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 by三傻二疯

作者:三傻二疯  录入:08-25

对于皇帝嫡女而言,收受外人礼物固然如吃饭喝水一般习以为常,丝毫没有“回报”的概念;而平日往来相处中,随时馈送珍物也早已是贵人间固有的礼节,属于动一动小手指就会有侍女亲随尽数预备妥当的小事,琐屑得简直不必提起,更遑论为此操心劳神、费时费力。
所以,在这位太平公主的潜意识里,恐怕是根本意识不到,送礼也是要花时间精力与财富才能勉强预备妥当的大事。至于什么“残民以惩”、劳民伤财,更是浑然在帝女想象以外——送个礼还要劳动民力?没听说过。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超大号的“何不食肉糜”;而今称呼娇生惯养的闺阁千金为公主脾气,但无论如何的“公主脾气”,恐怕也不能与如此做派相提并论……
……啊这位真是公主啊?那没事了。
不过,公主脾气有公主脾气的好处。太平固然是收礼收得理所当然,但倒真是从未存着借机搜刮的心思。回信中她痛斥了言官种种污蔑,而后立刻表示要将一切礼物折钱加倍,尽数送还当地百姓,以此彰显己身不染垢泥的清白——高宗天皇大帝与当今圣上的女儿,总不能落一个油锅捞钱的恶名!
公主府的资产大多已经扔进了收养抚育的孤儿幼女之中,这笔钱多半是由皇帝的内库开支。自然,为博此亲民爱民素丝不染的美名,至尊应当不会吝惜这点小小资财。只是,对穷尽民力而奉迎公主的诸官吏而言,皇帝倒贴之后的怒火,恐怕就实在难以预料……
狄仁杰将回信仔细再看一遍,终于展开麻纸,拈起了墨笔:
“给关中的郡守们送封信去吧,嘱咐他们不必再送礼了,否则实在不能交代。”
他提笔从头草拟,一边撰写一边推敲用词。一旁的苏味道微微一怔,却不觉犹豫:
“公主那边……”
狄仁杰运笔如飞,头也不抬:“放心,公主绝不会计较。”
他心中一清二楚,以太平公主那真·公主脾气而言,大抵从未把送礼当作什么值得挂怀的事情,更不用说为此计较——难道高宗皇帝与当今圣上的独生女,还要沿途敲官吏的竹杠么?叫花子出门乞讨呢?
没有随身的女官记录,她大概连收礼与否都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
……不过,这样纯粹干净丝毫不染杂质的公主脾气,要是与关中官场正面相撞,那可真是天雷勾动地火,妙绝之至呐。
一念及此,就连狄仁杰的笔触也微微一顿,无声无息中叹了口气。
但愿太平无事吧。
在小小波折之后,公主的行程再次恢复正轨。出京八日后,仪仗抵达黄河下游,预备由山东至关中自下而上清理河道。任务重大期限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但除了职责所在不能不随时听命的河渠署诸谒者主事以外,沿岸诸州的长官却多半是避而不见,往往以政务繁忙为借口,仅仅派一二长史、参军谒见钦使——大抵是公主的名声终于流散传布,显赫内外,而不能不令人闻风丧胆,避之唯恐不及。
这似乎是有意无意的轻慢,但公主被重任所压,倒也无暇计较这些小事了——身为皇帝爱女,她对自己亲妈的脾气是再熟悉不过;所谓用人朝前不用朝后,所谓寡恩刻深过河拆桥,圣上的赏赐固然是气势恢宏手笔浩大绝无吝惜;可一旦青睐的人才没有完成预期的任务,那么随之而来的清算也必定是残酷可怖之至,并且绝不因亲骨肉而稍有缓颊。——在这一点上,她的几位好大哥都有绝对可靠的实践经验。
有这样要命的kpi横在眼前,公主的动力与压力可想而知。到达黄河后帝女马不停蹄,立刻调动仪仗上下所有人手布置了工作。当日上午他们调来了河渠署秘藏的舆图及水利工具,下午便开始沿岸逐处丈量、一一标记,而后又以重金幕来身强体壮的民夫,举凡在河道沿岸十里一切田亩宅院花园等,一律铲平不留残余;如此现场测量现场动手,效率之高几近雷厉风行,仅仅开工当日四五个时辰,一口气便平掉了数百米的河岸。
虽然长官们都避居在外,但消息总是灵通的。当晚收到这惊人的风声,立时便是蚌埠住了:
连一点颜面都不讲了,是吧?
