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吧,以往后的历史看,太宗皇帝口中那个暗算了元舅长孙无忌的“小人”,大概、可能、或许,就是您老自己?
……您不觉得有点尴尬么?
皇帝尴尬与否公主并不知晓,但公主委实是尴尬得脚趾都在抠地。不过尴尬归尴尬,公主还是立刻领悟了陛下的言外之意——如果地位尊隆一言九鼎如太宗,都尚且不能在死后保住一个功勋卓著的老臣;那么皇帝驭龙宾天之后,还有谁能庇护孤苦无依的公主?
届时天翻地覆,能左右公主生死荣辱的,不还是新皇帝一句话么?
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当然,有女皇的光辉案例垂范于前,太平公主的野心与欲望隐忍却又炽热,仅仅在这惊愕与惶恐的片刻之间,心中已经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某个狂热而难以自制的念头,直指问题的核心:如果非要将性命交托于后世皇帝的一念之仁,那倒不如,那倒不如……
当然,这念头绝不能宣之于口。公主恭敬下拜: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臣亦唯有养德修身,辅政以勤,默邀天佑而已……”
当然,如若天有不佑,那本公主自己动手,解决问题,也是无可责怪的嘛!
皇帝瞥了自己的爱女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不错,有点脑子。”她淡淡道:“辅政以勤,辅政以勤,你又打算如何辅政呐?孔子说,为政者,足食,足兵,民信之。太平,三者之中,你能占到哪一样?”
“西汉时吕氏秉政,诸刘危殆,周勃等力争而不能得,唯有曲意侍奉吕后。但吕后崩逝不过月余,大臣们即勒兵入宫,诸吕遂扫灭无余,连孝惠皇帝的爱子也被诛杀。何也?诸吕虽然位高而权重,但根基浅薄轻浮,不过是仰仗着吕后的草芥而已。只要靠山一倒,不要说诸侯国虎视眈眈的藩王,他们就连京中卫戍的禁军也不要想调动一个——彼时周勃驰入北军,士卒皆左袒为刘氏,连一个倾向于吕氏的人都没有!这是什么,这才是权力的根基!”
“那你呢,太平?朕若驾崩,你能调动南衙还是北衙?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你能从自己身上求出兵力、粮食还是百姓的信心?真以为坐在朝中拉拢重臣料理政务,就算是根基深厚权势熏天了?朕不妨告诉你,只要内外稍一呼应,那要杀了你和你那些辛苦罗织来的重臣,只需要政事堂出一道手令而已!”
这几句话不徐不疾平缓沉着,却俨然比滚滚惊雷更叫人恐惧震撼。公主冷汗涔涔,几乎要软软瘫倒在地。皇帝居高临下的俯视大汗淋漓的女儿,内心却毫无波澜——既然太平已经决意涉入朝局,那显然不可能再持有那种深闺公主想当然式的权力幻想——太平资质远不如自己,如果任由她在朝中为所欲为,那恐怕用不了数月就会被居心叵测的大臣拉下水去,乃至于将皇帝精心筹谋的布局毁于一旦!
想想原本的历史中自己被武家冯小宝一张等前赴后继的猪队友拖累的惨状,皇帝的脸色不由沉了一沉。
显然,亲生女儿总不能像男宠般随意抛弃,所以选择更要慎重。正因如此,皇帝的语气毫无松缓,绝不会给公主以侥幸的余地。
震颤片刻之后,太平公终于稍稍喘一口气,伸手擦拭汗水:
“陛,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很简单。”皇帝淡淡道:“如果你没有可以仰仗的东西,就不必入朝了,否则白白送了性命而已。”
太平公主张口结舌“仰——仰仗?”
