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惊秋好像不知疲倦,从背后抱住他,咬着他的肩膀,说:“老公,再来一次,最后一次……”
他塌下腰来,迎合他的动作。
国内还在下雪,快要阴历新年,燕惊秋没有休息,在摄影棚拍杂志封面照。
一众员工战战兢兢,生怕惹了这位臭脾气的顶流,小助理送咖啡来时不小心打翻了一杯,溅到燕惊秋白色的鞋上。
他瞥了一眼,竟没张口骂人,挥挥手示意没事,哼着歌滑手机。
拍照片的时候,摄影师夸他光彩照人,问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他一甩头发,傲兀又大方地说:“是啊,性生活太和谐了,每天都很爽,对了,露背露肩的照片不许拍,我老公看了不高兴。”
杂志赶在新年前印发出来,燕惊秋拿了一本带回家,家里冷冷清清,梁鹤洲又出差去了。
他吃吃睡睡,浑浑噩噩过了几天,某日早晨打开电视看到财经频道,正放着关于梁鹤洲的专题采访。
梁鹤洲坐在桌前回答记者问题,镜头扫过他的书桌,在一本杂志上顿了几秒。记者打趣着说:“原来梁先生也追星?这本好像是新刊,听说一本难求。”
“啊……是。”镜头里金主勾唇笑着,波光流转之间,眼中的柔情蜜意仿佛春水縠纹般漾开来。
“您很喜欢他呢。”
燕惊秋看见金主毫不犹豫地点头,他的指尖拂过杂志上那张美艳面孔的眼角,镜头又给了特写,金主无名指上带着一枚亮闪闪的戒指。
什么时候……出差前都没有这戒指。燕惊秋皱眉。
“啊!”记者惊呼,“实在冒昧,您……结婚了?”
“暂时还没有。”
“看来是好事将近的意思了?哎呦,多少女人要伤心!”
话题被转移了。
燕惊秋愣愣的,心如擂鼓,耳边还回荡着梁鹤洲的声音,仿佛夏日惊雷殷殷动地,直直劈到他心坎上。
他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跑回卧室,从抽屉里拿出在澳洲收到的圣诞礼物。
打开盒子,里面一只钻戒,和梁鹤洲手上的明显是一对。
除夕,燕惊秋去机场接梁鹤洲,夜已经深了,天气很冷。
他在咖啡店买了杯咖啡暖手,有意无意向店员展示手上的大钻戒,不等人家开口问,自己先开口:“好看吧,我老公送我的。”说完拿了咖啡就走。
快午夜,梁鹤洲一个人拉着行李走了出来,燕惊秋一眼瞧见他,挥着手臂喊他,也不害臊,老公老公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厅回荡。
梁鹤洲过来抱住他,亲他的脸。
“冷冰冰的,不是说了不用来?”
他握住燕惊秋的手哈气,被那钻戒硌了下手心才反应过来,愣了愣,和燕惊秋四目相对,忽然微红了眼眶。
“小秋……”他喟叹着,喃喃念这个名字。
“好看,我喜欢,你应该在圣诞那天就拿出来给我戴上,跪着跟我求婚。”
梁鹤洲低低地笑。
两人依偎着走出机场大厅,也不打车,就在马路上信步。
“你手机壁纸上到底是谁?”
“除了你还能是谁?”
“哼,那么糊,谁看得明白。”
“好多年了,在国外看见你,只来得及拍到这么一张。”
他永远会记得那天,闪烁的霓虹灯,来往的汽车,被鸣笛吓到突然回头的美丽青年,薄薄的雾,细雨淋湿的夜。
“那你怎么不和我做爱。”
“我想要你把我当爱人,不要把我当金主。”
“这是新年愿望?”
“要帮我实现吗?”
燕惊秋伸出无名指来晃了晃,“不是已经实现了?”
