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曜很好奇阿甚到底拿住了郑仁什么把柄, 竟能这样笃定问罪。 郑仁原仗着国舅爷的身份,就连谢家也不放眼里,认为谢家功高震主?早晚被收拾落败, 更何况是李及甚这等毫无根基的御前新贵。 他冷笑道:“哦, 你倒是说说,我何罪之有?” 李及甚亮出御赐腰牌, 怒喝:“尔等所赖皇恩浩荡,挂名吃空饷, 尸位素餐、以权谋私、蝇营狗苟……” 郑仁不耐烦的打断了他:“别在我跟前卖弄你那些学问,诬告也要?讲真?凭实据的!你以为得了腰牌就能弹压我?!你也太自以为是。” 谢宁曜与林祭酒都很惊讶, 圣上竟赐了李及甚玉制腰牌, 这可是一品大员才有的,李及甚虽入读国子监有监生?功名, 却?无任何官职,绝不该领受此例。 满朝文武有此玉制腰牌的也没几个人, 得了便?可随意出入宫门,不会被任何人盘问,普通铜制腰牌出入宫, 必被盘问登记。 其实郑仁已被吓住, 只是强撑着没表现出来而已,主?要?是他想着李及甚得此腰牌, 就能随时?面圣告御状, 那可了不得! 郑仁实不甘心这样放过谢宁曜, 以后可再也难有如此好时?机, 更何况谢宁曜一下打也没挨, 他哪里肯罢休,想着至少得让这谢霸王也痛挨几下。 于是他又逼迫:“祭酒大人, 我向?来听?闻您两袖清风,最不惧权贵的,谢宁曜打架斗殴就该罚,若您当着我的面都敢徇私,就别怪我参您一本!” 林祭酒冷笑道:“郑指挥使也知我不惧权贵,得罪的同?僚甚多,每日?参我的更多,不差您一个,谢宁曜该受的罚都要?受,但绝不是因你威胁。” 李及甚却?说:“祭酒大人,我愿用魁首所获木樨花,抵过谢宁曜的罚,这总符合国子监规定。” 林祭酒气道:“你可知这木樨花将来是能加官晋爵的?用来抵学里小罚,简直暴殄天物!” 国子监乃最高学府,虽则里面不乏凭借父祖余荫进?来的荫生?,以及皇帝特许的恩生?,这类纨绔子弟,但更多的是全凭本事考进?来的监生?,由各州郡县考试选出最优者录取。 因此国子监真?可谓聚集天下英才,大考夺魁也就难上加难,每次夺魁获木樨花一枝,数量累加至十,将来入朝为官便?可晋升一级。 国子监学制四年,三月一大考,即便?是每次都夺魁,最多也只能获得十六枝木樨花,倒也不会怎么影响朝中?官职,只作适当奖励。 谢宁昀就因多次夺魁,直接从?五品做起,一般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乃从?六品,探花、榜眼授编修乃正七品。 若不是起步高,谢宁昀不可能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坐上大理寺少卿正四品的官位。 谢宁曜都知道,“木樨花加官制”这项特例是国子监独有的,可以说是国子监与地方抢优质生?源的主?要?手段之一。 因地方上最优秀的学生?不一定愿意来京城上学,即便?国子监为贫困学生?提供吃住还给学金,也没太大的吸引力?。 首先,京城花销过高,又遍地皇亲国戚、高门显贵,地方上的世家公?子来京读书也要?受许多欺凌,更何况是寒门子弟,大多来京的路费都凑不够。 其次,地方也会给优秀学子补贴留住人才,科举又是极为公?平的,在哪里考都一样。 国子监被逼无奈,才不得不想尽办法说服圣上,出了“木樨花加官制”这狠招来,全天下学子就没有不眼馋的。 谢宁曜也知道,木樨花可用来抵消惩处,因曾有夺魁学子频繁受学里纨绔欺凌,忍无可忍将其重伤,按律必须做退学处理,国子监舍不得好学生?,故而出此规定。 李及甚道:“祭酒大人,我心意已定,还请您按照学规执行。” 林祭酒自然不愿意,十分强硬的说:“木樨花只能免除魁首本人处罚,不能借予他人。” 李及甚沉声道:“想来祭酒大人定是记错了,当初那位魁首用三枝木樨花分别免除了本人与两位帮他打架的同?窗的惩处,缘何不能用此先例?” 