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何意?】
“上天听不明白吗?”女皇神色平静:“朕在毛遂自荐而已。”
此语轻描淡写,却令光幕都微微晃动。显然,纵使穷尽历史一切的数据,也推演不出这样的“毛遂自荐”——方才那连篇累牍的冗长叙述,由上而下由里而外将至尊所有缺陷一一曝光点明,凌厉尖锐不留余地;而如此不留余地的批判之后,皇帝所剩下的优势便唯有一个:
她没有后路可以选。
但仅仅一个“没有后路”,又能打动什么呢?
再说,皇帝又真是“没有后路”么?
光幕悬在空中,浮出了第二行字:
【陛下已经贵为天子,富有四海】
富有四海的皇帝口口声声自己没有退路,不是太可笑了吗?
皇帝叹了一口气,语气幽幽。
“朕当然已经是贵为天子。但天下的事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来不是洛阳城内一道豉汁,便上下肃然,奉命唯谨的……上苍说朕富有四海,可朕真正能够信任倚仗的,又能有谁呢?朝中宰相都是或明或暗或急或缓的复唐派逍遥派,翼赞武周的臣子要么是佞幸要么是酷吏,贪图的不过是权位俸禄;而除朝臣以外,朕的宗亲也是一团散沙——李显与李旦是必然要与朕势不两立了;便是太平,太平嘛……”
她自袖中抽出一份奏折,对上方晃了一晃。褶子上字迹娟秀飘逸,正是太平公主亲手书写的笔墨:
“从今以后,朕的女儿开口闭口,也只能是‘臣诚惶诚恐’而已了。”
这一句喟叹轻缓而又婉转,沉静而又绵长,隐约带着不可言说的惆怅。当这样的喟叹与怅惘在女皇那高贵庄肃威严不可迫视的面容上浮现,如此强烈而明确的对比,足以让一切多愁善感者大为共情,生出感同身受的怜悯。
不过,天幕依旧高悬于顶,默默注视,丝毫不动声色。当然,这绝不是皇帝的表情神态不够细致入微、引人入胜,而纯粹是黑历史实在太多,往事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掩盖——如女皇这样的人物,是会为了区区儿女私情而惆怅不忍的么?真要如此重视那点天家母子的情分,当日何必废黜庐陵王!
——再说,太平公主走到“臣诚惶诚恐”的地步,难道又不是她这做母亲的一手推动的么?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女皇机敏之至,一看这份示弱卖惨博取优势的手腕没有效用,立刻便一转攻势:
“当然,上苍知道朕母家的情状。武氏虽然显贵,但不过是毫无用处的纨绔子弟而已,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不过是倚靠着朕的余荫显贵到今日。而今武氏跋扈,多为不法,与新政也实在多有妨碍,朕也不能不下这个决心。”
光幕:……
【什么?】
决心?你要下什么决心?
皇帝面不改色:
“上苍俯允的话,朕可以将武氏料理干净。”
一句话轻若无物,却真如狂风过境而泰山压顶,压得满殿的女官宫人摇摇欲坠,几欲栽倒在地,首当其冲的上官婉儿更是匍匐叩拜、缩成一团,恨不能沉入地板消匿无踪——相较于天幕发言时随时随地无遮无拦的暴论,她们最为恐惧的反而是皇帝这云淡风轻的自陈,尤其是这自陈至关紧要,竟尔触碰到了某些尴尬之至的敏感红线时!
众所周知,皇帝为高宗天皇大帝所幸,由感业寺召入宫掖以后,曾经以莫须有的罪行流放兄长武元爽,赐死堂兄武惟良、武怀运,将堂嫂善氏鞭打见骨而亡;其手段之凶戾残忍,不像是在处置亲戚,倒像是在凌辱仇敌。原本以为彼时的至尊是一朝得势,街机发泄母亲被武家慢待的愤恨,但以今日倾吐的种种而言,这看似残暴的发泄之下,怕不又是什么精细老辣的算计——
高宗皇帝之所以能看上彼时一无所有的至尊,不过是因为她“别无退路”,所以敢作敢为;而为了证明自己的“别无退路”,至尊就必得施展最狠毒的手腕,切断与母家一切的因缘。
……当然,彼时至尊生母尚在,行事或者还略有顾忌;但而今——而今与武家最后的牵连也烟消云散,一旦下定决心要向天幕展示自己的决绝,那么皇帝故技重施再展手腕,武家……武家上下还能有人活着吗?
