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什么“做大唐的狗就是荣幸啊”之类的……
“不过,陛下的怒火并未持续太久。东西突厥平定之后,原本依附于突厥的小国惶恐不安,纷纷派出了使节入贡请罪。这些使者或高明或愚鲁,或文官或武将,但在谒见陛下之时,那副谄媚奉承的嘴脸却都如出一辙,真真是阿谀奉迎唯恐不至,毫无底线品格可言,超乎圣人与朝中诸大臣的意料之外——以房相公的话说,昔日南北分立,江南也不是没有过苟延残喘的小国,但小国侍奉大国,卑辞屈礼或者有之,却实在少有如此孱弱无骨的做派。”
“当然,正因为见事见得多了。陛下及大臣们才不觉生出疑惑:如若突厥可谓蛮夷无耻,那么这么多小国彼此相似的做派,难道也能统一归之于不知羞耻么?正因如此,陛下才特意召集我等,细细研读了天幕所示的一二篇章,领悟其中的深意。天幕中所说,华夏周边诸多小国都缺乏自主性,此言诚为得之。”
事涉天幕,俨然便是李孝恭此次千里而来,要向公主所转述的关窍。李丽质听得全神贯注,本能的开口询问:“缺乏自主性?”
“不错。”李孝恭颔首道:“公主请看此图。”
他从袖中抽出了一卷薄薄的绢帛,展开以后纹理灿然,赫然是一幅纤毫毕现舆图。只是图中山峦起伏河道蜿蜒,标记的并非寻常可见的州郡分界,而是以各种线条区隔出的地势与地形,乃至降雨数量、日照强度。
长久与天书打交道,公主一眼就辨认了出来,这应该是天幕供应的所谓地势舆图,描绘的乃是各地之自然禀赋。只是舆图中有大片的颜色渲染涂抹,却与寻常所见的舆图迥然不同。
“这是……”
“这是天幕标出的所谓‘宜居带’。”李孝恭平静道:“以天幕的话讲,人生长繁衍仰赖于五谷,五谷生长繁衍仰赖于雨水阳光,如果将各处一年所能承受的阳光雨露计算出来,便可以大致区分出适宜于居住耕作的土地。而以此分析天下大局,便如掌上观文,一目了然。”
说罢,他以拂尘指点舆图。果然,除了舆图正中一片无大不大,几乎笼罩了整个中原的主要宜居带以外,其余宜居带零散分布于长城以外漠南漠北之地、吐蕃高原,以及陇右以西茫茫戈壁之中——只不过这西域的宜居带随水源河流起伏零落,散碎如满天星斗。
李丽质随同听政多年,立即从这分布中看出了端倪。
星罗棋布环绕中原的宜居带,恰恰是大唐数年以来战略重心所倾向的要点,而且随宜居带之大小不同,策略也迥然相反——长城以北的宜居带最为广大,虽为戈壁山脉分割,但蔓延辽阔仅次于中原;而朝廷厉兵秣马,对北方突厥也是犁庭扫穴、从不姑息;吐蕃的宜居带较为狭窄,又巴蜀之地的崇山峻岭所阻隔,朝廷的策略也变动不居,时而出兵威慑,时而遣使招抚;至于宜居带最为分散割裂的西域,则被圣人视为囊中之物,为此再三优容,怀柔化远。
到底是精心培育出的大公主,李丽质沉吟若有所思,隐约领会到了这舆图的妙处:
但舆图所指示出的宜居带用意远不止于此。李孝恭轻敲图纸,平静询问侄女:
“公主,若比较中原与四夷,你又看出了些什么?”