林祭酒长叹一口气,说:“他们是犯了大错,故而用此抵消,也不算糟蹋了木樨花,谢宁曜这点小罚都是他该受的,再不严加管束,叫他从?此改过,对他将来又有何益?” 李及甚坚定道:“您不用与我分析这许多利弊,我只要?阿曜免于受罚,其余我不管。” 裴知遇痛恨自己方才怎么没想到可用此先例,他忙说:“祭酒大人,我也愿用木樨花抵消谢宁曜的惩罚。” 林祭酒怒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想气死我不成?!这类规定解释权归祭酒,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郑仁乐得在一旁看热闹,他早知道这林祭酒是个刚直不阿的清廉之士,他还担心威胁这种人没用,却?不曾想不用他威胁,这种人一根筋,不怕得罪谁,自然会秉公?处置。 谢宁曜也不想耽误李及甚前途,连忙说:“就二十下而已,打不坏我,用你前途换这点小错免罚,实在太不划算。” 李及甚轻拍了他手背安慰,走到林祭酒跟前耳语了几句,林祭酒面色一沉,溏淉篜里当即改口:“也罢,既然你愿意,我亦无话可说。” 郑仁一听?可就不依了,急道:“祭酒大人如此断案,我不服,谢宁曜一天不受罚,我就到您的弘文阁闹一天!” 林祭酒深知这国舅爷是个无赖泼皮,实在难缠,只觉头疼不已,万分为难。 李及甚沉声道:“你尽可去闹,我也可多去面圣几次。” 郑仁气的直跺脚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握紧了拳头。 林祭酒一声令下:“继续打,罚完让他写下所有押宝赌钱的学生?,一个也别放过,全部罚完再来报我!” 板子再次落下,郑佑哭喊不止:“二爷啊,求您,救救我……” 郑佑是庶子,在外不能与嫡子兄弟相称,只能跟奴仆一样称呼少爷或爷,郑仁排行老二,他就只能称呼其为二爷。 林祭酒心知这番闹剧,定是因郑仁与谢宁曜的私人恩怨引起,他懒怠再看,拂袖而去。 不过经此一事,林祭酒反倒有些敬佩起谢宁曜来,李及甚与裴知遇都不是寻常恩惠就能收服的人,谢宁曜却?能让他俩放弃前途就为帮其免这点小罚! 板子打过半,郑佑已痛叫哭喊到撕心裂肺,臀腿上也沁出越来越多的血,学监不得不将他堵上嘴。 郑仁亦觉丢脸的紧,大骂庶弟:“没用的东西,不争气的孽畜,养你有何用……” 谢宁曜担心没人盯着,郑仁会贿赂学监轻打,就站在一旁看着打完一百二十板子以及加罚的十板子。 学监虽惧怕国舅爷的威势,却?更怕谢霸王以及这位御前新贵,膀子甩圆了的打。 这场惩罚下来,郑佑臀腿早已血肉模糊,流下来的血在黑亮的青砖地板上汇成好大一滩,直能照出人影。 谢宁曜心满意足的带着李及甚与裴知遇,走了出去。 郑仁当然不会管庶弟,追出来瞪了谢宁曜一眼,终究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的走了。 谢宁曜忙问裴知遇:“都伤了哪里,要?不要?紧?” 裴知遇面浅的很,看周围聚集了许多学生?,只说:“谢小公?爷,我真?没事,您的大恩大德,我必铭记于心。” 他们这场打闹早就引起全国子监的热议,被祭酒大人当场逮住,亲自处罚,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且又在午休时?间,自然都忍不住前来绳愆厅附近围观。 谢宁曜大喊道:“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众学子没有不畏惧谢宁曜的,立即作鸟兽散。 方觉明等早就在外守着,他们知道谢宁曜没被罚,也就放心了。 萧立鹤笑道:“阿曜,你是怕连累我们,才让我们先回学堂的罢,你也太不够意思?,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能抛下我们独自去行侠仗义!” 