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贞不愧疚,什么“皇家颜面”,什么“满日和亲”,从她懂事起,就一直束缚她、欺骗她。如果不是想明白了这些,出了这档子事,她恐怕要学烈女上刀山下火海去。
德贞依旧冷静:“那又怎么样?他们来就让他们来,要我死我便以死明志。阿玛知道了又如何?奴才背后说我千年万年没见过男人,见了男人就鬼迷了心窍,又如何?有本事在我跟前儿当面锣对面鼓。”
“格格,万不敢这么想啊!”大太监心中惶恐,他伺候德贞长大,自然知道德贞的脾性,她在要命的事情面前表现的毫无畏惧,那便是不畏死,只要不畏死,恐怕活不久了。
德贞已经能想象往后的光景:“那要我怎么想?这次不做个了断,往后的日子更艰难。”
大太监不敢在她面前唉声叹气,陪她在花园散了步,就去找金銮殿商量对策。
金銮殿没看出德贞这段时间的异样,只知道她不看戏了,每逢初一十五就请傅清时来府中跳舞,德贞的西洋舞越跳越好,不曾想和傅清时跳到床上去了。
金銮殿惊的哑口无言。
大太监哀戚道:“别瞧格格跟没事儿人一样,哀莫大于心死,人心要是死了,便不成活了……”
大太监说到这里,掩面而泣,他心里受到召唤似的,唯恐德贞出事,快步走出了房门。大太监来到德贞房门口,德贞房门紧闭。预感不妙,大太监让人蛮力撞开木门,就见德贞将白绫扔上了房梁!
大太监几乎飞扑过去抱住了德贞的双腿:“格格啊……”
李钧山的到来,远比大太监想象的要快。而且他带来黑压压一帮男人,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日本宪兵拿刺刀抵着其脊背。
德贞在屋里作死,大太监不敢离开半步,只有金銮殿出来见他。
李钧山走上前,不带任何戾气,话家常似的:“玉堂少爷,格格呢?”
金銮殿缓不过神,他扫了一眼,并未在人堆里看见傅清时的身影,他可以断定李钧山不是来杀奸夫的:“你这架势未免太大了。格格遭了骗,你反而大张旗鼓,难道你还要在这里杀人?”
“不是,我是来给格格出气的,她来,我当着她的面给她一个交代!”李钧山神情冷酷险恶,下一瞬间又笑逐颜开:“不远千里来了,先请我进去喝杯茶吧。”
金銮殿波澜不惊:“原来是冲我来的。”
金銮殿请他到堂屋,从铁筒子里拿出一把茶叶,给他沏了一杯龙井。然后金銮殿坐在他对面的太师椅上,悉听尊便。
茶水烫,李钧山不紧不慢抿了抿茶杯沿,和他说道:“你不要紧张,上午军医抽了格格的血,下午就抓到了逆贼。”
李钧山放下茶杯:“姓傅的,起初还死不认账,进了特工部,一桶辣椒水没灌完就全招了。”
傅清时胆子太大、心太野,金銮殿早就警告过他不要招惹康德贞,他自己拨草寻蛇,神仙也救不了他。金銮殿道:“既然人已经抓到了,你这又是做戏给谁看?”
李钧山道:“你不要总是冷着个脸,看见我跟看见仇人似的。咱俩认识五年了吧,算上在讲武堂,六年了。”
金銮殿明明年纪不算大,一脸肃杀之气,语气冷若冰霜:“所以呢?”
李钧山轻笑道:“所以咱俩个缘分不浅呐!”
李钧山把手搭在大腿上,拍着大腿:“好说歹说劝不动你,你瞧瞧外面的世道,日本人都打到承德了。再说,东三省原本就是清人入关后带来的,现在人家想亲日,谁也没有道理阻拦。你比我出身好,我仰仗着你,指望你发达了,我也跟着沾点光。”
李钧山成天在金銮殿耳边颠倒黑白,金銮殿不是傻子,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他不肯再趟任何一趟浑水:“你别跟我废话,你直接说,带这么多人过来,要干什么?”
