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默然不语,似乎没有反驳的意思,于是几位豪强胆气愈壮,犹豫着开口发声:
“殿下,臣等承圣天子天载地覆之恩,原本有辅佐朝廷底定西域的职守。数年前孙都督奉命清剿西域的马贼盗匪。臣等也曾为王师策马前驱,不敢稍有懈怠轻慢。只是,只是西域如此广大,零星的一点杀人越货,实在是管不过来……”
虽然昧着良心用“零星”来矫为掩饰,但的确是实实在在的点通了事情的关窍。西域商道纵横数千余里,荒漠戈壁不胜其数,就算有千百万的官吏士卒,撒到茫茫戈壁也真真只是沧海一粟,于局势委实毫无补益。
昔日孝武帝远征绝漠,不也只能半途作废,无功而返么?大唐的国力再为强盛浩大,难道还能在此边陲消耗殆尽么?
果然,公主沉吟片刻之后,依旧徐徐点头。
“诸公说得不无道理,茫茫大漠空无人烟,的确很难处置。”她淡淡道:“只是,都护府还额外送给了本宫一张单子,说是派遣官吏调查了往来的所有商贾,听取他们对而今行商的意见,如此统合整理,列出了一份清单。”
身边的女官立刻捧上了一张白纸,公主伸手拿起,向阶下扬了一扬,殿外诸多贵族的目光随白纸而移动,隐约只能看见纸面上隐约的墨迹,似乎誊写着大量怪异难解的数字与符号。
“清单中列出了诸位商人往来买卖主要的障碍,不过说来有趣,对大部分商人而言,他们出门买卖最大的困苦,还不在于这千里万里茫茫的无人戈壁,而是人烟聚集的集市与城郭——用这些人的话说,戈壁沙漠虽然艰苦已极,但好歹还有规律可循,只要小心谨慎运气不差,十个中总能活下七八个来。反倒是市集中的黑店黑市与盗贼,那撞上了真是十死无生,再老练的商人也别想挣脱罗网。”
“换句话说,在城中居住歇息补充辎重,居然还要比行进于沙漠更危险,存活的可能更低。这听起来简直都有点地狱笑话了……喔对了,诸位想必不懂地狱笑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没有关系,诸公稍稍算一算自己的钱袋子,应该就能明白本宫说的这番至理——自上年以来,诸公在城中设卡收税,能拿到手的税赋是越来越少了吧?”
第二声击掌响起,宫女们鱼贯而下,为诸位大人们各捧来了一份黄纸的小册。各豪强贵戚上手一翻,脸色顿时变更:小册上分门别类罗列详细,赫然将诸位历年以来在商道关卡上所得的分润列举得清清楚楚,条分缕析,一丝不乱。严谨细密得便仿佛是伪造的。
诸位大人瞪圆了双眼,不顾仪态哗啦啦翻动账簿,仔细看上几页之后,果然一如预料,还是……无法分辨。
是的,虽然西域的豪强权贵们都在仰仗商道吃饭,但他们对商税的管理水平只能用悲剧来形容。整体而言,别说什么按商品门类获利多少分别收税这种高端操作,就连口赋告缗和均输官卖这种中原推行了上千年的税制都实行不下来,搞到最后只好施行半残废的包税人制度——将各地的税收全部打包卖给了当地有势力的豪商,每年按比例分成即可。说白了,这种连管仲来了都得皱眉的烂账,当然分辨不出什么真真假假。
不过,近年以来,连这半残废的税收体制也无力维持了。承包税收的豪商们纷纷叫苦,都说城中往来的商人大量减少,收入实在不支,必须得削减分成方能支持。诸位国王贵戚利益平白受损,自是勃然大怒不可遏制。但在反复博弈之后,还是只能无可奈何,捏着鼻子认了下来——没有办法,以诸公手上那草台班子一样的人才框架,离开了这些贪得无厌的包税人,搞不好是真的一分钱都收不上来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众人听见公主轻描淡写点出自己这数年以来焦心忧虑的财政危机,一时之间都不由凛然。自从宴席上购买中原奢侈品的习惯蔚然成风以来,西域豪贵的储蓄将近挥霍一空,是实实在在承受不起任何财务上的风波了。
只是,公主到底是怎么摸清税收底细的?