杀亲证道是吧?
纵以人工智能的严密逻辑,也被这天外飘逸、匪夷所思的一招惊得逻辑有些运转不灵,竟稍稍卡顿,才缓缓打出字来:
【如果清理母家,似乎会动摇陛下的根基】
不错,自女皇临朝以来重用母族,武家在朝堂上的表现突出一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主要作用为以各个角度各个方式从每一处意想不到的缝隙中扯女皇的后腿;但再怎么拉垮的亲戚终究也是亲戚,中古时代讲究的就是个人多势众以多欺少,武家这十几位废物点心一字排开,那也是能在朝廷里给皇帝壮壮声势的——别的不说,李昭德狄仁杰等忙着阴阳怪气大脑清澈如水的武三思武承嗣兄弟,往往就顾不怎么上与至尊斗法了。这不也算是蠢人的妙用之一么?
如此亟亟然清除自己的手足,弄不好就是地动山摇。
但女皇相当之镇定。
“上天多虑了。”她平静道:“就算朕保下武家,又真能稳定根基么?穷极则求变,大概如此。”
在原来的历史上,女皇倒真的竭尽全力试图保住自己的亲族,甚至连武攸宜、武懿宗这种非人哉的贵物都咬着牙容忍了下来,但真到间不容发、底定生死的时候,这些被高官厚禄养出来的废物,起到过一丁点的作用么?
——说白了,聪明人实在不能和白痴混在一起,否则他们一定能将你拉到同样的水平,然后以丰富的经验击败你。
也正因如此,女皇在此简单一句平铺直叙之中,已经明白无误的袒露了心意——天子对自己的手腕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走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护持住皇权,那一定是已经穷尽了一切的手段而无可如何,所谓天命已失非战之罪;反观之,如果穷尽一切权术手段,都依旧只能是神龙之变的惨淡结局,那是否说明自己原本选择的道路,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穷则变,变则通,一旦旧有的道路山穷水尽,那便只有引入外在强而有力的变革。
——譬如……天幕。
皇帝的性格一如既往的果决而凌厉,一旦察觉异常便迅速做出了当有的决断,当她披肝胆而向天幕吐露心声之时,其镇定坦率、冷酷决绝,便一如当日在感业寺说服高宗天皇大帝的口才。
没有什么缠绵悱恻、打动人心的深情婉转,没有什么将心比心、真挚诚恳的高妙词藻,而只有最为赤裸裸的算计、谋划、利益切割——坦诚自己的软肋,倾吐自己的欲望,将一切筹码与底线摆上台面,做此毫无遮掩的交换。
……与其说是讨论,倒不如说是在买卖交易啊。
天幕毕竟不是高宗皇帝,没有政治动物那份冰冷漠然而处处算计的心境。它愕然片刻,依旧是大受震撼,以至于光影都微微晃动:
【陛下的言辞……是否太直接了一些?】
能不能稍微掩饰一点?
“太直接了吗?”皇帝似乎反问,又似乎自承:“——或许吧。如若朕有太宗皇帝的能为,大概还可以体面一些。但以而今的局势论,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莫名其妙拉太宗皇帝下水,似乎实在不太像样。但仔细一想却又实在难以辩驳——太宗皇帝能一辈子体体面面做他的圣君仁主,依仗的不就是天下无敌所向披靡的强军么?有李药师有尉迟恭有长孙无忌做里子,将一切肮脏龌蹉血腥气尽数揽了个干净;做面子的皇帝才能清白无暇光芒万丈,自自在在的站在道德高地上对一切敌手指指点点呐。
反过来,等里子实在兜不住的时候,太宗不也得披挂上阵,在玄武门撕一次脸皮么……
归根到底,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行止体面与否,又是女皇可以选择的么?
