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此老套熟烂的招数,在更换了性别地位以后,却俨然有了不可言说的威力——宰相们可以施展手腕渗透内朝,乃至干预皇帝秘书的人选,这都是士大夫匡君辅国调和阴阳的应有之义,天子也不能随意拒绝;但宫廷事密宫墙幽深,从没有听过哪个宰相敢往皇帝后宫伸手,窥伺内命妇举止的!
——不错,女皇的后宫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清楚。但为政必先正名,规矩就是规矩底线就是底线,既然千百年来没有哪位大臣能逾越界限插足后宫,那么狄仁杰李昭德豆卢钦望等亦绝不能有此特权。否则宰相们成了什么人物?逼杀皇后与皇子的曹操么?
某种意义上,除所谓“尚礼局以外”,甚至上官昭仪的地位权势,都可以归功这至为巧妙的漏洞。区区罪官之后刑徒之余,数年间由六品才人高升为正二品昭仪,其晋升之迅速狂猛,简直超乎最狂野的估计。如若是外朝大臣蒙此拔擢,大概宰相们纵使伏阙抗旨以去就力争,也绝不能容此乱命扰乱国家的规制;但同样的拔擢放在内朝,却就是悄无声息,浑然无异了——皇帝自己提拔自己的爱妃,莫非还要宰相们点头?
好吧这话听起来实在他妈有点怪,但逻辑就是这么个逻辑。而逻辑只要到位,那宰相也只能干瞪眼了。
所以还是那句话,官僚体系无例不兴而有例不废,一旦找不到可以援引的先例,它便陷入了难以运转的bug,一时难以运转——特别是在女皇以性别卡出的这恶性bug前。
……不过,皇帝这一手出神入化卡bug于无形的神功,委实也令亲生女儿愕然不语,在翘舌难下之余,隐隐生出了神往之色。但上官婉儿又道:
“只是,尚礼局的规制虽然齐备,但至今也不过是一个空架子而已。陛下种种筹谋,一时还难以见效。”
公主虚心求教:“不知为何?”
“缺乏人手。”上官昭仪轻声道:“迄今为止,宫中女官可信用者不过十数人而已。至于外廷的命妇,一时招揽来料理琐务倒是不难,但却实在不能委以重任。要想有何作为,更是虚谈”
“怎么会?天下有才的女子不计其数,何谓无人?”
“天下有才的女子不计其数,但天下的女子都有夫家,有母家,须臾不可忘怀。”上官婉儿语气平静:“而内命妇,内命妇嘛,那都是至尊的女人呐……一入宫掖深似海,那就再也不可以回头了。”
是的,女官的bug当然好用,但调动这个礼制系统的bug会引发出另一个bug……内命妇是皇帝的妃嫔,而妃嫔一入宫禁就再没有离开的时候。规矩约束着大臣也约束着皇帝,既然宰相们不能逾越人臣的界限探查后宫,那么皇帝也不能违拗天子的本分,纵容后宫的女人再入民间。
这是匪夷所思而荒谬绝伦的逻辑。但政治伦理已然确立千年之久,那么这逻辑便坚如磐石,绝不可以违背。
也正因为如此,从宫外招揽女子便再不可行了。让一群心怀怨恨永不能出宫禁一步的女官奉命料理政务,真是自戕亦未有如此之速者。
公主道:“所以……”
“所以,便只能托付给公主了。”上官婉儿道:“宫中的内命妇都是圣上的女人,入宫后便再没有了出入的自由。但公主……公主不同。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前朝的公主乃至亲王贵女,都有收揽侍读、结交亲友的旧例。”
“侍读……”
“是的。”上官婉儿道:“平阳昭公主时,曾有召集幕僚议论军务的先例。不过,高宗天皇大帝以来,朝廷防微杜渐,监察细密,严禁诸宗室亲王招揽门客、罗织爪牙,但无论如何,侍读总不在禁止之列。”
说到此处,她也欲言又止。这寥寥几句交代看似简单,但却隐约触碰到了高宗朝以来最为隐秘难堪的政治私隐——昔日的废太子李贤,正是以注释《后汉书》为名,募集侍读议论政务,培育出足以干预朝政的东宫朋党。也正因这东宫朋党方兴未艾、声势渐起,才与独柄重权的女皇有了不可缓和的冲突。日后母子间不忍言的惨祸,恰恰发端于此。