李钧山翘起二郎腿,看向院外:“让你娶日本女人,你怕人家是奸细。干脆我暗中做掉姓傅的,你和格格结婚,只要你肯死心塌地留在奉天,前途不会差的。”
李钧山想出这个馊主意后,多方给金銮殿施压。李钧山迫使他留在奉天,大太监求他救格格性命,王爷让他给王府遮羞,傅清时希冀以此救命。牺牲他一个,皆大欢喜。
金銮殿没有权衡利弊的余地,点了头,李钧山回去就把傅清时枪毙了,销毁了他“奸夫”的名号。
金銮殿在深秋和德贞成婚,婚礼仓促,没有什么亲眷,只有康郡王府派来几位长辈,其余全是日本人。
金銮殿成了家,李钧山又要帮他立业。李钧山在日本人那里给他谋了两个职位,日伪中级军官,要领兵上战场的;政务处处长秘书,不用挨枪炮,但容易遭遇暗杀。金銮殿迟迟不发话,李钧山自作主张,把他的姓名上报到政务处。
金銮殿成家立业,但和单身汉没有区别,他和德贞还是各过各的。从前二人没有关系,还能说上几句话斗斗嘴,有了关系,反而相敬如宾。不过好在,康郡王府解禁了,府中的人可以自由出入。
门开了,心却禁锢住了。德贞大着肚子不方便外出,金銮殿则是打算呆在奉天避战——他得知了一点内幕消息,日本人蓄谋已久南下开战。
深冬,奉天城千里冰封,风雪肆虐。
金銮殿清晨装扮好准备出门,但见院中白雪皑皑,水缸里也满是厚重的积雪。风卷着雪花拂面而过,雪花停落在他眉睫上。金銮殿哈一口气,畏寒,便开始懒政。
金銮殿转身走回屋中,雪花变成水珠挂在他睫毛上。他脱掉厚重的氅袍大衣,坐到烧热的炕上。俊美的面容和冷漠的神情,让人不敢打扰。
大太监有些畏缩,自从金銮殿奉命成婚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少言寡语,拒人于千里之外。事关紧要,大太监走上前说道:“姑爷,格格身子不舒服,大夫给开了药,让人去买……市面上买不到。”
金銮殿接过药单,看罢说道:“盘尼西林比金矿还贵,哪里买得到?”
金銮殿扭头问道:“她得了什么病?”
大太监难以启齿,傅清时瞧着干净,却把脏病渡给了德贞,起先不知情,等检查出来,病症便很严重了。大太监道:“姑爷,这个咱说不清楚,身怀有孕,抵抗不住,大病小病都出来了……能不能到军区医院买几支药呢?”
金銮殿还没有那样的本事,他去联系了李钧山,李钧山费了好大的劲,给他弄来了一支盘尼西林。
金銮殿踩着积雪,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走到德贞房中。德贞躺在床上,她身上有无形的枷锁,日本人给她戴的,她娘家人给她戴的,家世声名给她戴的,一重叠着一重,压的她粉身碎骨,死了小半条命。德贞形容憔悴,总是昏昏欲睡。
金銮殿把西药放在她床头柜上,说道:“这是给你的药,需要注射,但只有一支。”
德贞半阖着眼睛,声音如同蚊子哼哼,金銮殿凑近了听,才听见她说:“我听公公说,这个药很难买,一支也无济于事。”
金銮殿道:“医生没有告诉你别的替代药?”
德贞不想说她的病,她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握住了金銮殿的胳膊:“你告诉我,傅清时是离开奉天了,还是死了?”
所有人都告诉她傅清时死了,只有德贞自己不信:“他真的死了……”
金銮殿看出来了,她是得了相思病。金銮殿将她的手拿开,站直身体对她说道:“他死了。就算是没有死,人家只当你是消闲品,难道你要一傻到底,等他回头带你走?”
德贞并非那么的爱傅清时,只是傅清时替她解开诸多枷锁,哪怕是骗她的,也让她身心陡然轻盈,高兴了许久,只是为了这点高兴,她付出的代价过于巨大。
德贞早产,次年开春,生下一个成人巴掌大的小男孩儿,猴子一样,红红的,一团肉。德贞怜爱地抱着丑孩子,摇摇晃晃。
德贞皮肤白皙,眉眼弯弯,披散的头发落在眼前,光和影衬着她的秀美。
金銮殿看着她,脑海里想象出一幅光影,是毓漱格格和小金子,此刻的德贞就像她的毓漱姑姑,虚无缥缈的血缘,就这么一代又一代在某个瞬间浮现出来。
奶妈子把丑孩子抱走,德贞手里也不闲着:“去把橱柜里的绒线球拿来。”
“我又不是你的奴才,你永远改不掉使唤人的毛病。”金銮殿嘴上不情愿,还是将五颜六色的线球递给了她。
德贞给丑孩子织虎头鞋,最好能穿到孩子两岁:“我还能使唤你多久?便是使唤使唤你又能怎么样?”
