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虽尔河间郡王说得轻描淡写,但此寥寥数语之中,却牵涉到朝廷一项极为重大的改革。两年半以前,圣人与宰相反复议论,终于决定采取天书的建议,在关中各处要塞预备驿站招募快骑,每日奔驰往来驰骋不休,源源不断的将关内各地布帛粮米的价格及商贾买卖的消息送入长安;而门下省常有算学出身的书吏二十一余人,负责整理核算以后送入政事堂中,供宰相及户部堂官参详决策。于是四方货殖低昂及诸利害曲折,朝廷不数日即知端详,由此权衡万货轻重,无往而不利。
新法实施两年以来威力渐显,近年朝廷先征突厥再伐西域,却犹自府库充足而赋税如常,大半便仰赖着这轻重均输之法的妙用。贞观以来的种种改革,大概要以此为第一了。
王荆公所梦想之“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也不过如此而已。
当然,李丽质的重心在陇右西域,对于这样专业繁琐的改革不甚了了,闻言难免疑惑:“都说新法百用百灵,能有什么异常呢?”
“与新法无干。”李孝恭摇头道:“宰相们发现,这两年以来,关中各地布帛粮米百工百物的价格都在上涨,尤其是木材、铁器等,涨得格外的厉害。他们定议再三,原本以为是近年关中水旱不均物资匮乏的过错,但后来仔细打探,才发现关中铜钱兑白银的比例居然大变,由武德年间一两银兑一千余铜钱,跌至如今一两银兑九百铜钱,波及还甚为广泛。”
唐人买卖多用铜钱,但近年来受西域及豪商的影响,渐渐也在大宗的买卖中用上了金银。而如今银价居然下跌,那就超出预料之外了——纵使水旱不均,难道还能波及银铜这些死物不成?老天可不能背这个锅。
公主好歹有过几年听政的熏陶,仅仅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银价下跌,那或者是白银太多,或者是铜钱太少——铜钱每年都有铸造,数量不会有什么变动。也只有银子上的毛病了。银子,银子——”
她一挑眉毛,刹那间捕捉到了关窍:
“商人?”
“公主的确敏锐。”李孝恭颔首:“以政事堂的计算,贞观初年以来西域平靖商道畅通,抵达长安的行商比南北朝至隋以来翻了足足十倍有余。为了行走运送方便,这些行商多是以金银来换取大唐的铁器绢帛、瓷器茶叶,长此以往,运送入长安的白银日积月累,淤积于集市之中,以至于百货腾贵,物价大为变动。”
——当然,除西域及海外行商的贡献之外,公主每年一次推销带货,一来一返也向关中注入了巨量的金银。只不过河间郡王情商相当之高,这一点便顺带而过,再不提起了。
不过,长乐公主依旧从这简明扼要的解释中听出了端倪,她注目伯父,语气微有疑虑:
“……仅以西域商人送入的金银,也不足以有这么大的影响吧?”
