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体力持续衰弱,现在连走路都不太稳,但疼痛和吐血的症状少了些,至少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了。
消息传到王庭,许多魔族们都欢欣地跳起了祝福的舞。那座小木屋前,偶尔会悄悄地多了一点精银,或者疗养身体的药材,不知是谁送过来的。
兰缪尔惊讶不已,他拉着昏耀来看,狐疑地问:“一两个也就算了,怎么会有这么多魔族来给人类送东西?不会是您用了什么残酷手段逼迫他们?”
昏耀又好气又好笑:“瞎说,没有。”
兰缪尔顿时觉得世事离奇。
昏耀好像不再恨他这个仇人了,虽然魔王不承认;
深渊里的魔族们好像也不再恨他这个人类了,虽然没几个家伙愿意露脸。
他本以为仇恨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这群异族同胞的骨血中,穷尽他这一生,也难以撼动分毫。
但当他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却发现一切都比想象得要好上许多。
这时深渊初定,也幸亏太平无事,昏耀消失个十天半月也不要紧。
魔王的臣属们时常会来结界崖上探望,兰缪尔还是操心个不停,什么琐碎的事都要过问一遍。
某天,他问起当初那些伏击魔王的叛军,关心地问罪魁祸首落网了没有。
当时过来探望的是天珀,少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昨日刚刚查出来了,”她说,“我今日正要向吾王汇报。那群找死鬼的头目是个西边的部落首领,大魔古雷隆。”
“至于几个俘虏喊的话,据说是他们的部落祭司占卜出的预言。恰好古雷隆的儿子近日身体异常,有些类似血统觉醒的征兆,所以……”
兰缪尔的面色沉了沉。
“预言这种东西,不能太信。”昏耀坐在床头,将碗里最后一点药汤用小勺舀起来,仔细地喂给病人。
他盯着兰缪尔确实喝下了,并且没有吐药的迹象,才继续说:“塔达是深渊最有威望的祭司,有时候还卜不准。那些小部落的祭司,十有八九都是胡言乱语。”
天珀每次过来都不太愿意久留,禀报的事情说完了,她就要告退。
兰缪尔忽然说:“少王,请留步。”
天珀:“你留我干什么?”
昏耀:“你留她干什么?”
魔王与少王异口同声,兰缪尔哭笑不得,连忙握着昏耀的手安抚:“我有些事想对少王说……”
昏耀挑眉:“天珀,听他说。”
“……是。”天珀恨恨地磨着牙,不得不耷拉着鳞尾转回来。
不料兰缪尔又看了一眼昏耀,认真道:“吾王,我想单独对少王说说话。只需要小片刻,烦请吾王……暂且回避。”
顿时,昏耀和天珀的神情都变了。
天珀率先震惊:“人类,你胆子够大!”
好啊,奴隶居然敢让王回避!
不料昏耀真的站起来,往外走。在与天珀擦肩而过的时候,王的鳞尾拍了拍少女的后背:“不准气他,他气你你也忍着。”
天珀愤懑得要命:“吾王……!”
但魔王已经坦然自若地走到木屋外面,把门关上了。
天珀气得面红耳赤,用鳞尾咣咣地拍地板。
可恶,她在心里怒骂,可恶的人类!
自己明明是尊贵的王庭少王,凭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天珀咬着牙,看向床上的那位安然含笑的家伙。
“兰缪尔,”她说,“你,最好能吐出点有用的东西,不然……”
虽说如此,她其实已经猜到人类会说什么。
不外乎就是那些大道理,故作成熟的指点。披着伪善的外衣高高在上,那是她最讨厌的。
“少王不喜欢我,我知道。”
兰缪尔仍是不急不缓地微笑着,他将右手轻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就直说了。”
“如您所见,我已经快要死去。但临死之前,还有一件挂念的事。”
天珀:“呵,跟我有什么关系。”
兰缪尔:“有关系。”
“少王,我曾经对吾王说过,您应当也知道……”
兰缪尔淡淡抬头,看向木屋窗外的天空,“我可以打开迦索的结界。”
木屋里突兀地死寂了几秒钟。
天珀的脸上还保持着那种高傲的不屑和厌恶,就这样僵硬住,一点点扭曲成奇怪的表情。
“什……么?”
“这件事,我本想求吾王的。”
兰缪尔很平静,他自顾自说下去。
“但实在没想到,王会为了救我,把自己消耗成那个样子。如今又出了古雷隆的预言,我很忧虑。如有可能,还是不想再乱动他的魔息了。”
“好在我体内本来就有吾王的魔息残留,倘若少王可以相助,应该勉强够用。”
“——兰缪尔!”