几位贵戚哗啦啦又将小册子翻到末尾,而后眼皮一跳——他们在最后一页上看到了熟悉之至的、都护府的印章。
自孙大亮横扫西域万邦来朝之后,朝廷以协助兵卒就地驻扎屯田耕作为由,往凉州瓜州兰州陆陆续续派遣了一千余的国子监监生,而这些监生平日里往来穿梭西域诸国之中,诛杀马贼调停冲突,随身携带的便是这都护府特制、象征朝廷威权的令章。而今在税收清单上重见此印,那公主的消息由何而来,已经是不问可知了!
当然,监生们频频出入西域,能从商人口中调查出点底细也不足为奇。但要将这种种的底细统合整理分析出整个税收的流向,那需要的功力可就非同寻常了——西域诸位贵族手下的官吏,那是决计没有这份本事的。
中原人才之盛,一至于斯乎?
“以此种种观之,那显然不能推之于什么荒漠戈壁。”公主平静道:“毕竟,荒漠戈壁再如何辽阔无垠,总不能让入城的商人们日日的减少,乃至于关卡的税收竟尔锐减三成有余吧?如此日削月割,逐年耗损,即使以诸公之富,又能支持多久?而归根结底,商贸之所以萧条不兴者,正缘于当今这混乱不堪的局面——以都护府的官吏来报,当今的商人,那是宁愿带足干粮、绕行数百里地,也不敢贸贸然入城中修养补给;而寻常的百姓农工,更是畏惧边疆关市如虎,裹足不前而不敢入内半步,否则一旦为人暗算略买,沦为奴隶,又何处说理?”
“商人商人不敢来,百姓百姓不敢往,长此以往百业萧条,税源焉能不枯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诸公,设若这税源再这么崩塌下去,你们何以自处呢?”
殿中寂静片刻,似乎隐约有几人露出了惶恐之色。但大半的贵族仍旧茫然,并没有什么当头棒喝纳头便拜的桥段。如此尴尬迟疑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小心上前,整衣而拜:
“殿下所言当然是至理。可好教殿下知道,这西域千年以来,就是这样的呀……”
什么黑店,什么走私,什么略买人口,什么抢劫贪墨,那不是自西域商道开辟以来,数千年间引为惯例的常态么?难道数千年的习俗,还能一朝改变不成?
商人减少……商人减少就减少嘛,减少了又有什么要紧?商人减少了中原的奢侈品要价就会暴涨,待到利润足够高昂,总归会有不怕死的冒险再走商路,继续与走私与黑店与抢劫斗智斗勇,一切不又回归正轨了?
懂不懂什么叫自由市场无形的手啊?!
长乐公主:……
大概是生平在皇帝与政事堂诸位相公的陶冶下磨砺得久了,李丽质对这样光明正大摆烂的操作真正是震惊骇异不可理喻,沉默片刻以后才冷冷开口:
“常有的事?好个常有的事。数年之前,都护府奉命平定西域的马贼与盗匪,似乎也有人向朝廷进谏,说这是常有的事!”
这语气已经隐隐暗含不满,台下衮衮诸公一时惶惑不安,但除却惶恐之外,额外的却是不可自制的疑惑,以至于垂手低头,却只能诺诺回答:
“殿下责备得是,臣等当然不敢辩驳……只是——只是这种种积弊,的确是西域千年以来的顽疾。就是当年扫荡马贼,那也是借了上国的兵马威势,才能一举讨平,犁庭扫穴。至于其余的事,那便更是为难了。”
李丽质被噎住了。
她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表情居然稍微的有了那么一点扭曲,以至于辛苦数个时辰涂抹的粉底支撑不住,竟簇簇掉下一块来。
“……你们的意思。”公主的语气不可遏制的出现了波动:“是要朝廷又一次派出官吏,才能料理干净这整个西域的种种污浊啰?”
意思就是赖上大唐了是不?