蚌埠住之后立时便是不可遏制的愤怒,但愤怒完毕却是莫大的空虚,以及某种无可奈何的耻辱……愤怒又能如何?区区关中诸州的刺史与长史,难道还能与如日中天的皇帝爱女抗衡么?实力相差如此悬殊,何异于螳臂当车?
更何况,料理黄河河工已经算是国朝最大也最不可违拗的绝对道德高地,无论以什么罪名栽赃嫁祸,也绝不能真正阻挡奉皇命的钦差。
……不过,官场中的事情也从来不是简单粗暴的大小相制、实力为王。既然直接抵挡绝无可能,那么自然是委婉曲折,巧用心思,从别处下一下功夫。
既然简单粗暴的送礼谄媚已经再无出路,那也只有另辟蹊径了。
诸位消息灵通的刺史们仅仅稍一思索,便回想了在神都洛阳曾打听到的旧闻:
“……太平公主似乎曾在御前请旨,要到关中各州征辟才女,是么?”

第109章 武周后世谈(八)
说实话,“征辟才女”这种事,虽然史无前例,但也并不难办。大唐开国以来的皇帝都不算骄奢淫逸,但当年隋炀帝数下江南,可是命随身的内侍幸臣为自己广选过“淑女”的。若以此旧例办理,则大家心照不宣,不过是借着什么“淑女”、“才女”的名头为至尊充实后宫而已;虽然有违礼法,但大事尽有言官参劾,也用不着地方的官吏们越俎代庖,只需奉命办理,依样画葫芦即可。可而今——而今——
而今皇帝的性别,似乎不大对头吧?
当然,人类的xp是自由的,皇帝的xp更格外自由。毕竟南北朝荒唐混乱礼法扫地的余风尚有留存,即使不知西汉诸位皇帝微妙怪异的后宫野史,总也该听过前秦时“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的暧昧歌谣。只要将历史上几位著名帝王及其男宠的事迹稍稍来个性转,那似乎太平公主那古怪之至的敕令,也就有了理所应当的解释……
——可他们从没听说过,当今天子居然还有这样的癖好啊?
所以,州郡的长官们谨奉公主教令,到底是该召集才女,还是该召集“才女”呢?
如此疑云深重,莫可解释,真有手足无措之感。不过大州的刺史到底是久经沉浮,斟酌良久后还是打消了那自作聪明借裙带攀附皇权的心思,收起早已预备的美貌外室娇俏侍婢,老老实实广召州县的士绅名流,仔细挑选了辖区内才名昭著而有口皆碑的闺阁女子,打点行装备齐车轿,派府兵与属官一路护送到公主驻跸的行辕,算是交托这一份钦命的差事。
自然,为保万全,以防至尊或宫中的某位贵人真觉醒了什么了不得的癖好,刺史们还精心预备衣衫妆奁首饰珠宝,为才女们上下粉饰而盛装一新,乃至额外请来了熟稔宫中礼仪的旧时宫人与侍女随行,一路指点礼仪讲解忌讳,伺候殷勤唯恐不至。
如此大张旗鼓喧赫扬扬,待乌泱泱的队伍护送到公主行辕之前,一抬头却是两扇大门紧闭,空荡荡略无人烟。好容易派人叫出了看门的管家,听到来意后却是直接一摊手:
“公主与诸位皇孙都不在府中,恐怕只能劳烦诸位等待。”
奉命护送才女的长史愣住了:
“而今暑日炎炎,草木枯焦,不知公主去了何处?”