这还用比较么?公主不假思索:
“中原的宜居带最为广袤无际,无边无涯,无论漠北西域,西南东南,加起来也不能与之相比。”
说到此处,她也不觉感慨:
“这真是天赐列祖列宗的好地啊。”
李孝恭……李孝恭微微默了一默。
显然,数千年前禹王定鼎中原区区一隅之地时,那触目所及都是东夷,是三苗,是西戎,是北狄,是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杂胡。仅以这上古典籍的只言片语来看,上天也显然没有那么慈悲温和,愿意将由南至北这无大不大的膏腴肥沃之地尽数清空,尽数赐予华夏。以公羊派的话讲,彼时是“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所谓中原中原,原者平原也,这么肥美风沃一览无余的平原,自古以来就是万人觊觎的四战之地,兵家意义上真正不可守的绝境,何谈天赐?
当然,明明是平坦肥沃一览无余的平原,往来无碍的四战之地,怎么蛮夷戎狄会渐渐退却,心甘情愿拱手让人了呢?
以圣人经传的话讲,这是因为上古圣王的德行太崇高了,崇高得丑恶的蛮夷自惭形秽掩面而逃,不敢再生活在圣王光辉的德行之下,而宁愿在漠北西南那些偏远狭隘的宜居带内自我放逐,以此彰显圣王的荣耀。
而以天书的话来讲嘛,那些在夏商周三代时不愿意领会圣王仁德的丑恶蛮夷,最后多半都被圣王给“用”了。
所以,这天赐不天赐的,就难免有些微妙……华夏文明的确运气很好,它一向没有什么敌人。但它之所以没有什么敌人,只不过是因为它的敌人都没有了而已。
当然,这些凌厉而又冷冽的内容应当属于皇家口传心授的帝王术,不该由宗室提及。所以李孝恭沉默片刻,岔开了话题:
“不错,中原及江南的确是最为广袤肥沃的土地。其余适宜居住的地带则大半被沙漠山脉河流等等切割瓦解,仅仅只是孤立的小块而已。以天书的说法,这些小块的宜居带之间天然就有孤立的倾向,即使有强横的势力横扫千里,也不过只能逼迫这些小小的势力低头臣服,而难以真正的侵吞蚕食。”
李孝恭的手指在舆图的北面划过,指点漠北那些支离破碎的水源地、星罗棋布的绿洲——长城以北的辽阔草原恰恰吻合着这天书反复叙述的规律。茫茫草地上各色杂胡交错聚居,虽尔霸主突厥控弦百万横绝一时,但也只能压服契丹丁零等部落,而无法完全吞并同化,融合为一。故而突厥一朝崩溃,草原群龙无首,立刻恢复到了往日分裂割据的局面。
而此种分裂散碎彼此为政,则似乎是草原的常态。自匈奴统一漠北以来,历代霸主轮番登场掌控大漠,但无一不是其兴忽焉其亡勃焉,无论再如何兴旺强盛,都决计无法扭转这千年的铁律,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分崩离析,重新散落为大大小小的碎块。
某种意义上说,这便是天书所谓之“地缘规律”,不声不响无形无色,但却高居于幕后掌控一切,纵使明君贤主英雄豪杰,穷尽此生一切才智,亦无法违逆。
“以天幕的话讲,这是‘地理决定论’。”李孝恭复述着那怪异的名词:“草原看似处处青葱,但真正能饲育牲畜养活人口的草场却是变动不居,其间还有大量逾越的干旱地带。被分割在各个贫瘠牧场的小部落往往实力孱弱,无法抵挡强盛的外敌。但外敌纵使强盛,却也很难彻底吞下这些部落——跋涉戈壁的行军实在太过艰难,能够保证基本的臣服就已经相当够本,再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了。”
“所以,对于这些散居于各地的小国小部落来说,屈服于外敌其实是相当正常的选择。他们既是无力反抗,也多半是不能反抗——如果保持恭顺,那么外来的霸主可能仅仅只会索取一些财产人口而已。如果反抗过于激烈,那搞不好会引发强敌的愤恨,因此而沦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毕竟,外来者当然不可能远涉大漠一个一个收拾所有小国,但要集中军力料理一两个榜样,那绝不为难。”
李丽质……李丽质瞠目结舌,嘴唇开阖数次,终于喃喃道:
“大宛。”
“不错,大宛。”李孝恭微微叹气:“李广利平大宛之战,就是小国不知好歹,贸然触怒强敌的结果……当然,那也是世宗孝武皇帝的脾气太激烈了。”
是的,就算真要域外势力真要杀鸡儆猴,那多半也是挑个软柿子捏,谁知道武皇帝那么头铁,硬生生耗竭国力横渡千里,也要砍下宛王的头颅呢?
