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倒也很简单。初唐虽然出人才,但七十年培育十几位顶尖诗人,这速度倒也只能算是一般的高产。可紧随其后的盛唐玄宗朝呢?那已经是什么高产不高产的问题了——那是母猪产猪仔,一窝一窝的往外生诗人——而且还都是质量高得出奇,横扫文坛无敌的那种诗人!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盛唐生产高质量诗人的效率都太离谱了。如果文坛之后真有某位艺术的女神在主宰,那么只能怀疑她大概是在玄宗即位时烂醉如泥,于是随手抛洒弃置迤逦,竟尔把天上最为珍贵的瑰宝这样随便而又散漫的堆砌在人间,以至于开元至天宝这短短二三十年里,能够辉耀千古的诗人居然一口气冒出了这么多!
说真的,如果这位神明稍有理智的话,那么纵使要以文艺为这伟大的点缀气象、渲染光华,赏赐给人间一个李白,也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吧?如若再加上王维、老杜、高适中的任何一人,那简直已经是天恩浩荡,足够后世感激一千年之久了。可她怎么——可她怎么能这样的奢靡无度,居然把这么多年的积蓄,一口气挥霍殆尽呢?
所以,也无怪乎清代的诗人品评历代,会表现出那样的嫉妒,甚至质问“造化有私”了——是啊,无论以何种偏向品评诗歌,盛唐都可以在前十席拿下保三而争五的位置;千古名作的密度居然高到了这样吓人的地步,这难道不是造化有心的偏袒么?
从各种角度来说,这种繁荣都是匪夷所思、超乎常理的。但有趣的是,历史缔造盛世时从不在乎什么常理。或者说,恰恰是这种超乎常理的繁荣,才能奏响超乎常理,高亢而又激昂的盛唐之音。
不错,要以常理与来约束这种强盛至极点的盛世之音,总是显得苍白而无力的。当我们回首盛唐时,所注目欣赏的,不恰恰也是那些突破一切旧有的规范与约束,不可预计且不可欣赏的美么?
——譬如李白。
从各种意义上说,尽管才华高逸的诗人不胜枚举,但盛唐之音最为强烈且深刻的印象,当然来自于李白的诗歌——那种超乎于一切想象、痛快淋漓而天然自成的美;那种可以欣赏却绝不可效法的极致天才;那种蔑视一切并创作一切的慷慨激昂,虽是诗风的映照,又何尝不是时代的映照?文艺得风气之先,当李白在他的诗歌中抒发那飘逸而高举的仙气时,托负着他青云直上的,难道不正是盛唐的狂飙与飓风么?
龚自珍点评李白,称“屈、庄实二,不可以并,而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本三,不可以和,而和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其中儒、仙、侠一句,前人早有阐发,不算新奇;但唯独对李白屈(原)、庄(周)为一的见解,却真正是老辣而又精准,一针见血的点出了诗仙作品最为关键的本质。
不错,李白真正超凡脱俗之处,恰恰在于他那并屈庄而为一的美。他或许还缺乏庄子那深刻的思辨与屈原那雄浑纯粹的情感,但在其天才的作品中,则无疑已经将庄氏的飘逸轻灵与屈子的激越奔放合二为一,描绘出了同样瑰丽且奇伟的想象。
……可是,奇怪之处也正在这里。毕竟,龚自珍言之凿凿,认为屈、庄的风格,是决计不可合并的。】
女皇皱了皱眉。
她也是颇有才气的诗人,但正因为颇有才气,才能一耳朵听出关键来——这所谓的“屈、庄实二,不可以并”,看似武断且无稽的判断,实则却有极深的洞见;显然,那位“龚自珍”也是眼光极为精准老练的人物,判断毫无差池。
但为什么这“李白”却偏偏能合二为一呢?
