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了白银为依仗,一切便大大不同了!所谓以利诱之而以威镇之,银矿的利润足以令偏僻鄙陋见识短浅的部族目眩神迷不能自持,只要奉命镇守的将领能巧为把握从中操驭,轻而易举便能拉拢出死心塌地忠诚不渝的亲唐派出来。
——更关键的是,收买这些亲唐派还不用朝廷自己掏钱!
我大唐布狗天下,民不加赋而蛮夷欣然望化,这实在是三代才能有的德行。即使将来史书工笔,想来也是无愧于后世的。
不过,把铁锅卖给漠北部族还是太冒险了……自从魏国公长孙无忌于火药的制备中领悟出基本的氧化还原原理,并有太子殿下于算学上的鼎力襄助之后,少府冶铁的技术便突飞猛进脱胎换骨,堪称神仙开示点石为金,不但一举弥补了自北朝战乱以来丧失的各类技术,还推陈出新更攀高峰,基本解决了冶铁的品质问题。而今技术逐步向民间扩散,引发了关中使用铁器的小小风潮。这些铁器质量极佳,一旦流入草原,说不好会有被铸为武器的可能。
公主敲了敲长几。
“以我个人的见解,还是以贩卖酒水为主的好。”她道:“少府已经掌握了天书中所谓‘蒸馏’的技术,可以大大的提纯酒浆,得到极烈的美酒。伯父可以上书陛下,请求将这造烈酒的法门赐予河北诸州,允诺当地的百姓按定量酿造酒水,出关售卖。”
李孝恭欣然点头:“我出京之前,长孙国公也向我漏过风声。漠北部族最为嗜酒,所食所饮又至为燥热,必得以大黄、茶叶疗愈。只要把住这几样东西,与大漠的往来便无足忧虑了!”
不错,盐税铁税酒税茶税告缗等等算是自桑弘羊以来历朝历代(或许除带明以外)敛财的看家本领,只要财政尚未完全崩盘,靠这几板斧都能苟延残喘再续个几十年的国祚。而今对外贸易方兴未艾,动用这样的手段深度介入,想来也已经够了……吧?
公主敲击长几的节奏缓慢了下来。
在与西域打了几年交道以后,李丽质已经不是往日纸上谈兵的愚蠢新手了。往来商道中眼见着金山银山滚滚而来,她渐渐也领悟了天书中所说的“历史浪潮”、“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这种所谓以指数增长的商业力量,真的是依靠往日的经验,便可以一一从容应对下来的么?
想来……想来朝廷的重臣宰相们,也有这样说不出的忧虑吧?
再以天书的话讲,人可以为未来做很多的准备,但最终还是要一无所知的走入这时代的浪潮中,面对莫测的命运。
而现在……一旦她作为西域商贾的魁首点下这个头,浩浩汤汤时代潮流便要奔涌,再不可止步了吧?在此动荡未来之前,实在不能不令人生出惕然的忧惧啊。
公主的敲击渐渐停顿,如此沉吟长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拈起了笔,在“漠北通商”四个字上打了一勾。
再怎么忧惧,也不能裹足不前吧?
眼见侄女儿同意了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条政令,李孝恭神色舒展,终于笑逐颜开。他此行肩负重任,总要克收全功才好;否则陛下纵无责备,也难以见政事堂中房、魏、王等宰相那几张拉长的驴脸。
喜悦之外,他仍然念念不忘临行前被托付的小事,于是笑着开口:
“是了,太子殿下还让我转告公主,说闲时多暇,还是要看一看他寄来的算学与商贸的教材才好,指不定日后会有大用呢……”
长乐公主终于皱眉了:
“什么?”