“不错,仰仗。”皇帝道:“你的大哥一哥不必忧虑,因为他们都当过皇帝,都是李唐的正统,正统就是他们的仰仗;你呢?你是打算仰仗你的那些家产,那些奉承你的轻浮士人,还是游乐宴饮中结交的那些贵戚豪门?太平,朝政不是可以轻易打算的事情,如果你没有那个能耐,朕也是庇护不了你多久的……朕总归要驾崩,而死皇帝一钱不值;真要是应对失措,那到时候你能得一个投缳自尽的结局,都算是后人还能顾及到朕的颜面了……”
轻描淡写的说完这几句惊天动地的敲打,皇帝从袖中抽出一张白麻纸,轻飘飘抛在了瘫软的太平公主之前。白麻纸上字迹俊秀而又英挺,赫然竟是皇帝的御笔:
【太平公主逃入山寺,三日乃出,赐死于家,诸子及党与死者数十人。】
皇帝与公主自午后谈到了傍晚,直至夕阳西下之时,恭候在殿外的心腹侍女才隐约瞥见公主的身影,然而定睛一看,却不由骇然:公主竟尔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僵硬;一双泛红的眸子更是目光灼灼,直欲噬人。
公主一改往日端庄娴雅的风格,大步流星踏出宫门,一把攥住了贴身侍女的手臂——这一把凶狠凌厉,力气好似虎爪,疼得侍女几乎咬牙。
如此僵立片刻之后,神色怔然的帝女突然开口:
“我的私房还有多少?”
侍女愣了一愣,正在本能思索账目,却见公主直视前方,漠然再次开口:
“有多少全取出来吧,让幕僚写一封奏疏,就说我感念陛下恩德,愿意捐献身家,收养洛阳无家可归的孤女,供她们识字……”
侍女愕然:“家主,这费用恐怕——”
“费用?!”公主压抑已久的郁闷及怒气终于爆发,乃至于狂怒不可遏制,声音竟然尖锐而又凄厉:“留这么多钱做什么?买棺材么?!”
第65章 历史教科书
大概是出于某种刻骨铭心的恨意,被酷吏纠缠许久的宰相们特意挑了个好日子来揭示周、来二人的结局——九月十五日,五品以上的京官照例在上阳宫正殿朝见天子,依规制扬尘舞蹈山呼万岁之后,皇帝刚刚温言问候两句,首相岑长倩立刻出班行礼,而后自袖中取出白麻纸,开始宣读相公一致通过的旨意。
相较于皇帝匆匆写就的那封中旨,这封敕旨曾经诸学士精心润色,词藻华美用典精深,是一篇极为高明的四六骈文。然而书生杀人以笔,知制诰的学士对酷吏怨恨已久,因此笔端巧为阴阳,虽然舌绽莲花不吐一个脏字,却实打实将涉案的酷吏全都敲入十八层地狱,再不得翻身。
可怜两位酷吏尚且被蒙在鼓里,今日上朝时犹自矜矜得意四处窥伺,在笏板后记下了不少“无礼”、“失敬”的官员,预备日后弹劾所用;而今骤然听到上谕这凶狠凌厉不留余地的攻击,登时便是头晕目眩神思错乱,仿佛被哐哐几耳光往脸上猛扇,扇得两眼金星乱冒——以国朝的制度,被敕旨申斥的官员应即刻脱冠而谢罪,力陈犬马怖惧之情。然而两人都是流氓出身,平日整人的胆量固然不少,今日突然被整,居然惊骇到张皇失措,抬腿刚想走出班列,便一脚踩中官袍下摆,葫芦一样滚到了大殿正中。
不过没有关系,酷吏们不体面自然有人帮他体面。而今破鼓万人捶,监察纲纪的御史立刻出声,喝令侍卫上前拖走了周兴——不,周灭、来丑贼这两个罪恶滔天的逆臣,当众剥下官服、摘去鱼袋,押赴大理寺看管;殿外的侍卫则赶紧呼唤马匹,要驰出宫外传旨:以皇帝办事的惯例,敕旨中其他的罪名或许还需大理寺鞠审,但改名一事却决计不能耽搁,必须要立刻通传京中,让周灭来丑贼全家都好好享受这御赐的社死时刻。
眼见周来二人挣扎而去,大殿内一片死寂。大臣们垂首肃立,默不作声,除惊吓后怕之外,都在思索这惊天动地的变故。此事诡异玄妙之处,不仅仅周来二人这快得超乎寻常的倒台速度,更在于上谕中含糊其辞,点出的太平公主揭发酷吏的“贡献”!