方觉明心里越发难过,想到李及甚能帮阿曜逃脱责罚,他却?不行,他就觉得自己真?没用。 他们一行人回学堂就到了下午上课的时?辰,只能各自归位。 课间休息时?,谢宁曜趁着裴知遇出恭,偷摸着在其书囊中?塞了些碎银子。 他深知裴知遇可没钱买伤药,若当面给,裴知遇定然不受,也就只能如此行事。 放学鼓响,谢宁曜赶紧就拉着李及甚回家。 刚上车,他便?看见裴知遇想追上来还银子,但裴知遇太内敛,不好意思?喊住他们,更不好意思?追着车跑,也就没能当面还他。 谢宁曜还给裴知遇写了纸条: “别还我,更别偷摸放我课桌里,否则你还几次,我就再给几次,每次我都多给一些!好好拿去用,等你飞黄腾达,别忘记报恩就行,请叫我天使投资人!” 裴知遇攥着纸条和银子,望着远去的华盖大马车,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李及甚将探出身体往后看的谢宁曜拉了回来,沉声道:“你帮他也要?有个底线,别把自己搭进?去,若我没能得玉牌,说服不了祭酒大人,你这顿打就挨定了。” 谢宁曜笑着问:“你该不会是后悔用木樨花救我了罢?” 李及甚道:“木樨花算什么,既或是状元又如何,都不是我要?的。” 谢宁曜笑着说:“阿甚,我实在不懂,你怎么变的这样自负,连状元都看不上。” 李及甚也不知为何,在谢宁曜面前竟越来越藏不住话,他忙解释:“我不过为你安心。” 谢宁曜笑着说:“等你入朝为官,我求叔父帮你铺路,定比那木樨花有用的多。” 李及甚不置可否,立即闲扯到了其他上:“今日?虽没留窗课,你也别尽顾着去找他们玩,多看点书总有好处。” 两人闲聊着不知不觉便?已抵家,这几日?天道大热的很,他们回到宝辉院就先洗澡更衣。 谢宁曜穿戴整齐出来,飞琼便?说:“方才二老爷打发人来过,让你去外书房。” 他即刻高高兴兴的去了,叔父对他总是格外的溺爱,他自然喜爱叔父。 及到外书房,他见叔父正伏案写着什么,书房四角用于降暑的冰都几乎化完了,可见叔父已在此许久,傍晚不太热才没让再上新冰。 谢勋见侄儿来了,便?放下笔,招手道:“曜儿,过来罢,站着发什么呆呢。”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说:“我见你写的认真?,不忍打扰。” 谢勋拍了拍侄儿的肩背,语气满是宠溺:“我竟不知你何时?这般懂事的。” 他笑着问:“叔父叫我来,可是又得了什么好东西,要?送我玩?” 谢勋点了点侄儿的脑袋,佯怒道:“我送你戒尺炒肉可好?成日?里没个正经,不怪你爹每每忍不住要?训斥你一番。” 他从?不怕叔父,嬉皮笑脸的说:“好容易早回家休息,叔父还要?写文章,也太劳累了些,让侄儿给您捏肩捶背,放松放松。” 谢勋一壁从?书架上抽出个极为精致的红木云纹匣子,一壁严肃道:“莫再闲扯,这里面是书圣真?迹《初月贴》,我教你如何识别真?伪……” 他丝毫不觉惊讶,早习以为常,叔父作为首辅公?务再繁忙,总是会抽出空闲来亲自教导他的。 以往是手把手带着他练字,一字一句教他读书、写文章,如今见他实在不爱读书,每每得了宝物,都叫了他来观赏把玩,只为他多长些见识。 谢勋将书案腾空,取出真?迹,平铺于上,及其仔细的教了小侄儿,又拿出几幅墨宝来,其中?有真?有假,让其举一反三的去辨别。 他深知小侄儿脑子很聪明,只不肯吃苦读书罢了,便?将文玩墨宝等当作消遣来教,果然学的又快又好,他将《初月帖》收回匣子,说: “我一早就听?闻觉明将安国公?挚爱的青龙偃月刀送了你,我们家却?一直没得能与之相配的回礼,这幅书圣真?迹倒还能抵得上,你拿去回送觉明。” 他忙道:“叔父,很用不着,觉明说了不要?我回礼的,若我执意回送,他定要?生?气。” 谢勋耐心教导道:“曜儿,以后得了贵重礼物,要?即刻告知父兄长辈,来而不往非礼也,更何况是那等无价之宝,纵然人不要?你回送,你却?不能当真?的,可记住了?” 