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没事儿。”傅清时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塞进大太监袖筒里:“光是听戏也没有意思,格格要是想唱歌跳舞的,也可以找我。”
大太监心领神会,收好票子,将他送出门外:“格格要是有吩咐,一定再请傅老板来。”
傅清时回到家中,立马翻箱倒柜,收拾了一匣子大洋钞票黄金白银。傅清时花大价钱请了一位明星舞女,准备在康郡王府办一场舞会,趁乱将金銮殿带出来,并将他送出奉天城。傅清时不在乎钱,钱在他手里,千金涛涛去,千金散尽还复来。
德贞只有初一十五才能请外人进府表演,傅清时筹备了半个月,声势浩荡来到了康郡王府。傅清时面对众多杀人如麻的军阀都不眨眼,对付几个特务和宪兵,依旧是“撒钱兵法”,钱花到位,双方都高兴。
德贞一看这阵仗,有些呆住了。七八对男男女女都是西式打扮,还有一个璀璨夺目的领唱舞女,大寒天的,她漏着胳膊、胸脯和大腿搔首弄姿,简直不堪入目。
这些人嘈嘈杂杂走进院子,惹得德贞大怒,她指着大太监兴师问罪:“你说的西洋歌舞就是这么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德贞说完这话,领唱舞女抬手掩着口鼻偷笑起来。德贞瞪她一眼,舞女摇曳生姿朝她走去,扶着她的肩膀道:“格格,这有什么好气的,现在外头时兴这些。”
大太监见状,连忙把舞女的手拿开,将她推到一旁。德贞彻底怒了,训斥她道:“一个下九流的戏子,敢和本格格勾肩搭背,不成体统!”
大太监拿钱办事,办了坏事,把德贞气走了。
傅清时上下打点一番,走进院子发现大事不妙。大太监愁眉苦脸上前说明缘由,傅清时也恼了,拐杖指着舞女道:“我怎么说的,见了格格先行礼,没长耳朵还是忘带脑子了?”
那舞女也不是吃素的,这个钱她不挣就是了,不在这儿唱,自有老爷少爷捧着她,何必受这窝囊气。
格格走了,舞女头也不回的离开,舞会还没开始,就陷入僵局。傅清时又给大太监塞了几张钞票,让他请格格消消气。
金銮殿站在门口,笑微微看戏。自从知道傅清时在奉天,他有了一线生机,人就容光焕发起来。
傅清时瞧他笑容如此明朗,绕过人群走上前,推搡他进屋:“你笑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金銮殿踉踉跄跄后退:“你这是什么办法?你要把康德贞气死了。”
傅清时笑说:“你瞧我带来这么多人,到时候我再请门口的人进来,人一多一乱,就好跑啦,汽车我也准备好了。”
“这样行么?”
“听我的准没错。”
“康德贞不来看戏,你怎么摆场子?”
“大太监哄着她呢,趁夜,趁夜更好。”
傅清时吩咐院子里的人规矩等候,自己走进了金銮殿屋里。
金銮殿坐在床边,觉得傅清时不靠谱,当然他不靠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但眼下没有别人能指望。金銮殿目光呆滞望向前方,傅清时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小金,你怎么又傻了,开心一点。”
金銮殿受了许多刺激,又失去自由,他宁愿自己是个没有思维的傻子,他没有说话。傅清时坐在他身旁,伸出双臂抱住了他。金銮殿懒得挣扎:“傅兄,你干嘛要抱着我,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的,成什么样子了?”
傅清时有些疑惑:“小金,当初我瘸了腿又沦为乞丐,你瞧不上我没有关系。可如今我有了钱,你应该跟我好。”
金銮殿不理解他的逻辑。
傅清时头抵在他肩头,竟小声啜泣起来:“小金,你别看我现在人见人爱的,自从我爹死后,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雀雀死了,我没有钱了,再也没有人肯正眼瞧我,只有你还愿意帮衬我,我心里想你。”
金銮殿安慰起他来:“啧,这有什么好哭的?你还有脸哭起来了。”
“我想起从前,就情不自禁要哭。”
傅清时用衣袖蘸蘸眼泪,握着金銮殿的肩膀,亲了亲他的嘴唇,傅清时变换姿势,手臂托着金銮殿的脊背,另一只手摁倒了他,同他亲密地搂着。金銮殿推开他,坐起身,很不自在:“傅兄,不要这样!我只当你是我的朋友。”
傅清时分不清楚,他认为自己和金銮殿不是纯粹的朋友关系:“小金,我喜欢你,我们……”
傅清时又要说那件事!
金銮殿打断他的话:“傅兄!”