“天高气爽,正好开工。”老管家慢吞吞道:“公主照例视察工地去了。”
长史一时懵逼,言语不得。他一面是诧异于皇室金枝玉叶这匪夷所思的行动力,另一面则为这超常举止的隐约暗示而悄然心悸——如果尊贵如帝女太平公主都不辞辛劳甘冒酷暑,那么此次巡视黄河检点田亩,还有多少走展的余地?
难道还真要动真格了么?
一念及此,长史情难自已,思前想后,只能期望主君精心筹备的杀手锏能发挥效用,于是小心开口:
“既然钦差不在府中,那么这些各地的才女们,如何安置呢?”
“那不算什么,公主早就有了交代。”老管家道:“行辕后的花园里已经备好了茶水点心,诸位才女可以入内稍作休憩。待到申时一刻,便要正式开考了……”
长史傻了:
“——开考?!”
“是啊,开考。”老管家慢慢道:“倒不是信不过诸位长官,不过公主征辟才女是有大用的,总得先筛一筛才好,也是为郑重起见。”
长史恍惚朦胧,只觉世事之离奇诡异,简直浑然而出意料之外。他费力思索良久,终于喃喃开口:
“不知……公主要考些什么?”
诗词?歌赋?策论?诸州刺史送来的这些才女,虽然在词藻诗赋上各有千秋,但终究为世风所误,并未经历严格苛刻的专业公文训练,奉命撰写的文章未必能迎合朝野的风范,甚至心之所至随意命笔,搞不好还会有什么犯忌的言语。所谓千钧系于一言,多半还要请帝女身侧的亲信随时缓颊美言,才能万无一失。
这本来是征辟才女前刺史幕僚们就该办妥的小事,但太平公主此行大违常理,随身带的竟全是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孤女,真个是刀插不进水泼不透,有力也无处运使。而今事出骤然,奉命办差的长史无可奈何,只能自荷包中悄悄摸出纯金的小碇,走上前去试图握住管家的老手:
“……还请长者指点一二。”
但老管家只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
“诸位大可放心?听公主的意思,也不过是考察考察文字与算学,为将来谋划罢了。”
“……算学?”
“是啊,几何、勾股一类。大抵不过《九章算术》、《海岛算经》。”
显然,这是公主再三嘱咐,要牢记于心的关键字句;虽尔这老者明摆着是茫茫不解其意,都依旧是张口便来,熟极而流,毫无阻遏艰涩之处。而长史手臂僵在半空,一碇金子在手中牢牢紧握,早已汗水淋漓;而头脑一片空白,却唯有一个念头:
“……啥意思?”
长史嗫嚅而退,只留下一无所知的才女们被迎入行辕。公主虽然巡视在外,但自然不会亏待自己延请的贵客,特意在府中留下了陪客引领的女官,一切饮食享用所需,无不预备齐全,先是品茗鉴香,后是赏花馆舞,各色御用茶点精致小菜流水一样的陈上来,食前方丈目不暇接,五色缤纷眼花缭乱,却不过是公主一次茶点的规模而已
征所谓上方玉食当前,丝竹管弦盈耳,又有主人家殷勤待客,饮宴游乐于繁花葳蕤之中,大概真有如登仙界的错觉;使才女们出身不凡,在此天家巍峨气度之前,那也是目眩神迷而心神散荡,不能不为皇室泼天的富贵折腰。
精心招待之余,留守的女官们命人撤下点心,随后陈上的却是厚厚一摞白纸,笔墨尽数齐备。
“劳烦诸位远道而来,公主本该拨冗一见,略表心意。不过国家大事容不得疏忽,也只能慢待了。这里是公主自神都太学处取来的试题,烦请诸位才女们在白纸上,我等一个时辰后来收取。”
虽然吃饱喝足但因为长史溜得太快所以依旧是一无所知的才女们:??!!!