天珀突然跳了起来,她几步冲到人类床前,脸上满是怒色,似乎就要张口叱骂些什么。
但下一刻,她头顶发紧。
那个从来温顺的人类奴隶,竟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只盘角。
明明是那么脆弱的手掌,却反而因为太过脆弱,天珀一时间瞠目结舌,居然不敢乱动!
兰缪尔就这样低下头,他把嗓音放得很低,漂亮的眉目冷静地隐在阴影里,像极了天珀幻想中应有的样子——
“我想求少王,在我迎来死亡之前,能将您的魔息借我一用。”
——在深渊隐忍多年的人类圣君,终于暴露出真实面目,向魔族刺出致命一剑时,应有的样子。
可耳畔传来圣君的低语,天珀分明听见他说的是:
“我来为魔族,打开头顶的结界。”
作者有话说:
所有对兰缪尔疑神疑鬼的傲娇魔族最终都是要被送进火葬场烧烧的!(大声
第34章 迦索崖月
“少王放心,以我现在的身体,开完结界之后必死无疑,不会再干涉深渊诸事。至于吾王……”
“……我想办法,提前劝一劝吧。若能成功打开迦索的结界,他至少不会太难过。”
兰缪尔忽然掩唇咳了两声,缓了一口气,又恳切说道:“少王不必立刻同意,按多古大人的推算,我应当能勉强活到入冬,还有大约两个月的时间。”
“……”
“少王……少王?”
天珀恍惚眨了一下眼睛。
她不知道兰缪尔是什么时候放开了自己的盘角。
或许人类只是随手握了一下,但她竟觉得那一瞬的禁锢被扭曲得无比漫长。
“……兰缪尔。”
天珀僵滞地抬起脸,盯着面前的人类。
她问:“七年前,你究竟为什么到深渊来?”
“我?”兰缪尔垂眼笑了笑。他看向窗外,暮色四合,阳光黯淡,仅剩一点金红色的光晕还在爱抚着山崖上的野花。
“我到深渊来……”
他望着那些野花,有些出神,“大概是为了种这些花吧。”
天珀突然一脚踹在床上,怒喝:“你给我好好说话!!”
“少王,这是我的真心。”兰缪尔坦然道,“种花很不容易的,要有阳光,不能有瘴气;要有春风,而非寒冬。”
“所以,我要打开结界。”
天珀张口失声。
兰缪尔并不体谅她所受的冲击,这位昔日的圣君有时候慈悲得不像个人,可又能在另一些时候残忍得也不像个人。
他说:“开启结界之后,瘴气会自深渊外溢,阳光雨露会落入这片土地。大地将摆脱两百年前的诅咒,逐渐上升至原先的高度,远离滚烫的地火。”
“结界繁复,不可能立刻完全破除。我将保留三套空间法阵,在一段时间内,魔族依旧无法穿过结界崖……还望少王谅解,封印破除的变动太大了。假若贸然令深渊与人间相连,恐怕会掀起战争。”
“当年吾王自人间撤军,并非像传言那样只是为了我这个奴隶。他看得清楚,魔族虽然勇猛,但倘若持久地与人类战斗下去,后果不会好的。”
“迦索大地的回升,正好可以提供一个缓冲期。这个过程需要一些时间,或许五十年、八十年,最多一百年。”
“至于百年之后,魔族能否在人间,在阳光下挺直脊梁活下去,就要看您的了。”
不知从哪一句开始,天珀已经无法正常呼吸了。
少王的胸口剧烈起伏,她红着眼,喘着气:“……兰缪尔。”
兰缪尔:“是。”
天珀:“——兰缪尔!”
兰缪尔:“是,少王。”
窗外,日头终于彻底落下去了。夕阳的薄光从兰缪尔的五官上滑走,阴影便取而代之,笼罩了那张苍白的脸。
他安静地倚在床上,好像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傍晚。
是啊,这本应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照常的太阳东升西落,照常的微风吹动野花,照常从王庭来了探望者,就连魔王刚刚煮过的药,也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模一样。
兰缪尔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傍晚,漫不经心地把自己的深处剖开了。契机只不过是天珀带来的一句叛军的预言。
天珀:“你说这些话,有什么证据?”
兰缪尔:“少王明知故问。我并没有证据啊。”
为什么能这样轻描淡写!?天珀的心中居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愤。
是还在伪装吗,是故意搏同情吗,就那么善于玩弄人心吗?