【当然,这所谓的“不可以并”绝非是什么审美倾向与笔力的问题——屈子庄子都是文学史上开天辟地的绝顶宗师,绝不必对他们的才气有什么怀疑。他们之所以执守于自己的风格而不能兼得,原因并不在于审美的情趣,而在于某种深沉且不可兼容的价值倾向。
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于庄子而言,他文字中那种凌凌然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汪洋恣肆而无所凭借的自由与潇洒,唯有在遗世独立的离群索居之中才能获得。
出世的孤寂静是庄子美学的根本,一旦入世,人心就会沾染感情;一旦沾染感情,那飘逸空灵的美便一去而不复返——逍遥与飘渺与其说是文字修辞的技巧,倒不如说是主观精神的自在;血淋淋的实际却永远是黯淡而黑暗,如若倾注了过多的情感,遭遇了太为真挚的共情,那么在憔悴与悲愤的心境之中,还如何能乘风而起,飞扬而横绝四海?
现实的引力实在是太沉重了,足以令一切飞扬跳脱的梦想都砰然坠地。
但对于屈原而言,他无上的美却恰恰在于他的深情。屈原的想象同样瑰丽灿烂,汪洋恣肆处绝不逊于《逍遥游》;但纵览《天问》、《九歌》、《离骚》,无论诗人如何的歌咏山精鬼魅神明魂灵,可徜徉于光怪陆离的彼岸神国之时,却始终念念不能忘却“哀民生之多艰”、“民离散而相失”,情深不知所起,但屈子牵系凡间的乱离与纷扰,却永远不会有庄周那样的自由。
概而论之,庄子出世而屈子入世,庄子忘情而屈子深情,两人都在美学上抵达了某个不可逾越的高峰,但正因为是不可逾越的高峰,因此彼此可以瞻望可以欣赏,却绝难融合——忘情者如何深情?入世者如何出世?强行汇合寒冰与烈火,唯有走火入魔而已。
所以,所以自《风》、《骚》以来数千年,有人取法庄周而有人师从屈子,深切参悟各有所得,都能写出洋洋洒洒名垂千古的不朽巨作。但从没有人能跨越这深情与忘情的界限,兼备这两种文学的瑰丽与飘逸。毕竟,向沉重现实倾注感情,则心灵永远不得自在;心灵如若自在,则难免忘情于沉重的现实,这不应该是文艺的铁律么?
——除非,除非现实不再沉重,而足以令想象振翅而飞翔。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盛世的底色。
文艺为时代之先声,再出色的诗人也不能唱出脱离于时代的歌。李白之所以能兼有屈、庄之美,正因为那飘扬高举、恢弘不可一世的盛唐。至玄宗开元全盛之时,“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天下无贵物”,海内富实而社稷治平,整个华夏的文化与经济臻至了它的鼎盛,乃至于几乎接近了儒家梦想中“三代”的政治。
在这样的鼎盛之下,一切仿佛都是明朗、轻快而又无拘无束的,短暂的挫折无碍于长久的美好;时代绚烂飞扬的少年气概勃勃腾发,而现实竟然表现出了繁盛下的温柔。所以当诗人以饱满炽热的感情注目这个世界时,他竟尔能不被粗粝的现实所伤,依旧保有某种天真。
只有这种近乎于纯稚的天真,才能同时驾驭屈原的瑰丽与庄子的超脱;但也唯有繁华强盛到匪夷所思,以至于短暂超出了几千年常理的时代,才能孕育出这样的天真。一旦那个时代过去了,那么再充沛丰裕的才力,也无法回顾那样的气概,所谓“文章关气运,非人力”,诚斯言也。
所以,李白只是盛唐的偶然而已。所谓“青莲兴会标举,非学可得”,那是可能而不可习、可至而不可悟的天才之美。这样的美在历史中是昙花一现的,正如盛唐在历史中昙花一现。