——我们不是被征辟来的么?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怀着这份茫然无措,娴静淑雅端庄稳重的才女们却并不敢当众驳回太平公主亲信的吩咐,只能战战兢兢接过载有题目的绢帛,展开一看目瞪口呆——如撰写公文、策论等问题,虽尔稀奇古怪,但尚在理解范围以内;可公文以后,诸多莫名其妙的图形、符号,什么“三角”、“平方”、“幂”、“勾股”云云,就简直是如观天书,连猜测都猜不出来了。
……对于诸位饱读诗书而久通文墨的才女而言,大概时至今日,终于体会到了在某个领域智商被碾压的痛苦。
这场不知所以的考核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诸位才女如芒在背如梗在喉而如坐针毡,面对此不知所云的天书文字怪异题目,真有度日如年的恐怖之感。待到红日西垂,夜色将至,侍女们才款款而来,自如释重负的诸位才女手中收回试卷,而后命人掌烛提灯,将贵客一一送至行辕后院,暂且休憩;成堆的试卷则立刻被封入箱中,以快马送到河岸工地处。
除了随时检阅彰显朝廷态度以外,太平公主对水利琐事一无所知,不过是便宜行事的牌坊而已;为了料理诸多琐屑的具体事务,还特意从京中调来几位资历深厚的算学博士,“以咨顾问”。而这些天书一样玄妙高深的试卷,也正是要诸位专业人士掌眼,而后才能上呈公主,“乾纲独断”。
说是“掌眼”,实际也不过草草过目。诸位“才女”对考试委实是一窍不通而懵懵懂懂,即使策论经义可以勉强答上两笔,在算学问题上也只能瞠目结舌下笔不得,只能留下连涂鸦都没有的一张白卷而已。
两位算学博士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般看过试卷,一边看也唯有一边摇头:显然,要真以答题的水准硬性筛选,那诸位才女估计只能全军覆没无一幸免;归根到底,拿这种东西考察毫无基础的闺阁弱女子简直不讲道理,除了白卷以外,当然不会有另外的可能——
算学博士微微一愣,下手抽出了一张与众不同的答卷。雪白卷面密密麻麻,全部是细密的蝇头小楷。虽然字迹娟秀小巧,答题的过程却极为粗犷,显然是没有经历过任何严格的训练。仔细分辨再三,才能勉强看出答题的过程:
“取立方棋一枚,令立枢于左后之下,从规去其右上之廉。又合而横规之,去其前上之廉。是乃赵爽之‘开方求圆术’……夫叠棋成立积,逐次切削,高势等同,则积何有异?《九章》之言是也……”
答题者走的绝对是野路子,什么“立方棋”、“横规”,应当是自己创造的术语,浑然不知所谓……不过,如果反复思考的话,这模糊潦草的过程似乎也别有意趣;
“……牟合方盖术?”
手持答卷的算学博士喃喃自语,大为惊疑。
不错,虽然答题过程莫名其妙,但这种横向切割、逐一比对,将“高势”(高与面积)转化为物体“积”(体积)的思路,又与祖冲之父子“幂势既同,则积不容异”的牟合方盖术何其类似!
只是,祖冲之父子一代奇才,算学上的造诣几近横绝万古。他们留下的著作艰深晦涩而不可理喻,大概也只有大唐开国时的李淳风袁天罡等人能领悟一二。如后世庸庸碌碌的算学博士,能领略到一点“牟合方盖”的皮毛,便算侥幸之至了。
所以这“才女”又到底是从何处学会这秘不告人而艰难之至的算学奇术的?
……好吧,真要说“秘不告人”,也实在有点亏心。其实这些算术也没什么机密可言,不过是实在难得出奇,没有几个能够掌握罢了。
算学博士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揭开了试卷的糊名:
【关内道绥州米兰芳】
米……从没有听说过的姓氏,看来并非什么算学大家的后裔。
他上下再仔细打量一遍,转手递给了阅卷的同僚:
“这一份卷子,似乎略有可观。”
同僚接过试卷,同样是仔仔细细读过数遍,沉思良久之后,低声开口:
“确有超凡脱俗之处,真是天生的奇才。”
“……那么,可以上陈了?”