商贾辗转千里生死难测,又能携带多少金银呢?更何况人家并非只买不卖,也是要出售西域各色珍物的嘛。——当然,华夏物产过于丰富,总体而言在贸易中的收入远远大于支出,即天书所谓之“顺差”、“出超”,但这些金银数量并不算夸张,朝廷是可以轻易调整的。
“这是当然。政事堂已经下令抛售仓库中储备的粮米来兑换金银,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平息。”李孝恭道:“但关键是,这小小波动的印证了天书中的某个预言……尤其是朝廷依照天书开发出了新的船只,正欲以此大力发展海上的贸易,那么局势就愈发微妙了。”
——为了征伐辽东,皇帝花重金换来了全新的船只制造技术,计划打造全新的强力水师,隔绝敌寇海上的出路。只是近日西域的利润耀人耳目,却令朝中重臣蠢蠢欲动。考虑到天书曾再三言及“海贸”,设若战后以此大船招募海商往来贩卖,岂非又是一笔天大的进项?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不可遏制,所以皇家的造船图纸与技法一分为二,一份送向琅琊会稽制造战船,一份送往岭南广州,官民合资制造商船。两面都由国公长孙无忌监督总掌,进度极快。至今为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只不过,在射出这支贸易之箭以前,宰相们却忽而在天幕中翻找出了一些极其微妙的消息。以至于进退维谷,竟要派出河间郡王与公主协商。
谈到此处,李孝恭终于自身侧的锦袋抽出小小一个金盒,扭动机括打开机关,取出了一张纤薄的麻纸。
“这是宰相们亲自誊抄的天书段落。”李孝恭道:“虽尔写的是后世朱明及以后的事体,对当今却也大有借鉴之处。”
李丽质接过麻纸,仅仅扫一眼开头,心中便微微一动:
【白银货币与海商——带明的坑爹对外贸易史】
自实行新法,掌握关中百货贵贱的情报以来,朝廷在平准均输上的手段便大为纯熟。每月政事堂会计算关中各地基本物资的轻重丰乏,而后损有余补不足调拨货物平衡差额。关中的物价由此长期平稳,从无奸商囤积居奇的空隙,可谓再现了昔日桑弘羊均输法的无上荣光。
但这法子买卖极为频繁,转运中需要调用大量的铜币。而偏偏一如天书所言,华夏自古缺铜,朝廷手中的铜钱常常匮乏,又要供应军中器械,实在难以支撑。因此户部年年饥荒,隔三岔五就要到政事堂中闹事,即使天子也不能平息。而今钱荒迫在眉睫,朝野上下早就有了更改钱法的动议,只是干系太大,一时不敢动手而已。
有这样的压力逼迫在后,也无怪乎宰相们会关注什么“白银货币”。
李丽质屏息凝神,仔细读了下去。这篇麻纸依旧是天书的风格,一开始便漫无目的而随意散淡:
【到明朝中后期为止,发源于隋唐的海上丝绸之路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扩张。虽然在气候的急剧变化之下陆上丝绸之路已经断绝,但日益兴盛的海上贸易却完全取代了西域的作用,并表现出了至为惊人、乃至于超乎想象的威能。
这种威能远远超出于汉唐时西域的陆上丝绸之路,甚至超出于由汉至宋历朝历代华夏所有对外贸易的总和。如果说隋唐两宋以来,商人往来诸国还仅仅只是以国家财政的有力补充,或有或无的暴利而已;那么自明以后的历史中,海上贸易就真正成了决定整个国家命运的关键要素——在以百年计算的光阴里,这条横跨千里万里的丝绸之路塑造了整个华夏的面目,甚至也塑造了整个世界的面目。
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以《白银货币》的观点总结整个近古时代的国际贸易:在1400-1700年的第一波全球化之中,虽然欧洲往来如风叱咤风云,工业革命一片勃勃生机,但整个世界经济体系的中心,却依旧是华夏。
至于为什么有这么离谱的局势,那原因倒也很简单。虽然带明是被动卷入了世界市场,但整个华夏文明一旦进入贸易之中,那真是太他妈能赚钱了。
当然,仅仅强调华夏能赚钱,那倒也不符合史实。实际上,这条赚钱的门路多半还应该归功于西班牙。十五至十六世纪时,远赴美洲的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在新大陆发现了数额至为惊人的金矿与银矿,储量丰沛到不可思议。以彼时最先进的汞齐法开采,仅仅波托西银矿一地的白银产量,便约等于除美洲以外全世界产能的总和。
这样天量的贵金属极大刺激了西班牙葡萄牙的消费潜力,他们挥舞着白银黄金四处求购商品,但横扫了整个欧洲也不能满足,反倒将欧陆的通货膨胀推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于是这蓬勃的欲望无处发泄,终于盯上了遥远的东方,拥有庞大生产规模的的华夏——而恰巧,此时的华夏也正好被洪武皇帝以降历代带明天子发行的神奇宝钞折磨得痛苦不堪,极端的渴求着稳定的货币。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眉来眼去,迅速展开了贸易合作。
……怎么说呢,从往后的历史看,大概双方都不太清楚,他们释放出了什么样的怪物。
具体的贸易细节就不必详细叙述了。这里我们只需要稍微提及一下结果。若仅以西班牙为例,则西班牙人自发现新大陆以后一百余年内在美洲所开采出的所有金银,其中三分之一以上都直接经由所谓的“马尼拉大船”运至澳门,倒入了带明那张永不满足的贸易之口中。】
读到此处,李丽质不由停了一停。
即使对数字不算敏感,只要稍稍联系一下上下文,也能大概估算出带明自海外获取的白银量——仅所谓“波托西银矿”一地便能产出世界一半的白银,而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流入华夏……
李丽质不由抽了一口气。
说实话,与此惊人的数量相比,那西域输入的金银所引发的那点小小的价格波动,简直太不值一提了。
原本以为西域的贸易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暴利了,没想到还有这样赚钱赚到头皮发麻的生意——海贸的利润这么夸张吗?!