大概是惩于废太子一败涂地的前科,自永隆元年以来,无论庐陵王李显抑或当今皇嗣李旦,都再也没有延请侍读扩充势力的机会;而女皇能轻松料理自己的两个儿子,多半也是借着这东宫孱弱无力、皇嗣正统伶仃无依的机会。
李家的姓氏毕竟是太危险了,真要让她的子嗣们壮大强盛起来,那别说如昔日天策府一般的赫赫威严,但凡有两三成往年李承乾、李泰等人的气候,那神都太极宫的御座都将大受动荡,结果不可预料。
皇帝打破常惯例,授予太平公主此诸亲王贵戚均不能染指的特权,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恩宠。不过,限制诸王的清谈养士的权力,是为了防止政治上可能的祸患;而对公主网开一面,则未尝没有点意味深长的暗示——对皇权来说,即使公主真召集了自己的党徒,那也是绝对安全的……
好吧,这意思要显露出来,那侮辱性未免也就太强了些。当太平公主若有所思之时,上官婉儿便相当之及时的转移了话题,以避免某些不应该的设想:
“……自高祖皇帝以来,朝中重臣大都瞩目于东宫及宗室诸王,对公主侍读这种小事,并无一定的规制;也正因如此,宫内尚有自我裁夺的余地。所以,沿途中但凡有一技之长、乃至一言可采的才女,都可以设法招揽至麾下,以随同读书的名头先聚拢来再说。不必太顾及常规。”
所谓我大唐自有国情在此,自高祖皇帝长安定鼎以来,短短数十年里精彩纷呈花样迭出,真个是空前绝后而莫可思议,纵览史册也罕有匹敌——武德年间短短安稳之后,先是隐太子巢剌王与太宗皇帝激情对线于玄武门,“是兄弟就来砍我一刀”;随后是李承乾李泰夺嫡之争,父辞子啸而兄忧弟攻,几乎复读出玄武门2.0版本;好容易两场骨肉厮杀先后平定,高宗朝上下喘息不过十余年,立刻又是天后与儿子们接连不断的神仙斗法,余波至今未曾平息。
——什么叫盛唐政治啊?其他朝代做得到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唐国政的根本就在宫变,而历代宫变的根本就在夺嫡。一个人都已经在大唐从政了,他要是再不研究夺嫡,那就仿佛读唐诗不读李杜王高,说明这个人政治造诣和自我修养不足,他理解不了这种内在的精深奥妙的权谋艺术,他只能看到外表的浮皮潦草,参不透其中深奥的精神内核,他整个人的层次就卡在这里了,只能度过一个没有品味的政治生涯。
而历代宰相们经久世事,人老成精,自然不会犯此低级的错误。多年来重臣公卿等念兹在兹、紧盯不放的,便是一切可能搅合进夺嫡中的政治势力:太子、亲王、宗室——在女皇之后,或许还要添上一个皇后。同样的,在此十余年辛苦以后,他们也真在制度与技术上折腾出了不少的补丁,力图修补大唐这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权力制衡体系,避免一切权力交接中可能的动荡。从理论来看,这些补丁中的某些举措是真正展现了贤臣们超凡脱俗的政治智慧,必将发挥莫大的功效。
……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宰相们以历史为鉴,设计的制度周密详尽,将太子到皇后一切不安定因素都防范得严严实实,但百密一疏,却唯独忘了自定鼎以来便一向安分守己(至少与大唐保留节目——“太子谋反”——相比,已经是安分守己温文尔雅得能让皇帝落泪了)的某个政治角色。
——天子的亲生女儿,也是能利用地位搞事的喔。
这同样是系统的内生性bug,源于长久以来因轻视而诞生的疏忽。或许不久宰相们也能堵上这个bug,但在此漏洞存续期间,已经足够让太平公主利用它做出太多的事情。上官婉儿建议道:
“陛下的意思是,公主可以调遣人手,沿途探听,但凡是有一点才名流传于外的女子,都可以重金礼聘而来,别有大用——有圣上御旨背书,料想不会有什么推拒的人。如此兼收并用,方可示天下以诚。”
她停了一停,缓缓道:“请公主仔细筛选,不要错失了这个机会。”
寻常士人或有伪造才名博取官职的可能,但女子之行唯在德言容功,却绝无展蓄意示才华的必要——以而今论之,所谓才女高门的名声,恐怕还不如一手上佳的女红手艺,更能博取嘉许。就算而今风气宽松,尚且没有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地步,高门大户亦绝不会推崇什么闺阁中的才气。
也正因这举世风行,对女子才华有意无意的漠视,能突破重围,流传于外而轰动一时的“才女”,那决计是真有两分本事,一丁点也不容假冒。公主按图索骥,好赖也能捞上几个人物来。
这些才女未必精通政务,但招揽来清一清账本料理奏折,总还能胜任。再说,天地生才总有其异数,黄河沿岸的人家何止数万,如此芸芸“才女”之中,搞不好便有上官昭仪一流的人物呢?
公主俨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凛然听训之余,竟在心中泛出了不自觉的喜悦——她到底是皇宫中随女皇一起长大的人物,正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当然知道这种私下招募的“侍读”、“女官”能在政治中发挥如何的妙用;而精心培育、休戚相关的心腹,更是政治斗争中意料不到的王牌,精妙的用处无穷无极、无可想象。
——说白了,这些被她太平公主以私人名义收揽来的“才女”,在政治立场上天然就是公主绝对的拥趸,完全的附属;侍读们没有任何能正当干预朝政的合法职权,她们所能接触到的那一丁点权力尽数来自于主上的分润,来源于名不正而言不顺的亲近,天心难测的信任。侍读所做出的任何举措,都只不过是太平公主权力的衍生与扩张,而绝无自己独立“决策”的可能。她们可以是爪牙、是腹心,是顾问,却永远不会有能力干扰上位者的决断。
……毕竟,这些才女出身的侍读比寻常王府属官的身份更尴尬一百倍。依附于皇子的幕僚大多是声名在外的高士,实在君臣不能相容还可以良鸟择木而栖,改换门庭不算为难;可普天之下九州万方,还有哪一处朝廷的衙门,能容忍女子沾染权力呢?
但凡这些“才女”们有一丁点政治的热望,她们都没得选呐。
对于帝制时代的主君而言,一群走投无路只能依附强权的边缘人,算是施展权术最为恰当的媒介了。历朝历代内朝佞幸与宦官干政屡禁不绝,也正在于君上这点不可言说的心思。而皇帝特许,招揽侍读的敕令,则无异于为公主量身定制了一套彻底依附于她的小型政治团体,其设计之高深微妙,甚至更在寻常宦官之上——宦官们当然好用,但在长久生理摧残后心理亦为之扭曲,以至于行事中往往乖张怪异、极端躁进;远远不如自小诵读《女则》、《女训》的才女们更稳定、可靠、便于控制。
……所以,至尊命心腹送来这道口谕,其深情厚谊,缱绻爱女之心,大概真已经是殷切温厚、体贴备至,足以令自李弘李贤至当今皇嗣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而这种浑无忌惮而示之以诚的手法,也正是天子多年以来拉拢人心的一贯伎俩——即使明知彼此之间有数不清的利用算计与谋划,但当高官厚禄与匪夷所思的恩赏铺天盖地而来时,绝大部分人仍旧忍不住会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亢奋与冲动来。
——譬如吧,无论老板们如何的阴狠恶毒工于心计,只要他愿意开出一千万一年的离谱薪资,那么心甘情愿来领受这份算计的社畜只会前赴后继络绎不绝,顺便从心里歌颂这一份真真切切的福报。