“应当是有这个资格的。”
两位博士彼此对视片刻,而后将手探入怀中,各自取出了一方小小金印,在砚中稍稍蘸取墨水,分明铃印于白纸上下两端。
这是临行时皇帝命亲信交付的金印,见此印玺如御驾亲临,甚至可以绕过太平公主的耳目调动人手,将一切“奇才异能之士”直陈于御前。其郑重行事的盛大特权,真有不可思议之感。
……仔细想来的话,圣上精心预备这样奇怪的一份考卷,似乎也正是为了这几条大鱼呢。
不过这就不是他们该考虑的了。博士抽出特赐的朱红绢帛,仔细将白纸包好,抬手招来属官:
“将此物送到驿站,火速,火速!”
有这样两份金印作保,驿站罕见动用了八百里加急的军中骏马,一日一夜疾驰不休略无阻额,竟赶在第二日下午紧急送至了仙居殿外。
此时太阳高悬,正是皇帝料理朝政后午休的时候;日理万机难的闲暇,即使有天大的失误也不当搅扰。但值守的女官仅仅只看了一眼绢帛上金印的痕迹,立刻便双手接过掀帘而入,伏跪御榻之前小心呼唤,叫醒了沉梦阑珊的皇帝。
皇帝困意犹在,睁开双目时犹有氤氲拂绕的不悦。可沉沉目光往女官手上一扫,残余睡衣立即无影无踪。她收揽衣衫坐起身来,抬手一把捞起了那张精心包裹的白卷,扯开丝绸粗略看过一眼,双眸登时便是熠熠精光闪烁,灼灼刺人锋芒凌厉,竟尔不可逼视——
“万幸,万幸,终于找到了——天命在朕,天命在朕!”她喃喃道。
似乎是极为短暂的怔忡与思索——或者是不可遏制的狂喜——皇帝忽而掷下白卷,斩钉截铁的下了口谕:
“立刻将这位姓米的才女迎入神都来!”
“——按当年迎神秀禅师的礼节办,稍有疏忽,惟有司是问!”

第110章 武周后世谈(九)
这句口谕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真个是毫无转圜;聆听的女官不假思索,立刻伏地称是,奉命唯谨。但等稍稍抬头回忆口谕内容,却不由立刻傻了眼:
——按当年迎神秀禅师的礼节办?
禅宗大师神秀声名震于殊俗,是当世一等一的高僧大德;高宗时驻江陵当阳弘“东山妙法”,不但四海缁徒,向风而靡;各方善信,亦不远千里,同来求法;其声势之盛,乃有“两京法主”之尊称。
彼时皇帝尚且还是高宗的皇后,临朝听政的“二圣”,为了借佛门巩固声势,也为了迎合重病体虚心有不定的高宗,尔时的天后曾特意下旨,欲派遣内侍迎接神秀禅师,奉入宫中为至尊祈福;而为表尊崇,奉迎高僧的礼节唯恐不隆,甚至命宦官等“焚香以遵法王,散花而入道场”,更欲劳动宫中贵人,共临法事,亲为郊迎。
如此种种,郑重不可胜计,真要大张旗鼓,昭示内外的架势。所幸彼时宰相尚能持正,据理力争寸步不退,以为如斯礼节迎候庶人,未免大失国家体统,而令天下贤人寒心。谏阻之剧力可回天,外加神秀禅师亦不愿远游,这一份谕旨便不了了之,沦为空谈。要不是今日皇帝骤然提起,大概连司掌礼仪的女官们都要忘得一干二净。
但正因为骤然提起,才有惊心动魄而匪夷所思之感——当初宰相们回驳谕旨,便是以为礼仪太重,有伤国朝体面,乃至逾越君臣的界限,悖逆愚鲁,莫可明言;而今日以此仪注隆重奉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莫名“才女”,岂非更是狂悖莫名,僭越到无以复加?
这仪式中什么“焚香”、“散花”、车撵,还在小可;但要请动宫中贵人迎接,可就真是无大不大的事体——要知道,而今宫中位份最高者唯有上官昭仪,难道要昭仪统率诸女官嫔妃,亲往郊外迎候么!
