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乐,他们不值得你这样,你忘不了人家,人家不见得忘不了你,自从出了那件事,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时候都不要毫无保留地对别人好,如果这么做,最后受伤害的只有自己。”
徐鹏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手里的钥匙串“哗啦”作响。
韦舒霞噤声了,徐嘉乐蹲下去,抓起了她的手,到了这一刻,他不得不再次同情他的妈妈,这也意味着他要与丁邱闻划清界限。
这种划清界限不是具象的仪式,而是在心里对丁娇和丁邱闻多了戒备,这无法抵消他对丁邱闻的爱情,却使得他们之间充满酸苦的气氛,变得不那么美好单纯。
徐嘉乐想到,他和丁邱闻是不会有结果的,他还算漫长的初恋,或许就要到此为止了。
徐鹏在客厅的一角整理行李,韦舒霞从柜子里找到了一把微微发锈的剪刀,那沓被徐嘉乐珍视着的照片瞬间一分为二,从完满泛黄的回忆变为边缘生硬的碎纸。
韦舒霞把碎纸扔进了垃圾桶里。
这一夜,徐嘉乐没有睡觉的打算,更没有睡觉的欲望,他用透明胶一张张仔细地黏连着照片,做到了中途,突然悲从中来,他看着相片里丁邱闻和他的脸。
他们表情相异,照片的角落里写着留影的时间——1997.6.5。
徐嘉乐把粘好的照片全都放进了信封,把信封放进了第二天出发时要带走的书包里。
第二天的日出来得很快,早晨七点多,晨光熹微时,徐鹏和韦舒霞就在准备启程了,有几位朋友前来相送,装箱的行李被一件一件塞进车里,韦舒霞把长发盘在了脑后,她苍白又精干,她觉得,至少今天之后,她的生活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慢点儿开啊,路上多休息。”
派出所的卫宣给徐鹏递了一支烟,他又过来摸徐嘉乐的头,说:“嘉乐,到了北京要好好学习,以后叔叔来北京你好好招待叔叔。”
“好。”
徐嘉乐抱着他的书包,一一和大人们说了道别的话,他钻进了车的后排,向车窗外望去,他在想:这样的场景中本应该有丁邱闻的。
然而,附近的路上只有零星的陌生人。
晨风微冷,刮在脸上,梳理人的眉毛,令熬过夜的头脑保持清醒,韦舒霞也钻进了车的副驾驶位,她把热馅饼递给徐嘉乐,而徐鹏还在车下的路边,吸着在玉门的最后一支烟。
过了一会,徐鹏也上车来了。
他说:“走了,这下子是真的要走了,再舍不得也要走了。”
韦舒霞沉默不语,只是望向前方。
时间仿佛过载,在这一刻承受了太多太多的情绪,徐嘉乐望向降下来的车窗外,后来,干脆将半个身子伸了出去,他看见油城的天际湛蓝依旧,太阳抬头,像一团柠黄色的软糖。
他看见柔和的晨光下,丁邱闻朝着这里走了过来,汽车发动机响起轰鸣,震动的车身在短暂的停滞后,缓缓向前驶去。
徐鹏说:“嘉乐,坐好,我们走了。”
丁邱闻看向了这里,然后,他的走就变成了跑,他穿着一件墨紫色格子的衬衣,飘扬的衣襟成了他的翅膀,他有太多话要说,但在面对诀别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这一刻,丁邱闻认命了——他们才刚刚开始,还没有为彼此付出,还没有尽情去爱,却已经彻底地结束了。
他们互相挥手,车消失在路的尽头,丁邱闻停下了脚步,车轮扬起的尘土扰乱了他的嗅觉。
天空被初阳映亮,温和不耀眼的春日早晨,城市里的众人像往常一样醒来,树叶摇响的声音不变,路边早点摊的价格不变,丁邱闻买了一根油条,将它淹入热豆浆里。
只吃下了一口,他就开始干咳,悲伤的感觉从心口蔓延至全身,丁邱闻捂着嘴趴在早点摊的桌子上,后来,咸热的眼泪流进了他的指缝里。
轿车疾驰在戈壁滩中央的柏油路上,终于,玉门成为了落在身后更远处的海市。
心里恍惚,最严重的时候,那些年的记忆仿佛全部成了假的,徐嘉乐打开书包的拉链,把手伸了进去,他摸到了笔记本和文具盒,却摸不到那个装了照片的信封了。
他拎起书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他嚷道:“我信封呢?不可能不在啊……我信封呢?”