远处飘来机场上方那座大钟敲响的声音,一下,两下,十二下,寒风重新刮起来。
“新年快乐,宝贝。”梁鹤洲握着他的手放在胸前,给他一个柔柔的吻。
“我真的得走了,乖乖的。”
他抚弄着眼前人的如墨长发,望向那张模糊成一团白雾的脸颊,低头吻下去,嘴唇触碰到柔软虚无的空气,意识被骤然炸响的汽车鸣笛声攥住,抽离出了这个缥缈的梦。
睁开眼,窗外一片混乱重叠的墨绿色,树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摇晃,车子正行驶在圣保罗街的梧桐大道上。
他降下车窗吹风,闭上眼睛回味方才的梦境。
分开这么多年,他已经记不清燕惊秋的长相了,每次梦到他,总是那样一片虚幻的白。时间冲淡了记忆,但感情依然在猛烈的波涛中顽强地屹立,是每一次梦见、想念都会心痛的程度。
“嘿,裴,到机场了。”
前座的短发女人回头看过来,伸出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几个响指。她最近才开始学中文,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他回过神,“嗯”了一声,推门下车,从后备箱拿出行李,走到驾驶座旁,弯腰向女人道别。两人碰了碰脸颊,女人摘下墨镜,用西班牙语说了一句“假期快乐”。
“回去路上小心。”他答。
女人点头,摆摆手,车子开了出去。
飞机在正午时分抵达桃湾。这儿的夏天一如既往的热,但比不过马德里的仲夏。
这次回国不是公开行程,本该清清静静,不想却有大批粉丝来接机,记者举着长枪短炮蜂拥而来,围堵住他。也不知道从哪儿走漏了消息。
为了脱身,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回答了几个问题,告知自己回来只是度假,探望母亲,希望大家不要过多打扰。帮几个粉丝签完名,机场的保安总算出现,前来维持秩序。
他急匆匆跑出机场,打车去桃湾市区。车子停在一家叫“茉莉”的花店前。
店门口还有一辆卡车,有员工从车厢搬着半人高的绿植出来,他跟在后面走进去,看见裴素丽正指挥着,让他们把绿植放角落里,没有注意到他。
收银台站着一位顾客,挑选的花束还没有包装,他抽出一张报纸,顺手包好,结账的时候才听裴素丽惊喜地喊了他一声“鹤洲”。
母子俩相拥,裴素丽拉着他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说:“瘦了,妈晚上做好吃的给你补补。这次回来住多久?”
“一个月。”
“这么久那?住我和马丁那儿应该不太方便了,是不是有间别墅还空着?我叫人去打扫打扫,晚上你再过去。”
“好。最近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倒是马丁,胆固醇有点高,医生跟他说……”
裴素丽絮絮叨叨地说,他默默地听,在花店待了一下午,帮忙打扫卫生,接待顾客。傍晚的时候,马丁开着车来接他们回家。
他是西班牙人,个子很高,身材健硕,留着发白的胡子,不管是外表还是眼神,压迫感都十足,但实则是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
两年前裴素丽去马德里探亲,认识了马丁。马丁对她一见钟情,义无反顾跟着来到桃湾,两人早早订完婚,最近才开始商量结婚的事情。
裴素丽握着一小束玫瑰走出来,马丁迎上去,抱着她亲她的脸,一口一个亲爱的,用流利的中文说了些夸张的情话。
他没寻到时机打招呼,上了车才和马丁说上话。对这个即将成为他父亲的人,他很满意,只要裴素丽开心。
晚上做了一大桌子菜,全是他喜欢的,吃完饭又和裴素丽聊了会儿天才动身离开。
车子离别墅越近,他就越焦躁,刚才在饭桌上喝的那些酒这会儿才开始作祟,搅得他头晕目眩,不经意往窗外一瞥,又瞧见路口那几棵香樟。
与燕惊秋在这几棵树下接过吻,也默默在这儿抽过烟,看他和程庭南笑着从别墅走出来。
或许不该一时冲动在这儿买房子,不该买在燕惊秋家的隔壁。
他没来过这儿几次,但确认过,在买下这幢房子的时候,燕惊秋已经搬走了,大概是像那时候说的那样,出国读书,现在已经成为医生也说不定。
他皱着眉,不舒服地抚了抚心口,推开车门下车。
房子久没有打理,前院长满了杂草,覆盖住窄小的鹅卵石小径。屋子里亮着灯,大概是裴素丽请的家政还在忙。
进了屋,一个领队模样的人过来打招呼,告诉他二楼已经打扫干净,只有一个员工在收尾,如果要休息,可以现在就上去。
他点头道谢,慢吞吞上楼,在长长的走廊里,架着一座梯子,有个身材瘦削的人正跨坐在上面,举着消毒喷雾喷洒,听见脚步声便回头看过来,却忽然被吓到似的,身子晃了晃,往一边栽倒下去。
“小心!”