当然,这种头铁的示范效应是强大的。事实上,李丽质今日威逼利诱诸位西域的权贵,所预备的杀手锏正是一篇《贰师将军赋》,这是她自陇右挖掘出的人才仿司马相如《子虚赋》所做的一篇歌咏李广利征西的大赋,一旦谈判久久不利,公主便会令人将这大赋呈上来供诸公“欣赏”。而以她往日的经验来看,西域诸国只要听到李广利大名,那多半是魂飞魄散言语失态,估计会忙不迭的答应下一切条款……
不过,西域诸豪强在识时务上委实超出预料,长乐公主竟尔无机可乘,只能瞪眼而已。
“所以,对于诸如西域之类的小国来说,服从外力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也不会危害自己的根本。”李孝恭总结道:“反正不会被外力吞并,低一低头其实也没什么——说实话,西域也罢、漠北也罢,如匈奴鲜卑柔然突厥等强盛的部族来了又去,反倒是这些小国屹立千年,始终不倒。在彼等看来,大唐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来了又去的外人呢?按天幕的说法,这是所谓的‘生存智慧’,其实无足指摘,也不必为它们感到羞耻。”
“——但是公主,中原的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李孝恭手指向下,移至广阔丰美的中原。这是整片舆图中真真正正的肥地沃地应许之地,不但土壤蔓延起伏尽皆在充足的雨水阳光笼罩之下,而且彼此之间毫无隔断,一往而去宜居带彼此相连,即使最封闭的巴蜀盆地,亦有汉中小道及长江水流彼此勾连,充分保证了不同区域内人力物力自然的交通与流动。
但也正因为这毫无阻碍的沟通,才凸显出中原腹地相较于四周最大的独特之处。如果说西域漠北有天然的隔断割裂,那么中原就是真正的奔驰千里,毫无阻碍。而奔驰千里毫无阻碍,也就意味着——
“中原太大了。”李丽质喃喃道。
“是的,中原太大了,土地也太好了。”李孝恭语气从容:“与漠北西域相比,中原乃至江南是没有真正的天险的。即使所谓的黄河、长江,乃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种种关卡,都不能与周遭那种真正的隔绝与分裂相比。若以十万大军征伐漠北小国,纵使沿途绝无阻碍,仅仅人吃马嚼民夫消耗,一年便要花上国库大半的钱粮,途中病死的马匹都是成千上万。可若要横渡长江一统南北呢?只要能把控住淮河与荆州,再在关键的水战中赢上一次,江南便是望风披靡,可以传檄而下了!至于黄河?黄河连长江都不如——它冬天是会结冰的。圣人当年领骑兵冬日渡河,胜仗不知道打过多少。”
“换言之,只要有稍为稳定的后方,那么黄河长江乃至中原的一切关隘都从来不是阻碍。这些关隘平日里商贾百姓往来如织,而百姓可以走的军队便可以走,而大军所过之处,便是朝廷政令所及之处。只要能以军队时时威压、震慑,那么同化也好,吞并也罢,都是易如反掌,可以徐徐为之的事情。”
“这叫什么?喔,这叫‘大一统的必然趋势’——想必公主已经很熟悉了。”