他连连点头,其实这些道理叔父兄长都教过他,只是他与觉明太过熟稔亲近,他便?没想这许多。 谢勋将匣子交与侄儿,叮嘱道:“拿回去收好,路上莫要?贪玩,再失手摔坏了,真?要?打你的。” 他想起从?小到大,因他贪玩淘气又莽撞,不知弄坏过多少叔父挚爱的文玩墨宝,叔父每每都说要?打他,一次也没舍得打过。 叔父总是教他,再宝贝的爱物也只是物,曜儿怎可与物去比,就是拿天上的日?月星辰来换,我们也只要?曜儿。 他知道叔父是因他年幼丧母,父亲又常驻边塞,担心他养成自卑怯弱的脾性,故而总是过于溺爱他。 叔父教导子侄是极为严苛的,二哥是叔父的嫡长子,别说弄坏贵重物品,就是说错一句话都要?挨打受罚的。 正因阖家上下都如此溺爱于他,便?将他养成如今飞扬跋扈的秉性。 他捧着匣子出来,高高兴兴的往宝辉院去了。 谢宁曜自然不会知晓,此时?此刻,魏姨娘就带着谢宁昭躲在外书房侧面的闲置耳房内。 魏姨娘瞪着已经远去的谢宁曜,气道:“你可瞧见了罢,不知这次你爹又给了他什么好东西,装在那样精美的匣子里,定是个宝物!” 谢宁昭嘀咕着:“爹的东西爱给谁给谁,既或是不给他,也落不到我手里,纵然与大老爷分家,将来家产大头也是二哥的,与我什么相干,给二哥还不如给六弟。” 庶子几乎不参与家产分配,成婚后就做旁支单独去过,只得些薄产度日?,再帮着家里做事领点月钱,这乃名门望族始终兴旺之根本,再多庶子也不会分散家业。 魏姨娘怒道:“不争气的东西,二老爷的宝物都与了他,将来还能剩下什么,你能得的就更少,现今不做打算,将来再如何哭闹也不中?用!” 谢宁曜回到宝辉院,立即就邀李及甚一起欣赏书圣真?迹,李及甚得知是回送方觉明的,便?说自己对书法没兴趣。 他心知阿甚与觉明惯爱争个高低,只要?是觉明的东西,阿甚就不看不碰,觉明也总是挤兑阿甚,他懒怠劝什么,只由他们性子去。 次日?到学堂后,谢宁曜即刻便?将“书圣真?迹”回送了方觉明。 先是方觉明说什么都不收,还是谢宁曜佯装生?气,方觉明才不得不收下。 谢宁曜发现,自从?李及甚夺魁后,方觉明就像变了个人,突然就变的十分用功读书,竟每每都能抵挡住诱惑,不与他们去玩闹逍遥。 他认为,方觉明就是受了点刺激,一时?兴起罢了,最多不过十天半月就再也吃不下读书的苦。 世人大多好逸恶劳,就算是好学生?一旦松懈尝到玩乐的甜头,都很难再用功,更何况是方觉明这种自小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 这日?中?午,他们一行人又翻墙出来到腾云阁吃喝玩乐,只少了李及甚与方觉明,两人都在学里作诗。 这项窗课是皇帝刚下的御旨到国子监,并不强制令所有学生?做,能作会作的尽可一试,下午上课之前就要?交,选出前三名有赏。 谢宁曜越发觉得奇怪,虽则皇帝偶尔也会圣驾亲临国子监授课,国子监的学生?都可自称天子门生?,但圣上可从?不曾特意布置什么窗课。 萧立鹤一边为谢宁曜夹菜一边笑着说:“没有觉明在旁说些傻话,我们还真?是无趣。” 顾云起道:“我就不信觉明从?此真?能用功读书,只等他腻烦了,自来找我们一起玩乐。” 宋景行笑着说:“扶光,依我看,觉明怕是在赌气,你总偏心李及甚,他有些吃味。” 谢宁曜无奈道:“让他赌气去,若他从?此能用功读书,我还要?去找方伯父邀功呢。” 须臾用饭毕,他们正准备去外间小楼台上纳凉听?曲儿,却?又听?得那边传来李从?威一伙人的声音。 “我估摸着啊,谢家终于是快要?被收拾了,只等他家落败,谢宁曜还不是任我把玩。” “小郡王,您眼光可真?高,只看得上谢宁曜,我给你找了那么多大美人,你是一个也不碰,您远用不着为他如此克制自己,他将来不过就是您的玩物。” “我何曾为他克制?!你根本不懂,美人在骨不在皮,只有谢宁曜对我胃口。” “那您可够等了,依我看,谢家紧还要?兴旺许久,如今李及甚可是御前大红人,谢宁曜还真?