德贞绣花的功夫了得,针织的本领也不赖,几针下去勾出一个红樱桃球:“给孩子起个名字——”
她顿了顿,暂时不知道该对这个孩子作何期许,金銮殿给丑孩子起了个乳名,金元宝。德贞没有反驳,金銮殿肯认下这个非亲生子,让他有名有份,德贞便心满意足。
金元宝还挺争气,吃奶的力气大,给自己挣了一身莹白奶膘,一发不可收拾的漂亮起来。然而德贞没有看到金元宝漂亮的时候,她死在入夏,死于细菌感染。
德贞的葬礼潦潦草草收场,远在异乡,只有一个荒冢。
大太监准备告老还乡。
临走之前大太监跟金銮殿说了实情。德贞恐怕把病传染给孩子,又得不到有效药,只好把疮面烧焦,然后用剪刀剪掉,处理的不利落又在孕期,伤口溃烂了又溃烂,反复感染,治疗也是受罪。大太监希望金銮殿能带金元宝检查身体,确定他没有毛病。
金銮殿把金元宝带去军区医院,照了爱克斯光片,并做了血液化验,确定他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只是一出生就缺爹少娘。
第71章 72.十多年来
西历1938年,武汉。
十月的雨缠绵不断,和着炮火硝烟丝丝絮絮飘扬在灰蒙蒙的空中。
满目断壁残垣,烧焦的枯木上挂着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旌旗随风摇荡,附和着阵阵哀鸿。
国府迁移重庆,守军大撤退,武汉三镇沦陷。
龙彧麟的部队一边作战,一边撤退,及至撤退到平靖关外,才得以喘息。
部队驻扎在荒山野岭,四壁环山。
龙彧麟灰头土脸,一身炮灰,黄棕呢子军装已经看不出原有的颜色。他大张着四肢仰躺在隆起的土丘上,张开嘴,任由苦涩的雨丝飘进嘴里。
陈飞将拿着军用水壶,大步跑来,将水壶递给了他。龙彧麟接过水壶,也不管血污和泥渍,大口大口喝了半壶水,他把水壶递给陈飞将,喘了一口气:“先驻扎在这里,等上峰指令。”
陈飞将脚跟一并,行了个军礼:“收到!”
稍事休息,陈飞将开始统计死亡人员名单,这支两千人的队伍,从徐州战场上退下来,又从武汉战场撤退,仅剩三五百人,死亡名单足足两大页纸。
龙彧麟蹲在枯草坡里,手里拿着名单,放眼望去,四周全是伤兵,他有些忧愁,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陈飞将端给他一大碗糊涂稀饭:“团长,先吃饭罢。”
龙彧麟接过碗,闷声吃饭,呼噜呼噜几声,一碗饭见了底。他用手蹭了蹭嘴,刚放下碗,他的神情动作僵住。
陈飞将俯身拍他的背:“团长,你噎住了?”
龙彧麟拨开他的手,“嘘”了一声,静默片刻,他登时警惕起来,从陈飞将手里夺过望远镜向远方眺望。
蜿蜒崎岖的土坡路上,陡然出现一辆军用卡车。
龙彧麟道:“戒备!”
正在休整的队伍,即刻全副武装,各就各位。
卡车驶近,龙彧麟继续观望,几名护士打扮的女人坐在卡车里。他微微皱眉,直到卡车前亮出一面巨幅红十字旗。
虚惊一场,龙彧麟把望远镜撂给了陈飞将:“红十字会的,带几个人去看看,刚好有伤兵要救治。”
陈飞将领着三个人上前询问,确定没有敌人,便带了几名护士过来,恳请她们发放药品,救助伤兵。
陈飞将在龙彧麟跟前站定,打报告道:“她们是武汉妇女救护班的,守军撤退之后,就一路沿着撤退路线,救助伤员。”
龙彧麟点了点头,放了心,他箕踞而坐,依靠着背后的树干。
护士小姐一身洁白的衣服,整洁干净,天使一般穿梭在伤员之间,给死气沉沉的队伍带来一点活力,士兵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陈飞将也不例外。
陈飞将笑微微道:“团长,你瞧那个护士,是不是白俄女人,长得真白!还是老毛子有福。”
龙彧麟身心疲惫,已经无心在意护士白不白,他偏过脸,目光都虚弱散乱。“白俄女人”留给他一个背影,她身材纤瘦高挑,银色的头发挽在脑袋后。
嘉嘉给伤兵清理伤口,敷药包扎,毫不拖泥带水。
及至她转过脸,龙彧麟吃了一惊,他动作利索站起身,踹了陈飞将一脚:“有你妈的福!”
陈飞将捂着屁股不知所措,就见龙彧麟大步流星走向了嘉嘉。
嘉嘉正在给伤兵发放药品,龙彧麟上前喊道:“嘉嘉!”
嘉嘉手上的动作停顿下来,转过身,呆呆地望着龙彧麟。嘉嘉的脸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从北平到徐州,从徐州辗转到武汉,一路冒着被轰炸的危险走过来,她都没有听见龙彧麟半点消息。此刻龙彧麟四肢健全站在她面前,尽管形容狼狈,他还活着,嘉嘉不敢置信。
嘉嘉尚未开口,龙彧麟先批评了她:“你不该走了吗?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