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江程习惯一身干净,行为举止动起来还真有几分优雅人士的样。
中年人眉往上耸,额头叠出几层抬头纹,眼珠独占白云正中央,阴毒地锥在青年身上。
他把脚放好,站起来,手中拿着包烟,几步走到京宥身前,递过去:
“好久不见,变大贵人了。”
“小侄子。”
京宥眉心一皱,格外恶心这个人嬉皮笑脸。
他摇头,退开一步:“我不抽烟。”
“哦哦对,我忘了。”赵江程把烟放回身上,佝偻着背,手指在大腿侧拍了拍,“小侄子是好孩子,不抽烟……”
“小侄子好孝心啊,舅舅刚出狱,就来看我了?”
欲厌钦当年懒得同这种人渣斗,跳蚤跳得烦躁,随便抓了个理由就关牢里去了。
估计大少爷当时也没什么心思放在管汤家的破事上,只想着怎么把京宥从汤家完全卷走。
大少爷其实并不太了解他和赵江程到底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恩怨。
赵江程的油滑落在牢里可不一定管用,吃一定苦头也是意料之中。
京宥手心直冷汗,他伸入外衣口袋,将汗捻在衣袖上。
“这里的钱,够养你三辈子。”
青年从外衣里拿出一张卡。
卡身漆黑,龙纹卷在一侧,能认出是不菲之物。
“舅舅好感动——”赵江程眼睛定在卡上就没换走,他咧嘴笑起来,伸手就要去拿“是那位先生给你的卡吧?他这么宠爱你啊……”
“小侄子在床上没少赚钱吧?”
京宥手指拧着卡一白,手肘一抬,避开了他的动作。
“是啊,承蒙您架好的桥梁,让我有这种机会。”
青年垂着眼,光从他的睫羽上滑下,淡茶色的瞳孔被藏在光后。
赵江程扑了个空,抬头就看见他精细的下颌。
老男人似乎感到不舒服,很快退离他一步。
“这是干什么?”
京宥轻轻歪了歪头,浅笑一声。
他转身放下外套,指尖卡着那张卡:“赵江程,这里面是你闻所未闻的巨额。”
青年手指一翘,把卡丢在地上。
赵江程眼睛一红,没立刻趴下去捡。
“我要你做两件事。”京宥尽全力克制浑身的轻颤。
“第一,带着这张卡离开焦前,滚到国外去,再也不回来。”
“第二,回答我一个问题。”
男人浑身阴寒,乍一看就像从地狱里拎出来的恶鬼,迎面裹挟着阴风和血腥。
赵江程双手一摊,方才稍乱的惶恐一散,写满了胜券在握。
“哦,原来是有求于舅舅啊……”
“这样的态度可不好。”
“小侄子莫不是忘了——”
【求人是要跪着求的哦。】
乍破的声响忽然贯穿京宥的整个脑髓,震得他再控制不住身体的轻抖。
太勉强了。
明明这么害怕这个人。
害怕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不在想逃。
京宥自嘲地笑笑。
他坦然:“赵江程,你是在阴暗里滚了几十趟生死的人。”
“八年前我斗不过你,八年后我还是斗不过你。”
“挺失败的。”
赵江程不懂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只蹲下来捡起那张卡,来回摸索把玩。
京宥一脚踩下他把玩的宝物,也缓缓蹲下来,同人对视。
“但是赵江程,一物降一物。”
“我这是在给你机会,两件事你办的好,我保你命,再给你一张这样的卡。”
“办不好,不是坐不坐牢,是能不能活。”
“你明白吗?”
京宥自己对付不了这只老狐狸,有的是人能对付。
老男人额角的青筋翘起来,狠狠咬了咬后齿,随即恶劣笑起来,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恶臭:“小侄子。”
“这些年给别人当玩物,当得很得心应手啊。”
京宥慢悠悠站起来,居高临下盯着他,答:
“对。”
作者有话要说:
欲/谢谢各位,全世界没一个助攻:)
卡字数,会隔日更一段时间。
第20章 慈善家(2)
赵江程抬头,好似要看穿他的城墙堡垒。偏偏京宥头顶的灯光恍人,连眯了几次眼睛,只引得他自己眼眶通红。
在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待了八年,他总是被踩在地上被迫去仰视别人。
老男人讨厌仰视别人:“好,我做。”
京宥皮鞋尖一抬,露出那张被他踩住的黑卡。
他并不退让:“卡上的钱你能查到,但取不出。”
“我会安排人一个月内给你准备好出国的所有东西,离开之前我还会给你一张卡,数额同里面一样。”
“一旦出境,两张卡都会起效;若你余生再回国,我有的是牢狱刑法恭迎你。”
青年过于消瘦,褪去外衣的他更显文弱。
但他说这话的时候,连语调都沉浸着,声线也不再如记忆里那个十六岁的孩子。
文弱中含着利剑。
赵江程捡起卡,抽了张纸,前后擦得新亮。
没人和钱过不去。
“京宥啊,越长越漂亮了。”他收好卡,歪脖子暂且卖乖。
分别八年,京宥宁可相信这个人在牢狱里被淬得更恶毒,也不肯信他洗心革面。
青年充耳不闻,笑意不减:“你还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兆文旭到底,是怎么死的?”