贞观十年三月,于诸宰相商议再四之后,中原圣天子陛下终于以明旨晓谕天下,改革官制,于政事堂下设立市贸司,总揽西域及南洋诸国一切贸易事务,乃稍分鸿胪寺之权。但此机构并无前例,初设时职权不明,朝野未免还有狐疑观望之心,群疑满腹莫衷一是,都不知至尊是何等用意。
而这所有的疑惑,终于在两个月后豁然开解了——贞观十年五月,应太子再三的祈请,皇帝同意以嫡长女镇国长乐公主为特进,入市贸司辅政,协助宰相及户部尚书料理一切贸易事务。
——据说,接到此旨意时,长乐公主欣喜逾越常态,竟尔匍匐在地呆愣不语,足足一刻钟都没有开口谢恩。
贞观十二年,三月
每至冬春交界,天气愈为暖湿之时,长安城中的气氛也将渐转紧张。自皇帝于六年前下旨改制以来,二月与三月便是整个帝国中枢最为紧要的日子。二月初至三月初,被捡派至各地观政与实践的国子监监生会被陆续召回京都,迎接一年一度由上而下的磨勘考核,除检验在外观政的见解与作为以外,还要考察算学、格物、农学乃至什么“经济学”的水平——此“经济”者,即“经世济民”之谓,据说研习的是强国富民生财有道的学问,乃是太子与长乐公主连名奏陈,再三祈请,才在国子监中开设的“特科”。
相较于晦涩艰深的算学与格物而言,经济学中的种种常识似乎更为天马行空,难以理喻,迥然超出想象之外。正因如此,这每年一次的大考便丝毫马虎不得。列位躬逢其盛的生员,除了在观政空闲要反复习练题目以外,往往还得提前返回长安适应考场,顺带着作最后的冲刺。而这数千名考生及家属自全国各地涌入,不但短时间内将京中的食宿起居推至新高,还给治安带来了莫大影响,以至于京兆府金吾卫等头疼欲裂,不能不加派人手,清理市集——没有办法,虽说做题家们都被大考折磨得神经错乱,但每年有资格来长安卷一卷的都已经算是士子中的人上人,未来的栋梁大臣,不能不敷衍一二。
国子监的监生们大多寄宿于务本、兴道两坊,此处毗邻皇城,守备森严,每到年初还要被金吾卫以重兵从头到脚翻上几遍,可谓犁庭扫穴寸草不留。因此盗贼无赖尽皆绝迹,每日只有手持文碟的青衫士子往来出入,寂寂并无声响。
但自二月中旬国子监下发大考纲领以后,坊市中便不知不觉多了些来历不明的生人。这些外人裹着并不合时宜的麻布大衣,鬼鬼祟祟的隐藏于街头巷尾,待到巡视的街使走远,他们才悄悄拦下形单影只的士子,倏然掀开大衣:
“新出的《五三》,前几年国子监大考的真题,要不要?”
“当然,这只是最为粗浅鄙陋的备考方式而已,除了资料来源颇为可疑之外,对命题思路的把握也不算准确。稍微有点门路的士子,便会挥霍重金”在坊市中包下酒楼雅间,以各色的名义邀请来国子监中资历深厚的博士、直讲等。而如此惊人手笔,自然也绝非仅为一点泄漏的试题——虽尔大考是朝廷中枢的机密,等闲官吏无所探查,但这些博士在考场厮混得实在太久,仅凭朝中隐约泄露的一丁点蛛丝马迹,便能推测出考试的动向。数年以来诸位博士预言考纲百试百灵,因而被尊称为“名师”,每次在外稍一点拨,额外的分润便不可计算。
今年亦是如此。早有预备的诸生在崇仁坊百尺酒楼中盛设了酒宴,命人延请国子监掌算学的讲经博士,号称于大考考纲铁断如神的张先生,希望能探听一二消息。但张先生贵人自矜,纵然仆人再三上门拜请,依旧以庶务推脱,只是命人送来一个锦囊而已。
被如此峻拒于门外,集会的诸生自然大感不满,但一看见送入的锦囊,多余情绪立刻抛诸九霄云外,几个性急的起身便大声叫嚷:
“快取,快取,到底是谁?”
坐在门侧的士子劈手夺过锦囊,探手向内一抓,拎出一支小小银簪来回晃荡,登时笑逐颜开:
“是公主!是公主!”