这样的厚待,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惊吓;不但负责典仪的官员难以安排,恐怕荣膺宠命的那位“才女”也要胆战心惊,畏惧不已吧?
……所以这真不是一时兴起的信口开河么?
女官跪伏于地,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白,白白绿绿霎是好看。上一次皇帝下明旨迎奉神秀禅师,是被宰相们携手驳回不了了之;而今旧事重萌,却是特意下的口谕而不见文字,想必便是要以宫禁遮掩重臣的耳目,命内侍先把事情办了再说。
可苏模棱姑且不论,狄仁杰李昭德等又是容易欺瞒的么?一旦被这些悍臣强将发现端倪,那固然木已成舟无如皇帝何,但要料理她这夹在中间被迫出头的小小女官,那可真是轻松容易之至……
所以陛下怎么会突然破如此重大的旧例?
这才女又凭什么能有这样的恩宠?
这到底是个情况?
女官懵懵懂懂,满心苦楚无处发泄,正在浑茫混沌之时,却忽听左近环佩理然,鸡舌香香气幽微,却是上官昭仪款步而来,俯首于皇帝御榻之前。而垂手行礼之时,昭仪目光流转,有意无意中瞥了女官一眼。
女官如蒙大赦,立刻匍匐膝行而退,避在了重重珠帘之后。
上官婉儿挽起长袖,接过白纸略略一扫,立刻撩开裙摆,下拜于地:
“臣谨为陛下贺。”
皇帝端坐于御榻之上,也不再是往日虚词客套的语气,肃然开口:
“总算是功夫不负苦心。只是万万料不到,这样的人物居然还是在关中——看来天地灵秀所钟,总在中原,不是寻常可及的。”
上官昭仪俯首道:
“这总是陛下教化之力,公主寻访之功。臣受命查探异人奇士,而今一无所获,两相作比,惭愧无地。”
辛苦筹谋良久,终于得偿所愿,皇帝垂目打量心腹,语气中也多了些柔和的温度:
“这也不是人力可以算计的,何来惭愧之有?只是之后的诸多事情,都要一一谋划仔细了。”
寻访才女的事务重大之至,从始至终尽数由女皇及几位心腹秘密筹划,封锁严谨而绝不示人,即使亲近如太平公主,亦一无所知。大抵只有上官昭仪的身份,才能隐约猜度到一点真正的机密。
也正因为这点猜测,她不能不表示绝对的谨慎:
“是。迎候才女入京的一切事务,臣都一定亲自料理。”
这算是无声无息,接下了令诸位女官们头疼不已的大锅;也算是稍展手段,体贴至尊微妙难言的心思。上官氏能数年由才人而擢升昭仪高位,靠的不仅仅是才气心性,更是这一份体贴入微的周到——以女皇昔日的话讲,“唯有上官婉儿日日办的事拟的旨,才字字句句都是朕心里要说的话”。而今事在重大,怎么能不奋勇争先,为主君分忧呢?
女皇缓缓点头。上官昭仪的谨慎细密,她素有体察,托付此人,原本大可放心。但沉吟片刻,却还是徐徐开口:
“无论如何,一定要用心。花费多少不要紧,务必要将事情办妥。若财力有不支,开内库便是了。”
饶是早有预料,上官才人也不觉长睫一颤。要知道,上一次皇帝开口允诺“花费多少不要紧”,还是一意孤行修筑明堂之时;彼时为昭天命明正统,在这前无古人的浩大建筑上倾尽国力,府库都为之一空。而今旧事重现,经典复刻,真有惊心动魄之感。
……只是迎候一个才女而已,用不到这样的规格吧?
心腹这一份不由自主的迟疑,自然在皇帝鉴照之中。以圣上往日用人的脾性,原本是只管执行,无需多虑;但近日的筹划实在太过郑重关键,却不能不向心腹做详尽的解释,以免犹豫彷徨中,生出什么不应有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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