在这种狂轰滥炸的重赏之前,即使贤能如狄仁杰、李昭德亦难以抵挡,何况乎太平公主?公主仔仔细细将这份口谕从头至尾想了数遍,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胸中隐约生出羽翼既成而将横绝四海的豪情——只要能以招募的侍读为根基,精心培育自己的底盘,那么她从此就有了上桌下这一盘混沌棋局,乃至左右整个朝廷风向的资格;如此一展身手,而不至于闲淡散漫,无所事事,沦为诸位公主王孙一般空有其表的花瓶——
这份恩遇与照顾实在太大,大得公主心绪激昂而莫能自已,真是由心底生出炙热的感激与喜悦。她踌躇片刻,只觉言语实在不能表述心情,于是郑重起身,肃衣敛裳,向仙居殿的方位深深拜了下去。
“臣惶恐不胜。”她缓缓道:“昧死再拜,叩谢圣恩。”
上官昭仪肃立于侧,待公主行过三拜三叩的力气,方才郑重出声:
“臣会转达公主的话。”
如此顿了一顿,上官婉儿又道:
“是了,陛下还嘱托过,公主启程上路时,也可以将皇嗣家的几位皇孙一并带上,也算长长见识。”
公主深深伏拜于地,宽大衣袍如水一般氤氲铺散,似乎是五体投地,全身心匍匐于皇帝天覆地载的恩典之中。但听闻这短短一句嘱托,衣袖依旧是微微一颤。
皇嗣家的几个大儿子都快要到弱冠之年,又哪里需要长什么见识?
——不过,这也并不足为奇。所谓事为之防而曲为之制,既然恩出格外,大大加强了女儿的权势,那自然要依仗儿子家的血裔,稍稍予以制衡。
这原本是很正常的帝王心术。只是,与先前温厚体贴、情谊殷殷的假象相比,未免太过——太过——
这转弯也太急了点吧?!
太平公主深深呼气,终于平复了那莫名暴躁的奇异情绪。她低声开口:
“是。”
凤阁侍郎、平章军国事狄仁杰合上一份堂帖,拈起狼毫,饱蘸朱砂,在堂帖的落款处画了一个小小的花押。
“上官昭仪已经从太平公主的府邸返回,径直进了仙居殿。”狄仁杰平静道:“看来主上的意愿已然不可更改了。”
凤阁令李昭德俯首翻阅奏本,头也不抬:
“以陛下的作派,自然没有后悔一说。不过,招揽女人做侍读,以公主府干预朝政……这样的精密算计,都真是我们这位皇帝惯用的手段。”
宰相的语气从容平静之至,但私下却是静水流深——身为博学广闻熟稔典故的重臣,狄、李二人对国朝制度了如指掌,自然知道皇帝是钻了个什么bug。但知道归知道,两位重臣也只能无可奈何而已。他们是百官之首,官僚系统的领袖与代言人,在系统权限范围以内,宰相们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甚至能阻遏皇帝的圣意;可一旦超越了系统的界限,他们便软弱得连寻常路人都不如。
官僚不能违背自己的规则,一如人不能抓着头发将自己提起。
当然,bug是可以修补的,不过修补完成以前……
“其实也不算什么。”擅长和稀泥的首相豆卢钦望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当日至尊以天后辅政,不也曾招揽过北门学士么?再说,这些才女侍读,也实在不能与学士们相较……”
他停了一停,低声道:
“……以而今的风气,太平公主能否真在闺阁中招来合适的人手,还在两可之间呢。”
不错。豆卢首相心思敏锐,立刻发觉了计划中莫大的破绽——皇帝虽然授予爱女募集女子侍读的特权,但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真要是延请侍读修学经义也就罢了,而今明白着是要与黄河河工扯上瓜葛,又有多少“才女”愿意趟这一池浑水呢?
归根到底,当今皇帝才是天下女人中的异数,如陈硕贞一般的人物,千万人中又能有几个?