他跑过去,堪堪接住那人,两人抱在一起滚了一圈。他直起身,喘着气去查看那人状况,在视线触及到那双眼睛之后,恍惚间顿觉自己坠入了早些时候的那个梦境。
冷白的走廊灯光照得他皮肤惨白,几近透明,如同梦中一样缥缈虚幻。
他撑着双臂,一动也不敢动,紧紧屏着呼吸,生怕下一口气稍重一些,就会把眼前人吹散。在这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下,又渐渐浮现出针尖般锐利的真实感,那没有被口罩遮住的上半张脸,靠近太阳穴的地方,青紫色血管的脉络清晰可见,细弱的黛眉,半垂的眼帘,翕动的睫毛,盈盈的泪眼,浓暗的瞳仁,全部都咫尺之距。
“小秋。”他叫他的名字,醉意缓缓泛上来,烧得心口和脑袋滚烫,眼眶和呼出的气息一样炽热,舌尖僵着,一阵酸麻,除了这两个字,再说不出什么别的来。
燕惊秋抬手挡住脸,微微蜷起身体,并不作声。
他愣愣望着燕惊秋的手,原本它们柔软又细腻,像水又像雾,举着手术刀的时候又展现出利落果断的凌厉,现在它们粗糙干涩,指甲边缘的皮肤有着细小的开裂,指关节的细纹变得很多。
曾几何时,他自己的手也是这样,浸泡在繁重的工作里,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茧来。
怎么回事?出国呢?医生呢?
他想要去细想,但思绪被厚重的醉意阻挡着,只能哑着嗓子又喊一声“小秋”,只觉得如鲠在喉。
燕惊秋终于有所反应,摇摇头,沉闷而微弱的声音从手掌下传来。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说着便推开他,刚扶稳墙壁站好,身子摇摇晃晃,又往下倒去。
燕惊秋一睁眼,看见自己垂在枕畔的手扎着针。
病房里很暗,他悄悄望向微弱的光源处,那是从走廊照进来的光,门半掩着,日思夜想的人就倚门框站着,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延伸到床尾。
燕惊秋伸出手,指尖在空中顿了顿,去触摸那道影子,却好像这细微的动作就将影子的主人惊扰,鹤洲回过头来,望向这里。
他极快地翻过身去,心如擂鼓,揪着被子,希望刚才自己动作够快,没有被觉察。
医生站在门外,隐隐约约能听得清一些他们的说话声。
“身体状况很糟糕啊,营养不良就先不说了,有胃出血的症状,还在发烧,有点肺炎,晚点等他醒了再拍个CT进一步看看情况……这个说不好……肯定得住院……吃点好消化的东西吧……行,不用客气,我走了。”
关门声,渐近的脚步,衣物摩擦的暧昧声响,床畔陷进去一些时传来的震感,呼吸,淡淡的酒气,轻轻盖在自己额头的干燥的手,真实的、令人怀念到痛苦的体温。
“醒了?”