——太平公主!莫非皇帝的亲女儿也要涉足朝政了?
剿灭酷吏当然是好事,但自太宗朝以来朝臣们委实是被李家那前赴后继孜孜不倦的精力给搞得后怕不已。设若李武两家的女儿进入朝堂,那他们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未来会是怎样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
还叫不叫人过日子了?
可惜皇帝的意愿从不以大臣为转移。诵读完问罪酷吏的诏书之后,宰相立刻又从袖口中摸出一卷绢帛,向朝中重臣宣示了另一则重大的消息:周灭、来丑贼荼毒京中数年,无辜被害的官吏百姓不计其数,多有家眷流落无依;公主垂念至深,因此发愿捐出手中的资产,于京中购地建宅,供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暂且容身,以图将来。
说实话,自太宗开国以来,王公宗室们为博善名搞的捐赠委实不胜其数,可尽管不胜其数,听到宰相诵读的内容,诸位大臣仍旧是惊骇莫名——绢帛上条分缕析无所不包,竟尔将具体捐出的土地、粮米、布帛菽粟等都一一造册列了出来。大家都是娴熟政事的高官,自然立刻明白了这详细周密后的言外之意:
——不是吧公主殿下,您居然玩真的?
眼见着王公贵戚居然真从身上割肉赈济百姓,那震撼简直比看周灭来丑贼打滚更为惊悚。朝中一众的朱紫高官瞠目结色反应不能,以至于大殿之中诡异莫名,只有宰相朗朗诵读的声音在栋梁之间回响。待到这响声徐徐止息,高居御座之上的皇帝才稍稍坐正了身子。
“朕是昨日收到的公主的陈奏。”她淡淡道:“虽然思虑不周,但着实也是一片诚心——也罢,狄卿,你就帮着公主料理料理这收容家眷的事吧。”
站在宰相列中的狄仁杰微微一愣,立刻察觉到背后多了几束怪异的目光。
他无声叹一口气,还是只有执着笏板出列行礼,遮挡住抽搐的面容:
“是。”
上官婉儿快步趋入仙居殿中,向倚栏眺望禁苑池水的皇帝深深行礼:
“陛下。”
皇帝唔了一声,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
“狄仁杰见过公主了么?”
“见过了。”上官婉儿垂手道:“公主向狄公展示了捐赠家产的清单,狄公看了,似乎颇为……惊讶。”
“惊讶?”皇帝的语气有了微妙的起伏:“看来太平捐的还不少?”
“是。”上官才人道:“以婢子看来,已经近乎于倾尽一切了……”
说到此处,上官婉儿也不由微微生出了诧异。她奉命带着狄相公拜见公主,亲眼见到了公主出示的那份惊心动魄的清单;狄公不过外臣,只是惊异于太平公主出手之豪奢阔绰;上官才人却是久居宫中,颇知宗室底细,而今稍稍过目这份清单,立时便觉震撼莫名——以她的估算来看,公主恐怕是将自己的嫁妆单子都尽数给折进去了!
这份慷慨委实是匪夷所思,以至于狄相公矫舌难下,旁敲侧击的向上官才人打听公主的心意:昔日沛公入咸阳,财物无所取而妇女无所幸,故范增知其志不在小;而今太平公主施展这样骇人听闻的手笔,莫不成也有什么“大志”不成?
这委实是敏感到碰也不能碰的话题,无论狄仁杰如何试探,上官才人都只能保持沉默。但沉默不能阻遏疑惑,才人愈为细想,愈觉不可理喻:且不说公主绝无这个成“大志”的才华;就是皇帝高居九宸,又怎么会允许旁人有此觊觎?