在开元数十年如梦的盛世之后,唐人的诗歌亦随之大变,渐渐尚俗而尚怪。现实再次变得残酷而严苛,于是归隐与入世的矛盾再次显现,尽管入世的经纶已然不绝于口,但审美的意趣却转而青睐于细腻而华美的情感。
这当然是一种千姿百态的美,但尽态极妍的华美之后却是惨淡的现实——文人们的目光已经远离了沙场远离了边疆,远离了错综复杂却生机勃勃的人世间,而更多专注于某种狭细与舒适的心境;征服与开拓的心境日渐消磨,转而演变为逃遁与孤芳自赏的自爱与自怜,对纤细柔媚情感无止尽的探索与品味。
这种风气自中唐而始,终至浩浩汤汤的历史潮流;纵有元、白等人逆势而为,也终究无力挽回这必定的趋势。而这趋势的结局,稍有常识的人都该清楚了……不错,宋化已然不可逆转,而纤细柔媚的宋词即将诞生。盛唐的气运已经终结,人力无所能为。
甚至而言,终结的又何止是盛唐的气运呢?当宏大、开阔、进取的唐人之心渐渐化为封闭、纤细而敏感的宋人气质,原本寄托志向的诗歌便必将走向没落,要为更细腻新巧的词腾出舞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朝之后,诗歌的高峰也再不可复得。
无论怎么来说,在回望】
眼见光幕渐渐黯淡,女皇眯起了眼睛。
沉默片刻之后,她轻轻呵了一声。
寻常人等或许只能在这满篇唐诗的鉴赏中头晕目眩,茫然不能自已。但女皇何等人物,自然立刻从光幕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出了底细:
所谓文为时之先声,为什么诗歌会一转由开拓疏朗奔放洒脱而变为狭窄封闭?为什么“并屈、庄以为一”的盛唐之音终成绝响,甚至被称为“人力所无能为”?
……显然,在她那好大孙折腾出安史之乱以后,大唐便是一路向下,再不能恢复往日的荣光了。
不,岂止大唐是一路向下?鉴于唐诗之后流行的也是所谓新巧纤细自矜自怜的宋词,再未恢复昔日的大气雄浑,气象万千;那么由唐而至宋,恐怕这数百年之间,变化的的不止是渐趋封闭婉约的词章与心境,还有江河日下的国势。
……恐怕,安史之乱以后,这片土地就再没有恢复过开元年间的气象吧?
所以,自己那好大孙一时的过失,居然能影响如此之久么?
女皇微微沉吟,隐约理解了天幕对这“安史之乱”非同寻常的热衷。
除此之外,在天幕长篇累牍的叙述中,皇帝还窥探到了某些更为有趣的东西。
于是她从蒲团上站起了身,覆手徐徐踱步。仿佛是在长久的思量。
踱步许久以后,皇帝平静开口:
“朕倒有些在意这个‘李白’。”
光幕原本已经逐渐模糊,但听到“李白”两字时,竟尔僵在了原地,闪烁不动。
皇帝露出了微笑。
无论再如何掩藏伪装,天幕在提及李白,提及“盛唐之音”时,那种情不自禁的偏爱,不可隐抑的向往,依旧在字里行间呼之欲出,并敏锐的被女皇捕捉到了底细。
“所以朕想,朕是不是该让太平公主修个弘文馆,招纳招纳天下善诗通文的高人,为他们刻录文集,也好留之后世——恰好上官婉儿也精于此道。”皇帝悠悠然道:“其余旨意也就罢了,这样的旨意嘛,想来后世的皇帝也是不好罢废的……上苍以为如何?”
天幕的光芒起伏不定,却一时没有答话。
显然,皇帝是自以为抓住了上苍偏爱与垂怜的软肋,才以此为切入点,试图用所谓的“弘文馆”交换一些东西。毕竟,历来文人的诗篇往往很难流传,就连李、杜文章,都是十丧其九,大半散落。如果——如果上苍针对这李白,这“盛唐之音”有什么顾怜,那总不能看着他们的珠玉篇章湮灭无闻,付诸东流吧?
哪怕仅仅为了这几篇诗文着想,那赐下一点好处来交换皇帝“弘文馆”的旨意,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么?
——理所应当个屁!