是的,公主当然很熟悉。大一统三个字天书翻来覆去的念,念到皇帝重臣皇子帝女全都耳朵生茧的地步,如此心心念念反复不忘,不像是在阐述什么客观规律,反倒更像是魔怔入骨的复读。但直到此时,天幕才终于借李孝恭之口,展示了大一统必然趋势的缘由——这主宰了华夏文明数千年的终极规律,在历史中若隐若现无可违逆的伟大规则,终于展现了它真正的面目。
原来,原来它这样的平实而普通。所谓光耀恢弘的终极规律,不过是地理地势那平平无奇而左右一切的威能而已。
李丽质恍然领悟,却又一时被这深刻冷酷的洞见怔在原地,一时做声不得。
李孝恭并不在乎,他轻敲长几,神色渐渐悠远,似乎沉浸在了天书曾经的讲解之中。而今的娓娓道来,不过只是转述而已。
“所以,中原与外围是有根本不同的。外围的小国可以依仗距离与天险庇护自己,而中原却绝无可能——设若有两股势力同时于中原兴起,那么他们之间便面临着最危险的竞争。对于中土的势力而言,一切山川河流乃至地形的阻隔都不可靠,只要兵力足够壮盛,那么强者可以轻而易举的吞没弱者,完成统一。正因如此,中原不同势力之间,往往是没有妥协余地的——即使南北朝分立数百年,两岸也是无一日不战,或尔南征或尔北伐,终归要决出胜负为止。”
李丽质睫毛微微一颤。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她喃喃道。
“不错,诸葛丞相此语,可谓得之!”李孝恭抚掌而笑,意态悠然:“中原永远容不下偏安的势力,一切的分裂、割据、孤立,都最终要在决战中清算,而这决战必然到来!所以,对于一切雄踞中土的豪杰而言,他们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横扫一切外敌,称雄天下;要么被外敌所横扫,沦为圣天子的阶下之鬼。生死荣枯判若云泥,偏偏期间没有任何的缓冲,任何的中间道路。或王或死或兴或灭,群雄逐鹿容不得他人在卧榻酣睡。而如西域小国一般卑躬屈膝侍奉外敌以自存?那更是绝对的妄想!这片土地太平整通畅了,没有天险做阻隔,弱小者凭什么生存?”
“所以,但凡稍有求生欲的势力,它的选择都只有一个——战斗,不停的战斗下去。拼死战斗或者还有侥幸胜利的可能,至于屈膝投降嘛……屈膝投降也逃不过大军压顶同化灭亡的命运,反而会留下莫大的耻辱——假使不去打仗,那么敌人用刺刀杀死了他们,还要用手指着他们的骨头:‘看,这就是奴隶’!”
“长此以往,这种选择被日益固化,也就成了华夏文化推崇备至的东西,所谓舍生取义,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谓凛凛气节,大概如此。归根到底,不过是不同形式下不同国家的立身之道而已。”
大概是这泄漏的天机太过惊人,望着李孝恭从容平静的面容,李丽质嘴唇蠕动片刻,终于低声吐出一句:
“所以——所以这道德节义,也是因时而生,因地——因地制宜么?”
说到此处,纵然长乐公主广阅世事久经历练,也不由感到了一丝心悸——自孔子笔削春秋以来,儒家最重纲常仁义,渐渐已经将道德崇高化神圣化,拟定为了某种万世不可更易普天如一的神圣标准。而——而如果李孝恭之言准确无误,那岂非道德也是由不同的环境孕育而生,并会随之演变流化,再无常规?
这不是要赤裸裸打三纲五常的脸吗?