但出乎意料,当上官才人半吞半吐的交代出公主那财物无所取面首无所幸的异状,皇帝却并无被触及逆鳞动怒的神色,她只是意味不明的微微一笑:
“不错,虽然朕的女儿本事不大,但好歹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上官才人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丝毫不敢掺和进这要命的议论之中。所幸皇帝远望片刻,悠悠然的转移了话题:
“朕从上苍处又换来了一件新东西。”
当皇帝决然放弃了她的工具人酷吏之后,天幕立时投桃报李,送来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偏差值。而以皇帝作风,似乎也不是那种勤俭持家善于储蓄的类型,到手后即刻挥霍一空,相当之正常。
上官才人立刻下拜,恭敬接过了侍女捧来的锦盒——自数十日前天现异象以后,被迫围观皇权底裤朝廷黑历史的诸位女官多遭软禁,唯有上官婉儿应对称旨,被留在皇帝身边料理与天幕有关的机要事务,算是专职的秘书。天幕所泄漏的消息往往匪夷所思,迥然超乎意料之外,也唯有上官才人这样的心性,才能沉稳应对,滴水不漏。
可纵然心性沉稳,上官才人在打开锦盒之后,双手仍不由微微一颤。
盒中只有一本崭新的暗红色薄书,封面光亮而又平整,一行横平竖直的大字闪闪发光:
《普通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
眼见此物在前,上官才人的呼吸都不由微微一滞。
她侍奉皇帝料理机务,曾经有幸见识过天幕为诸多“奇珍”开列的价格,样样都是把人当肥羊在宰;而诸多贵到骇人听闻的书籍图纸之中,那几本“历史教科书”的开价更是屹立山巅傲视群雄,俨然绝非常人可以触及,真正是看了都叫人头晕目眩。
——所以陛下到底是怎么换到这样奇珍的?
莫说皇帝而今的储蓄远远不够,即使用上上苍所谓的“子孙贷”,也不过杯水车薪而已。天幕曾展示过皇帝诸位子孙的光辉成就,当场便将女皇噎得险些破防,只能闭嘴言语不得;回首看看人家老刘家那高到出奇的皇帝水平,只能翻白眼而已。
换言之,唐代皇帝的子孙贷业务,在天幕这里只能被评为质量低下的次级贷款,压根是借不出来什么东西的……
上官婉儿诧异莫名,竟尔冒险翻开了那光滑鲜亮得出奇的封面。而仅仅是抬眼一扫目录,她便恍然领悟:原来这上苍所赐的“教科书”也划分为不同的阶段,这一本薄薄的册子,不过从秦朝笼统讲到唐初而已,往后则只字不提。
果然,皇帝悠悠开了口:“朕算了算手上的那点偏差值,除了应付急事必不可少的储蓄之外,也只够兑换这本小书……不过,朕索取这本小书的时候,上苍的态度却颇为暧昧,似乎以为这本书已经没有什么价值,所以开价相当低廉。”
上官婉儿:……
——陛下,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就是天幕的态度……其实是对的?
纵然是“天书”,但一本不过笼统叙述前朝历史的天书,而今还能有什么用处?即使反复钻研寻根究底,也不过只能追觅一点蛛丝马迹,与消耗的偏差值相比,未免……不太上算。
当然,上官婉儿决计不敢在皇帝面前腹诽。她恭恭敬敬翻开书页,扫过天书上平直板正得近乎诡异的字体,却见边角处墨迹淋漓,竟然是皇帝亲笔所写的批注。上官才人心下一凛,赶紧注目细读,但仔细一一浏览,越读却越觉迷惑:原来皇帝一页一页反复注释,却并非品味书中微言大义精深妙论(虽然这天书文字朴素,委实看不出什么“大义”),而是——而是在数字数!
【汉高祖至文帝、景帝:共六百二十一字;
汉武帝:三千八百三十二字;一千余字叙述推恩令及对匈之战、一千余字叙述丝绸之路,一千余字叙述盐铁专卖及冶铁的进步
汉武帝以后西汉诸帝:一百零五字】
对比惨烈鲜明到这个地步,哪怕傻子也能看出其中的巨大差异。上官婉儿当然不是傻子,她心中咯噔一声隐约有所悟,赶紧翻开了之后的书页——果不其然,东汉煌煌两百年国祚之中,被提到的不过光武、明、章三位皇帝,而三位皇帝的字数加在一起,竟然还不到蔡伦造纸术的三分之二!而能——能与蔡伦篇幅媲美的,也唯有班定远弃笔从戎征西域、窦固勒石燕然而已!