是巨眼识英雄,谢家也是会笼络人,先让李及甚成了谢家人。” “李及甚清高孤傲且阴鸷狠戾,谢宁曜又是那副臭脾气,嘴上没个把门,李及甚定然认为谢宁曜在玩弄他,谢家养他也是帮谢宁曜养的玩物,早恨他们入骨。” “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就算谢家对李及甚再好,李及甚这种人只会认为自己是寄人篱下,一点儿不如意也要?记恨许久的,将来说不定就是李及甚扳倒谢家。” “今早御旨就到了军营,想来谢宁晔现已抵家筹备婚事,只等不久将来迎娶永淳公?主?,往后可有好戏连台看了。” “按谢宁晔的性子怕是不会轻易妥协,抗旨不遵可是杀头大罪。” “永淳公?主?国色天香,又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谢宁晔真?不识抬举!” 萧立鹤三人已气的握紧了拳头,他们忍无可忍,挽袖子就要?过去打人。 谢宁曜却?说:“李从?威肯定知道我们在这边,故意说给我们听?的,不能上当,你们回学里帮我告假,我要?即刻回家去。” 三人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纷纷安慰谢宁曜:“扶光,你别着急,回去好好劝劝你二哥,让他别冲动。” 他们出了腾云阁,谢宁曜即刻上了马车飞奔回家,三人自抄小道再翻墙回学里,一齐去为谢宁曜告假。 回府后,他便?直奔绍武院去了,还没入院门就听?得里面大吵大闹。 他忙跑了进?去,穿过那片假山后,他便?看见二哥抱着一大坛酒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上闷头喝,姑妈、婶母、嫂子都在树下连劝带训,三哥也在树下劝解。 谢宁晔最先看见了飞奔而来的幼弟,他口齿不清的大喊:“阿曜,这样大热的天,你别跑这么快,小心中?暑……” 陈夫人早急的大哭了一场,哽咽着说:“孽障,你快下来,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曜儿定是在学里听?说了你的事赶回来的,若曜儿中?暑都怪你……” 谢瑾怒道:“谢宁晔,你赶紧给我下来,这会子还瞒着你祖母的,再闹大了如何能瞒得住,你就忍心她老人家在这大热暑天里为你着急心痛……” 陈姝连忙劝慰:“也不是就想不到别的办法,你先下来,我们慢慢筹划。” 谢宁晔一边大口喝酒一边狂笑着胡言乱语: “圣旨都下了,还有什么办法?我平生?所愿只有驰骋沙场、开疆拓土,伯父当年横扫燕云十六州,气吞万里如虎,何等威武……” 陈夫人哭的越来越厉害,谢宁曜抓着她的手,不住的安慰:“婶娘,你别急,我有办法帮二哥。” 谢宁曜心知二哥也是被逼到无路可退了,才会如此癫狂,获封冠军侯的少年将才又怎么可能甘心从?此释兵权,再不上战场。 陈夫人边哭边说:“没造化的种子,你今天诚心想气死我,眼看着你爹就要?回来,他见你这样,还不得把你往死里打,我就得你这么个孽障,你若没了,我也不活了……” 谢宁晔抽出腰间佩剑,借着酒劲在树上乱挥,高声唱着:“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他们都明白谢宁晔不能抗旨不遵,大概是想“意外”摔个半残,甚至以死明志,借此换得一线生?机。 谢瑾急的不住踢打谢宁暄,骂道:“亏你也是练武的,赶紧想办法把你二哥弄下来,你二哥若是伤着一星半点,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陈夫人吓的几乎晕厥过去,若不是陈姝扶着已然瘫软在地。 谢宁暄急的满头大汗,他再武艺高强却?也不可能上树将同?样武艺了得的二哥带下来,只会更给二哥制造摔伤的契机,因此他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多余解释。 陈夫人抓紧了谢宁曜的双手,哭着说:“阿曜,你平日?里鬼点子最多,快些想想办法让你二哥好好的下来,他若是摔坏了,我也不能活了……”
