时,手下的将领各个龙精虎猛且忠心耿耿,即便已经倒戈,只要葛青云肯出山,还是愿意任他调兵遣将。
龙天下笑微微说道:“青云老弟,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山?”
葛青云胸有成竹:“再等等。”
龙天下又问:“那边有没有别的条件?”
葛青云摆摆手:“没有没有,就一个条件,叫我遵守三民主义!”
葛青云唤来龙彧麟:“小麟,你让三丫头来给我详细讲讲,什么叫三民主义,她在学堂里净学这些。”
龙彧麟往他跟前站了站,拒绝道:“大伯,瞧把你兴奋的,这么大的太阳,你让老三出来干什么?晒死她啊?”
葛青云使唤嘉嘉不成,转变矛头,开始攻击龙彧麟:“我说小麟,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自己的媳妇儿跑了多少年了,你心里有谱没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