长乐公主缓缓眨眼,隐约领略到了朝中大臣在推动广州贸易时的急不可耐。
而若以华夏一方的观点来看待,那么与欧洲乃至美洲展开贸易以后,所获利润之丰沛广袤,亦完全超乎预料。
仅以1631年一年为例,经由菲律宾、澳门流入华夏的白银便在1400万两左右,大约为明朝自永乐元年至宣德九年,统共三十一年以内,中国境内所有银矿总产银量的两倍以上;至于经广州乃至东南沿海等传统商路输送而入的巨额白银,则无可计算,只能归之为天文数字而已。
这个天文数字可以夸张到什么地步呢?自堡宗改收金花银以后,至张居正行“一条鞭法”为止,白银渐渐成为大明官方承认的货币,彻底取代往日的宝钞布帛,流通南北横行无阻。但不要忘了,这个“朝野率皆用银”,银两完全普及化泛用化的大明,它本身可是个实打实的贫银国!
——某种意义上,在数千年开采以后,华夏大地缺银比缺铜还更缺得厉害些。那银产量这么紧缺的国家,是靠什么维持的国内货币白银化?
西班牙葡萄牙日本乃至带英:是啊,靠什么呢?
即使以最保守、最谨慎的方法计算,由美洲由欧洲由日本乃至由印度涌入华夏的财富都是惊人的。通过日益繁荣的国际交流货物往来,明朝的商品横扫天下所向无敌,创造了巨额的贸易顺差。在西班牙人开启马尼拉航线之后的数百年里,全世界各地每挖掘出一两白银,都会有至少四钱通过各色各样五花八门的贸易路线,最终沉淀于大明的商贾富豪手中,成为白银货币化源源不断的养料。
以这种取之尽锱铢的架势,无怪乎西洋人会为大明上尊号曰“银泵”——全世界生产的白银如水一般被大明的工业抽取过来,涛涛汹涌而浩荡汪洋,却永远不能满足华夏那无穷无尽的胃口,最终尽数消失于浩荡土地之上,却也再不见踪影。
——彼时的人类尚且在以贵金属计算财物。如果以此观之,那么仅靠着东南及广东的贸易,带明就要抽走全世界每年三分之一以上的新增财富。所以,什么叫“银泵”,什么叫“贸易黑洞”,诸位大概就能领略一二了。
自然,如此规模宏大而获利无算的贸易,在百年内以顺理成章的方式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当中外的往来全面展开以后,首当其冲的就是西班牙葡萄牙苦心经营的由美洲至菲律宾最后至大明的帆船航线。带明的商品货物百工百业随着白银的浪潮倾泻而出,用不了几十年的功夫就将航线上一切的经济体给倾销得倾家荡产屁滚尿流,连骨髓都给榨了出来。
当时中华的贸易优势达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呢?即使在经过复杂而漫长的海洋运输之后,华夏的货物依旧可以轻松吊打全场。仅以欧洲与美洲为例,自15世纪至16世纪中叶,墨西哥市场上华夏丝织品价格是西班牙同类产品的1/3,在东南亚是荷兰产品的1/3,在欧洲是产品的1/4-1/3;而铁质品、麻织品乃至茶叶等大宗商品的价格,则干脆仅有欧洲同类商品的九分之一不到。彼时从事中西货物贸易的船只,轻轻松松就可以有三四倍的利润,足够让资本铤而走险。
除此匪夷所思价格优势以外,彼时带明商品的质量也是冠绝世界,号称“没有一种产品能比得上中国人的创造”、“中国有世界上最好的货物”,东南及两广的豪商,可以轻易的商品种类与质量上鄙夷他们的欧洲同行。