一个太监,一个外戚,一个边将,三人居然能占到东汉一班以上的篇幅,这用意简直令人心惊胆寒,不可细想——所谓读史以明志,这本天书所要宣明的,又是何等的志向?
这种倾向比之皇帝的黑历史更可怕一千倍一万倍,是实实在在不能为传统史观所容忍的可怕议论。上官婉儿毕竟是宰相根苗见识深远,仅仅稍微想了想字里行间那隐约暗示,两条腿已经要忍不住左右打颤。
但她到底是顶住了,咬着牙往后翻阅。果然,在东汉、三国篇以后进入魏晋南北朝,天书的倾向再次展示了出来——五胡十六国兼南北朝统共两百余年,兜兜转转近百位皇帝僭主,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加一起只在这教科书中混了个百来字的篇幅,而书里图文并茂长篇大论,在洋洋洒洒的介绍什么呢?
《齐民要术》!祖冲之!圆周率!
最让上官才人绷不住的是,书中介绍祖冲之儿子祖暅的什么“祖暅原理”,居然都有五六十字,比整个五胡十六国加起来的牌面更大……
——所以祖冲之到底是谁?
可怜上官才人熟稔文艺,虽然饱读诗书,但毕竟历史局限,委实只是个出色的文科天才而已,纵使瞠目结舌想了半日,也想象不出这祖冲之是何等超凡脱俗的风流人物;至于细看这“祖暅原理”,更是头晕目眩,难以自持。
但皇帝并未给上官才人喘息的时间。她头也不回,只是平静出声:
“看完了没有?”
上官婉儿立刻伏地:“婢子……婢子粗粗看了一遍。”
“有何感触?”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震得上官婉儿微微一颤。所谓食肉不食马肝,这委实是敏感得连想都不能多想的东西。可皇帝垂询,她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搜索枯肠:
“婢子,婢子以为,这本‘天书’排篇布局间别有言外之意,似乎——似乎与凡俗不同……”
毕竟是来历高深莫测的天书,上官婉儿昧着良心胡说八道,到底不敢形容为“离经叛道”。
皇帝淡淡道:“什么言外之意?”
“婢子见这天书中详略有别,多多叙及开西域、征匈奴的往事;想来,是有意偏重于开疆拓土的边功,重视大一统之功业……”
说到此处,上官婉儿稍稍呼一口气,才终于鼓足胆量,说出关键:
“此外,天书似乎格外注目于所谓的……技术。”
是的,“技术”!这才是书中最为离经叛道的部分——如果说开拓边疆为文人所恶,却还能博取武将的青睐;那么天书对祖冲之蔡伦等人超出预计的推崇,就完全是超出于一切传统的史观,俨然跳出于轮回之外了!
祖冲之蔡伦等人擅长的是什么?算学、造纸、建筑,所谓“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这都不是什么反对与否的问题了,技术这等小道千百年来都被视为雕虫末技无足挂齿,那是连被大儒们反对批判的资格都没有,干脆就是被无视的小透明。
可就在这薄薄一本天书之中,这些雕虫小技却却俨然高居青云之上,不但可以与征匈奴开西域的伟大边功相较,甚至一举超越了无数帝王将相贤良奸佞,纵使光武、明、章,亦只能瞠目其后,仰观那些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
这些——这些东西……有这么要紧么?比皇帝,比皇权,比贤臣小人都更加的——要紧?
上官婉儿心中乱跳,垂目不敢直视。哪怕仅仅是顺着天书的逻辑往下稍微一堆,都能瞬间联想到一大堆令她心惊肉跳、胆寒到不敢出声的东西!