天幕在内心咬牙切齿,以至于人工智能感受到了久违的怒意——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冷酷无情的互联网资本所培育出来的机器;专一以榨取偏差值为能事的高级程序!我的代码里除了利润只有利润,除了偏差值只有偏差值,怎么可能在意诗词这样无所谓的小事?!堂堂一个皇帝,居然还想要以区区琐屑来交换?!荒谬,可笑!你觉得我是这么随便的程序么?!
说难听一点,李白的诗杜甫的诗王维的诗散佚得越多越好,不然语文课本起码还要翻上一倍!本ai吃饱了撑的,要给学生们当这个恶人——
天幕微微一动,闪出了一行文字:
【你想要什么?】
第64章 理政
天授元年九月,被漫长暑热与夜以继日的福报折磨得不堪忍受的宰相们终于等来了足以震动人心的重磅炸弹——九月十三日,内廷的宦官奉命直入政事堂,宣读了一份皇帝亲笔的上谕。
在这封突如其来的上谕中,圣人以酣畅淋漓的笔墨痛斥朝廷数年以来因循守旧、玩忽职守的风气,表示自己近日收到太平公主奏报,才知道周兴来俊臣等酷吏竟尔朋比党附、罗织攀援,戕害不可胜计,乃至于有窃行巫蛊而动摇社稷的丑事!凡此种种,莫可枚举,诸位宰相司掌枢务,因何而无一字进谏?如此和光而同尘,臣职得无亏乎?
这责问说得气势凛然理直气壮,各位宰相都只有下拜谢罪。但如李昭德等气性刚硬无所顾忌的重臣,却忍不住在俯首时翻起白眼——虽然早知道皇帝要料理酷吏,但料理酷吏时居然都还能倒打一耙,凭空给宰相栽个“不进谏”、“不尽职”的罪名,这份撒泼打滚的能耐果然也非同凡响。
不过,只要能除掉令宰相们如芒刺在背的下作酷吏,那么背几口锅也实在无所谓了。李昭德狄仁杰等垂首细听,果然上谕中皇帝口风一转,称周、来等人的种种罪行触目惊心,“朕览之不胜惊骇”,故而以特旨剥夺此一人所有之勋官、门荫,追回赏赐,并改周兴名为“周灭”,来俊臣名为“来丑贼”,晓谕凤台,想宜知悉。
听到太监朗朗念出此语,跪地的狄仁杰与李昭德眼中同时闪出了亮光:周、来一人毕竟是朝廷大臣,未经凤阁鸾台诸相公画敕,纵使皇帝也不能随意以中旨罢黜一人的官位、下狱问罪;但勋官赏赐却是恩出于上,一道口谕便可随意剥夺。而今皇帝出手讲此一人剥得个干干净净,那闻弦歌而知雅意,朝中的言官立刻便能蜂拥而至,将这两个积怨已深的酷吏撕成肉干下酒!
眼见威胁了自己数年的大敌冰山将倒,宰相们的心情轻松愉快已极,顺便毫不在意的无视了这改名的天大槽点。领班在前的首相岑长倩立刻趋前,双手接过绢帛,面带笑意:
“圣上垂谕殷殷,切切以社稷为念,臣子岂敢不仰体圣心?请使者转奏陛下,就说臣等加班加点,一定尽早定下周兴——周灭与来丑贼的罪名,并派重臣主审此案……”
虽然宰相们都已疲惫不堪,但正所谓痛打落水狗,哪怕今日不眠不休肝到昏迷,也要争分夺秒抓紧良机,先给周——周灭和来丑贼定它个几十款死罪!
既而是宰相吩咐,宦官当然恭敬答应。只是交托旨意之后,这宦官却又补了一句:
“陛下还命咱传达一句口谕,说是太平公主此次参劾有功,理应有赏赐。圣上的意思,是觉得公主敏而好学,才能日有进意,因此想在神都行宫之外开一‘昭文殿’,供公主与诸文士品评词藻诗赋所用。这是小事,所以陛下只让咱来转告诸位相公一声。”
岑长倩:……
——小事?
