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华夏古代的技术如此领先,却在数百年后逐渐落后呢?
这所谓的“李约瑟之问”在课后的题目中不断出现,其后隐藏的痛苦与悔恨简直昭然若揭;仅仅阅览这天书的编排,都能领略到编者在写作时那不可自抑的巨大心结:
怎么会落后呢?为什么会落后呢?
皇帝回答不了这样的疑问,但她可以利用这个疑问。上天或许不在意皇帝的死活,但它能不在意祖冲之祖暅的死活吗?只要——只要女皇手上握住了第二个祖冲之第二个祖暅,那么,仅仅为了照顾它视若珍宝的那些“科学技术”,那些“华夏科学文明的萌芽”,上苍也必须要保住她这个皇帝!
这叫什么?这叫挟天子以令——不对,挟技术以令上天!
上苍承受得起那个打断技术进步的历史责任么?如果承受不起,那是不是可以稍稍照顾一下皇帝?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意。
与此同时,上官婉儿微微一愣,终于软软瘫倒在地,再也维持不住仪态。
——显然,在领悟了皇帝的用意之后,即使上官才人,也承受不住这算计上天的疯狂了……
煌煌上苍,也是可以谋算的么?
皇帝并未理会心腹的惊惧。她特意将上官氏招来,殷殷交代这样详细的底牌,当然不是为了倾吐心意宣泄情绪——事实上,这样缜密而关键的计划,而今也唯有举目无亲、依附皇权为生的上官婉儿,可以稍稍信任了。
所谓用人不疑,信任就要信任到底。皇帝径直下了命令:
“太平公主将来要设立学堂,你便帮朕看上一眼吧——此外,让内侍去选几位擅长算学的博士,送到宫中听用。”
第66章 太平公主
当皇帝吐露心声,上官才人便再也没有了选择。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行下礼去:
“婢子领命。”
皇帝满意的颔首,屈指轻轻一敲栏杆;只听当啷一声清脆悦耳,圣上长袖翻飞,飘飘的步入店内,神色依旧平静。
“也不必做得太招摇了,省得引人注目。太平不是说要收留洛阳无家可归的幼童么?放手让她做好了。等到朝中的议论平息了,再随便找个由头,让这些孩子练一练《九章算术》之类的典籍,就说是为了他们将来的谋生考虑……”
皇帝果然老辣狠厉,一举便盯准了朝政的要害要害。有司马宣帝当日阴养死士的案例垂范在前,朝中重臣对收养孤儿极为敏感,惴惴然唯恐事变。教授这些孤儿经术,或许会被怀疑为培养心腹;教授这些孤儿兵法,或许会被怀疑为训养私兵;但唯有算术是绝对的安全——大臣们想象力再过丰富,估计也想不出那堆勾股三角和差能怎么“危害社稷”。
有了这一层遮蔽,公主要收留孤儿的事便好办得多了。上官才人俯首一一记下,却见皇帝转动着拂尘兀自沉吟,如此思索片刻之后,方才徐徐开口:
“对了,收养幼童、开设学堂的诸多事宜,就由你与狄仁杰总览吧。太平公主就不必过问得太细了。”
皇帝是太知道自己那个女儿的水平了。固然在生死的压迫下她可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但却委实没有用好这个潜力的才华,一旦热情上头失去理智,搞不好会整出什么让皇帝措手不及的大活。
如若其余事务,让女儿练一练手也就罢了。但这学堂关乎皇帝权力的根基,那是决计不能退让一步的要害,更不容忍有什么猪队友从中作梗!
——一念及“猪队友”三字,皇帝的脸色立刻又是一变。她冷声道:
“此外,朕会给你与狄仁杰各写一张手谕,设若冯小宝与武家的人敢来闹事,你们自行料理,不必过问朕了。”
看来,皇帝对自己身边猪队友的组成,还是相当之有数的……不过嘛,上官婉儿谨慎小心,也便罢了;让狄仁杰这等精明强干的复唐派拿到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怕不是能把武家人胃里的隔夜饭都给捶出来……
上官才人满头冷汗,只能小心跪了下去:
“诺。”
“……公主?”