谢宁曜从很早之前就在?为这天的到来做打算, 他虽无?城府帮不了家里什么大忙,但每每总能剑走偏锋,让人始料未及。 他反握住婶母的双手, 语气异常坚定:“婶娘, 你只管放心,我定能让二哥好好的下?来。” 陈夫人虽还是极为担忧, 却也?唯有指望这个平日?里最机灵的小?侄儿。 谢宁曜命令一旁的家仆:“梯子搭好,我要?上去与?二哥把酒言欢!” 陈夫人急忙阻拦:“小?祖宗, 你在?下?面劝就好,万不可再?上去, 摔他一个就够要?我的命了, 若再?摔了你,我死也?不能瞑目。” 谢宁曜连连保证, 谁也?不会摔,他一定将二哥好好带下?来。 陈夫人却还是紧拽着他双手, 说什么也?不让他上去。 谢瑾十分果断的说:“嫂子,你让他上去,曜儿虽是个淘气的, 在?大事上却从没含糊过, 我来做担保,今天他俩谁摔了, 一力都在?我身上。” 陈夫人气道:“阿瑾, 你糊涂, 谁要?你担保什么, 这孽障要?死要?活都随他去, 我就当?从未生养过,自此吃斋念佛了却残生, 怎可再?让他害了我曜儿,那才是真催我的命!” 谢瑾当?机立断一把拽住陈夫人,忙给小?侄儿使眼色,谢宁曜最是伶俐,三两步就爬上了梯子。 陈夫人急的哭声都在?打颤:“阿曜,我的儿,你慢点?!再?加些?人,扶好梯子!” 谢宁晔连忙将剑收回,紧盯着弟弟,严厉呵斥:“不许上来,快下?去,这树太高?,摔了如何是好!” 不待谢瑾嘱咐,谢宁暄已跟了上去,紧贴在?幼弟身后,说:“阿曜,脚下?踩稳就是,别怕,有三哥在?。” 谢宁曜笑着说:“我惯爱爬高?上梯的,三哥不用担心,哪里就能摔着我。” 见?弟弟已快上来,谢宁晔忙将酒坛子放在?最为宽大的树杈上,伸出双手去接人。 谢宁曜被二哥接住,按坐在?主树干与?最粗壮的几个枝干交汇处,这里最安全,谢宁暄就在?一旁的枝干上坐着,用手扶着弟弟的腰背。 陈夫人见?此也?就放心了一些?,谢瑾与?陈姝又宽慰了她许多。 谢宁晔苦笑道:“阿曜,你又何必冒险来劝我。” 他笑着说:“我不是来劝你的,不过为好玩,我老早就想爬这棵百年老桂花树,你们看见?准得骂我,所以不敢,今儿正是好机会,二哥,快把你的美酒给我喝两口。” 谢宁晔训斥道:“小?孩子家的喝什么酒,我看你是找打。” 他神秘兮兮的轻声说:“二哥,你可还记得慎表哥曾做过永淳公主的西席?我问过慎表哥缘何还不说亲,他透露过,明明如月,永不可掇,你猜猜这意思。” 这位慎表哥便是华恒的兄长名叫华慎,已年满二十三岁,在?古代超过十八岁就属晚婚了,男子一般十五六岁就成婚。 华恒醉心绘画打死不愿成家,华慎又因心有所属更不愿妥协,华家太爷为他俩的婚事急的不行,却又无?可奈何。 谢宁晔惊道:“阿曜,你的意思是,让我成全慎表哥与?永淳公主?可这又不是我说了算,更不知永淳公主的心意。” 他连忙提醒:“二哥,小?声点?,我们谋划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正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谢宁曜很明白,解决现今困境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永淳公主硬要?悔婚,这就怪不到二哥和谢家头上了。 只是要?永淳公主悔婚却也?难如上青天,首先谢宁晔乃少年将才且长得俊逸不凡,故而闻名天下?,闺中女儿谁不爱慕,永淳公主怕也?是有些?芳心暗许的。 他都知道,当?初大哥谢宁昀“英年早婚”伤透多少高?门贵女的心,二哥谢宁晔崭露头角,这才有了新的指望。 谢家儿郎英俊非凡且年少有为,所有名门望族、皇亲国戚都想在?谢家选乘龙快婿,只是谁也?