她举目扫视,目光掠过殿中众人,所见都是慌乱中带着迷茫的神色,只是这迷茫中却带着她熟悉之至的,某种理所当然的神色:
——当然啊,不然呢?
不会吧不会吧,公主殿下不会指望着西域各国发奋图强独立自主,自个就能把自己料理干净吧?
即使早有预备,李丽质也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有破防的痛楚。
——这就是生生赖上大唐了呗?
……不过说起来,她此次千里而来苦心筹谋,甚至不惜在自己的宫殿中展示逆贼血淋淋的头颅,如此恩威并施连哄带骗,自然是别有所图,希望能将朝廷的手在西域中伸得更深。深入介入西域当然会引发本地力量的反弹,所以此次动身之前公主已经百般谋划,设想过对手若干推脱阻碍阳奉阴违的手段,并为此预备了甲乙丙丁无数的方案。但万万料想不到,她还没开口表达出介入的意愿,人家就直接躺下了!
不是,大唐的力量一来了就再也不会走了,你们就真不考虑稍微做点挣扎吗?
你们连挣扎都不挣扎,那我花费了十几日与幕僚们辛苦筹备的方案算什么?俏媚眼抛给瞎子看吗?
长乐公主……长乐公主感到了某种莫大的侮辱。
她咬牙思索了片刻,不阴不阳的开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边陲不宁波及腹心,中原当然有扶助教化的职责。只是教化首需得人,以而今陇右以外的局势,真要底定乾坤,恐怕不是抓两个人能了事的,多半还要派出朝廷的官吏常驻西域各国,维持买卖秩序,执行刑律,清理税赋。”
至此,长乐公主铺垫许久,终于图穷而匕见——借着这一颗小小的人头,借着这几箱喊冤叫屈的书信,借着数年以来略买人口抢夺劫掠的种种罪行,朝廷要乘势将触手探入诸国之中,以外派的官吏而施行完全的掌控。
什么“维持买卖秩序”、“执行刑律”、“清理税赋”?西域各国的财政多半仰给于商税,如果这商业往来的秩序完全被朝廷官吏把控、罪责刑律尽数悬于国子监诸监生之口,那么各小国所谓的国王贵族,还有什么统御能力?能作威福者为尊上,如若作威作福的手段都被唐人捏在手里,那么谁才是西域的主人?
这是真正釜底抽薪的毒计,能将西域诸国斩草除根彻底架空,从此尽数沦为富贵闲人的计谋。这样狠戾的计谋必然遭遇反弹,所以公主紧紧的盯住了台阶下低垂的脸。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看到猜忌与恐惧,而只是某种更加明显的……欣然?
——听起来大唐朝廷好像是要全部接手商道秩序的样子,那是不是就可以摆脱那些贪得无厌的包税人,多捞一点钱了?
好人呐公主殿下!好人呐皇帝陛下!
公主愈发不得劲了。她的声音继续低了下去:
“此外,为杜绝西域商贸中种种混乱的局面,还必得推行中原的种种法制,统一以大唐的度量衡互通有无,最好再以中原的铜钱计价,彼此收税才更方便。”
这同样是出自天书的毒计,一旦顺利施展,那么朝廷便可以通过货币与度量衡远程操控西域的市场,甚至于利用某些隐秘而诡谲的规则,进行所谓的“金融”动作。
当然,具体的执行他们尚且不甚了了,但不妨碍未雨绸缪,提前为天书所说,统一之“大市场”做充分的准备。
不过,这种准备必得有当地的配合方可,为此大唐甚至愿意付出一点代价,比如——
“……殿下。”几个来自高昌与龟兹的大贵族终于小心开口了:“如若统一——统一了度量衡,整理了税制,这未来征收的商税……”
“商税中给诸公的分成绝不会动摇。”公主立刻道:“陛下的恩典,朝廷的恩典,诸公每年的分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说到此处,公主有意停了一停。这是皇帝教给她的小技巧——在彼此谈判纷争之中,绝不能一次性的抛出自己所有的底牌,而要慢慢等着对方讨价还价。在此次离京之前,朝廷已经给她交了此次与西域豪贵们谈判的底线。为了交换安插官吏与统一市场的权力,可以收纳一部分豪贵子弟亲戚,借门荫以特旨入仕为官;甚至可以允许他们保留一部分军队、购买大唐的兵甲,以此安定人心,迅速开展局面。
当然,这些底线要逐一抛出,她要看着西域豪贵们的脸色,一步步的做试探……
公主凝视了殿下众人,目不转睛,神色专注之至。如是整整半盏茶的功夫,眼见人群内鸦雀无声,李丽质眉毛稍稍挑起,终于在诧异与迷惑中意识到了某个关键:
——不是,难道这样就算了事了?