“公主?!”
正在怔怔出神的太平公主猛然一个激灵,几乎从软垫上滑跪下来。她慌张坐正,一抬头却见狄仁杰狄相公神色从容,周围跪坐的政事堂书吏则垂首不言,不敢瞻望贵人失态的举止。
狄仁杰在砚台中蘸一蘸毛笔,揽袖轻试狼毫,语气却依旧平静淡定:
“公主是累了么?”
太平公主微微一愣,下意识觉出了某种心虚:
“……许是暑热吧。”
“是么?”狄相公抬头仔细看她一眼,俨然若有所思,手下却依旧挥毫如故,行云流水毫无凝滞:“臣看公主的神情,不像是体热躁郁,倒像是动了肝气。肝气上火最为上升,公主还是要擅自养摄,不要随意发怒的好。”
太平公主:…………
不错,公主府邸豪奢精致,树荫冰碗无不齐备,怎么会让贵人有一丁点的热意?太平公主之所以辗转反侧深夜难寐,念兹在兹不能忘怀的,正是那张皇帝亲笔书写的致命纸条——【太平公主赐死家中】!
赐死家中?被谁赐死?为何会是这般下场?公主旁敲侧击求问再三,也不能从母亲口中打探出一丁点的细节。政变与死亡固然恐惧,但未知的死亡更恐惧一万倍不止,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便不自主的会想起那道寥寥数语的要命文字,因此颤栗恐惧,难以自制。
——到底是谁动的手?
虽然女皇缄口不言,但太平公主思索再三,还是隐约猜出了一点来龙去脉——设若是权臣谋逆改朝换代,料理她这前朝公主绝不会有“赐死”这样的优待;能在残忍中还保留几分颜面,动手的必定是公主的近亲。
再想想大唐开国以来太子宗王在谋逆一事上前赴后继的巨大勇气,那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了。
但正因为前赴后继的先例实在太多,故而太平公主环视左右,只觉狐疑不能决断。她的亲哥哥亲侄子们固然是怀疑的重点,但夫家诸武却也不能信任;虽然武家人在朝政上的愚蠢有口皆碑,但武家的儿媳却未必没有搅动风雨的能耐——有女皇珠玉在前,而今三亲六戚之中,当真是谁也不可以信任了。
而今被狄相公点破心结,公主的脸色微微一绿,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我从来没有料理过收留孤儿这样的琐事,难免有些牵肠挂肚,让相公见笑了。”
脚不沾泥的公主居然能说出这样忧国忧民的话,当真是诧异得前来协办的政事堂书吏两眼溜圆,几乎以为天气太热贵人发了呓症。倒是狄仁杰的宰相气度委实非凡,虽然也被震得手指微微一颤,但依旧迅速平静下来,招手令书吏捧来了一张神都的舆图:
“臣已经与政事堂的同僚议论过了,若要在神都收养孤儿,总得筹建房屋。只是洛阳勋贵辐辏,土地委实紧张……”
这既是实话,也是虚话。神都的确权贵云集土地紧张,但再怎么捉襟见肘,又怎么可能挡得住政事堂宰相的手?狄仁杰特意以此开头,就是要试探公主的心意:如若只以孤儿为朝堂养望的跳板,那么在荒郊野岭随意画一块野地即可;若是认真要做一番事业,倒不妨在城门口挑几块平整后的好地——平整地面的成本也实在不小,贵人等闲还未必愿意。
果然,公主皱了皱眉,而后很快的开口:
“陛下曾赏赐给我道政坊的八百亩地。”
狄仁杰……狄仁杰缓缓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公主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狄相公,莫非八百亩还不够么?我手上的土地多半在长安,而今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狄仁杰只能伸手揉捏鼻梁,觉得太阳穴胀得发疼……道政坊!八百亩!——这已经不是什么够不够的问题了,道政坊可不是洛阳城中寻常的坊市,它毗邻北城,距皇宫禁苑不过数百步之遥,地理位置优越到不可思议,是洛阳实打实的权贵云集之地,真正的人上人集中区。这样权钱涌动的风水宝地,价格自然高到耸人听闻的地步。
——这么说吧,武周朝高官的俸禄也算丰厚了,但要是皇帝不赏赐宅邸,仅凭狄仁杰的本身的身家底蕴,那就是掏光六个钱包再干个一十年的宰相,都别想能凑齐道政坊的首付。
所以这种东西是能随意挥霍的么?