不敢跟皇帝抢女婿。 今岁元宵,他进宫住了一段时日?,因永淳公主被圣上宠溺的也?爱疯玩淘气,两人相见?恨晚,玩的再?好不过,甚至如同亲姐弟。 他曾多次特?意试探过永淳公主的心意,却也?丝毫拿不准,主要?这永淳公主太贪玩,没个定性,既喜爱授业恩师华慎的超凡脱俗,又喜欢少年将才谢宁晔的威武气概。 谢宁晔无?奈道:“阿曜,我实不能误公主终生,也?不愿我一生事业付诸东流,你的主意是很好,可就怕公主心意不定。” 他轻声说:“二哥,只要?你的心意已定,我就必须尽力帮你们改姻缘,否则一旦你与?公主成婚,岂不让你们三人都毁了,对谁也?没益处!” 谢宁晔忙问:“阿曜,你可有些?许成算?” 他如实回答:“没有,但我知道公主竟爱屋及乌的特?别喜欢恒表哥画的仕女图,公主每每都借口找恒表哥要?画,却将慎表哥召进宫嘱咐。” 谢宁晔摇着头说:“这不能证明什么,阿恒原就性情古怪,圣上问他要?画还不得呢,永淳公主再?刁蛮任性,阿恒说不给就不给,她总要?不到,这才不得不找慎表哥去要?。” 之前他特?意让表哥给画了仕女图,为的就是帮二哥,他笑道: “我们大可以试试,公主得了仕女图,还会不会找其?他借口召见?慎表哥,这不就知道公主到底是真爱仕女图,还是只想见?慎表哥呢。” 这时谢启与?谢勋均赶了回来,他们一起疾步走到树下?,谢勋哄道:“曜儿、暄儿,你们先下?来,让他在?上面冷静冷静。” 谢宁曜轻声说:“二哥,我们总得试试,你可再?别轻举妄动,三哥,你刚才都听到了吧,别说漏嘴。”两人均连连点?头应好。 三人依次从云梯下?来,谢宁曜忙拉住了叔父劝解:“我都说服二哥了,叔父,你别生气动怒,我保证二哥再?也?不会犯这种错。” 陈夫人直气的用巴掌狠拍谢宁晔的肩背,怒骂:“你这蛆心孽障,再?要?寻死觅活别来污我的眼,别来急这一大家子的人,你只悄悄找个地儿死去……” 谢宁晔连连认错,且又怕父亲动怒,立即跪了下?来。 陈姝与?谢瑾一齐扶着陈夫人,不住的劝解安慰。 谢启欲言又止,到底没忍心训斥侄儿,他亦深知这份苦闷无?奈。 这却着实将谢勋气的不轻,一脚将谢宁晔踢倒在?地,怒道:“拿大棍来!他也?不必爬树上去死,牵连亲人,罪及氏族!我现将这孽障打死,大家干净!” 谢宁晔连忙又跪了起来,垂首听训,纵然心里再?委屈,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怨忿之色,更不敢回嘴狡辩。 若是以往陈夫人、谢瑾等必劝,如今也?不能深劝,陈夫人已哭的差点?背过气去。 谢宁曜亦不敢在?此盛怒之下?与?叔父对着干,只可怜巴巴的说: “叔父,二哥是有错,可这样大热的天,先去屋里避暑是正经,我们都受不住,何况我婶母、姑妈和嫂子。” 谢勋长叹一口气,往堂屋大跨步走去。 屋子中央以及四角早放了冰,丝丝凉气透人心脾,暑热瞬间消散。 谢瑾先就已命做了消暑的冰镇酸梅汤,众人进屋坐下?后都得了一碗喝,又有小?丫头们打扇扇风,唯有谢宁晔还是跪着。 陈夫人到底是心疼儿子的紧,却又深知谢勋的脾气不敢劝说。 谢宁曜急的满头大汗,却又想不出让二哥免于责打的法子来,他太了解叔父,就怕越劝,打的越狠。 不刻便有家仆拿了家法大棍来,谢勋接过就要?打,陈夫人忙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谢宁曜早看出谢启心有不忍,于是急中生智,说: “爹,你是一家之主,你不让打,叔父肯定不打,为何反让我这做小?辈的去拦,我怎么拦得住。” 谢启虽十分生气小?儿子竟敢拿他扯谎,可到底是心疼侄儿的很,且想着曜儿能顶着自己挨打的风险帮二哥,这份兄弟情也?是难能可贵的。 原本他就只打算让侄儿挨两下?就劝,索性直言:“事出有因,免了罚罢。” 满屋子的人皆知这是谢宁曜捣鬼,都在?心里又喜又叹,喜他们兄弟感情好,叹这曜儿怎么就这样天不怕地不怕。 谢勋叹道:“也?