金銮殿直面他,语气开始变得暴躁:“那天我喝了酒,还有生鸦片水,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你也是!你当我是雀雀!我当初不该借你的钱来讲武堂,我特别后悔!”
傅清时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小金,不要生气,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当时劝过你的,你……”
金銮殿很快平静下来,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好了,不要说了,只怪我自己太愚蠢。”
傅清时不再招惹他了,他拍了拍金銮殿的肩膀,轻声说道:“小金,不要这么想,你当时只是太年轻了。”
傅清时走到门口,又扭头说道:“我说真的,小金,哪一条路是最好的路呢?你不要想不开,不要总是折磨自己。”
傅清时在金銮殿这里碰壁,转而去找德贞。大太监在门口候着,傅清时走上前问道:“公公,格格怎么说?”
大太监有些无奈:“傅老板,表演西洋歌舞恐怕行不通啊,格格没接触过这种东西,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傅清时心想金銮殿不愿意和他好,何必费这么大力气帮他的忙。傅清时没有强求:“公公,我请他们来表演花了不少钱,钱不钱的倒是无所谓,只可惜他们没这个福分,入不了格格的法眼。”
德贞隐约听见二人交谈,傅清时言语之间是捧着她的,德贞适才疏通胸中郁结,将大太监喊了进去。
大太监朝傅清时弓了弓身,傅清时回以微笑点头。大太监转身走进德贞房中,瞧德贞已经换了一身装扮,需要重新梳头。
大太监拿起梳子给她梳头,德贞问道:“这个傅老板是什么人?”
大太监一知半解:“是个小戏院老板,听说祖上是做过官的,北伐时候家道中落,才从商。”
德贞道:“做过官的奴才和没做过官的就是不一样,懂规矩知分寸。他那西洋歌舞到底是什么表演,怪有伤风化的。”
大太监笑说:“格格没见过,洋人都是这副德行,不过算是时髦东西,格格瞧瞧就知道了。”
德贞也是好新鲜的,入夜,消了气,让他们搭好了歌台。院子里响起萨克斯风的声音,临时被揪出来的舞女在歌台上且唱且跳,男男女女相拥跳舞,还有男士邀请女士跳舞的情景表演。
德贞站在一旁,脸上没有表情,大太监笑说:“格格,瞧着还不错罢。”
德贞手扶着朱漆的柱子,心底的落寞浩荡开来,不曾想外头竟是这样繁华的世面,而眼前的只是花花世界的一角,为什么她守着的只有冗长繁杂又无趣的戏。涂了红寇丹的指甲轻轻点着柱子,她说道:“之前听了金玉堂的唱片,总觉得难听,真人在耳朵边儿唱出来便不觉得了。”
此时傅清时向二人走来,他微微俯身,一手背后,一手做出邀请:“格格,在下能请你跳支舞吗?”
德贞先是一懵,又想到刚才舞者的表演,不免失笑:“请我跳舞?我不会。”
傅清时让人拿来一双白色蕾丝手套,递给了德贞,请她试一试。德贞戴着旗头踩着花盆底,个子和傅清时一般高,她不会跳,傅清时又有些瘸,勉强可以般配。
金銮殿抬起窗子,看向院内的情形,傅清时和德贞有说有笑的,完全把他的事情抛诸脑后了。德贞也是,这会子倒不嫌奴才和她勾肩搭背了。
傅清时消停下来,金銮殿把他叫到一旁,警告他道:“傅兄,你不要招惹康德贞,她背后有日本人。”
傅清时还沉浸在欢声笑语中,他觉得金銮殿太过单调无味了:“我怎么招惹她了,无非是跳了几支舞,又没有把她当情人。”
金銮殿说:“我只是让你小心一些,我们赶紧走罢。”
跳舞的时候,傅清时就在心中权衡利弊。如果他今天带走了金銮殿,除非当天晚上二人就私奔,否则日本人肯定会追查到他头上。如果金銮殿愿意跟他好,就算舍弃了现在的安稳富庶,跑到天涯海角去,也不是不可。但现在金銮殿翻脸不认人,似乎没必要为了他冒这么大的险。
傅清时拉住了他,有些不好意思道:“小金,你别着急,外面那些宪兵还是很警惕的,出入严查。我想着多来几次混个脸熟,等他们放松警惕,我再带你出去,怎么样?”