霎时间酒楼中欢声叠起,人人都露出了笑意——自贞观六年皇帝开设制科以考试取士以来,虽尔国子监的大考名义上是礼部主持,但其中最为紧要的“算学”、“格物”、“经济”三科,却是由太子与公主分别“参谋”。此数年间考题花样迭出,大家渐渐也摸出了点规律:但凡是太子负责的年份,考题都更为晦涩古怪艰难奇异,时不时还会引入些稀奇古怪的数理概念;而长乐公主负责的年份,考题涉及的范围往往更宽广多样、贴合实际,与时政彼此呼应。
两种出题法当然各有各的难处,但对于芸芸考生庸常之众而言,高深莫测的数理结构显然过于艰难,还是脚踏实地的策问更为温和可亲;毕竟前者不会是真的不会,以头抢地也不会,后者好歹还可以靠着几年下乡磨砺的功夫糊弄几句嘛!只要不犯忌讳,苦的就不是考生,而是费力阅卷的诸位博士。
而今太子退公主起,当真是莫大的喜讯。但欣然自怡彼此道贺之余,握着锦囊的士子却又扔手掏了一掏,这一次摸出了一张纸片,上面是极小的字体:
【车驾已入骊山】
仅仅一眼,几位有幸瞥见的士子便愕然而惊:
“圣上游幸骊山汤泉去了?”
脱口而出以后,大家又都面面相觑:
“怎么可能呢?”
不错,圣天子自临朝以来夙兴夜寐朝乾夕惕,除每年盛夏避暑于九成宫以外,其余时刻都驻跸于长安理政议事,从无如此无缘无故的巡幸游乐。更何况皇帝威仪至重,车驾出巡,怎能无声无息?
座中到底还是有几位消息灵通的官宦子弟。鸿胪寺丞的长子迟疑片刻,终于慢慢开口:
“似乎是因为外藩入觐的缘由……”
闻听此言,在座的士子心照不宣,不约而同的喔了一声。所谓远人不服而以文德化之,所谓煌煌中华八方仰德,以眼下的理念而论,万国来朝天下归心本是至为光辉荣耀、足以垂名青史的喜事,即使以圣上赫赫功业,那也是在讨灭突厥平定西域以后,才有此天下共主的崇高地位。但近年以来,原本罕见得能上史书的外邦朝贺,却是越发频繁,乃至于年均数次定点入京,长安上下都已经浑然见惯的地步。
搁这儿打卡是吧?
当然,外藩如此频繁且殷勤的觐见,绝非是爱圣人爱得不可自拔,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而是出自某些阴损老辣的算计。自通商贸易的国策底定以来,西域及南洋往来不绝,一切稀奇珍物运入长安,等闲便有十倍二十倍以上的暴利,故此市舶司设置的关税极为高昂;而朝廷为优容番臣起见,举凡入朝进贡的使臣,随身携带的货物都只有一二成的费用。其间套利的空隙如此巨大,自然有人设法钻弥,于是豪商与使臣彼此勾结,开启了自贞观七年以来连续不断的长安打卡之旅。
自然,被当作关底boss来回刷了几十遍的皇帝不可能察觉不到这阴损的心思,一来二往自是被烦得满头起包,虽说出于情面不能峻拒这漫溢的热情,,依旧设法以种种理由推脱。至于这浑然无预兆的骊山游幸,想必便是闻听外夷入京打秋风后的仓促之举。
于是立刻有人啧啧出声:“这些夷人也太过分了——上次进京是为圣上进尊号,再上次进京是为太上皇贺寿,这次又是什么缘由?政事堂的相公们都不知道拦一拦的么?”