李丽质有点不太敢回话了。
倒是李孝恭极为镇定,微微一笑,语气不变:
“这就不是我可以揣度的了,我只不过复述天书的话而已……不过天书所言确凿无疑,中土与西域诸小国,处世的思路的确截然不同。西域漠北的小国部族完全可以以投降为生,做一根毫无负荷的墙头草。但中土不行。中土天然就是大国,所以绝无投降与依附的空间——一切稍有常识的外敌,都不会允许这样的大国有一丝复苏崛起的时机,所以只要稍有可能,都必定会不遗余力,施加最为惨烈狂猛的攻势。而在这样的攻势之前,中土甚至连投降乞和的余地都是没有的。谁会接受一个大国的投降?谁会容忍一个壮盛古老的广大国家静息在侧,默默的等待东山再起?”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虽然天书中老赵家子孙后辈不争气,但他们祖宗说的这句,却是实实在在的真理。”
“所以,大国小国之间彼此难以理解,其实也是很正常的。对于小国来说,屈膝也好乞降也罢,甚至为强者做奴才,都是可选的生存之法,人家说不定还代代口传心授,密授着投降献媚的心法呢——形势如此,没有什么可以鄙夷的。即使陛下……陛下稍稍了解以后,其实也无可指摘。但大国嘛——大国没有投降的资格。大国一旦屈膝,那就连奴才也没得做,所谓亡国而灭种,所谓侵吞而蚕食,下场之凄惨痛苦,绝非小国寡民的部族可以预料……所以,对于中土而言,从一开始就没有投降能够苟活的选项——如果外敌实在过于强大,那么在抵抗中死亡,也总比耻辱的屈服中被残杀脔割强上百倍。”
说到此处,李孝恭停了一停。他此时心绪起伏,想起的却是自天幕上窥伺到的那个案例。自贞观六百年以后,偏安江南的赵宋最终亡于蒙古人之手;这些兴于漠北的蒙古人被称为“天灾”,所过之处劫掠捣毁无不残破,凡有抵抗都会遭遇屠城的恶报,高于车轮的孩童都会被杀死。而在南宋钓鱼城处,蒙古人所遭遇的抵抗前所未有,乃至于连可汗蒙哥都死在钓鱼城城墙以外。这种抵挡并未挽救南宋灭亡的命运,但在之后的战斗中,蒙古人却忽而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他们基本没有在江南屠过城。华夏文化由此幸存,躲过了翻天覆地的灭顶之灾。
而这仅存的一点江南元气,就成了朱元璋日后北伐翻盘的底牌。
所以说,不抵抗者是死,稍微抵抗的死得更惨,但如果你坚决抵抗到底,抵抗到将对方的首脑都一炮砸死,那对方反而会变得温和起来,愿意给你一条侥幸的活路。
从这种意义上说,历代圣贤谆谆教诲,所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真不是什么无稽放诞虚无缥缈的假话空话套话,而是实实在在传承千年文明最底层的本色。作为占据中土这块天赐之地应许之地的民族,屈膝投降者死无葬生之地,而成仁取义死不旋踵的豪杰,则往往能给后人留下一丁点的星火——他未必能驱逐外敌,但功成不毕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所有的抵挡都有它的意义;而为抵抗所流淌的每一滴血,都将获得一千倍一万倍的报偿。
历来英烈雄杰舍生取义前赴后继,所心心念念的,大抵也是如此了。
当然,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在这种底色中浸淫久了的人,天然而然就会有某种不可自觉的大国气质,以至于竟然用这种独属于天朝上国的标准有意无意的要求诸位蛮夷小国,乃至于为它们做起了道德审判——天可怜见,这些小国有讲究气节讲究道德讲究舍生取义的资格吗?你让人家宁死不屈,那岂不是逼着它亡国灭种?
用天幕的原话来说——
【你华夏泱泱大国,有岳飞有文天祥有于谦,有杀不尽用不完耗之不竭前赴后继心甘情愿为文明为天下而死的英雄豪杰,人家有这么多吗?
你华夏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玩得起历史周期律,就是前人玩脱了都有李世民朱元璋这种不世出的猛人来擦屁股,别人轮得到吗?