还是因为,在整整七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
在漫长的黑暗与瘴气的侵蚀中,在那阳光灿烂鸟语花香的世界中——反复地将这一幕想象了一遍又一遍,才能在它真正来临时如此泰然!?
“我可以对少王这样说。”
兰缪尔用瘦削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我找到了破除迦索结界的方法,找到了将瘴气引入人间后再予以清除的方法,甚至筹算过如何向人族的子民传达当年的真相。”
“可是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没能给自己找到一个证据。”
天珀厉声道:“那我又凭什么信你!”
兰缪尔无奈地低眉笑了一下,他缓缓下床,扶着墙走到了窗边。
“您说得对。”他轻声道,“所以第三年被吾王点醒过之后,我便不敢多提开结界的事,生怕惹上嫌疑。”
“本来心想,再多等几年,等我为深渊做好更多的事,或许有一天能得到信任……”
“但现在,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没有更多时间了。信不信只在您的一念之间。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愿意接受。”
说完,兰缪尔缓缓地喘了一口气。
他额前出了一点汗,并非因为紧张,只是这样大段大段地讲话,对病人的体力是一种消耗。
沉默弥漫了一小会儿。
“兰缪尔。”
天珀开口的时候嗓子是哑的,她低着头,攥着拳,“我一直很讨厌你。”
兰缪尔:“我知道。”
“还有硫砂、塔达、多古、摩朵、阿萨因……所有魔族,其实都不喜欢你,都讨厌你!”
“深渊里没有一个魔族真心爱戴你,我们讨厌你带来的技术,讨厌你传播的知识,你嘴里的每一句仁义道德都让我们作呕!”
兰缪尔摇头:“魔族讨厌人族,是应该的。”
“我们也讨厌你的顺从。”天珀的声音开始颤抖了,她死死瞪着人类,“魔族都是宁死不屈的勇士,而你呢,被欺辱了都不知道报复,下次居然还能笑脸相迎……!”
“你肯定不知道,当年王庭的几乎所有魔族都在私下里笑话你,什么圣君,贱骨头!”
兰缪尔:“我知道的。他们也没有很私下。”
“你……!”
天珀眼睛瞪得生疼,同时一阵无力。
她绝望地发现,如果一个人已经彻底包容了苦难,甚至不惜与苦难融为一体,那么世上就再也没有任何恶意能伤到他的灵魂。
她憋屈得不行,也不知道令胸口胀痛的情绪由何而来,只觉得脑袋好像要煮沸了一样,气得都想哭了。
“还有吾王昏耀。”天珀不甘地一步步走近兰缪尔,眼眶越来越红。
“如果不是你,他本该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王血统,早就破开了结界!”
“深渊的魔族,也早就得到了救赎,早就走到了阳光下,根本不必一个人类来拯救……”
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了,天珀突然爆发,猛地扯着兰缪尔的衣襟一推,人类的肩膀就咣地撞在窗沿上!
兰缪尔脸色一白,眉间闪过些许痛色。
天珀喘个不停,指着他吼道:“凭什么是一个人类来拯救我们?”
“明明……”
“明明是你们,将我们封在深渊!”
“明明是你们,逼我们在瘴气和地火中蜕变!”
“明明是你们,将昔日的同胞,生生残害成茹毛饮血的恶魔!!”
天珀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在喊了,她金色的眼眸一点点漫上泪花,终于屈辱地夺眶而出。
“现在又是你们,要我们承认自己的丑陋和扭曲!高高在上地劝我们活活剥下这一身鳞片,变回温良有礼的人类,变回被残害前的模样,以彰显你们的慈悲和包容!!”
兰缪尔没有应答,也并没有看天珀。
他在出神,恍惚间想起了第一年,昏耀也曾为了类似的理由暴怒过。
那个夜晚,魔王明明笑着,眼里却全是凄厉,嘲讽他“试图教训魔族”。
兰缪尔安宁地看向在夜色中逐渐显现的崖月,双手按紧了窗沿。
这轮……他在深渊的七年间,仰望过无数次无数次的光芒啊。
怎么会不恨呢。
那本是世上最残忍的封印。
可是两百年前的魔族,却指着这片将他们封在地火与风雪之中的光芒,对子孙说,那是月亮。
月光月光,照我故乡。
要有多么渴望光明,要有多么眷恋家乡,才能让这份思念压倒了仇恨,起出崖月这种称呼。
而那批最初的“魔族”,却永远地死在了深渊里。
有的被瘴气侵蚀,有的被地火焚身,有的冻死,有的饿死。
毕生再也没有见过光明,至死回不到家乡。
“高高在上地当个神明的滋味很不错吧,背负罪孽舍身拯救昔日族人的滋味,很让你自我满足吧,兰缪尔?”