不过……这份坦然从容到近乎于肆无忌惮的权力欲望,依旧令天幕大为吃惊。无论在史书里领略过多少次强势人物的冷酷无情,等亲自见识这仅仅只为权力而转动的政治机器时,那震撼依旧无可言喻——或许是女皇的处境尤为特殊,相较于寻常君主而言,她表现出的理性还更加显露、直白,几近于尖刻而不留余地!
当然,这种直白的权力欲总会招致本能的反感;人类迄今为止一切的道德准则,似乎都在排斥着这样浑然不可理喻的政治机器,要与如此冷漠、决绝的人物,也总是令人心生畏惧。
只是……
天幕辉光闪烁,光屏之上终于更换了全新的字体,闪耀夺目、明白无误:
【有人曾经说过,这世界上最出色的皇帝,应该摒弃一切不必要的个人情绪,成为皇权绝对的奴隶】
【那么陛下,你愿意为你的皇权付出多少呢?】
第106章 武周后世谈(五)
深宫事秘,莫测高深,女皇在仙居殿独处时,究竟与谁议论了些什么,外廷被封锁严密,已经无从知晓。但筹谋再三以后,天子下定决心依旧派遣心腹上官婉儿诣太平公主府邸,宣示了即将明发天下的旨意,并一一做了详解。
所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自女皇秉政以来,十数年与前朝后宫彼此周旋,讲究的就是一个心照不宣彼此默喻,而绝不能妄出一言,随意落人把柄。但而今事关重大,牵扯又实在太多,皇帝也不能不打破惯例,命上官昭仪为公主详加解释,上下指点;以免她这资质并不上佳的女儿误打误撞,于执行中折腾出什么匪夷所思的神奇操作来。
——在与武家彼此折磨数年之后,大概没有政治人物能比天子更明白猪队友的强大破坏力了。因此她罕见的表现了极高的耐心,叮嘱唯恐不至。
有鉴于此殷殷嘱托,上官婉儿亦尽职尽责,讲解得异常直白:公主此行检视黄河水利,除了尽职尽责做好扫除积弊的工具人以外,最大的使命,便是以检视河工为名,裁汰冗官选拔贤良,向黄河沿岸被欺压冷待郁郁不得志数十年的寒门士子表示善意——自高宗晚年以来,朝廷风纪渐有败坏,蒙获恩宠的佞幸横行不法包揽政务,阻遏了中下层官吏的晋升之阶,而冗官之多,更是泛滥到近乎于灾害的地步。所谓郎中满地走,而拾遗不如狗,仅仅俸禄一项,开支便无可计算。
——当然,冗官如此臃肿,那自然也与皇帝登基以来滥施爵禄、邀买人心的方略脱不了干系。但食言而肥是每个合格的天子必备的技能,而今皇帝令爱女裁汰冗官,翻脸也是翻得理直气壮,毫无不适可言。
一般来说,裁汰冗官选举贤能需要相当的识人之能,否则大刀阔斧的变革必将一转攻势沦为大刀阔斧的逆向淘汰,直至将体制拆得一团稀烂为止——带宋末期钦宗皇帝以区区一年更换换二十七位宰辅的惊人效率,便雄辩的说明了这一真理。自然,太平公主的政治能力再如何埋汰,总不至于与钦宗渊圣皇帝相比,但兹事体大,天子也自然有完全的考虑,不能令爱女展露一点差池。
于是上官婉儿直白告知:“裁汰冗员事关重大,先得清理一波阿谀奉承而浑无操守的小人。陛下的圣谕,举凡垂拱二年以来,被特敕拔擢的六品以下散官,均由公主随意处置,不必请旨;其余则不得妄。”
太平公主不觉愣了一愣:清理阿谀奉承的小人——垂拱二年以来特旨拔擢的六品官以下可以随意处置——以逻辑推断,垂拱二年以来特旨拔擢的官员便都是……
虽然她知道自己亲娘喜欢滥行赏罚,但这滥用的程度是不是稍微过分了一点?