而如此价格与质量的优势双重叠加,那一旦经由贸易路线扩散流布,会引发如何凄惨的爆杀局面,当然也无足意外了。
仅仅十五世纪后期数十年的功夫里,与带明毗邻的菲律宾土著人便在销售狂潮下彻底忘记了传统的织布手艺,而市场则全部被华夏的绸缎布帛占领;十六十七世纪贸易继续扩展,奔涌而出的商品呼啸喷薄,直接摧毁了整个西班牙葡萄牙的纺织业,所过之处唯有一地鸡毛。
到十七世纪后期,就连远在美洲的墨西哥城中,人们都更愿意选择丝绸布帛而非欧洲的破烂货,所谓“一旦中国产品短缺,尽管欧洲产品充斥市场,他们也绝不问津”——逼得当时的法国商人无可奈何。只能给自己的产品印“中国制造”的标签,以次充好,欺瞒消费者。
当然,在这种近乎疯狂的倾销之前,葡萄牙西班牙乃至欧洲人还是竭力做过一点逆转的尝试,希望抹平华夏那年复一年大得近乎夸张的贸易顺差。他们试图往带明贩卖本国的产品,最后却发现自己那堆二流货色实在不讨带明百姓的欢心,唯一有销路的只有从美洲挖掘出的金银。
甚至而言,即使靠着能工巧匠侥幸在中国人未曾涉足的领域拥有了优势,一旦展开贸易之后,优势也会迅速化为乌有。十七世纪的法国工匠早就发现了这个规律——任何销往中国的工业品都会被迅速模仿开发变为物美价廉的货物,然后反向再倾销回来,顺便挤垮老师傅。
——历史是个圈了属于是。
这种贸易上的垂死挣扎发展到最后,甚至演变为了当时世界霸主葡萄牙与西班牙绝望的封锁。两国的国王都曾经下令限制由马尼拉至中国的航线,减少船只往来,希望挽救本国那点奄奄一息的手工业,阻止贵金属外流。但结果嘛——结果就是带明吸入的贸易顺差愈发离谱,活生生将两国的白银存量抽了个精光,顺带着打爆了它们仅存的产业。
……只能说,西班牙葡萄牙辛辛苦苦在美洲烧杀抢掠,终究只是个大怨种的下场罢了。
亚当斯密曾经谆谆教诲,说棍棒打不垮经济规律。而今两国的无力挣扎,算是跨时空佐证了一波自家经济学开山怪的理论——洪武皇帝朱元璋逆转不了经济规律,西班牙国王也逆转不了。】
读到此处,李丽质不由咳嗽了一声。
人不能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事物,长乐公主也是如此。她先前大概的接触过“倾销”的概念,但始终懵懵懂懂不甚了了,直到主掌陇右、西域的诸多事务以后,才隐约生出一点明悟。以她所见,高昌、龟兹等国本是养羊牧牛以羊毛编织衣衫,供应各处,自这几年中原与西域的贸易进展以来,西域诸国的贵人喜爱丝绸锦裳,百姓则习于中原的麻布粗衣,原本编织羊毛的行业,也渐渐没落了。
当然,几个小国行业的变更无足挂齿,毕竟中原只动用了百不足一的精力而已。可设若这投入的规模变大,倾销的范围变广,那么被波及到的人群,恐怕——
长乐公主心中一动。毕竟是李家的女儿,长久听政的帝女,片刻间她福至心灵,立刻想起了小小的关窍:设若朝廷能控制这倾销的范围,那岂非又是如昔日管仲购置鲁缟处置鲁国一般的妙法?以此料理敌国,当不费吹灰之力。
……阿弥陀佛,本宫怎么能想这么作孽的事情呢?