天珀哭喊道:“想摧毁就摧毁,想拯救就拯救,那我们又算什么!!”
“被摧毁了,就仇恨;被拯救了,又要原谅。”
“那我们白骨累累的两百年……又算什么!!”
“兰缪尔,你告诉我,我们不会痛吗,我们不会痛吗!!!”
喊着喊着,天珀的声音哽咽得不能听了。
少王从来挺拔的脊背佝偻下去,那副美丽的盘角就抵在兰缪尔的心口前。
“兰缪尔,我恨你。”她忽然呜咽起来,揪着人类的白袍,“我恨你……我们恨你们……”
天珀放声大哭,宣泄似的喊道:“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们魔族本来可以纯粹地恨着人类的……”
兰缪尔将手放在天珀的头顶,摸了摸她的盘角。
圣君的面容似乎变得更加苍白了,眼神却更温柔,他说:“不。”
“就算没有我,总有一天……”
兰缪尔怅然道:“总有一天,当你们再次打破深渊的结界,让鲜血浸染人类的土地;当你行走在阳光下,看到一具具死去的尸体……”
“当你看到废墟下的人类婴儿——而她用好奇的双眼望向你,你会发现那种眼神和魔族的婴儿并无什么不同。”
兰缪尔伸展双臂,他虚抱了一下天珀,拍了拍这个哭到抽噎的少女魔族的后背。
“天珀,吾之少王,那时你仍然会很痛……很痛的。”
他闭着眼,睫毛同样湿润了:“就像任何一个有情感的生灵会的那样。”
“就像当年的我,看到你们的那一刻……那样。”
天珀抬起泪眼,固执地抽噎着问:“兰缪尔,你到底为什么要到深渊来?”
兰缪尔:“我看到了,知道了,所以不能不来。”
“可你就要死了。”
“生命应该死得其所。”
“我不会借给你魔息,”天珀抬手抹泪,用拳头用力地揉着眼,“谁知道你和当年的人类,是不是一路货色!谁知道你说这些话,是不是为了骗取我们的信任,再寻机对结界下脏手!”
“就算你是真心实意,就算你这七年……都是真心实意。”她咬了咬牙,“也不借。”
“我不原谅你,我不会允许一个人类成为魔族的救世主。所以……你不要死。”
这有什么因果关系吗,兰缪尔一时无可奈何。
出乎意料,他也没怎么沮丧,摇了摇头说:“那好吧。”
说着,兰缪尔扶着墙慢慢走向门口,将木门推开——
“吾王。”
魔王背倚着木屋,山风吹动他的黑发,被鳞片覆盖的面容上辨不出喜怒哀乐,正静静地望着头顶那轮崖月。
木门吱呀作响,昏耀回过头,平静地对上了兰缪尔的视线。
兰缪尔歪头:“听多久了?”
昏耀用尖锐的指甲隔空点点天珀:“不是我想听。她哭得太大声,又吼又叫,我还以为你要把王庭的少王给宰了。”
“!!”
天珀瞬间羞愧得面红耳赤,慌张地抹着脸上的泪痕,却丢人地打了个哭嗝。
兰缪尔抿唇笑了一下,又看昏耀。
魔王仍然面无表情,不笑,但也不哭。
无言的默契似乎在他们之间流转起来,纵使都知道那意味着永恒的离别。
“少王还年幼,让她做这个决断,确实有些为难她。”
兰缪尔歉疚地说道:“对不起,可能最后还是……只能请您受苦了。”
他其实也没有想到少王会崩溃到这个程度。天珀一开始哭,兰缪尔心里就知道,想要瞒过昏耀是不可能的了。
他问:“吾王,您能否相信我?”
昏耀靠近了一步。就像此前相伴的无数个日夜那样,他伸手揉了揉兰缪尔银灰色的头发,眼底有些惘然地抬头看向黑暗的穹空——
“兰缪尔,”他喃喃,“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作者有话说:
关于人魔两族的仇恨根源,其实22章已经明示了一下,应该有蛮多读者都get到了。 是血脉,是同胞。 圣君入深渊,赎先人犯下的罪。
天珀离去之后,夜色彻底笼罩了结界崖,显得有些寂寞。
这里本来就是个远离大地的地方。小木屋孤零零地立在崖畔,昏耀在这里照顾着余命渐尽的兰缪尔,经常会有一种错觉:他们像是来到了生死两界之间的缝隙,一个超脱了万物的境界。
房间内,兰缪尔累了,闭着眼,胸口微弱地随呼吸起伏。
他晚上没了胃口,吃不下东西了。昏耀不太敢强逼,只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地喂进去一碗药。之后便一直坐在床上抱着他,托着那张脸,任银灰色的发丝垂落在手臂上。
过了一会儿,怀里的人类慢慢睁开眼,仰视着他:“吾王不问我些什么吗?”