所谓乐极生悲。
十六岁的六月下旬,赵江程赌场失意,背着成山的债把主意打到京宥身上。
当时年少,青春期叛逆,汤家越是贫困,京宥身上的白衬衫就越是洗得干净。骨皮相过于出众,引了不少本地或非本地的特殊癖好者示好。
开出的价格无不让没见过多少大财的人眼红。
按他的心性,根本斗不过赵江程这条毒蛇。
同年,国家开始严查非法摆摊,又有家长带着小孩指责汤母的摊食不干净,引发儿童食物中毒,被当时的几位“正义之士”掀了桌面。
京宥聪颖,其实在严查的前几年就带着汤恕办好了所有该有的程序。
食物中毒之说更是子虚乌有、栽赃陷害。
汤母性格软弱,他们的生意也几乎是靠着京宥愈发漂亮的脸蛋吸引来的,同行自然不会放过这种落井下石的机会。
当天傍晚,汤母腰椎炎急发,京宥还在忙着收拾残局,偏偏这时候有人来告知,汤岳鸣出了事。
这一出闹剧,让两人都没能接到小孩。
告知的正是兆文旭,他比汤岳鸣大几年级。
年幼的汤岳鸣因为家庭背景问题,在学校也没少挨欺负。
兆文旭是住在汤家附近同样困苦人家的小孩,好多次正是因为他找到京宥,才把被围着埋泥巴的弟弟救出来。
彼时京宥是拿命在护着弟弟。
兆文旭说:有贵人为了见他一面,放学接走了汤岳鸣,要他去带弟弟回家。
京宥急得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能听真切,就跟着人往目的会所奔。
兆文旭是领路人,当年也不过十二岁。
京宥不是第一次进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灯红酒绿,连个灯都打不全。
那令他急得近乎失控的弟弟,背着书包,双眸澄清、懵里懵懂,坐在高脚椅上,由赵江程喂着饼干。
九岁稚童。
汤岳鸣小脸蛋转过来,嘴角弯弯:“哥哥,他们说等你来找我,就给我买最新的影集!”
京宥心里石头落地,他勉强扯出笑容,小心翼翼诱哄道:“小岳,我们回家了。”
小朋友很听话,背着书包跌跌撞撞从椅子上跳下来,往哥哥怀里扑。
可没走到一半,赵江程把人带着书包一起揪起来,什么话也没说抱给了一旁的小姐,让带出去。
房间长沙发上还坐着几个人,灯光太暗,京宥根本认不出都是谁。
“帮忙接到了你调皮的弟弟,小朋友,怎么说也该给老板敬杯酒,以示感谢。”赵毒蛇亲自为他拎了酒瓶,摆在紫红色石龟纹上。
屎盆子乱扣。
京宥是怕他的,当年站在那个位置,紧紧握着手,身体控制不住地抖,连句话都说不顺畅:
“谢谢各、各位,小岳给各位添麻烦了。”
那几团藏在昏暗灯光里的影子是怎样扭曲的,京宥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只记得他的恐惧被无限放大,给人倒酒时都完全靠手腕麻木地扣动。
几团影子给他提了两个要求,说用来抵汤岳鸣扯坏他们高定西装的债。
脱,验货。
趴,张嘴。
京宥浑身冷汗,只是扯了扯嘴角,十足僵硬地恳求:“是、是需要赔多少钱,我一定尽力去还。”
赵江程当时接到了更高价的订单,原本都伸手准备给人灌酒了,话到嘴换成了:“求求老板,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少年九十度鞠躬,说:“求求各位老板,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我弟弟的调皮。”
那几团影子的其中一个道:“小朋友,求人是要跪着求的。”
“考虑到你的自尊心,你可以背过去跪,磕个头就算了。”
京宥怎么转的身、怎么曲的膝,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只记得身后的鞋尖往裤缝间滑。
像条淫毒阴冷的蛇。
再之后,他的大脑就失控了。
零零碎碎的画面拼接成:在桌面上沾血的玻璃碎片、几团散开了的影子、右手掌心拽得生疼的水果刀柄、白衬衫上乱八七糟的血迹。
和躺在地上,肩侧大动脉出血的兆文旭。
那孩子死了。
抢救延迟,抢救无效。
但尸体痕迹和他手中的水果刀吻合。
京宥低头看着右手虎口,那昏暗灯光里里镶嵌的血迹似乎怎么也擦不去。
难掩的恶心。
赵江程还在笑。
得意过头。
“哈哈哈,是谁杀的啊?”赵疯子许是在牢里已经被关得神志不清了,他左右晃动脑袋,小眼珠死死咬住人。
“你也会有怕的一天啊,京宥。”
“当年那么愤愤然,孤身来会所找弟弟,不见得你像现在这样胆小啊。”
京宥眉心狠皱:“赵江程,兆文旭到底是怎么死的?”