韦舒霞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却不言语。
“妈,你动我书包了?”
徐嘉乐的心口一梗,眼泪几乎猛地涌出来,他看着韦舒霞的侧影,韦舒霞回答他:“我不知道,你的东西你自己有数。”
“妈……你怎么能这样?”
“嘉乐,其实你以后就会知道,那些根本不重要,人这一生会有很多很多朋友的。”
韦舒霞从玉门逃离,可逃离后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舒畅,丁娇在这个家留下了永远的烙印,韦舒霞不甘地看向徐鹏一眼,说:“你高兴点儿。”
“我高兴。”徐鹏说。
TBC.
第162章 别了玉门-03
分别之后,中断联系成了他们的默契,徐嘉乐只记得,他给丁邱闻寄过几次信,信封里放了他在天安门、什刹海、动物园的留影。
然而,丁邱闻在新疆的住址未知,寄出去的信全部没有回音,他们真正从彼此的生活里淡出了。
六个月很快过去,北方已经进入初冬,雨成为凝冻的雨,不久之后将成为雪,黄的、浅绿的、褐的落叶堆积在人行道上,徐嘉乐放学回家,穿过几条街道,进入小区,上了楼。
新家有一面很大的窗户,徐嘉乐的书桌就在窗前,他脱掉厚外衣,把习题本和书从书包里拿出来,然后,托着腮在桌前坐下。
韦舒霞和徐鹏最近总是很忙,几乎每天都是半夜回家,写完了作业,徐嘉乐从冰箱里拿出了前一天剩的馒头,他煎了一盘馒头片,然后,艰难地打开了酱菜罐子,他坐在茶几前,一边吃简陋的晚餐,一边看电视。
徐嘉乐又在想那几封没有回音的信件,他好久没有听说丁娇和丁邱闻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离开玉门去了新疆,他在想象玉门现在的样子——不知那里是扬尘的晴天,还是与北京一样的这样萧瑟的雨天。
徐嘉乐用餐巾纸擦了擦手,他打算去倒杯水,刚站起来,就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是韦舒霞,她今天回来得很早,买了几斤生水饺和清真馆子的酱牛肉,他告诉徐嘉乐:“别吃那个了,你爸在后边,他回来了我给咱们煮饺子。”
徐嘉乐盖上酱菜的罐子,点了点头。
北京很大,当真正开始在北京生活时,徐嘉乐才知道。在这里,他见到了许多景致——穿梭在马路上的红色出租车,阜成门开往车公庄的地下铁,胡同里比赛轮滑的孩子,扛着话筒和摄影机的拍电视剧的人们……
北京和玉门根本不同,它们的相异处太多,甚至能使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半个小时之后,徐鹏也回来了,他不再每天穿着侧钻作业队的工装,而是穿西装、打领带,总忙着做生意,韦舒霞的身体终于好了一些,许多时候,她的双颊是红润的,呼吸是轻快的。
徐嘉乐很迷茫,曾经的他还有些向往北京,可是六个月之后的他,新的生活还在艰难地适应,没有获得难能可贵的友谊,心里装着的仍旧是那个令他疼痛的丁邱闻。
徐嘉乐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嘉乐,你过来尝尝。”韦舒霞把饺子夹进盘子里,希望徐嘉乐判断它们是否煮熟了。
吹气之后,徐嘉乐咬了一口还烫着的饺子,他说:“熟了,挺好吃的。”
“那就多吃点。”
“你们今天回来得很早。”
“今天不忙,”韦舒霞摸了摸徐嘉乐的背,现在的她仍旧疲倦、仍旧不安,可总算是远离了令她提心吊胆的玉门,她将盛出来的饺子递给徐嘉乐,说,“嘉乐,再坚持坚持,这两年爸爸妈妈会很忙,再过几年一切都稳定下来就好了,你不会怪我们吧?”