但皇帝似乎浑不在意。她甚至轻轻冷笑了出声。
“总结得不错。”女皇柔声道:“说起来,这本书只截止到唐初为止,但唐初煌煌几千字之中,提到太宗皇帝彪炳勋业的也不过区区千余字而已,其余大多都在叙述什么‘曲辕犁’、‘耕田法’——喔对了,还有玄奘大师西行取经的往事。虽然这书中还没有提及朕,但仔细想来,就算沾到朕一星半点,恐怕篇幅也未必及得上玄奘这个光头和尚……”
上官婉儿的面颊不由微微抽搐。
但以这天书的风气看,皇帝这的推测显然大有道理。所以上官才人只能闭嘴不言,伏地装死。
女皇又道:
“不过,这天书倒解了朕极大的疑惑——先前见到这天幕时,朕还心存疑虑,害怕上苍会为了李唐降罪。但而今看来,大汉十数位天子的地位竟尔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太监,恐怕上苍是真没把这人间的皇位变更放在眼里……也无怪乎这天幕这么从容镇定,甚至都不愿意过问李唐宗室一句——哼,恐怕将来朕在这‘天书’上的地位,也不过寥寥数句而已。多半还是什么边边角角的课外材料,补充练习。”
说到此处,纵然女皇心志坚定,语气中也不觉多了怨意——在兑换来天书之时,皇帝还曾兴致勃勃跃跃欲试,自以为称帝后必然能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仔细翻阅天书,却越看越是心凉——虽然书中尚未叙述到武周,但自先秦以来数百位君主,除了秦皇汉武唐宗能侥幸有个单独篇章,昭帝宣帝章帝能沾沾臣子开边拓土的福气刷刷存在感,其余寻常皇帝都只能什么“课后复习”、“材料阅读”中若隐若现,挤个大通铺了事……
所以天幕干嘛要操心凡间皇位的更迭?横竖换来换去也不过是书中寥寥几行文字而已!
这事实委实冷酷得令人沮丧。但女皇毕竟是女皇,在尴尬与沮丧之余,却也敏锐捕捉到了天书那鲜明到几乎一眼可见的倾向。秦皇汉武唐宗的长篇大论浓墨重彩,是以其不世的功业书写,而今时殊事异,再也不可效仿;但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她未尝没有另辟蹊径的机会——
皇帝眯了眯眼睛。
显然,蕙质兰心聪明绝顶的不止皇帝一个。上官才人伏地瑟缩了片刻,终于小心从地上抬起头:
“陛下,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女皇平静道:“太平既然要捐资设学,那未尝不可以教出第二个祖冲之。”
她徐步转身,挥舞拂尘敲打栏杆,玉石相击清脆悦耳,仿佛是不成曲调的奏鸣。
“上天是不会在意朕的。它不会在意朕的皇位,更不会在意朕的生死。在上苍眼中,除了数位留名千古的君主以外,这所谓高高在上的皇位,想来也不过是蝼蚁而已吧?蝼蚁当然无足可道。”皇帝语气轻柔而又舒缓,轻描淡写的抛出了足以令一切儒生嗥叫昏厥的可怕论调:“不过,上苍也有在乎的东西呢……它在乎什么?它在乎祖冲之,在乎蔡伦,在乎那些无足挂齿君子不为的雕虫小技——喔不对,在天书看来那不叫雕虫小技,那叫什么来着?”
皇帝侧首思虑片刻,终于一字字字正腔圆的背出了那句古里古怪、浑然不可理解的格言: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不错,那叫科学技术。当然,朕不太明白这‘科学技术’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既然上天在意科学技术,那朕就可以给它科学技术!上苍怎么看待皇帝,那无关紧要;但只要朕有了这‘科学技术’,那么上苍也必须要顾怜朕!”
——说到此处,终于图穷而匕见了!
不错,皇帝果然是皇帝,阴损狠辣心计无可比拟的皇帝。即使在天书那匪夷所思史观的震撼之下,皇帝依旧意识到了字里行间所泄漏的破绽——不仅仅在于天书中对祖冲之等人非同寻常的青睐,更在于习题与材料中反复诘问的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