“哦——”赵江程停止前俯后仰,眼皮绷得极宽,“不是你杀的哦。”
“如果我说,不是你杀的。”
“你会不会觉得负罪感少一点呢?”
大概把握到了至关重要的手段,赵江程连连轻啧:“你过意得去吗?”
“京宥,躲了这么久,你过得去吗?”
当年赵江程接到的那单更高价的订单是欲厌钦出的,这渣滓在接单之前也不知道欲厌钦是多大个金矿。
他手上原本还有很多条牵制京宥的狗绳,被欲厌钦一刀全斩,情况失控,自己还被搞进了监狱。
估计这人在监狱里日思夜想反省的是,当天不如把他卖给那个房间里的几大“老板”。
京宥耳膜嚓嚓作响。
嗯,过得去吗?
怎么可能过得去啊。
知道再聊下去毫无意义,京宥转身戴起黑口罩,揽上外衣,预备离开。
“汤京宥!”赵江程怒喊。
“你知道杀一个人要负什么样的责任吧?”疯子猖狂不已,“我在牢里蹲八年,弄得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哦我忘了,你好像是个精神病吧?”
“因此躲避了刑事制裁?”
“不然去牢里蹲一辈子,会被-操/烂吧?”
话太难听,京宥闭了闭眼,开门走了出去。
在门口同刚买了菜回来的赵江雨撞上,京宥人神抽离,只重新把墨镜戴上,浅浅打了个招呼。
赵江雨和汤岳鸣还有说有笑,看见京宥却整个人顿住。
京宥没兴趣感受他们的阖家欢乐,扶高围巾,从门口擦身而过,带着京家的人离开了焦前。
赎还赵江雨的养育之恩。
用一辈子去赎还。
飞机上,林雯悦监督着京宥把傍晚的药吃下,靠在座位上:“您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京宥正拿着蓝色卡片,给京家那个孩子写寄语:“没有。”
意料之中的。
“我只是去试试。”京宥捉着荧光笔,眼神温柔。
“小先生,您的病情拖不了。”林雯悦对拿到的消息忧心忡忡,“今天回云京检查,京家给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做手术。”
“少接触一些令你不高兴的事情。”
“嗯,我知道。”京宥画好一个大笑脸,又去选贴纸,“我知道。”
他重复了两遍,意识有些混乱。
“再等等……”
“再给我一点时间。”
青年手指纤细,轻轻撕下一张黄色小狗贴在卡片上,又转动卡片,露出上面尽量简化的文字:
——【从未谋面的小朋友:
安好,这是我回你的第九封信了。
谢谢你送的花,我很开心。】
京宥翻动手指,将卡纸顺着边缘折起来。
白皙的皮肤擦动过纸边缘,一摁一叠。
“嘶……”
纸张太新,划伤了他的一边手侧。
血液顺着掌侧纹路缓缓扭动,直滴到卡纸上,给小兔子的耳朵染成了暗红。
林雯悦吓了一跳,赶紧起来把他手中的卡纸抽开,提起一旁的急救箱,找出碘伏和创口贴。
女人蹲在他身边,把人的手侧竖过来,仔细地沾染棉签,消毒清血。
等捉住人的手腕,才感觉到他轻轻的耸动,林雯悦连按几次都没能把他按镇定。
女人撕开创口贴,把羽翼贴在手掌正反两侧。
停止动作后,京宥并没有收回手。
她轻轻抬头,道:“京小先生?”