燕惊秋颤抖着睫毛装睡,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因为愧疚,因为窘迫。
先前他不能明白很多事情,用自己的无知和傲慢肆意伤害过他人,包括眼前这个他最喜欢的人。他设想过,再相见时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但此刻面对两人交换的境遇,口舌沉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美丽漂亮的燕惊秋了,做着肮脏的苦力活,被一点点磨平了棱角,而鹤洲,他买了大别墅,穿得光鲜亮丽,戴昂贵的手表。
“怎么不说话?”
他缩着肩膀往被子里躲,“抱歉……你真的认错人了。”
鹤洲一声轻笑,听起来又仿佛是轻蔑的一声哼,说:“好,是我打扰了。”
床畔轻了一瞬,紧接着传来脚步声,燕惊秋心里一紧,无论什么时候,“鹤洲要离开”这个认知,都能轻易将他击溃。
他坐起来去拉他,指尖却只碰到他的衣角,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身形轮廓已经靠近门口。
“吱呀——”门被拉开了。
“不、不要!鹤洲!梁鹤洲!”他紧握着床单,气喘吁吁,猛地咳嗽起来。
好一阵,病房里只回荡着他的咳嗽声,鹤洲就静静站在门口看着,等他咳完,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从门口那儿悠悠飞来。
“我现在姓裴,裴鹤洲。”
他口气冷冷的,不知是在为被赶走生气,还是在为前些年两人之间的纠葛生气。
燕惊秋感觉有血腥味泛上来,紧咬牙关忍着,一个“裴”字还在舌尖打着转,门却已经被拉开又关上,房间再度被浓重的暗包裹。
他倒回床上,呜咽哭出了声,心一阵阵发颤,想着鹤洲可能再也不会来了,一抬眼却看见了床头那只亮闪闪的名贵手表。
第三天,燕惊秋再次见到他,他进病房后也不坐下,像还有其他急事要忙,急匆匆的,开口第一句话便问:“你看见我的手表了吗?”
燕惊秋一阵揪心,只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手表重要,转念又一想,或许事实确实如此,鹤洲愿意帮他,大概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他煞白着脸,把头垂得很低,从枕头底下拿出手表递过去。
鹤洲伸手来接,两人的指尖短暂地触碰一秒,他还来不及抓住那一丝温暖,手心便空了,心也跟着一空,晴天霹雳似的,惊惧得想要尖叫。
保洁公司人手不够,领班催着燕惊秋回去上班。
他答应很快出院,但又待了两天,可鹤洲再也没来过。
咳嗽一直没好,他勉强上了几天班,每晚回去都发烧,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本想休息一天,不想又接到领班电话,说有客户指名要他打扫,地点是上回去过的别墅。
先前他去那儿的时候,见是原先自家隔壁的房子,还有些触景伤情,心里抵触,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还能和鹤洲见面,也顾不上身体,一口就应下了。
走到小区里的那几棵樟树下时,他就看见了鹤洲,站在前院,戴一顶草帽,拿着园艺剪刀修理篱笆上杂乱的藤蔓。晨曦照得他身形朦朦胧胧,泛着柔和的金光。
他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到了跟前轻声打招呼。
“早上好。”
鹤洲头也不抬,转身往里走,他亦步亦趋跟着,看到他被汗浸湿的后背,白色背心粘在皮肤上,透出侧腰几条红红的凉席印子,私密又隐匿,像是只对他一个人分享,还有被风吹到鼻端的夜夜萦绕在他梦境中的气息,鹤洲身上独有的气息,让他燥热得红了脸,眼眶发潮。
走进屋子,鹤洲一指客厅,说:“打扫那边就行了。”
燕惊秋看着他往厨房去的背影,默默拿出工具,可却无从下手,地面瓷砖亮晶晶的,能当镜子用,沙发茶几桌椅全都一尘不染,花瓶也是,里面插着的玫瑰花瓣上还有露水,没有什么需要他打扫的地方。
他犹豫片刻,蹲下来象征性地擦了擦茶几,听见从厨房传来的一声幽远的问。
“吃早饭了吗?”