【大概到了这个时候,西班牙人才勉强搞清楚,他们当年以白银交换商品,是究竟唤醒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另外,不要忘记,彼时的大明朝其实并没有什么管理贸易组织生产的能力。带明朝廷中衮衮诸公斗得头破血流,恐怕没有一个人会关心什么远在千里万里的“海洋贸易”(当然,或许会有大臣愿意盘剥一番),更不用说实行彼时欧洲国家的重商主义、产业保护。换言之,华夏的手工业是在全然无组织无帮扶乃至受歧视的情况下茫然出击,最后顺手倾销由东到西所有的市场,把一切敢于阻击之敌打得魂飞魄散,留下了长久的心理阴影。
——如果要评价的话,大概是“我还没用力,你就倒下了?”
以这数百年间的历史看,整个世界贸易的规律就呼之欲出了。在那个时代里,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在美洲发现了数量惊人的贵金属,英国人统治了印度,而新生的工业革命欣欣向荣,光辉万丈;但无论欧洲人的优势如何巨大,只要彼此的生产力没有拉出根本的差距,那么左右整个国际市场的力量都永远位于东方。只要华夏参与到这场贸易的游戏之中,那么游戏就算结束了:它会以巨额的贸易顺差抽走市场上一切新生的财富,顺带着用商品横扫整个世界。
当然,这种横扫未必是有意的。华夏——尤其是带明时的华夏,对于整个贸易市场而言,大致相当于克苏鲁神话中盲目痴愚的古神。没有一个统一的中心在指导着它,它只是凭着本能不断的进食,只不过这进食的规模实在太大,稍微被波及到的经济体都会被抽走白银抽走黄金抽走财富,最后连仅存的工业都会被吸个精光,沦为古神繁殖的场地——它会以这些经济体为跳板,毫无厌倦的将触手探入下一个国家体内,继续吞食货币与市场,吞食数额惊人的贸易顺差。
而这整个过程……整个过程甚至是无意的。古神其实相当温和且善良,它绝不是想摧毁什么,只是稍稍一个不小心,就把世界变成这样了。
这里,我们可以以西方汉学家的话来做个总结了。什么是国际市场上蒸不烂捶不扁棍棒打不垮的经济规律?如果要概而论之,那就是东方绝对的控制能力——一旦让华夏加入世界贸易,那么它必将在近乎一切领域的商品生产中拥有绝对的优势,并由此而获取近乎永久的巨额贸易顺差。
这,就是被历史验证了几百年的,经济规律。】
李丽质……李丽质停了一停。
说实话,即使被天书冲击了再久,三观毁灭又重建再多次,李丽质还是很难想象那长龙吸水,一口气吞尽全天下多半白银的可怕场面。
说实话,她掌握西域商路,自问也见识过了金山银海获利无穷的贸易,但要让她想象出那种无上无下无远弗届的商业力量,还是太超乎能力了。
不过,李丽质迅速反应了过来,宰相们看重这篇文章,当然不会是想领略朱明那所向无敌的贸易实力,而多半是想要借鉴些什么——所谓你也是华夏,我也是华夏,双方彼此彼此平起平坐,都享受着所谓“经济规律”的福祉。大明可以在盲目痴愚的无意识中攫取如此惊人的利润,那凭什么我大唐不可以?