“彼等此行是恭贺太祖景皇帝冥诞八十五年。”鸿胪寺丞长子道:“自是不好拦的。”
太祖景皇帝李虎,为太上皇帝之祖父,当今皇帝之曾祖。这样七拐八弯百年前的亲戚,居然都能被番邦检阅史册翻出来堵皇帝与政事堂的嘴,看来草莽蛮夷之中英才尽有,绝非寻常可以小觑。于是诸位儒生面面相觑,一时竟尔作声不得。
鸿胪寺丞公子又道:“再有,听闻回鹘、吐谷浑等使者东来,也是有大事要请求朝廷,因此入京的仪仗极为隆重,随行携带的珍物逶迤数里,押运的还尽皆是国中贵人,要是陛下晚走一步,恐怕得和这些人敷衍上半月有余,因此匆忙避让,也是常理。至于吐谷浑与回鹘的大事么……”
他停了一停,左右观望片刻,压低声音:“八成是为了关税的事体。”
此语一出,在座士子登时战术后仰,再次露出恍然中意味深长的神情
——喔,原来是关税啊。
不错,“关税”,这一项在贞观五年设立的全新税种史书所未载,迥然超乎寻常官吏理解之外。但仅仅这四五年弹指一挥的功夫里,此闻所未闻的全新税收便展示了强悍的潜力——仅以西域、漠北而论,则朝廷自关卡中抽成的税收,便足以为域外屯田耕作的万余唐兵提供军械补给,所谓“养兵千里以外,不费百姓一钱”。
而贞观七年以来,在长乐公主一意倡议之下,统管关税的市舶司更做了重大的调整,设立了所谓的“关税同盟”,以关系亲疏而定税赋的高低。举凡西域及南海愿意归顺大唐的小国,都会被纳入同盟之中,享受平均六折的关税;而吐谷浑、回鹘等桀骜不驯阳奉阴违的域外强权,则只能老老实实吃下十成十的重税,甚至前年以来回鹘扰乱商道,还被特旨斥责为“贸易保护”,硬生生加了三成关税,来了一发大招。
不过,大唐也是生平第一次祭出这所谓“自由贸易”的手段,未免技法生疏掌握不住尺度,举止之间难免用力过猛。这三成关税骤然一加,登时便搅得西域风云骤起而波澜起伏,即使远在长安闭门读书的士子,隐约也曾听到风声。
而在大考前夕传出这样的风声,那意味可就愈发不同了——长乐公主命题往往出自于实际,今年大考的策论,八成便要与这些远道而来的回鹘使节息息相关了。至于这么个相干法嘛……
“以我来看,回鹘人多半是来撒泼打滚,请求加入关税同盟。”高居上首,年齿最长的孙姓士子冷哼一声:“口口声声是来朝贡陛下,携带的礼物哪里有朝贡的样子?我听说他们连波斯产的狮子猫都带了百来只,其余珍珠、胭脂更是不计其数—— 圣人要这些狮子猫与胭脂妆奁做什么?这分明是为长乐公主预备的礼物!”
不错,皇帝虽尔高高在上,但把握关税与贸易实权的却是市舶司的顾问镇国长乐公主,因此对症下药有的放矢,但凡是盯准了贸易这块蛋糕的蛮夷,都是满载珍物一路直奔公主府邸。这几年关税同盟搞得如火如荼,那送礼请托之风更是喧嚣尘上,作为组织同盟的首脑,政事堂诸宰相及公主下榻之处更是门庭若市,到了半夜三更都还是人声鼎沸,丝毫不得安宁。
而今回鹘使团千里奔袭有备而来,自然是一早就盯准了目标。见不见得到皇帝无关紧要,所谓千金一笑千金一笑,公主只要略有欣悦,愿意在协议上稍稍高抬贵手,那便是西域诸国吃穿不尽的衣食金山银山,为此再耗上十倍百倍的重金,亦不足为惜!
不过,回鹘前年扣押大唐商人的货物,面对唐朝使节的责备,还曾倨傲蛮横无礼冒犯,竟称“姓李的皇帝是天可汗,咱也是个可汗,如何不能平起平坐?”,侮慢之词恬不知耻,忠臣义士无不义愤填膺,万难理喻——但正因为万难理喻,而今骤然一转攻势,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固然蛮夷畏威不怀德,但反转的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
他们不要脸吗——好吧搞政治的可能确实不怎么要脸,但他们都不需要花点时间做心理建设的么?