罢,到底他都是当?冠军侯的人了,打有何用。” 原本谢启、谢勋便是抽空赶回来的,还有公事未办,叮嘱了几句就都走了。 两人前脚刚走,谢宁曜立即就将二哥扶起坐下?,自有大丫鬟拿来酸梅汁解暑,又有许多小?丫头为他们扇风。 陈夫人哽咽道:“你也?不该这样扯谎,仔细你爹回来就揍你。” 谢宁曜笑着说:“婶母只问姑妈就知道,我爹那暴脾气,他真要?揍我,当?场就打了,哪里能等。” 陈夫人又问:“曜儿,你到底跟你二哥说了些?什么?” 他笑着说:“婶母,二哥真想通了,再?也?不会因此闹事,你只管放一百个心。” 谢宁晔也?不住的保证。 陈夫人听后自是满心欢喜,只要?儿子不再?寻死觅活,无?论如何都好。 谢瑾心知他们兄弟私下?有话说,忙道:“嫂子,我和姝丫头都累的很了,你更累,我们都去老太太屋里歇,也?好哄的她老人家别问出这事儿来,让他们兄弟玩去。” 陈夫人又训斥嘱咐了几句,便跟着谢瑾、陈姝去了锦祥院。 谢宁曜忙问:“二哥,你腹中可疼的厉害?叔父也?是,干嘛踢肚子,我叫太医来看看。” 谢宁晔笑着说:“一点?儿不疼,这点?抗打能力都没有,我还怎么打仗,你也?知道我胸腹硬得很,哪里就能踢伤我。” 他心想二哥八块腹肌,那硬度确实不容易受伤。 谢宁暄不善言辞,就仔细的为谢宁晔擦汗,心疼的不行。 兄弟三人整个下?午都在?屋里悄悄的商讨,到底该怎么试探永淳公主,以及后续该如何让公主定下?心来。 因不愿让老太太担心,府里谁都不敢提谢宁晔今天闹的这出,就连谢宁曜也?只想秘密行事,李及甚放学回来自然也?就不能知晓。 早在?前几日?,双生子就去了外?祖母馆陶长公主府里小?住玩耍,华恒也?回了华府,李及甚不再?担心谢宁曜总是贪玩胡闹,便不再?管他许多,任他与?两个哥哥去玩。 他们也?瞒着谢宁昀,只因谢宁昀新官上任实在?忙的很,即便谢宁昀多番询问,谢宁晔都说自己认命了。 随后一段时间,谢宁曜都借口中暑向学里告假,李及甚亦想着他定是不耐暑热,也?就由他去。 谢宁曜每天想尽办法试探永淳公主,托人将仕女图送给了公主,又去华府找恒表哥,将事情原委告知,让恒表哥做他的眼线,盯着慎表哥与?公主之间的所有往来。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进度太慢,永淳公主总在?宫里,他们又不能随意出入宫,到底是很不方便。 这日?午后,谢宁曜从绍武院回来就困的很,将伺候的大丫鬟都赶了出去,他脱到只剩下?刚到大腿的合裆裈裤就睡,他不耐烦盛夏睡个觉还穿那么多。 夏日?炎炎,云舒在?隔间做针线,一面听着里屋主子传唤,其?余几个大丫鬟都在?抱厦厅塌上小?睡片刻,小?丫头们有的在?廊上坐着打瞌睡,有的趁着没人管躲懒在?后院玩。 李及甚急匆匆从学里回来,他想着莫惊动他人,便从侧门入内,却听得几个打扫院子做杂活的婆子正坐在?树荫下?说闲话: “倒还是星入少爷随和的好,从不见?他与?谁红脸,那位是真个太傲了些?,时常与?我们小?爷拌嘴动气的,那次还牵连我们跟着挨骂。” “他也?不看谁才是正经主子,我们小?爷从来不迁就人的,为他每每都忍了。” “若不是老太太将他当?个宝,谁乐意伺候这号惯爱使小?性的主子。” 李及甚丝毫不在?乎这些?,他赶着回来有正经事,走到里屋,只见?谢宁曜穿的那样少还没盖被子,他立即帮忙盖上。 云舒轻声解释:“小?爷不让我进来,我没曾想他又这样睡。” 李及甚安抚道:“不怪你,自去忙吧,我守着他。” 谢宁曜睡醒时,但见?李及甚坐在?床沿上为他打扇,还以为出现了幻觉,使劲儿揉了揉眼,站起来凑到李及甚身边,弯腰笑着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李及甚眼神躲避,谢宁曜低头一看,顿时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