“不会。”
徐嘉乐端着盘子走了出去,这里的餐桌是矩形的,家里的装修风格和玉门的住所截然不同,北京属于现代,玉门还在从前。
徐嘉乐没有想到的是——自此,真正的没落来临,玉门永远停在了从前,在十几年以后成了一座荒凉寂静的空城。
是相同的一天,相同的2000年11月,相同的北方的寒冷。
距离北京几千公里的克拉玛依,降雪比往年来得更早,油城黄昏,宏伟肃穆,高瘦单薄的丁邱闻却只穿了毛衣和马甲,他踩着厚实的积雪,从职工宿舍区跑到了市中心,在街灯亮起来的一刻,在那座高楼近处的水泥过道上,他见到了毙命于雪被之上的丁娇。
她跳楼了,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内里几乎粉碎的一滩软肉,这时候,已经没有谁能看见她美丽的面庞,她的四周,深红色的血迹在积雪里漫开。
雪花落在脸颊上,变成了丁邱闻湿热的眼泪。
他来不及擦拭模糊的眼睛,无措地摸遍了自己的全身,然后,脱下那件带羊皮内里的马甲,给丁娇盖上了。他跪在雪中,也跪在血中,感觉到自己全部的内脏被挤压在一起。
他快要呼吸不了了。
他望向周围的人们,好在他们都很热心,有人打了报警电话,有人劝他节哀,有人说:“孩子,你起来,别看了,先别看了。”
天彻底黑了,雪越下越大,只穿了毛衣的丁邱闻是感觉不到冷的,他变得慌乱又恍惚,一会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一会又以为自己在玉门。
他埋下头,握住了丁娇僵硬的手指尖,她真的没有呼吸和心跳了,走得那样狼狈不堪,她将自己与这个世间狠狠分开了。
很显然的是,在丁邱闻没有完全察觉的情况下,她已经痛苦到极致了。
丁邱闻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后来,赶来的急救医生宣布“她已经死亡”,丁邱闻再次跪坐在地上,他很想抱她,却无法做出适宜的动作,因为她已经碎掉了。
丁邱闻趴在遗体的旁边,用嘶哑的声音痛哭,血液凝冻成了沙状的冰粒,堆积在丁邱闻的膝盖附近。
他说:“妈妈,妈妈……”
这是相同的一天,北京雨后气清,克拉玛依雪压冬云。
徐嘉乐在温暖的室内吃着饺子,再看窗外天色,已经有了放晴的势头,晚上,他又拿出了信纸和笔,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有给丁邱闻写信的念头。
丁邱闻在殡仪馆走廊里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夜。
他不会惧怕这个地方,相反,这里的一切都令他有了微弱的心安,这是丁娇在世间的最后一站了,如果离开这里,他就离她太远了。
守夜老头给了丁邱闻半个馕,又从随身的保温瓶里倒出了半碗热奶茶,他挪动着不太灵敏的步子,来到他的身边,说:“你吃完了快回家吧,晚上在这儿睡会冻坏的。”
“我不怕。”
丁邱闻一边哭,一边用馕沾着奶茶。
“你家里有没有别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丁邱闻摇头。
在深夜,乌云累垂的灰色天际成了漆黑的,克拉玛依没有繁华绚烂的夜,城市中的一切都早早睡去了,丁邱闻咬了一口泡软的馕,然后,用手掌捂着了一边的眼睛。
他皱起鼻子,哭得全身都在颤抖,守夜老头站在他身边,许久,只是叹了一口气。
夜更深了,下一个清晨临近,2000年11月的某天,北京睡了,克拉玛依睡了,玉门睡了;年少狂妄的岁月在走向凋败,大半生的挣扎、忍痛、茫然开始了。
TBC.