女子还是要以贞静为主嘛!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温和恳挚,深得宰相协和阴阳的风范。但李昭德沉思片刻,却微微摇头:
“若论女子的本心,大概不会有几人愿意与天家生出牵扯。”他缓缓道:“不过,能左右这些‘才女’命途的,却并非她们自己,而是她们的母家……寻常的官吏为了攀龙附凤,谦辞卑礼、身冒奇险,也在所不惜,何况一个女儿呢?再说,送女儿做侍读,总比送女儿联姻讨好献媚贵人,更好听一些,是不是?”
能养出才女的少说都有点家底。这样的人家源远流长,为了延续家族死几个至亲都不算什么,送个女儿又何足道哉?公主府又不是凶险莫测的深宫大内,估计家主们送起女儿就更没有心理压力了。
换言之,只要公主肯开方便之门,那人数是绝对不会少的。
这道理委实无可反驳。豆卢首相也只能闭嘴不言。倒是狄仁杰出神片刻,却微微而笑。
“这么说来,朝中倒是很快就要有些北门女学士了?”他轻声道:“阴阳相谐,本是美事。不过,‘绿叶生半长,繁英早自香;非是迎冬质,宁可值秋霜?’惜哉,惜哉!”
狄仁杰所诵,为南朝萧子范《惜花诗》之首、尾联,咏叹百花质地娇柔,莫能抵挡秋冬风刀霜剑的交相摧折;而自古以花喻人,在感慨才女如花之余,亦有不可言说的隐喻。其中所谓之“冬质”、“秋霜”者……
几位宰相对视了一眼。
……北门女学士?当初皇帝赖以掌权的北门学士,能在风浪中幸存至今者,可不足十分之三呢。
真以为手握大权,厕身朝堂,是那么轻巧的事么,公主殿下?
第108章 武周后世谈(七)
政事堂诸位宰相的忧虑,太平公主大抵是不能听见了;或者即使听见,也要不以为然——她此行是奉至尊钦命巡查黄河沿岸,自身身份又是这般金尊玉贵、无双无对,因此京中上下,凡有干系的衙门,无不郑重其事而整整有法;不但启程巡视的依仗华彩盛大,事事预备齐全,就连沿途各地方的官府也是百般逢迎、奉承献媚唯恐稍有不至。
粗粗算来,每日仅仅供给公主车驾的酒水、珍馐,各色妆奁,便是往来官道络绎不绝,仅采办的耗费足有数百金之剧。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人间富贵不过如此,何来“忧虑”之有?
不过理所当然,地方这样的殷勤趋奉百般讨好,自是有不能明说的私心。馈送与迎奉固然出自惯例,但大概也总是盼着公主能念着这一点无微不至的香火情分,能在巡视时稍稍高抬贵手。
如此谄媚无耻,本是朝中上下心照不宣的规则。往日他们迎奉上官,只要伺候周到便是百求百灵;但而今这相似的手腕全数用了上去,却莫名踢到了铁板——
公主倒是将一切珍品尽数笑纳,从不忸怩做甚么清正廉明的姿态,可等到州县官吏稍有试探,那立刻是石沉大海,略无音讯,口风比仙居殿的门还要紧。
——谁说笑纳礼物之后,就要给别人办事的?
这便是寻常官吏与太平公主之间那可悲的厚障壁了:公主是高宗天皇大帝与当今圣上千尊万贵而百般呵护的爱女,从小锦衣玉食而有求必应,因此从不知道“回报”是个什么意思。在此种氛围下养出的世界观中,地方小官给公主送礼简直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如人吃饭喝水一样正常。而人吃饭喝水以后,难道还要对清水与饭食深情道谢,乃至于行礼回馈么?
又不是东瀛的那群怪人,是吧?