“小先生?”
“京宥?”
坐在飞机靠椅上的人毫无反应。
京宥一只手任凭林雯悦的动作,一只手撑着额头。
那几缕发丝从青年的指缝里来回穿梭。
他瞪大着双眼,一眨不眨。
淡茶色的眼瞳里毫无光泽,惨白的唇齿轻微合动。
林雯悦附身过去倾听。
青年好像在喃喃: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同那日跪趴在车外,吐得昏天黑地一样。
京宥结束了第三轮在云京的循环检查,得到医院团队和京家近乎一致的“手术”方案。
这次回琼宴,是让欲厌钦敲最终决定的。
他裹上了羽绒服同林雯悦告别,在洛滨公园前的街道停了下来,和欲家的保镖说想单独拿着伞走一段。
这种闷热程度,欲家人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单独放他逛,只好提着把玄色大伞,在人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京宥好说话,也没再为难。
傍晚五六点,琼宴却已经黑得拉出了夜的帷幕。
青年本就走不太动,起先是因为脚程太累,想直接回欲家休息。结果因天气决定延迟起飞,现在这个点也不敢再午休。
机门一开,他嗅到琼宴暴雨前的潮气,竟想自己出来走两步。
洛滨公园两侧的月季已经被他那场高烧全带走了。
不分主次爱好的东西,欲厌钦从不给他面子。
京宥的思绪轻轻浮动,想起他这八年来浑浑噩噩度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要说太糜烂,还真没有。
欲厌钦有这方面极好的耐性,况且这人手段不轻,哪怕一开始是赵江程拟出的人口买卖方案,欲厌钦也根本没往上套。
初见男人那个晚上,对方就遣散身边的莺莺燕燕,对十六岁的青少年什么也没做,只叫人去洗干净,送了好几套衣服,给了张卡。
之后同赵江程演上头公子哥的戏码,两人对着骗,欲厌钦小使手段,把赵江程塞进了监狱。
他没同理心,但绝不碰违法乱纪的事情。
当年二十几岁,男人以一己之力能如此快整顿欲家,原因之一便是欲家不少蛆虫触碰了规则的边界。
在那种大权大财的漩涡中心,偏偏使好一个小舵就能让巨轮栽头。欲厌钦从小生根在那种环境里,高压下搅动骗局,他再熟悉不过。
更别说像赵江程这点小心思,扯所谓“人口买卖”。
赵江程起先只是当他真情毕露,还以为是个好骗的摇钱树。
毕竟大少爷当时烟杆一翘,视线从不离站着的京宥,嘴上振振有词:“谈钱太伤感情了,赵老板。”
“我是真心喜欢你这小侄子,有意思是真的办。”
“什么验货不验货、手续不手续的。”
“咱们结成亲家,以欲家的财力,怎么会亏待汤家呢?”
少爷玩儿得花,钱随便砸,那次谈事情就没给赵江程插嘴的空档。
赵江程起先也不是傻大头,奈何人家当场直接划了家分公司给汤家。
合同白纸黑字上的漏洞以赵江程在小小焦前请出来的律师根本搞不清楚。
什么概念?
对在穷富之间极端游走的赵江程来说,恰好能看见这点东西给出的诚意,早已远远大于他给的高价。
且,只有这么一个人给得出。
欲厌钦身份证上的琼宴市中心户口都直接能把他吓趴。
最后是怎么被弄到牢里去的,赵江程估计到现在都还没摸清楚。
月季被挖空的土地已经预先留出大洞,好像要栽上新茬儿。
大抵是上次大少爷的命令稍过期,让搞环境美化的园艺师又动起了心思。
一排大洞前浮出一双球鞋。
京宥总算从呆愣的罚站姿势里回过神来,和不远处的人对上视线。
他轻轻道:“顾添?”
大男生终于换上了厚服,好让他们同框的时候能辨别出是一个季节。
顾添余光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群黑西装上扫过,笑道:“难得看见你会出来走动啊。”
京宥拢了拢羽绒服的衣领,厚实的外套遮挡住他大半张脸:“是很难得。”
“今天天气不好,你没带伞吗?”