你们的脑子都想不出钱以外的条件了么?
公主瞠目盯了殿中衮衮诸公足足有半刻钟,期待着能在这些西域贵族眼中看出什么不一样的神色。但凝视片刻之后,她不得不悻悻然移开目光。
如果仅仅用金钱就能交换来这至关重要的进展,那当然是朝中重臣们做梦都想像不到的好结果。可明明是这样意料不及梦寐以求的好结果,前所未有的喜悦,公主在抬眼确认之时,心中生出的却是某种难言的郁气。
当然,作为皇帝的嫡女,此次奉命出使的钦差,李丽质绝不能显出一丁点的诧异来。她甚至要端正神色,言辞谨慎,安定下这些“远人”的心思。
“大唐涉入西域之后,诸位现在所有的一切权益,都不会稍有变更。一旦利税梳理清楚、商道畅通,各国的收入还会大大的上涨,绝无任何的损失。诸公,唐人远道而来,只为安人定国,怀德化远,绝无贪图土地人口的恶念。我钦奉大唐圣天子陛下的谕令,可以在此为诸位立誓,纵使河水如带,高山若厉,大唐的承诺亦永无变更,必将惠及诸位的苗裔。”
说罢,长乐公主整衣而敛袖,抬手遥遥面向大殿西处,高耸陇山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
这是西域所谓之“指山为誓”,各国崇拜陇山,历来将其视为庇护商贾农耕百工百业的神山,而今指山起誓,已经算是最为郑重的誓言。当然,相较于誓言本身的神性而言,最令诸位贵族动容的,恐怕还是长乐公主的举措——煌煌大唐公主愿意纡尊降贵,亲自行这个所谓“蛮夷”的礼节,实在已经是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
为此,诸位西域豪贵诚惶诚恐,纷纷端整仪容拍打衣袖,一齐向公主拱手还礼。
在李丽质幻想的所谓明枪暗箭费尽心力的谈判结束之后,等候在侧的女官们立刻撤下了藤箱书信与血淋淋的人头,迅速呈上了早已预备齐全的早膳。公主赐宴都是以皇家的标准预备,上方玉食珍馐杂设,迥非寻常可比。站立两边的贵族们眼中立刻闪动光芒,甚至逾越礼制,冒昧向女官手捧的食盒看了几眼——中原汉人在烹饪上委实是天下无双,尤其是有西域流入的诸多香料助力之后,那技法与手段都渐趋成熟,对缺少创新的辽阔西域可谓降维打击。而今思来,亦不由口中生唾。
坐在主位的李丽质一眼扫过众生百态,在茫然困惑之余,心中却不由生出一股悲凉:显然,她精心筹谋,不惜为此打破常规抛弃公主颜面,公然出示这血腥头颅的惊世之举,已经是完全无效了——以眼下看来,这玩意儿甚至都没有影响到各国豪贵的胃口……
当然,这样的浑然无畏似乎与什么胆气心力没有关系,纯粹是诸位豪贵们的脑回路过于奇怪,以至于这常规的威慑全然失效而已。
李丽质默然片刻,终于忍耐不住于,长叹一声拂袖而起:
“本宫要去更衣。”
此处所说的“更衣”,当然不仅仅是托辞。事实上,为了全方位的向西域上层社交圈展示大唐衣着服饰百工百物的丰厚奢靡无所不有,公主每次出行西域,仅仅衣料首饰便要五十辆马车往来运送。而为全面展示这些堆积如山的衣衫服饰,公主平均每天要更衣到九次,每次更衣大概三刻钟有余,可谓换衣换到手脚发软眼发木,真真是平生难得的折磨。