“没、没有。”
“过来。”
他小跑过去,鹤洲正把早餐端出来,两碗粥和一笼小笼包。
鹤洲把勺子给他,说:“小心烫。”
“谢谢,咳咳……”
“还咳嗽?”
“只有一点。”
鹤洲顿了顿,没说什么话,继续低头吃饭。
燕惊秋胃口不是很好,只吃掉半碗粥,鹤洲很自然地把碗拿过去,喝掉了剩下的。饭后他坚持要自己去收拾厨房,鹤洲就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动作很熟练,从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做派在他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擦干全部的碗又整理水池和台面,把没吃完的小笼包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转过头问:“要喝水吗?”
“泡杯凉茶,陈皮在上面柜子。”
燕惊秋够不着,踮着脚努力,脸都涨红,鹤洲看着他露出来的脚踝,细长的跟腱紧绷,脑中忽然闪过从前两人身体交缠的画面,他坐在燕惊秋腿上,后背对着他,手臂撑着他的膝盖,一垂眼就是他晕着一团粉的脚踝。
他一直都这么美丽,从头到脚,从始至终,即便穿着廉价臃肿的保洁公司工作服。
“鹤、鹤洲,”燕惊秋无措地回头望过来,半垂眼帘,“我拿不到。”
他走过去,把人拢在怀里,伸手拉开柜子,手掌搭在柜沿停了一秒,闭上眼睛用额头贴了贴他细软的头发,差点儿没克制住掰过他的脸吻他的冲动。
燕惊秋泡的陈皮茶很好喝。
两人在后院的下午茶桌上聊天,各自分享近况。
前些年燕鸿做手术时因为用错药物剂量直接导致病人死亡,死者家属高喊着一命换一命,没想到真的在某天将燕鸿杀了,紧接着又爆出他曾在多个期刊论文中造假抄袭,与官僚勾结贪污等丑闻,名声一落千丈。
舒琼虽然没有参与过这些事,但唯恐被牵连,果断和燕鸿撇清关系,连带着这个儿子也鲜少闻问,母子俩仅靠着脆弱的血脉维系亲情。偶尔舒琼会打一些钱来,但不多,至于电话,一年有个一回就算是罕见了。
至于燕惊秋自己,他确实出国读书了,但鹤洲不在身边,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浑浑噩噩,成绩一落千丈,拖了几年还是被开除了学籍,只能落魄回到国内。
舒琼怕是还不知道这件事,以为他已经能自食其力,近些年也不再给钱。他体会到大学时期鹤洲的不易,过得越艰辛,愧疚就越盛。
“对不起,那时候,我……很难缠吧。”
鹤洲沉默良久,说:“我已经忘了。”
燕惊秋一怔,险些把杯子打翻,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句话像是要跟过去、跟他燕惊秋、跟那些刻骨铭心的瞬间永远撇清关系。
“啊……是吗,那、那挺好的。”他扯出一个笑,嗓子干涩,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茶。
气氛沉闷片刻,鹤洲开口说:“再过半个月我就走了。”
燕惊秋一霎时心慌意乱,直冒冷汗,紧紧揪着裤子。
“去西班牙。”
“好远,好远啊……”他下意识地喃喃念,又问:“你在那边踢球吗?”
“嗯。”
“是哪个俱乐部?”