——所以差不多就得了,别拿着高要求为难小国了,看把人家憋的。】
当然,天幕在叙述中这些赤裸裸的吐槽与嬉笑被李孝恭大幅度的削减,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启发与暗示,一唱三叹的朦胧意象。而李丽质也隐约领悟,终于缓缓点头。
“……这么说,倒是我太拘泥不化了。”她低声道。
“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政事堂的诸位宰相见此天书后也曾自承,说眼界毕竟不广,还是对世事有所误解。”李孝恭安慰侄女:“其实概而论之,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委实不必替小国尴尬——说不定人家甘之若饴呢。只不过作为泱泱上国,中土注定不能走小国的路而已。天书说,这片土地要么君临天下光辉万丈,要么堕落崩裂沦为鱼肉,其间基本没有中间道路可以选。”
说到此处,李孝恭也不由喟然叹息:
“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残酷啊。”
是啊,的确相当残酷。此地连苟且残喘的余地都没有。别处是成者王侯败者寇,此处是成者登临天下败者尸骨无存,绝不容得一丁点的侥幸。
显然,公主亦默而领悟此语。她俯首沉静片刻,终于轻声开口:
“多谢伯父的教导。只是,这就是伯父自己要与我说的话么?”
是的,以公主的敏锐聪慧,自然迅速察觉出了这番谈话中的异样。李孝恭奉命转述天书的议论,字字句句看似都是宏大至极的叙事,然而言辞中婉而多讽,却潜移默化的传递了至为关键的劝告:
这片土地要么君临天下要么堕落崩裂,绝无逃避退缩的中间道路可选;而公主皇室至亲与国同休,也绝没有苟且偷生的退路可以选。
要么辅佐着朝廷安邦治国定天下,要么身死族灭为后世所笑。长乐公主所能做的选择,无非此两项而已。她若不能底定西域安抚人心,那么西域一旦生乱,也必定将波及到她自己。
这是委婉优雅的劝诫,而劝诫下却是森严冷酷的警告,这样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的谏言,绝不是李孝恭这位武将可以揣度出来的。
果然,李孝恭叹了口气:“这是政事堂房、魏等相公再三叮嘱,一定要我在公主前转述的,纵使陛下也不能阻止。他们说,担心公主会依仗西域的权势兴风作浪,所以预先要做劝谏。”
李丽质……李丽质的脸木了:“诸位相公计谋深远。”
——深远到开始平白无故怀疑人了,是不?
“以政事堂的说法,他们是‘待罪宰相,事无大小,无不与闻’。”李孝恭道:“实际上,他们不仅担心公主在西域掀动风浪,也担心魏王会结党、太子会营私,担心长孙无忌会谋乱、后宫嫔妃会违逆法度,日思夜想,无一日不忧心忡忡,进言劝谏,从无停止。”
李丽质:…………
——所以说,李家的人总是喜欢折中的。譬如宰相说,公主在西域权势太大,须要防着作乱,大家一定不会高兴。但如果你主张同时得罪魏王太子乃至后宫嫔妃,他们就会自己调和,觉得怀疑一下也没什么了。
“宰相们还真是操心呐。”公主干巴巴道。
第80章 大唐后世谈(十二)
当然,从另一面看,宰相们如此多疑多思百般提防,本是为确保中枢权威秩序运转的职责中事,皇室子弟自然无可苛责。只是提防到自己的时候,难免会有不快罢了。
公主稍稍整理心绪,本能的却觉得不解。
“就算相公们再疑神疑鬼,也不必把我列入名单之中吧?”她嘀咕道:“就算我在西域有什么影响,那又能如何呢?西域何等弱小,难道还能影响中原么……”
是的,这是皇帝与政事堂宰相乃至天书一并达成的意见。西域诸国坐落于辽阔戈壁中零碎散乱的绿洲盆地,彼此间被茫茫大漠分割阻隔,完全无法统合为一。即使公主真在西域呼风唤雨,那也不可能依靠着这孱弱的地缘做些什么,能捞点钱就顶了天了。
所以说,就算相公们有点多疑的老毛病,那又至于如此么?
“这就是天书的影响了。”李孝恭平静道:“这两年以来,宰相们按照天幕中所谓‘经济统计’的思路,初步核算了关中布帛菽粟等关键储备的价格,却发现了一些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