狄仁杰的心态稍稍有那么一点绷不住了;他仔细打量了太平公主一样,而后悲哀的得出了结论——她搞不好还真是认真的……
他一时间五味杂陈,想一想自家那占地不过两百余亩的宅院,颇有些被公主这毫无意识的炫富所刺伤的痛楚。但很快相公反应了过来,立刻意识到不对——即使金尊玉贵如太平公主,道政坊的土地也不是可以随意挥洒抛弃的东西,她能一口气拿出皇帝御赐的八百亩,绝对算是忍痛割肉下了血本。
但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血本?
狄公眯起了眼睛。
迟疑片刻后,他徐徐道:“公主慷慨解囊,八百亩地怎么会不够?只是土地毕竟是御赐,还是要考虑陛下的圣意。”
“这不妨事。”公主立刻道:“我可以立刻奏报圣人。”
狄仁杰眨了眨眼。
……喔,看来这么巨大的投入还真不是太平公主一时上头,多半还有皇帝的默许。
这母女俩在算计什么呢?
他不动声色:“圣人若能俯允,自然是最好的。臣听说公主还有意要让收留的孤儿读书识字,明理习文,真正是功德无量的好事。只是学问渊深,难以尽知,不知公主打算教授他们些什么呢?”
“实在当不起‘教授’一字。”公主似乎极为谦虚,赶紧逊谢:“教化而育人,那是朝中贤臣才能做的经国大事,我一个幽居深宫的公主,哪里敢这样自大?只不过是怜悯这些孩子孤苦无依,让他学点一技之长,将来也好存身罢了。”
狄公随之点头附和,笑意殷殷神色温和,仿佛真正被公主的坦诚感动。但宰相的目光何等老辣,仅仅一扫便看出了底细:太平公主这样冠冕堂皇恳切谦逊的应对,背后决计有高人指点——从这个口气来看,搞不好还是皇帝心腹女官亲自拟定的草稿。
所以更可疑了!
于是狄仁杰微笑:“公主太过谦了。公主慈心,何人可以比拟?其余大臣不敢论,如臣等庸碌之辈,也只是战战兢兢照例供职,不辜负陛下的俸禄而已。不过臣于经术典籍还颇有一点浅见,不知将来开设学堂之时,能否附骥沾一沾光,也见识见识这有教无类的盛事呢?”
无论皇帝与亲女儿在谋算什么,只要有他这个宰相随侍左右,那任何手段都决逃不过狄公的法眼。
当然,公主或许会顾左右而言他巧言推辞,但对于磨砺数十年的重臣来说,套路一个深闺公主当真比吃饭喝水更加轻松;除非公主迫不得已请出她亲妈,否则狄仁杰以老欺小不讲武德,必定能从年青不懂事的太平口中挖出消息来!
然而大大出乎意料,公主竟尔欣然点头:
“正要请相公指教呢!”
说罢,她双手一拍,身后侍女恭敬上前,捧来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算经十书》
狄仁杰抬手翻看,随即放回:初唐讲求武事,渐渐留意到算数在军旅中的重大应用,因而太宗曾特意下旨在国子监中讲授算学,正是以这《算经十书》为课本;但算学毕竟只是小道,君子所不为;所以并未引起多少注意。太平公主以此教授幼童,并不算逾矩。
只是,一开始便上《算经十书》,这难度会不会大了一些?