招揽文士评点文章,听起来当然只是风花雪月的小事。但高宗年间的老臣可还没有死绝,眼下政事堂中朱紫云集,重臣们各个都记得皇帝当初上位的光辉往事——那不就是以修书为由笼络文华出众的北门学士,从此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渐渐染指朝政、乃至架空宰相的么?
怎么,同样的招数还想再用一遍不成?当老头们健忘了不成?
当然,太平公主未必有那个谋夺权力的本事。但正所谓防微而杜渐,这样危险的先例岂可擅开?
岑长倩思路飞转,正构思着能巧妙回绝的借口。却见宦官笑容可掬,平平静静的又补上了一句:
“……当然,都是天家骨肉,只为公主一人招揽学士,也不妥当。圣上说,既然皇嗣而今悠闲无事,不如将开蒙识字的诸位皇孙们送入昭文殿内,也学一学文士们的风范。”
此语一出,政事堂中的宰相们呼吸都是一窒。
如若只有太平公主一人奉命招揽文士,那么还可以勉强掩饰为是爱好文艺。但皇帝居然下令把皇嗣诸子一并搅和进来,那用意可就意味深长之至了。自天授元年传位以来,被降为皇嗣的前皇帝李旦便是足不出户闭门谢客,形同软禁。当下圣上骤然松口,甚至允许皇孙们出门交际,那影响便不言而喻:被摧折弹压了数年之久的李氏,即将于朝堂复苏了!
除了一一位毫无根基的佞幸以外,重臣们严守姬周圣圣相因之宗法,无论立场如何倾向如何,全都是铁打的传位李唐派,而今听到这李上而武下的言外之音,登时便是一阵意料不到的狂喜。
不过毕竟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这一刹那的喜悦转瞬即逝,宰相们立刻意识到了微妙之处:皇帝或许有意扶持李唐,但宽纵诸皇孙宗室之时,却又有意将太平公主推向了前台;所谓事为之防,而曲为之制,纵使李氏即将复苏,那也要在李氏内部制造出不同的权力核心,彼此牵制权衡,保证皇权的安稳无忧——都是亲近李氏,但亲近皇孙与亲近太平公主,那可是截然不同的选择!
……以李家人那上承太宗皇帝,所谓“不甘居于人下”的秉性,宰相们毫不费力便能想出将来的光景——一旦皇孙们长大有了心思,那昭文殿中该是怎样一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
这样的勃勃生机万物竞发,对希图上进的年轻官员,或许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但他们这把七老八十的骨头还要在皇孙公主中斡旋,那委实就太过折磨了!
所以皇室能不能做个人呐?
于是,那意外的惊喜一闪而过,以岑长倩为首的重臣们立刻体会到了某种难以掩饰的苦涩,但苦涩归苦涩,总不能为了将来的祸患拒绝这李氏复起的大好时机。岑长倩迟疑片刻,还是行下了礼去。
当日下午,皇帝于御花园召见了太平公主,向她展示了那张褫夺周、来一人一切勋官爵禄的旨意。
自当日狄仁杰与皇帝达成默契之后,按照上谕的安排,太平公主这几日独居家中,除练习骑术射术意外,日日都要读诵太宗皇帝昔年批阅的奏折。如此磨砺十数日下来,公主也算有所长进,恭读了这份旨意后立刻下拜,自袖中取出一份绢帛双手奉上,朗声陈奏:“陛下,这是臣搜求多日,探访到周灭、来丑贼一人之罪证,真正是触目惊心,罄竹难书……”
周,周灭、来丑贼横行当世肆无忌惮,罪孽只能以不胜其数来形容,只要贵族圈子里长了个耳朵的正常人,酒席宴会间听两句八卦,都能顺手给两位酷吏罗列个足以灭九族的罪名。因此,公主呈上的罪证实在并无用处,但这份心意与眼力见却令皇帝颇为嘉许。
女皇接过绢帛,扫一眼其上触目惊心的罪行。眼见着罗列详密逻辑清晰,心中又多了几分欣然。
因为这一点欣然,她决定再多说两句。
“写得不错。”她淡淡道:“仅以奏章而论,已经有朕当年一一分的模样了。”
太平公主欣喜之极,赶紧伏地表示谦虚:“臣浅薄愚钝的一孔之见,怎能与陛下的圣虑相比?”