当然,局限于而今这点可怜的人口与生产力,想要如大明一般横扫天下敲骨吸髓气吞万里如虎,那是不太可能了;但求其上者得乎中,大唐先把西域天竺波斯等等的贸易一口吞下,总不成问题吧?
当然,贸易利润尚在其次,最关键的还是大明光辉的示范,再稍稍联想朝廷现下的困境,那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朝廷想用白银铸钱?”她低声道。
“有几位户部的堂官有这个意思。”李孝恭徐徐道:“主要的议论,是打算以铜钱为主、银钱为辅,在大宗的买卖中倡导银币,也算能省下一笔铜的开支,稍稍喘一口气。”
李丽质皱了皱眉:即使对钱法轻重并不熟稔,她也能听出这办法的风险来。铜钱银钱并行于市,看似是应付缺铜危机的良法,但银铜之间彼此贵贱不一,却也会扰动民生。为了保证物价的平稳,朝廷必须时时调控银钱与铜钱兑换的比例,在银价高涨时抛售白银买入铜器,或者在铜价高涨时抛售铜器而买入白银。
而今朝廷手上还捂着几个应急的铜矿,可白银就……
“国库的白银够用么?”李丽质道:“总不能真如天书中的大明一般,仰赖贸易输入吧?”
且不论西域的白银能否够得上天书中所谓“美洲”的零头,依靠行商那时有时无的白银供应,依旧是冒险之至。
“当然要有所变革。”李孝恭道:“户部的堂官大多指望广州市舶司的收入。此外,据天书所载,东瀛小岛百物匮乏,但银矿产量却颇为丰富,相隔也不远。”
李丽质眨了眨眼睛:东瀛的确近在咫尺,往来也算熟门熟路,如果天子所求取到的造船术真的实验成功,那此处倒真正是可以稳定控制的白银来源……户部堂官思虑至此,倒也算精细。
当然,这设想天马行空,终究还是要参照已有的实践。长乐公主顿了一顿,继续阅览麻纸上细小的文字:
【总的来说,虽然西洋各国在十五至十七世纪已经在贸易上被带明锤得屁滚尿流,但他们面对的其实只是华夏实力冰山一角而已。毕竟,带明朝廷在财政上是出了名的摆烂到底,在早期是禁海禁商断绝来往(当然,基本执行不怎么下去),隆庆以后好容易打开海关融入市场,却又对这白银汹涌而来的贸易局势一片茫然,仅仅只是以一条鞭法承认现状而已。
至于什么投资新技术什么保障商业环境什么刺激经济,在想屁吃么?
所以,在整个近古时代,吊打全世界乃至抽干美洲贵金属产量的手工业,其实不过仅仅是华夏潜力海洋中溅射出的一滴水珠。
不过,这一滴水珠却似乎给了欧陆的知识分子以某种奇怪的印象。大概是被华夏产品狂暴轰入之后神经错乱,不少学者们绞尽脑汁试图解释东方这bug一样的贸易能力,而且还真让他们折腾出了一点东西。
譬如说,法国重农主义的代表,赫赫有名的魁奈带学士与杜尔哥带学士,就从长久的研究中发现了中华工业如此强盛的缘由。他宣称,华夏之所以能在商贸中所向无敌,是因为他们的皇帝充满了智慧,懂得完全的尊重事物自身的规律,而不是去扰乱商品的运行与生产。而欧洲之所以卖不出货去,正是因为欧洲法律太习惯于阴谋诡计,背离了这伟大的理性传统与自然法则,一言以蔽之,还是体制不行。
——带明带清诸位皇帝:是吗?
喔对了,为了描述中华这无与伦比的智慧,魁奈还专门从老子的论述中找出了“无为”一词,并将其翻译为“自由放任主义”,立志要将此中华之“自由放任主义”发扬光大,彻底纠正欧洲那沿袭百年政府干预经济的恶劣体制,实现西方的全面中化。为表决心,他还特意将自己著作的出版地标为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