金銮殿知道傅清时不靠谱,本来也不太认同这个办法:“傅兄,你为我冒这个险,也是难为你。这样,你帮我送信出去,顺便弄几把防身的手枪。”
傅清时装作为难:“小金,你让我送信可以,只是军火这东西,搞到手需要点时间。”
金銮殿孤注一掷:“没关系,傅兄,我会报答你的,我在天津公账上有钱,钱不是问题。”
傅清时为人只有“利己”二字,听说金銮殿在天津还混了个基金会会长,当即应下他的委托。他转了话锋道:“小金,你要是肯跟我好,我们到天津去,也能过快活日子。”
傅清时虽然不算彻头彻尾的混蛋,但也不值得深交,金銮殿很果断拒绝了他:“傅兄,你不要执迷不悟。”
傅清时交过那么多男女朋友,都是旁人心甘情愿,还没有哪一个是强迫来的。傅清时不强迫他,毕竟天底下有的是俊男靓女,无需吊死在一棵树上。
傅清时冲他点点头:“我知道了小金,你赶紧写信吧,我今日出府就帮你送信。”
金銮殿上次见他,已经把信写好,从怀中掏出两封信交给了他:“我不知道大哥现在何处,一封寄到北平葛府,一封寄到上海华格臬路。”
金銮殿又从口袋里掏出契纸和支票:“我的手信,可以去这里取钱。你用多少填多少,多填点也没有关系。”
傅清时接过信封和支票,放进大衣内兜里,他左右环视,压低声音说道:“嗯,小金,你再等一等。”
傅清时离开了康郡王府,那些宪兵确实谨慎,钨丝手电筒照亮每一个人的面孔,确定没有错才放人离开。
第70章 71.金元宝
傅清时受了金銮殿的委托,派了两路人马,一路给他送信,一路去天津取钱。
不巧的是葛府无人收信。葛氏一族有钱有闲,葛青云时常不归家,葛九霄和龙天下心恋着游山玩水,可惜,一个身体残废,一个生存能力有限,他二人一出远门,五花八门的佣人也要跟过去。葛府里要么没人,要么只剩沈惠珍当家,沈惠珍在,人都挡在门外,更妄谈书信了。
天津那边告知,创办基金会的苏督军倒台了,且联系不到金銮殿这位理事会长,基金会已经倒闭一阵子了。
至于龙彧麟,已经随葛青云前往南京,去上海给他送信,见不着人影。
这下傅清时人财两空。不过他只是白跑一趟,倒霉的当属金銮殿,等了这么长时间,等来一场空。
傅清时倒没有吃亏,他占了德贞的便宜。
德贞是一位封建礼教下的小姐,心思单纯,除了那点放不下身段的臭架子,没有什么缺点。不过她是真正的前朝皇室宗亲,有点矫揉造作落到旁人眼里也是应该。
傅清时从会逛窑子开始,就混迹情场,他的情人遍布天南海北,而德贞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家闺秀。
傅清时先是给她送各式各样的洋玩意儿讨她开心,又贴心的按照她的尺寸定制蕾丝纱裙,让她穿着跳舞。
最主要的是,傅清时能看透她心里想什么,总是奉承着她、抬举着她,让她的主子观念日益膨胀,完全忘记她自己是凋落的清王朝里的格格。
加之,傅清时油嘴滑舌的,说惯了谎话。
糖衣炮弹轮番轰炸下,德贞陷入热恋,她铁了心要跟傅清时“逃”出去。
大太监知道后,忙劝:傅老板不是什么正途出身,他和格格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傅清时听到德贞要和他私奔,慌张不已。他只是想和德贞调调情,享受她年轻的身体,没想夺走她的心,更没想和她有甚么结果。
傅清时知道了德贞的心思,便不敢再往康郡王府去了。
夏末的傍晚,天边浮动着烧残的金云,热风一蓬蓬吹过,熟透的杜鹃花,簌簌飘落,落到鹅卵石路上去。
德贞的爱情死在了夏末,肚子里留下一个不合时宜的孽胎。
大太监和烧饭的老嬷嬷相对而立。大太监愁容满面:“那个日本医生给格格抽了一管血,这……到时候要怎么办?”
老嬷嬷稍微有些经验,压着声音道:“不然你找人开个药方子,偷偷流了,只当没有这回事。”
大太监左手握着右手,攥的紧紧的,他不敢冒险:“月份大了,恐怕是要了命。”
老嬷嬷也唉声叹气:“都怪那个挨千杀的!”
德贞幽幽地出现在二人身后,她想,自己还轮不到两个奴才评头论足。
傅清时躲起来之后,德贞并没有寻死觅活,她宁愿轰轰烈烈爱个痛快,也不要再被豢养在笼子里麻木不仁。傅清时虽然坏,虽然骗了她,她也不怪。
二人见德贞来了,老嬷嬷赶紧告退。大太监垂首道:“格格……今天抽了血,明个儿日本人恐怕要登门,万一王爷那边有所风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