基于此怪异奇特的心态,公主理直气壮收下了一切珍物,还特意下教令给沿途各地的官员,让他们送礼时一定要预备双份,添上给皇孙们洗尘接风的嘉物——太平公主虽尔对至尊的安排有些非议,但身为宗室长辈,皇族尊亲,姑姑的职责还是一定要尽到的——喔,除此以外,公主教令中还三令五申,绝不许因送礼迎驾而稍有扰民之举,否则定严惩不贷。
说实话,各地官员接到如此莫名其妙之教令,除懵逼以外大概也只能暗骂无耻而已。且不说公然勒索珍品的贪婪举止,单单这“不得扰民”,便真是匪夷所思的谬论:沿途州郡长官要是不残民以逞,莫非还自掏腰包来送礼么?何必如此欲盖弥彰,自相矛盾!
当然,这种下贱货色立牌坊的事朝中高官也不少干。地方长官暗骂归暗骂,搜刮归搜刮。三成入车驾,七成进腰包,什么“严惩不贷”,不过是贵人遮羞的说辞,惯例依旧是牢不可破。然而,这惯例执行不过数日,巡视的公主却骤然发难,以贪贿的罪名扣下了数位送礼的长吏,直接借钦差的特权褫夺了彼等一切的禄位,押往神都。“听侯处置”!
如此变出突然好似晴天霹雳,瞬息间消息便流布关中,牵涉其中的官吏惊恐震怖自不必多言,但惊惧之后,却立刻便是无名火腾腾三丈高,不可遏制的狂怒:
吃干抹净收礼不办事也就罢了,收了礼之后居然还要倒打一耙?你们李武两家的脸皮是用神都城墙的青砖砌成的吗?!
原以为宦游多年久历风霜,此生已经不会对人类的下限抱有什么期待了。但直到今时今刻,地方官员们才终于感受到了被欺骗和侮辱后的巨大痛苦——
他妈的,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大概是被破防得实在过分,几家忍不住这口气的勋贵终于撕下脸皮,果断指使言官上疏弹劾,与圣上痛陈厉害;不过他们依旧保有理智,奏疏中虽然攻势凌厉,但也只敢指着公主随侍的下属指桑骂槐,以此含沙射影,阴阳怪气。
但等真要罗织罪名时,诸位怒气上头的公卿们才终于发现事情不大对头:太平公主此行赫赫扬扬,但随行的属官却无一出自公主府邸;即便近身的女使、内侍,亦多由教养的孤女充任。固然官吏们诬告栽赃的功力莫可比拟,但要陷害一群毫无根基权势的孤女兴风作浪鱼肉百姓,那似乎也实在太超乎想象力了一点。
所以,公主出行时标配的那乌泱泱盛气凌人骄奢淫逸以鼻孔看人的亲随奶妈与侍卫呢?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为这尴尬的现实条件所局限,言官们递上去的折子也不能不偃旗息鼓,浮皮潦草,只敢泛泛指责车驾“扰民”、“贪奢”,而不能一一列举出沉痛惨烈足以打动朝野的现实案例,因此攻击性与侮辱性均大大削弱,沦为最常见的词藻堆砌与口水互喷,几无效力可言。
不过,为表示对河工的郑重,凤阁鸾台诸宰相收到奏章后仍旧以快马发出堂帖,问询出使在外的钦差。恰巧公主车驾未远,不过数日便送来了回复。不过回复中语气峻厉,俨然是理直气壮,而且大为不解——如果撇去信中敷衍塞责的套话,那么中心思想不过几条:
第一,本钦差并未令沿途的官员送礼;他们自愿馈送的珍物,怎么能再责怪别人?
第二,本钦差更绝未暗示地方长吏残虐百姓,此心此意,天地可鉴——再说,他们送礼不该是自己掏钱么?
第三,既然以上种种都是州郡官吏的错,那他们凭什么倒打一耙?
这几条回复真是天外飞仙而浑然出人意表,险些将负责此事的苏模棱苏味道脑子给干烧了。他思索再三,实在不得要领,只能小心翼翼请教与太平公主来往甚密的狄公狄仁杰。而狄公毕竟与皇室多打过几年交道,反复读过数次之后,虽然仍旧是大受震撼、不能自已,但依然勉强猜出了太平公主这扭曲措辞下真正的思考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