不过今日更衣却不同往常,公主仅仅是在大殿后的小阁内换了几根发簪理了理花钿,便命左右退后,而后亲手推开铜镜旁的暗门,一步跨了进去。
暗门内烛火摇曳光滑四射,明亮犹如白昼,河间王开府仪同三司领司空李孝恭盘坐于西域进贡的羊绒地毯之上,扶几起身,向盛装入内的公主俯首微微一礼,然后情不自禁的抬手遮掩双目——公主头顶那精心设计的冠冕实在闪耀得太为过分,连河间王亦不能克当。
公主揽衣行下家礼,徐步迈入暗房,同样跪坐了下来。
“伯伯想必听见外面的动静了?”她叹气道。
这间暗室同样是特殊设计,据说参照了天书的什么“声学原理”,可以将殿中的声音分毫不差的传至暗阁之中,李孝恭端坐于密室之内,便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如雷贯耳,大为醒脾。”李孝恭微微而笑:“我早年奉旨都督凉州,也曾领略过西域豪贵们的做派,倒与公主感同身受。说句实话,他们这个反应委实不算奇怪。”
河间王李孝恭是太上皇帝的族侄,当今皇帝的堂弟,旁支宗室中血脉最近而功业最盛者,偏偏性情又谦退随和,血裔至亲用心精纯,最得天子的信任,甚至能参与某些不可告人的机务。而今天子以密旨派出这样的重量级人物随公主一路西行,明显是有极为重大的嘱托。而今从容出声语气柔和,长乐公主却不能不郑重以对:
“请叔叔指点。”
“谈何指点呢?”李孝恭温和道:“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体会而已。我也是在凉州与高昌龟兹等国的使者贵族盘桓许久,才隐约悟出的道理——西域诸国都是小国,而小国的心思,从来与大唐,与强汉,与一切统合中原、混一南北的大国强国都不同。如若用天书的话讲,小国天然是没有自主性的,它们做出的抉择,大国的臣民往往很难理解。”
“叔叔的意思是……”
“想必公主还记得当年征伐突厥的大战。”李孝恭道:“贞观三年的时侯,李药师以二十万人奔袭漠北,一举讨灭突厥王庭,擒拿颉利、突利二可汗,东西突厥土崩而瓦解,百年北狄之患,至此消弭。当颉利可汗被押送入京时,我与尉迟敬德曾奉命责问酋首,历数他的种种罪行。彼时颉利可汗咄苾心胆俱裂,意气全消,无论我们斥责他虐民、背盟、险诈等等罪行,都是照单全收,毫无反驳的余地。唯有尉迟敬德呵斥他曾对太上皇侮慢无礼的大罪时,此人却竭力抗辩,说自己不懂唐人礼节,无礼或者有之,却实在没有侮慢之心。”
公主啊了一声。她当然知道所谓“侮慢太上皇”的大罪是怎么回事——武德年间大唐虚弱而突厥强盛,为了在征讨王世充窦建德时稳住这虎视眈眈的邻居,彼时的皇帝而今的太上皇陛下谦词卑礼,曾经给突厥人写过数封低声下气的求和书信。
堂堂中原天子竟尔屈膝侍奉夷狄,这自然被太上皇视为平生莫可忘怀的奇耻大辱,朝廷上下噤若寒蝉的软肋逆鳞。而当今圣上身为人子,数年前又与太上皇有过玄武门这样微妙的过往,那自然要倾尽全力表现自己孝不可言的殷殷诚心,皇室垂范天下的父慈子孝。为此专门派近臣刺一刺颉利可汗,自是在情理之中。
所以,颉利可汗还有什么狡辩的余地么?