第163章 绝境前曲-01
早晨,丁邱闻独自在餐桌前坐了十几分钟,他无事可做,低下头掐着指甲尾部的倒刺,他告诉林芳:“我不想喝牛奶,给我一杯咖啡吧。”
“好,想喝冰的还是热的?”
“热的吧。”
“要奶和糖吗?”
“不要,麻烦你了。”
思来想去,丁邱闻还是站了起来,他一转身,正撞上从卧室走来的顾夕,顾夕问他:“吃过了吗?”
“还没吃,在等你,我去趟洗手间。”
这种悠闲的、漫无目的的生活是丁邱闻近来的常态,他早晨起床打开手机日历,才发现节气已经进入立冬,他想起——住处附近那些树只剩下了裸露的枝干,天空不再有夏日纯粹透净的蓝。
丁邱闻将度过他在北京的第二个冬天。
在餐桌上,他们的谈话总是从一个话题跳跃向另一个话题,顾夕穿着衬衫西装,打理了头发,也用了香水,而丁邱闻还穿着柔软合身的家居服,以及一条棉麻材质的裤子。
他用餐刀把盘子里的煎蘑菇切成两半,问:“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接我的电话了?”
“电话……什么时候?”
“我去洗澡的时候,徐嘉乐打过来的。”
很明显,丁邱闻是深喘了一口气的,他的眉头轻蹙,看上去很不耐烦,他并不想看到顾夕装傻,只想得到一个设想之中的答案。
“噢,是我接的,”顾夕终于点头了,他咀嚼着涂了黄油的热面包,说,“忘了跟你说。”
“你都跟他聊什么了?”
“我让他别再打电话过来了。”
顾夕显得有些心虚,他喝了一口牛奶,然后,切开了放在餐盘里的香肠,他放下刀叉,抬起头直视着丁邱闻,说道:“没再说别的,就说了……我跟你过得很好。”
丁邱闻冷淡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接我的电话啊?你是不是看我最近稍微开心一些了,所以不舒服了?”
“不是的,邱闻,你别生气。”
顾夕站了起来,其实,他才是生气的那个,由于他实在不想让保姆察觉到太多。他走近丁邱闻,绕到了他的身后,然后,拥抱他。
说:“别生气了,我下次不会了。”
“你放开我,别抱着我。”
丁邱闻的声音很轻,他并没有与他辩驳的打算。
“邱闻,邱闻,好了,我们都不想了好不好?就是一件小事,无关紧要的。”
回答顾夕的,是丁邱闻的沉默不语。
接着,被注意到的是丁邱闻正在流血的手指,顾夕抓住了他柔软的手,说:“倒刺不能撕,会感染的。”
“我一直撕,从来没有感染过。”
“我给你消消毒,”顾夕喊了林芳过来,他说,“把药箱拿过来吧,看看还有没有创可贴。”
“有的,我去拿。”
丁邱闻猛地把手抽了回来,他说:“不用。”
“你听话,不要总是跟我对着干,好不好?我求你了……”
顾夕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然而,他的关心没有令丁邱闻体会到丝毫的温暖,他们险些因为手指上那个小小的伤口吵起来了。
看到了碘伏和创可贴,丁邱闻不得不再次将手伸了过去,顾夕说:“这就对了,都是小事,没必要这么倔。”
“我不是倔。”
“那你是什么?”