“皇家西班牙人。”[1]
燕惊秋认真地点头,“真好……恭喜你。”
鹤洲微微侧头,慵懒扫来一个眼风,随即望向眼前成片的火红玫瑰花。燕惊秋再难以维持表面的平静,他想要这双眼睛永远停留在他身上,而不是这样随意地一扫而过,去看什么别的东西。
他带着哭腔问:“那你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鹤洲折了手边一支长得不怎么好的玫瑰,放在桌上,云淡风轻地说:“不知道。”
燕惊秋咬紧牙关,愤愤地把玫瑰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捂着眼睛抽抽噎噎地哭。
鹤洲撑着下巴看他,看他的泪水聚在尖尖的下巴,珍珠似的,摇摇晃晃,折射着夏阳灿烂的光。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放在桌上,站起来凑到燕惊秋耳边,像从前一样,把手掌搭在他后颈,嘴唇轻蹭过他的耳廓,轻声说:“记得给我打电话。”
“世界知名足球运动员裴鹤洲近日携女友参加宴会,宴会隔日便共同前往珠宝店,在店门口与女友亲密搂抱,不知是否是去挑选结婚戒指,据本台记者获悉,其女友是……”
“惊秋,惊秋?”
燕惊秋回过神,迷茫地看向收银台后的便利店店员,恍惚想起前些日子两人确实互相交换了名字。那天凌晨他来买止痛药,店员不放心他一个人走夜路,送他回了家。这几天只要他来买东西,店员都会邀请他一起出去吃饭,但他都没有答应。
这个人叫什么来着?
燕惊秋把购物篮中的商品放上收银台,借机瞥一眼店员胸前的名牌,又看向挂在上方角落的电视。
屏幕上滚动着红底白字的巨大标题——身价1000万欧元足球健将与女友婚事将近。
他揉了揉刺痛的眼睛,嗓音沙哑地问:“多少钱?”
“正好50块。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他垂眼看向堆在收银台旁的几箱啤酒,指了指,问:“这个多少钱一箱?”
“120。”
他抿了抿唇,返回超市内,拿了两罐罐装啤酒结账。
临走时店员竟也跟了出来,说今天提早下班,要送他回家。他一言不发,默默走在夏末夜晚的街道上。
鹤洲离开两个月了。
他去摸口袋里那张名片。卡片是黑色的,字体烫金,左上角印着一个足球,有凸起的纹路。摸的次数太多,那纹路已经消失了,纸片边角翘起来,一碰就会掉下细小的碎屑,原本略硬的质地变得很软,像浸了水,稍一用力大约就要断了。要是现在手边有纸笔,他能画出一张一模一样的来。
鹤洲要他记得打电话,但他一次都没打过,想着电话接通前尖利的嘟嘟声,想着被嘟嘟声衬托得尤为静谧的几秒或许几十秒的等待时间,想着可能会被拒接,可能会听到什么冷言冷语,或是传来的其他女人的声音,胆怯和惶恐编织成的网便抛洒下来,困住他,越绞越紧,让他动弹不得。
夏末的风好凉。
穿过斑马线,就到了居住的出租屋。
店员恋恋不舍地跟他道别,说:“惊秋,明天一起去吃饭吗?赏个脸吧,晚上六点我来接你,怎么样?”
他摇摇头,说了句“抱歉”,推开门进屋。
沉重的购物袋在指节上勒出几道深痕,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啤酒罐打开。他仰头喝下大半罐,躺倒在床上,拿出手机盯着鹤洲的号码发呆,不知不觉睡着了。
夜半,窗外呼啸而过的车声将他惊醒,他起床关窗户,挠着手臂上被蚊子叮的几个包,点了蚊香,把剩下的啤酒喝完,躺下去后睡意全消,感觉身体里蹿上来一股被醉意催生出的勇气,火球一样直冲头顶,把荒草般杂芜的思绪一把烧了个干净,什么顾虑都没了。
他拨通鹤洲的电话。
不长不短的十多秒等待时间,一团含混的乐声先闯入耳朵,再是一声“喂”,听着草率随意,挟一层无关痛痒的漠然。
燕惊秋感觉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烧在头顶的火灭了,呲呲响着声儿,徒劳冒起阵阵白烟。
他擦着眼角流出的泪,默不作声。
那头竟也耐心地等了良久,才叫出他的名字。
“小秋。”
“嗯。”他发出沉闷的鼻音。
“怎么?”
他抿紧嘴唇不出声,想着说记得打电话的不是你吗,现在又问怎么,这要如何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