狄仁杰举目一望。却见又有侍女以金盘捧上了一本厚书:
《齐民要术》
纵以狄公的渊博,于此书也是空闻其名而已,只听过是极为渊深的农书。他接过稍稍一翻,果然内里农耕畜牧瓜果蔬菜无所不备,真是一本包罗万象的巨著。无论如何仔细揣摩,此书都丝毫不涉及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朝堂之事,真是一本纯纯的农书。
狄公……狄公罕见的感到了茫然。
他默不作声放回了书籍,却见太平公主拍一拍手,立刻又有十余位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把持的都却是些什么钉耙木犁,颇为令人瞠目。
“我想着,那些孤儿学圣贤经传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练一练手艺。”公主微笑道:“无论是学了算术还是农书,将来耕田也好,为商贾办事也罢,总算有口饭吃,相公以为如何?”
狄仁杰蠕动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不学圣贤经传而专攻这些雕虫小技求生之术,意味着公主培育出的孤儿充其量不过农官小吏算学博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搅动朝廷。如此一来,所有关于太平公主预谋乱政的嫌疑,便都烟消云散,再无任何根据可言。公主……公主耗费巨资收留孤儿,还真就只是收留孤儿而已。
可是——太平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非她,她还真的心怀苍生不成?
狄仁杰瞠目不语,只觉生平六十余年,头一回感到了彻头彻尾的茫然。
太平公主会心怀苍生么?
这委实是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如若数年——不,哪怕数日以前,即使朝中最无耻下贱的奸佞小人,恐怕都不敢当众说出这样疯狂的谬论。毕竟公主横行洛阳权势滔天,其门下的小人更是仰仗着势力所向无忌,得罪的人上至公卿下至小吏,当真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实在没有洗地的空间。
不客气一点说,如果武承嗣与武三思在朝中是人憎狗嫌闻之掩鼻,那太平公主至少也得是个人见人怕的京中一霸。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诞生出心怀苍生这样仁厚而又高贵的情感。莫不成还真是女皇陛下所信奉的那位弥勒佛下凡开了个光?
狄仁杰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携着太平公主办学堂的条陈拜见了老前辈李昭德。李相公仅仅粗粗一翻,再看条陈上“太平公主李”的签名,随即皱眉:
“怀英,不要戏弄老夫!”
狄怀英嘴角抽搐,但只能叹气:“在下哪里敢戏弄您老?”
李昭德皱了皱眉,仔细再翻看了几页,而后眼睛渐渐瞪得溜圆——与久居外地消息闭塞的狄怀英不同,李昭德在洛阳掌枢已久,对京中权贵的家底那真是如数家珍,因此他上下一扫,立刻知道了这清单的威力:
这么说吧,就是太平公主眼下山穷水尽冰山倾覆,官吏们奉命抄家,都未必能把公主的家底抄得这么个一干二净!
比如吧,为了给收养的孤儿供给粮食,公主居然主动献出了城东九百亩的妆奁田,为将来学堂开支之用——而这洛阳城东水利齐备土地丰腴的肥田,原本是皇帝在爱女与武家时特意赐下的嫁妆;而今神都人多地少土地耗竭,这样的肥田真是拿着黄金也难寻觅,怎么会有人平白的贡献出来?
难道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
李昭德伸手揉捏鼻梁,只觉头晕目眩,难以自抑。但毕竟是磨砺多年的宰相,他晕眩片刻之后立刻抓住了重点。
“这消耗也太多了!”李相公断然道:“神都居大不易,但再不易,养几百个上千个孤儿也是轻轻松松,怎么就连公主的妆奁都要拿出来了?朝廷窘迫到这个地步了么?”