于是沉吟片刻以后,便有人疑惑发声:“回鹘到底也是盘踞西域漠北的大国,难道连这三成的关税都抵不住么?恐怕未必会如此软弱罢?”
闻听此言,作为长者的孙姓士人立刻便是一声冷笑,语气却颇为怅然:
“我知道诸位老弟在想什么……唉,大家在中原待得太久了,大概实在不知道这些西域南洋的小国,平日是怎么个治国法,所以才会将大唐朝廷理政的习惯牵扯到这些草台班子上。唉,我昔日奉命于西域都护府观政,出发之前,也是从没有想过其中的差别。”
一听此语,大家登时肃然起敬:而今西域牵涉至重,能奉命于都护府观政者,无不是国子监中上上大才,岂可轻忽?于是立刻有人起身为前辈斟酒,还小心恭维:
“请先生赐教。”
“不敢,不过初出茅庐的愚鲁之过而已。”孙先生微微叹了口气:“当日国子监分派我等外出观政,每两年要提交一份观政的报告来。于是我斟酌再三,选了彼时西域的焉耆国——此国地处要冲,国中又出产美玉宝石诸多珍物,因此在商贸中获利无算,百姓殷富。我当时考察良久,认为此国前途无量,光辉似锦,因此特意攥写报告,请求朝廷能扶持此国……”
诸位士子茫然眨眼。以他们所知道的那一点经济学“比较优势”的理论而言,焉耆国若能在商道中扬长避短发挥优势,的确有借美玉宝石致富的可能,又谈何“愚鲁之过”?
在此一片疑惑之中,还是。鸿胪寺丞的公子隐约记了起来:
“我记得,这焉耆国似乎与大唐不太——不太和睦……”
“足下说得不错。”孙先生幽幽叹息:“我辛辛苦苦筹备了半年的报告刚刚定下初稿,便听闻边境事变,焉耆国招揽突厥余孽,被都护府给犁庭扫穴了。”
众人:…………
行吧,他们算是明白,为什么孙先生才学优异年资上品,却依旧迟迟没有授官了。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明白这些小国是为什么要这么作死。”孙先生怅然道:“不过后来我念头也通达了——听说陛下接到焉耆作乱的消息以后,那是足足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搞明白缘由呢。”
“所以,你说它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妈的!这些蛮夷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本奏疏摔在地上,而后是哐当一声巨响,端坐上首的长乐公主一掌拍动几案,只听笔墨砚丁零当啷一阵乱响,高耸的书山摇摇欲坠,愈发衬得公主面色阴沉,狰狞可怖。
侍立在公主身后的女官无声叹气,但终究欲言又止。没有办法,虽然身负长孙皇后重托,竭力要维持公主皇室的风度;但自帝女奉命于市舶司听政以后,受朝中种种不可思议的形式所迫,那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脏话竟尔无师自通,源源不断慷慨如滔滔江水,实在不能阻遏,女官唯有扼腕羞惭而已。
当然这也不足为怪,毕竟房、魏、王等谦谦君子,一旦入政事堂议事论决,那不也是奇谈怪论脱口而出,丝毫不顾朝廷的颜面吗?
说白了,谁能在工作的福报中保持镇定呢?
不过,同样被奏折淹没的太子倒还维持着气度。他不急不缓合上一本奏章,而后才徐徐开口:
“何必如此?回鹘——好吧,回鹘的局势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但不出乎意料,也不会特意召集合议嘛……”
贞观六年设置市舶司伊始,即使圣上与政事堂也没有预测到它那赫然兴盛的未来——短短五六年光景里,随着通商贸易规模与关税比例急剧增加,市舶司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虽尔依旧是六部名义的下属机构,但威权至重手握财源,俨然已经能与老上司户部平起平坐,正是所谓干弱枝强而调度不灵的局面。
为了应付这尴尬复杂的局面,贞观八年皇帝不得不下旨,令太子同样听政于户部,并与长乐公主每月聚会议政一次,共同料理财政上与贸易有关的重大疑难事务。这制度原本是为缝合户部与市舶司龃龉的仓促之举,但实行以后却同样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皇太子与大公主联手起来,不过一年零几个月的功夫,竟然已经将户部架空得干干净净。
——说白了,一旦贸易与税收合流之后,其余财政上还能有多少“大事”,可供户部参详呢?