不过,纵使为邀买人心滥施爵禄到此惊人的地步,皇帝依旧能从心所欲,掌控局势,而不至于真被这群小人搅乱朝政;单单这一份定力心智,便非寻常可及。只是如此手腕不足效法,因此借上官婉儿之口,还是郑重其事向爱女宣告了底线:依照平阳昭公主旧例,帝女奉钦命出巡河工,应有赏罚荐举之权;而太平公主此次举荐的每一个官吏,都会被凤阁鸾台诸相及皇帝反复审核,绝无一丝放纵宽松的可能。
简而言之,往日皇帝为巩固权力而施展阴暗权术随意授官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亲贤臣,远小人”,才是此后用人的方略。
自然,出师表人人都能默诵,但武侯那样的眼光的确是举世少有。如若分辨不出贤愚忠奸,所谓“亲贤臣、远小人”,搞不好会弄出完全相反的操作来。因此上官才人秉承上命郑重其事,向公主做了最直白的解释,其放肆无忌、直抒胸臆,简直已经是倾囊相授,手把手的在传授原本秘不示人的权术与心机:
“所谓贤与不肖者,其实并没有定数。有时贤能与否,也由不得大臣们自己做主——甚至都由不得圣人做主。昔日高宗天皇大帝时,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难道不是贤良之人吗?只不过事到临头,彼此都再没有退路罢了。‘芳兰当户,不得不锄’,仁厚宽宏如汉昭烈皇帝,逼不得已时都要痛下杀手诛戮名士,何况寻常的君主?贤时便任用,不贤便黜落;‘亲贤臣,远小人’者,不过是应时而动,趋利避害而已。”
上官婉儿停了一停,似乎是思忖着筹措语句,而后徐徐道来:
“按陛下的说法,在永徵六年以前,长孙无忌、褚遂良便是高宗皇帝眼中的小人,而许敬宗、李义府等则是不折不扣的忠贞贤良之臣;龙朔元年以后,李义府沦为小人,而奉命修纂书籍、评章国事的北门学士,才是至尊彼时仰赖的贤臣;到垂拱年间以后,连北门学士也实在靠不住了,陛下只能试探李昭德、狄仁杰等人的态度,看这些声名在外的臣子,愿不愿意屈节合作,担当这贤臣的大任……”
如此条分缕析如数家珍,一一列举的哪里是什么贤臣名单,分明是数十年来女皇拾阶而上登临绝顶,脚下一个一个碾过去的可怜工具人。这些曾经的“贤臣”,不过是因为稍有才能而骤蒙恩宠,在交换中侥幸得到了一点权力的荣光而已;而所谓“用贤黜不肖”,也只是为赤裸裸的权谋功利做一点若有而似乎的掩饰。
自然,纵使是出于功利而用人,那选拔的标准也不能过于离谱。上官昭仪语气急转直下,转达由天子提出的冷峻警告:
“……不过,再如何‘应时而动’,也要有基本的底线,不可逾越,否则轻重倒置,将有不测的祸患!——如武三思、武承嗣、武攸宜一流的人物,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能任用。”
这句话咄咄逼人毫无掩饰,即使由上官婉儿娓娓转述,也可以想见女皇下令时声色俱厉的语气;而话中如此直白显露,丝毫不留情面,则浸透了皇帝的切肤之痛——她即位之处荐拔至亲,固然是捏着鼻子选用了武家由上到下匪夷所思的一波类人奇行种,但大概心中犹存妄念,幻想着靠自己的手腕还能约束这群卧龙凤雏的破坏力。
可蠢货之所以为蠢货,正在于那飘逸斜出、天外飞仙,沉机渊断,深不可测的神奇思路——若论对武周王朝的破坏,仅仅一个微末小卒武攸宜,效力便当在徐敬业、骆宾王等人的百倍之上;更不必提武三思、武承嗣等李唐亲密战友、女皇前世仇人。而以后世的历史看,在与娘家诸位李唐功臣长达十数年的彼此搏斗之中,则天皇帝也算是将脸面威望丢个干干净净,由里而外倾家荡产,几乎把一条老命都折在了武家人的头上。
——这样的功绩,狄仁杰、李昭德等能够做到吗?!