这见解一针见血,狄仁杰却只能微微苦笑:
“当然不止在神都一地。公主说了,天下都是一家,除洛阳、长安两京以外,她还想请陛下的圣旨,在关中与关外也购地开办学堂,收揽孤儿养育老弱,算是为流离失所的百姓尽一点心意。”
李昭德不由再揉了揉鼻梁——说实话,若不是公主身份特殊,他都要怀疑此人是要借机养望谋夺江山。但寻常人养望还有些用处,皇室宗亲就算在民间刷爆好感值,又能左右京中的局势么?真以为各个都是太宗皇帝,声望高到振臂一呼就能带着亲兵冲玄武门呢?
而且,既然公主要“请旨”,那这收养孤儿的德望,多半会被陛下尽数笑纳,成为武周煌煌盛世的点缀。所谓子女孝顺父母乃是以德行光大父母的声名,无论太平公主如何慈悲悯下,这份功绩都得记在她亲妈头上。
而公主的亲妈,当今的圣上,那可不是什么仁慈宽厚,会以德行来挑选继承人的“仁君”呐……
如此吃力而不讨好的花费,委实是难以理喻之至。除非——除非真如太平公主所说,是真诚的要“尽一点心意”,为此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甚至,甚至都顾不得自己的名声了?
这,这样的情操,就是古之尧、舜,也不过如此了吧?
李昭德的脸色渐渐变得颇为诡异了。
狄仁杰停了一停,似乎是特意给了老前辈缓冲消化的余地,而后慢慢开口:
“此外,公主还有意要延请几位天竺的高僧活佛,这费用也是不菲……”
李昭德微微抬了抬眉毛。若以往日他正色立朝的作风,听到这番禀报本该皱眉驳斥,拮抗王公子弟这谄侍鬼神的风气。但或许是今日被太平公主那种种莫名其妙的举止震得实在三观俱碎反应不能,而今听到这熟悉的佞佛狂信挥霍无度作风,李相公居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心安。
比起而今这难以理解如圣如贤般的太平公主,还是旧日那骄横奢侈的帝女作风更让人容易接受……至少吧,佞佛这档子事还没有那么重那么奇特的违和感。
——简而言之,公主您还是操心佛事骄奢淫逸去吧,不然咱们实在害怕。
大概是出于这微妙的心态。李昭德沉吟片刻,罕见的没有表示反对,只是颇为矜持的表示了忧虑:
“天竺虽为佛国,但毕竟也是外邦。外邦的僧人为圣朝的公主活佛,礼仪上会不会有疏漏的地方?彼此议论的佛经典籍,要不要让内卫看一眼?”
万一典籍中参杂了什么碰都不能碰的话题呢?是不是得过个审核才放心呐?
狄仁杰缓缓摇了摇头,神色迟疑。
“这就不必过虑了。”他低声道:“公主说,她请天竺高僧讲的法,并不是佛法……”
“什么?”
“什么?”
天竺僧人菩提流志跪坐于软榻之上,呆呆望着面前整洁挺括的白纸,脑子里也只有这么一句话在回荡。
公主虽尔特意向狄相公报备了延请外地天竺高僧入京的事宜,但也不过只为表示对政事堂权限的尊重而已;而今上行下效崇佛成风,公主私下要求见哪位高僧,宰相也无权置喙。因此,狄相公前脚一走,公主立刻命人往佛授记寺送了一份拜帖,指名要见此寺庙的高僧菩提流志大师。
菩提流志本为南天竺僧人,取道西域千里万里而至中原,持有心精纯如一,正为弘法而来。永淳二年,菩提流志被朝廷遣使迎至东都洛阳。皇帝曾亲自召见,大为叹赏,称许菩提流志“聪睿绝伦,风神爽异,洞晓声明,通达三藏”,是一等一的高僧;遂为菩提流志修筑寺庙,供高僧翻译佛经所用。
这样声震洛阳上达天听的高僧,即使尊贵荣宠如太平公主,拜见时也要自抑己身,恭敬执弟子礼。
但恭敬归恭敬,太平公主一开口却震得高僧的雪白长眉都微微颤动:
“妾身这几日广览典籍,追慕太宗皇帝时玄奘法师独行天竺的壮举,也想资助一名高僧远涉西域,到异邦求取真经,以解妾身多日的困惑……”
她停一停,又道:“陛下也曾赞同。”
——实际上,何止“陛下赞同”,这分明就是陛下召见亲女时暗示的用意!前日太平请上官婉儿入宫禀报,回返后赐下的珍物之中,除数张莫名其妙的白纸之外,赫然竟有三藏法师之《大唐西域记》,这意图之昭然若揭,简直连太平公主的脑子都可以轻松领悟,再不回有任何误解。
不仅如此,上官婉儿折返后还奉命转达了陛下的训话,其中夹杂了大量如“开拓西域”、“积极进取”、“对外交流”、“丝绸之路”、“历史偏差”之类似懂不懂的怪话。不过虽然似懂不懂,但太平公主依然敏锐抓住了陛下那毫不遮掩的偏好——既然皇帝对此事如此重视,做女儿的岂有不尽力之理?