“不是什么,”丁邱闻像是浑身卸力了,他坐在餐椅上任人摆布,想了想,才说,“我们晚上出去吃吧,我想吃点烧烤什么的,放松放松。”
“好啊,只要你想吃。”
顾夕将拆开的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裹在丁邱闻的手指上,然后,捧起他的脸,弯下腰吻了他一下。
在天坛医院的走廊里,徐嘉乐拒接了丁邱闻打来的电话。
仍旧是冷光灯、白制服、狭长的走廊,可是,这次的徐嘉乐成为了病人的家属,他没有心情打量这所陌生的医院,两天里做的最多的事只有排队、等待、哄好哭泣的小考拉,他和宋昕榕有很久没见了,但在这样危急沉重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花几十个小时相处,十分生涩地协作。
小考拉生病了,极有可能是很严重的脑部肿瘤。
“妈妈……”病中的小考拉又撇着嘴哭起来,一个孩子传染四周的孩子,然后,三四个孩子都哭起来了。
宋昕榕只好再次张开酸痛的双臂,说:“好,好,妈妈抱,来,我们不哭了,马上就检查完了。”
“来。”徐嘉乐把小考拉递到了宋昕榕怀里,他从手提袋里拿出一瓶水,仰起头喝了一口,强压下胃里难耐的翻涌,这一切都是身体和心理的疲惫所致,从昨天傍晚到现在,他只喝了两口粥。
“我一个人可以,你先去吃饭吧,我们可不能也倒下了。”
话还没说完,宋昕榕的眼眶就红了。
徐嘉乐点头,他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给我买套煎饼吧,再买点儿热的饮料,随便什么都行。”
“好。”
徐嘉乐转过身走了,只有走出医院的大门,他才有心思想点别的,他猛地意识到,昨天晚上的那个电话是节点,今后,他再也不会主动地联系丁邱闻了。
其实他没有什么狂妄的意图,他只想告诉他考拉生病的坏消息,从而寻求一点渺茫的慰藉。
徐嘉乐在医院附近的快餐店点了一份汉堡,他坐在窗前的位置上,打开手机搜索脑肿瘤相关的咨询,可是,这样的做法也不能令他变得冷静,他用掌心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再次给他所在的医院的专家打去了电话。
他还是想与她交流,表达自己充沛的信任,因为,正是她当机立断,要求他带孩子来这所医院的。
当人成为了重症病患的家属,就变得敏感脆弱、情绪反复,这种无力感没有第二种存在的形式,而更加残酷的是——小考拉只是个四岁的孩子。
与医生通完电话之后,徐嘉乐还是安静地哭了,他眼睛无神地看向不远处的地面,然后,再看向变成了黑色的手机屏幕。
几分钟之后,徐鹏给他发了消息,说:我跟你妈在路上了,过去帮帮你们,昕榕的父母年纪大了,就别让他们去医院了。
徐嘉乐回复:好。
吃饭的过程,徐嘉乐味同嚼蜡,他不由得打开手机相册,翻看小考拉从小到大的照片,无论是他稚气可爱的百日照,还是在幼儿园参加活动的留影,都令徐嘉乐痛心、伤感。
几分钟过去了,忽然,一只攥着纸巾的手出现在了徐嘉乐的眼前,他抬起头,取下眼镜,在红肿的眼睛上随意抹了两把,与此同时,穿着绒面大衣的邢洋坐在了他对面的位置上。
“擦擦吧,”她把纸巾塞进他的手里,说,“于娜娜都告诉我了,我过来看看孩子,结果还没进医院门,就看见你在这儿。”
“谢谢。”
这种时候,任何人的关切都会是力量,会令徐嘉乐感觉到温暖。
“是需要手术吗?可惜我爸爸不是神经外科的专家,所以帮不上你。”
“要手术,很可能风险很大,也很可能即使手术了,也……也活不了多久。”
话的最后几个字是极其残忍的,徐嘉乐捂着眼睛埋下了头。
“要有信心,嘉乐,在很多疾病面前,人们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了,要相信医生,也要相信孩子,相信你自己。”
说完话,邢洋微微低下了头,她的眼睛也红了。
TBC.