李孝恭道:“颉利如此妄言否认,做臣子的当然义愤填膺。尉迟敬德立刻出示了他昔日与太上皇往来的信件,直指称呼中种种悖逆之处——彼时颉利可汗强盛,竟然在信中直呼太上皇的名讳,又称太上皇‘李家老翁’,如此狂悖犯上的言行,真是令臣下不忍耳闻。以彼时的形势,我们本以为颉利会否认这狂妄的言辞,想不到他毫无推辞,竟尔一口承认了下来,只是承认下来后却迷惑不解,直言询问我等,不知这有何侮慢之处?”
“荒唐悖逆到这等程度,真正是令人罕见。我等刚要呵斥,这颉利可汗却说,当年他的爷爷沙钵略可汗曾向大隋效忠,能够做隋朝天子的奴才便心满意足、万分喜悦。彼时突厥上下都知道此事,也不觉得有如何侮慢呐?如若大唐天子不满,他颉利也可以给大唐的皇帝做奴才。此人还言之凿凿,说他愿意效仿他爷爷的先例:如果我与尉迟敬德可以牵线搭桥,介绍他当上大唐皇帝的奴才,他会倾家荡产的报答我等……”
公主……公主缓慢的眨了眨眼。
“颉利可汗在效法勾践之志,卧薪尝胆?”她喃喃道。
李孝恭叹了一口气。
“言辞实在过于无稽,我等也有如此的怀疑。”他道:“但我等随后讯问了东突厥的其余贵人,果然是各个都对昔日沙钵略可汗做隋文帝奴才的光辉往事记忆犹新,乃至心驰神往,恨不能效法先贤。颉利颇有才略,或者还有忍辱负重的志向,这些东突厥贵人多半是酒囊饭袋,决计没有这个矫情自饰的本事。换言之,突厥上下还真是对昔日为奴的往事了如指掌,乃至欣欣然引以为自得……”
李丽质:…………
即使时过境迁平息已久,她也能从自家叔伯眼中窥伺出当初那种虽然不懂但大受震撼的惊骇。
显然,世间最为凌厉的武器便是真诚。当突厥人不遮不掩毫无避讳的向李孝恭尉迟敬德等炫示自己祖上为奴的光辉往事时,纵以两位名将久历沙场的阅历,想必一时间也是瞠目结舌反应不能,以至于预备下的种种问罪之辞居然在这坦诚之前黯然失色,瞬间丧失了一切杀伤力。
——是啊,人家爷爷当了奴才都可以公开宣传,你爹写两封语气卑微一点的书信又算得了什么呢?
估计皇帝亲耳听闻,都要被这样的坦坦荡荡噎得直翻白眼。
在惊骇迷茫之余,长乐公主隐约也记起来了:“我记得贞观三年时,陛下是曾痛骂过突厥形如野兽,所谓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不可以仁义待之……”
“是的。”李孝恭喟叹道:“我与尉迟敬德回报了颉利的反应,圣人大为震动,也颇为恼怒,当然不会对突厥有什么好脸色——以圣人的说法,突厥与中原各为其国,彼此凌逼侮辱其实也不算大事,但突厥人竟尔恬不知耻自甘卑贱,公然炫示祖宗为奴的旧事,那就不止是将突厥的品格贬入地底,更是对大唐莫大的羞辱。”
——说白了,突厥人恬不知耻下作卑贱,那与突厥僵持多年的大唐又算什么?颉利可汗无耻到这个地步,那就连皇帝三年讨平蛮夷的功业都要黯淡几分。毕竟千秋史册煌煌公论,谁喜欢看中原圣天子陛下放下身段与这样卑鄙的人物纠缠?即使以文章笔法而论,那好歹也得窦建德、刘黑闼之流的豪杰,才能衬托出胜利者的光辉万丈。
皇帝自然深谙这对比烘托的妙处,所以才颇为恼怒,乃至心绪不平。他原本打算教授颉利可汗文章诗赋,令其宴前颂圣,昭成功于太上皇御前;而今也不能不暂时停止,只是排了一支舞蹈了事——毕竟,以颉利可汗的种种作为来看,他搞不好会当着太上皇帝的面迅猛开舔,一旦舔功不得其法,难免要说出某些会让两位圣人尴尬难言,乃至于永载大唐史册的名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