公主未必清楚自己亲妈在娘家所遭遇的惨痛教训,但对武家之愚蠢颛顼,依旧是心有戚戚,不能不附和赞同。而上官昭仪行了一礼,也明白解释:“……所以,陛下已经为公主预备好了首尾。要黜落的‘不肖’是不必说了,照垂拱二年以来的名单清理便可;至于要擢升的‘贤能’嘛,则大可以任用五姓七望诸阀中的庶枝子弟,为后来所谋划。”
公主虚心求教:“为何是望族庶枝子弟?我记得圣上昔年奉命理政,任用的北门学士,多出自寒门。”
任用寒门也罢,任用世家庶枝的子弟也罢,都不过是以小制大,扶持弱小,制衡强力而已,原本是运用之妙,出乎一心,并不拘泥于形式。但以现在的局势……
上官婉儿轻声道:“自天命元年以后,大臣们私下串联,也不是全然的俯首贴耳。有的谋划,是再也用不得了。”
皇帝固然是聪明绝顶,但也别把朝堂中的重臣当作蠢货(或许武三思等应该排除在外)——永徵年间女皇以北门学士为契子听政理国料理仇敌,数十年里一飞冲天行此亘古未见之宏业,算是给诸位七老八十的朝廷栋梁们来了个意料不到的诈骗与偷袭,借着天时地利而侥幸成功。但正所谓创巨痛深痛定思痛,朝堂重臣深刻反思之余,绝不会再放纵姑息,留给后来者一丁点钻空子的余地。
——说白了,除了寥寥几位可称千古一帝的人主以外,大部分君王都绝不能与官僚系统正面抗衡;真想要办点什么事情,除了因势利导巧加劝诱之外,便只能想办法卡一卡官僚系统的bug。而上一轮女皇所卡的恶性bug已经在版本迭代中被列位重臣联手封杀,以私人网络随意提拔寒门士子成为了凤阁鸾台当下重点警惕的要害,再也不可随意逾越。须知,自豆卢钦望、李昭德等拜相以来,所念兹在兹,执着不忘的,便是“取士须以正途”!
简而言之,逢进必考,有升必核,纵使太平公主行使钦差特权挑选人才,那也要先在政事堂安排的经义策论、贴试磨勘中滚过一遭,综合核算下来,耗费的精力未必比科举取士少多少。
不过,一代补丁一代神,再神的版本也总有自己解释不得的漏洞。而女皇亲口托付,交接的却是她精心揣摩,可以大展拳脚的新bug——武周及李唐上承南北朝旧制,虽然士族门阀屡遭打压多有裁抑,却依旧在朝中保有超然的地位;士族子弟解褐入仕,往往都能因父祖的名望而蒙获恩赏,一起步便高居于青云之上。不过,自太宗贞观革新以来,此种荫蔽提携的惯例已渐渐转变,朝廷授予世家子的官职逐步沦为虚谈,既无权力亦无职守,不过是挂着个名头领份俸禄的好听头衔而已。
这种由实而虚由大而小的趋势,由太宗高宗至当今圣人,数十年间已经是蔚然成风不可阻遏,再明白无误的昭显了世家门阀权势的衰落;但无论如何‘明白无误’,此趋势都只是未曾出口的潜规则,君臣彼此心照不宣的“习惯”——而既然只是未成文的“潜规则”,那么就有了皇权上下其手,大卡bug的余地。皇帝既然有权力给世家子弟赏赐官职,那么官职的挑选与任命上,不就可以摆脱宰相们的束缚,自行其是了么?