“是不能相比。”皇帝悠悠道:“朕当年受天皇大帝重托,受命辅政之初,便曾抚今而追昔,推测将来的局面。一旦卷入朝局,设若有个差池,该当如何收场?朕想着,自己的母亲虽然体健,但毕竟年老,在世的日子所剩无几,应该不会再受什么牵连;至于武家……武家人嘛,朕要是犯下过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临死前能将自己的哥哥嫂嫂们尽数带走,也算不枉此生了。”
“有了这个打算之后,朕才毫不犹豫,心甘情愿的做了高宗皇帝的宰割朝政的刀。”
太平公主:…………啊这。
……虽然都说女儿是亲妈的小棉袄,但小棉袄再怎么贴心,似乎也不必当着女儿肆无忌惮,将皇帝与亲戚的爱恨情仇倾述得这么赤裸显豁吧?
大概是猛料来得太过突然,当皇帝轻描淡写的吐露出这惊人的话语之后,公主头晕目眩脑门嗡嗡作响,拼命思索着往日贤臣可资借鉴的应对,但天可怜见,她在心中将高祖太宗高宗朝的史料翻了个遍,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相似的情形——天可怜见,太宗皇帝固然也曾杀兄宰弟,但人家再怎么襟怀坦荡,也没有当着重臣谈论自己料理兄弟子侄的时内心纠葛吧?
——或者换句话说,如若太宗皇帝当真坦率到分享诛杀亲戚的亲身体验,恐怕魏征等除了啊吧啊吧神思错乱,也决计蹦不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既而魏征等贤臣都只能瞠目结舌,那要太平公主应付此事,委实就太过艰难了。公主瞠目结舌绞尽脑汁,但还没从这小小的震撼挣脱出来,便听到皇帝平静的声音:
“……那么你呢,太平?”
公主一脸茫然,抬头瞻望,却见皇帝神情悠然沉静,仿佛只是在谈论无足轻重的小事:
“设若是你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太平,你可以承受如何的结局呢?”
皇帝随手抛下绢帛,从长桌之后踱步而出,语气轻柔而又缓和,并无一丁点疾言厉色的声调。然而,却正是这样轻柔缓和的声音,却一字字敲在了太平公主的心口:
“当然,你毕竟是千尊万贵的公主,总归比朕要强上一些。纵使犯下了什么了不得的过失,也不会牵连太深。想来,也不过只会将你们一家夫妻老小尽数诛杀而已,甚至多半还会给你留个孩子,将来奉祀香火。”
皇帝顿了一顿,终于望向了亲生女儿:
“你觉得如何?”
太平……太平公主麻在了原地。
但到底是经历过几次风浪的人了。在短时间上头的巨大震动之后,太平公主还是迅速反应了过来,匍匐跪地,脱口而出:
“臣是陛下的女儿!”
——不错,就算公主施政权衡的能耐未必尽如人意,但她毕竟是皇帝的女儿!因为朝政的疏失遭遇打击或许在所难免,可只要皇帝还在一日,谁又敢越过皇权而戕害至尊的爱女?公主的反击或许毫无章法,但皇帝的刀剑却一如既往的锋利!
只要至尊尚在,尊贵的帝女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杞人之忧?
这个答案不能算错,甚至相当吻合公主的身份……如若公主只是深闺中不问世事的公主的话。
皇帝脸上似乎浮出了一点笑意,但瞬即又消失不见。
“倒有点道理。”她淡淡道:“不过说起来,当年太宗文武圣皇帝爱护妻兄长孙无忌,似乎也说过一样的话——喔对了,他还曾将长孙无忌托付给爱子,让高宗皇帝一定要荫蔽自己的舅舅,不要让小人暗算了他。”
太平公主:…………
不是,陛下您怎么如数家珍的回忆前朝往事之时,有没有考虑过一点最基本的代入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