顾添挠了挠头:“嗯……我就是听说洛滨公园这边的环境美化做得还不错,今天晚上同学聚餐之前想过来看看。”
京宥也回头瞄了眼身后的保镖,把手里提着的透明伞递给了大男孩:“那你们一会儿回去肯定要下雨,伞给你吧,我还有。”
青年的手骨匀称纤细,他触碰过的伞柄内侧意外温热。
顾添狠狠拽在手心。
“京宥,上次学校的事情……吓着你了吧?”他这几日回想起那晚上见到的歇斯底里,心中都隐隐发怵。
“没有的,我没那么胆小。”京宥见他眉间有愧,感到怪异,“倒是吓着你了才对,没见过这种事吧。”
习惯了。
他习惯了。
那瞬间,顾添满脑子都在排斥这个出现的结论,他把伞杵在地上,问:“京宥,你……”
“你和那天来的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忍不住,还是想问。
青年被他犀利的问题砸得微微呆愣,意外毫不掩饰地留在脸上,鼻尖也被冷风扫得微红。
不过他很快释然:“嗯……怎么说呢,就是那个、嗯,那个同学叫喊的那样。我和他是恋、嗯,同性恋。”
“恋人”两字怎么也出不了口。
他磕磕巴巴、语意转折得生硬,连自己都能察觉。
顾添走近两步,几乎要把人贴在他跟前:“京宥,你是喜欢男人的吗?”
京宥不适应这样的距离,很快避开一步:“可能会让你感到不适,一直以来的。”
“但我确实是同性恋。”
说不清的情绪瓶在顾添胸口碰撞、碎裂、又颠来倒去半天。
顾添嘴唇发颤:“我还以为,你只是因为家庭原因,管得太严格,不适应和我们交流。”
京宥听不出他上下句的衔接逻辑,心虚地低下头,肯定道:“确实是家里管得严,他不喜欢我和不论异性还是同性的同龄人交谈太多。”
“一直瞒着你们,是我自己的问题。”
不是的。
顾添眼中迸发出赫人的质问:“京宥,你在想什么?”
“你现在自己多少岁?你还在读书,那天那个男人多少岁?你们真的是爱人吗?”
京宥被他突然的越矩问得蒙住。
他还满腔编排着如何不让对方生气的腹稿;还哆哆嗦嗦不好解释自己和欲厌钦的关系;还生怕抬起头去就看见朋友投射来的嫌恶视线……
可他这一抬头,分明撞入的是另一个填满占有的深渊。
那天的死老鼠又堆满在京宥眼前。
青年不确定地轻碰自己眼睑:“我知道我在读书,他在工作。我知道我们年龄差很大,但我们确确实实是同性恋。”
天空一道狠雷,呛得这个世界都好像哽咽住。
京宥:“顾添,我很高兴我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也只有你这个朋友,一路上的帮扶、项目、课业等等,我真的很感谢你。”
顾添好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皱眉,两手手掌忽然就抓上京宥的双肩,双瞳精亮:“你是被迫的对不对?”
“你皮囊如此,
是那个男人逼迫你的对不对?”
京宥的脸色可见地灰白起来,他不适被别人钳制住,尽全力地大幅度摇头:“不是的。”
“顾添,你太担心我了,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你放开我,顾添。”
“你放开我!”
逼得急了才从喉腔里轻斥出声,京宥拐动手肘却毫无用处。
天空的雷终于同远处的电一齐登台,噼里啪啦的声响后是狂风大作,雨点来袭。
“不能是我吗?”
京宥瞳孔猛缩,动作一凝滞。
他半个人被身后赶来的保镖护回去,黑色大伞将他整个罩在中心,身边五六只手在眼前晃动掰扯。
顾添终于被迫松开对他的禁锢,保镖反钳住他的双臂,摁在地上。
他始终昂着头,那双眼睛剥离出原本的温润,流转着私欲的精光:
“是我不行吗?你为什么宁可被别人包.养,都不肯看看身边人待你是如何的?!”
“你就这么想要钱吗?不惜你的色相?!”
“为什么是他就可以?为什么不能是我!!我对你有什么地方不好吗?!”
“我一直在默默守护你啊!”
“就因为他有钱??!”
大雨猛坠,雨点子铲在大男孩的头发上,像割弯春草的镰刀。
京宥低垂着眼看他,面无表情。
喉腔里好似横着一把大刀,刀刃尖锐地抵触在嗓门,怎样拧动也无法出声。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
好像疯掉的不是自己。
——而是这个世界。
琼宴的天气预报准如神明,神明敲钟三下作雷,这天公就拖不到五下。
冬雨来得猛烈,砸在伞布上像惊人的枪林弹雨。
京宥从恍惚里再度摘出来时,已经站在欲家别墅的小阶梯前半分钟了。
身边的黑西装把雨伞撑到一旁沥水,几个大汉跟着他莫名罚站半分钟,他们浑身湿透,也只能低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