而今日紧急召见合议,正为现今紧赶慢赶入长安城打秋风的回鹘使团。大唐安插在西域的暗探不知凡几,所探知的消息比寻常士子所知详细百倍,也更触目惊心百倍——国子监的监生们所料不差,回鹘的态度反转得如此快速凌厉,恰因国内那糟糕到无以言喻的局势。仅以暗探的奏报,则回鹘仅粮价布价与铁器价格,一年内便足足翻了十倍有余,真正骇人听闻。以至于暗探都在回报中再三感慨,称颂朝廷料事如神,灭国不用一兵一卒。
而这番马屁陈奏上来,却立刻让长乐公主破了防。天可怜见,虽然当初的确是她亲口建议圣上加的关税,但本意可绝不是要回鹘人的性命——大唐又不是后世搅屎搅到周遭秩序全盘崩溃的神经病帝国,基本的上国常识还是懂一些的;要是因一点冒犯就随意降倾国之怒,这万邦共主王道至尊的地位还要不要了?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朝廷不是才加了区区三成关税而已么?
……好吧,以奏报的细节来看,这事情还真不能归咎于长乐公主。回鹘部族林立而中央虚弱,可汗常以商税收买贵族,供上层享受奢靡生活。而三成关税生效以后贸易减少,虽然对回鹘国力没有根本的影响,却大大削减了可汗享乐的开销。于是当代回鹘可汗苦心孤诣,除特意加大搜刮弥补损失以外,还额外参照了他麾下数位大贤之士的见解,决定效仿中原以废铁与青铜铸造钱币,直截了当捞它一笔。
某种意义上,诸位粗通汉典的大贤之士倒也没有哄骗可汗,中原皇帝的确曾有以低劣金属铸造恶钱的举止,而且铸此铁钱的皇帝还多半都声名赫赫,永垂青史,能在货币史上留下永恒的教材。他们的形象光辉耀眼,而他们的名字亦永不能被百姓忘却——譬如王莽,譬如萧衍,又譬如广大帝,个个都是类人宇宙闪耀的群星。
而理所当然,在实行铁钱后不到一月,回鹘那点脆弱零散的商品经济立刻向着地狱一路狂奔,一比一严格再现了历朝历代铸造恶钱牟利后的统一下场,甚至结局更为恶劣——毕竟吧,滥发钞票这种事也不是每个经济体都能承受;洪武皇帝滥发宝钞,虽然有以物易物的害处,但最终结果不过是让全国人民在擦屁股时多一种选择而已,回鹘这种小国滥发货币,那么商人与小民就都别想活了。
就凭区区二十几万人的经济体也敢碰瓷我带明自由主义小政府神国吗?狗儿的,凭你也配?
奏报中说,回鹘可汗现在已经在铸造“大钱当千”了——原本面值为百的货币改为一千,原本面值为千的货币改为一万,依次翻倍永无止尽,试图以此抵抗波涛汹涌一浪高似一浪的通货膨胀。而长乐公主——即使长乐公主在货币经济学上的造诣远不如她饱读典籍的兄长,仅凭历史直觉,也能一眼看出可怕的端倪:
要知道,上一次新朝王莽陛下搞“大钱当五十”后不过数年,自己的脑壳可就挂在义军枪杆上了……
换言之,回鹘可汗凭一己之力,终于将大唐轻描淡写的惩罚扩大衍生,推演出了连创始者都梦想不及的神奇变化
这是什么五年叛乱三年亡国的卧龙凤雏啊?天壤之间怎么会生出这种货色啊?
“混账!”
被蛮夷理政能力所破防的长乐公主忍耐不住,终于再次怒骂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