昏耀:“问什么?”
兰缪尔:“比如,需要借您多少魔息,如何打开结界……之类。”
昏耀不想问那些。敢不敢将魔族的命运压在这个人类身上,是在人类濒死时才不得不做的抉择。
可直到现在,他还抱着不应有的幻想:万一兰缪尔好起来呢?
所以魔王逃避般地让开了这个问题,问:“第五年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在这儿种花?”
兰缪尔一怔:“我想种啊。”
昏耀:“别装傻,难道不是在打结界的主意?每次哄我来带你看花,其实看的是结界吧。”
“……想种花是真的。”兰缪尔弯起了双眼,“当然,在借机观察结界也是真的。”
“哼,人类果然心机深沉。第五年那么忙,你还有心思筹划这个?”
“唉,”兰缪尔怅然叹道,“或许也是因为……隐隐意识到自己活不了很久了吧。”
第五年,火脉剧烈变动,许多部落苦不堪言。
万幸兰缪尔提前计算得很精准,王庭趁机完成了一次搬迁,几乎没有造成损失。
搬迁之前,他心疼那些眼看就要遭殃的魔族们。于是去求昏耀,能否将火脉变动的具体信息告知整个深渊。
昏耀气笑了。当时还有不少部落与王庭矛盾复杂,魔王天天琢磨着再去把不听话的家伙揍一遍,家里养的这位行走神像可好,居然都关怀到“整个深渊”了。
他用指甲戳着人类的眉心,语气玩味:“就算我同意了,你猜那些部落里,有几个敢信你的善心?”
魔族各个部落向来斗争猜忌不断。每到有寒冬的年份,食物不足,就会爆发大小十几场甚至几十场的掠杀,互相残杀甚至相食都不稀奇。
而首领为了向族人索求忠诚,也不惜大肆宣扬背叛部落的悲惨后果,最常见的句式便是:
“如果投奔了其他部落,你就是个外来者。等到下一个寒冬来临,你猜他们是先吃自己的兄弟姐妹、战友邻里……还是吃你这个外来者?”
这也是在魔族部落里,总是很难接收其他部落族人的原因。
俘虏宁做刺客也不归降,首领则不敢相信声称归降的俘虏,通通一杀了之。
长此以往,仇恨叠着恐惧,再浸上一层猜忌,在这片大地上凝固成疯狂而扭曲的模样。
兰缪尔却在坚持,他说:“如果各个部落不信,等到地火爆发,他们必然后悔,也会记住吾王曾照拂过整个深渊的举动。这对您树立威信也有利,下一次,他们就会信了。”
昏耀:“想多了。下一次,他们只会觉得魔王是为了确保这次诈骗成功,才在上次故意放出火脉变动的消息。”
兰缪尔:“……”
原来疑神疑鬼是魔族的通病吗……
他说:“那就看下次的下次,下次的下次再下次。”
昏耀没耐心了,甩下一句“你幼不幼稚?”转身就走。
但兰缪尔不退让。这位奴隶固执起来很难搞,那两天魔王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夜晚合化的时候也不忘提。
昏耀被磨得没办法,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爽,最后只能认命,权当是养了一尊神像的代价。
后来一切如他们两个所预料的那样。除了几个以贞赞为首的信任魔王的部落之外,其他的首领都不以为然。
地火爆发后,嘲笑“断角魔王竟连人类的话都敢信”的部落首领们,差点没瞪掉了眼珠子。
很快,昏耀又开始东征西讨。但之前兰缪尔使用魔息遭到反噬的事将他吓了个够呛,他勒令兰缪尔留在王庭休养。
出征前,魔王力排众议,将王权骨杖托付给新受封的少王天珀,大祭司塔达,以及……他的人类奴隶。
兰缪尔还以为这又是什么全新的试探他的手段,推拒了好几天,但渐渐发现魔王居然是认真的。
“你是圣君,我是魔王。”昏耀说,“听称号也该知道,要论扩张疆土,你不如我;要论治理王国,我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