第164章 绝境前曲-02
徐嘉乐知道,宋昕榕才是在场者当中最伤感的一个,小考拉从她的身体里降生,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所以,母子两人有着谁都不能比拟的、紧密的亲情。
输液管中的液体有序坠落,流淌进孩子稚嫩的血管里。做完检查,宋昕榕用很短的时间解决了午饭,她坐在病床旁边,虔诚而偏执地抚摸着小考拉的手。
徐嘉乐说:“要不,你回去睡会儿吧,我跟我爸妈都在呢。”
纵使见过了一百种死别,已经将生命的逝去当作常事,可是,当小考拉成为病患中的一员,徐嘉乐第一次体会到了极致的疼痛和无能为力。
他从近处看着他的小脸,心疼的同时感觉到庆幸,医生在几分钟之前来过了,他们说小考拉的状态稳定,病情暂时没有加重的迹象。
“你也得休息,”宋昕榕抬眼,用暗淡的眼睛看向了徐嘉乐,她说,“我还行,我想陪着他。”
“去休息休息吧,后面还有很多关要过,时间还长呢。”
以前,徐嘉乐都是这样劝慰患者家属的,而现在,他却要在劝慰宋昕榕的同时劝慰自己,宋昕榕再次红了眼睛,把脸埋在了小考拉的身上。
犹豫之后,徐嘉乐轻轻拍打她的肩膀,说:“如果觉得回你爸妈那儿不够清静,就去我那里躺躺吧,吃的用的都有,等你休息好了过来换我。”
“我不想回去,我根本就睡不着,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过。”
宋昕榕抚摸着小考拉沉睡中的身体,她的脑海中重复放映最近几天的经历,原本充满活力的孩子,在几天之前忽然变得虚弱,走路都迈不开脚步。她从惊慌到自我安慰,和徐嘉乐辗转两所医院,询问了所有可能了解这种病的亲戚朋友,然后,得到惊天噩耗,再劝自己接受现实。
“我们都是大人了,我是他亲爸,没有人比你和我痛苦,你劝我吃饭,也要好好对自己。”
接下去,是宋昕榕漫长的沉思,终于,她有所松动,擦着通红的眼睛站了起来,她说:“好吧。”
她弯腰吻上小考拉的眉心,小声告诉熟睡中的他:“要棒棒的,妈妈晚上就过来陪你了。”
宋昕榕拿了包,打算离开,这时候,徐嘉乐把家门钥匙塞进了她的手里,两个人一直以来的矛盾没有化解,但这样的情况下,谁也不想去在意那些了。
徐嘉乐嘱咐她:“打辆车吧,别心疼钱。”
徐鹏和韦舒霞走了进来,他们来到医院不久,几分钟前借着打热水的机会,熟悉了住院部的这一整层走廊,韦舒霞握住了宋昕榕冰凉发抖的手,问:“要出去啊昕榕?”
“嘉乐让我回去休息,我晚上再过来,换你们。”
“去吧,孩子,别难过了,现在科技很发达的,会治好的。”
韦舒霞在安慰宋昕榕,她自己却先抽泣起来,她目送宋昕榕离开,然后,去到了病床旁边,仔细地注视着小考拉,她为他整理被子,说:“嘉乐,你过来。”
“妈。”
“这个卡上的钱,给孩子治病,我跟你爸现在经济状况不好,要是往前几年,我们能给得更多。”
银行卡放在一个发皱的文件袋里,是韦舒霞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来的,她拍了拍徐嘉乐的手臂,说:“生了病就是这样,你想不开,我想不开,你劝我,我又劝你。”
“妈,不能要你们的钱。”
“拿着吧,拿着,”徐鹏说,“我们知道你没什么钱,也知道这病的花销很大,我还有两个店,有房子,随时都可以换钱,要是不够,你要告诉我们。”
徐嘉乐责怪着自己的无能,却对它没有一点办法,他收下了父母的钱,去住院部的楼下吸了一支烟,医院里到处是眼睛里没光的人,徐嘉乐自己也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