但这是这份孝顺皇帝的炙热心意,反而将菩提流志大师震得神色僵硬。大师远涉西域而至中原,人情世故无不通达,一听公主这匪夷所思的念头,心中立刻咯噔声响:所谓“效仿玄奘法师”,玄奘法师是那么好效仿的么?西域局势错综复杂难以理喻,中原上国随随便便派个使节护送高僧过境,那搞不好轻而易举就能掀起滔天的狂澜!
——说难听点,谁知道你这高僧是去取经,还是在给中原的大军带路?别说什么孤身在外势单力薄的笑话,唐人使节破国亡家横扫异域,需要调动唐军么?
你说是吧,王玄策?
正因为此殷鉴不远,才实在难以承担这份因果。菩提流志大师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委婉劝阻:
“西域毕竟路途遥远,轻易不便动身。不知贵主有何疑问?小僧略知经义,或可一解。”
公主当即欣然颔首:
“大师能为妾身解惑,那当然最好。劳烦大师了。”
说着她将手一挥,身后的侍女立刻上前,捧来了一张挺括的御用白麻纸。
菩提流志抬眼一扫,看见若干密密麻麻的小字:
【在三角形中,正切、正弦、余弦等定义如下……】
菩提流志……菩提流志深深吐了一口气。
说实话,自东入中原这十数年来,他遭遇过的辩难与质疑不计其数,多有居心叵测者拿着千奇百怪的问题来考验这弘法的高僧。但活佛心胸豁达才辩无双,都能一一对答如流,丝毫不落下风。
但今日,活佛是真的觉得困惑了。
这倒不是因为公主出示了什么谬论……不,不,虽然公主的白纸措辞古怪而又晦涩,但他仔细分辨,依然看出了端倪。这似乎——似乎是天竺某些僧侣在建造祭坛时在实践中发现的图形游戏,涉及到什么与“三角”有关的高论。
据说这些东西高深却又精妙,是僧侣们口口相传的艰涩秘籍,即使博学如活佛,亦然所知寥寥。可公主——深居洛阳的太平公主,是怎么探知的呢?
莫非有新的天竺僧侣到了洛阳?
怀着这不可解的迷惑,大师又翻开了白纸,而后瞪圆了眼睛:在一堆怪异莫名的符号之中,分明有一个小小的数字【30】。
这不是,这不是天竺的计数符号么……
贞观六年,三月。
固然天气尚未入夏,但西域沙漠一望无涯,炎炎烈日依旧高悬于上。布衣而拄杖的玄奘大师在沙土中默默伫立,眺望着起伏连绵的土丘与枯草,怅然不能言语。
如若不是禅心通明而意志坚如磐石,在戈壁中跋涉了数月之久的法师,大概早已经在内外交困下生出不可知的魔障,乃至于癫狂错乱。毕竟,这数年以来的种种遭遇委实匪夷所思,纵使天人神通广大无限,恐怕亦难以预料,唯有瞠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