至于为什么要选择“庶支子弟”嘛……一则庶支子弟也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凤阁鸾台总不能疯到与皇帝撕扯嫡庶神教;二则这数年以来世家日子难过资源不足,家族之间内斗纷争此起彼伏,难免有大宗欺压小宗的惯例;而今小宗庶子蒙获恩宠骤然高居于大宗子弟之上,那彼此间的恩怨情仇爱恨纠葛嘛,估计就够五姓七望士族门阀们激情对线互扯头花,所谓血亲互殴老少咸集,相互间痛痛快快的折磨上几个来回——顺便给皇帝放几年耳根清静、可以大展拳脚的假期。
“……不过,任用士族庶支的手腕也是不能长久的。”上官昭仪持礼端肃,谆谆教诲:“五姓七望百家百门能数百年屹立不倒,盛名之下绝无虚士;虽然一时举止失措,有了外敌的可乘之机,但终究是兄弟阋墙而外御其侮,一定有族内权衡利弊调节冲突的机制。只要时间一长,大宗与小宗的矛盾终将缓和,而挑拨的手段便随之失灵了。归根到底,这不过是应急之策而已。”
公主默默记下,但仍不由感慨:
“如此用尽心机,周旋往来,居然也只有一时之效吗?”
“此非臣下可以议论。”上官婉儿心平气和:“不过,圣上的确说过,权术这种东西,虽则有效,但也总归有限。依仗这种小伎俩行事,得一时的胜势不难,却绝不能长久维持局面。”
她停了一停,轻声道:
“烦请公主谨记。”
这算是女皇给女儿最为诚挚的忠告了。即使以圣上的天纵聪明,玩弄权术纵横名利如斯之久,都尚且有恃术者必以术亡,为权术反噬而翻身不能的时候,更何况乎其余?持国以正而治世以平,料理国务堂堂正正的大道,还是应该无偏无党而王道荡荡,如当年太宗皇帝方可——昔日太宗驾驭房玄龄魏征李靖,用得上计较这些阴私难堪的手段么?
所谓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囿于自身那尴尬而无可调和的合法性,皇帝恐怕很难达到大公无私、坦坦荡荡的境界了;但这不妨碍她随时随地表达向往——一面是真心期许,另一面却也是大力树立人设,向随时窥伺的天幕投射某些若有似无的暗示,方便在谈判拉扯时夺得先手。
……虽然口口声声蔑视权术,但用起权术来可真是熟练呢。
太平倒未必能领会这一片深意,不过依旧是凛然牢记,奉命唯谨。但思虑再三,依旧小心询问:
“既然荐拔世家庶枝只能收此一时之效,那策略失效以后,又该选用何人呢?”
上官婉儿默然片刻,而后微笑:
“未来缥缈难知,原本不可预测。但陛下的意思是,若真走到了那一步,大概便只能选用女官了。”
公主莫名:“女官?”
“是的。圣人于一年前改革内廷制度,在原本六尚二十四司以外,又增设了所谓‘尚礼局’,负责指挥典仪,教导宫中诸妃嫔宫人。”上官昭仪低声道:“举凡内命妇等,每半月至尚礼局一议事……”
得了,即使以太平公主的见闻,顷刻间也能闻出猫腻了:女皇属下的“内命妇”,与其说是嫔妃宫人,倒不如说是她平日料理政务下达指令的助手;而这些干涉政务手掌大权的宫人,每半月却都要到“尚礼局”议论事务——那这新设立的所谓“尚礼局”,又该是个什么地位?
“教导宫中嫔妃”?“指挥典仪”?——要知道,所谓的“尚书”,名义上还只是给皇帝管理书籍誊抄信件的小官呢!
整合宫中女官命妇,以“尚礼局”高居其上,统筹规划而如臂使指,这是什么?这是北门学士,这是“内朝”,这是“秘书监”,是皇帝在宫中开设的第二朝廷,借以抵御外朝宰相而招揽权势的全新手段——而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奉命组成内朝皇帝私人班底的官吏,全部是女人而已。
不过,也正是这点差别,微妙的透露了皇帝高深玄妙的手腕……自汉武帝以来,历朝天子选拔小官组建内朝巩固皇权的手段已经太多了,多得朝野上下习以为常,并早就有了娴熟老辣的抵御与渗透之法,总体而言已经算是上一个版本中时代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