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作者:郁都  录入:09-08

逐花楼在外行事向来仁义守信,这次去捕捉那条青螭,一是要取青螭胆,二是为建昌城除去一害,往后商队行走在此补给,也会方便许多。
谢苏倚栏眺望江面,万里无云,波涛如鳞,江风拂面,清凉适意。
木楼梯上传来一人脚步声,谢苏回首望去,是春掌柜的徒弟常小四手端托盘走了上来。
一日三餐,均是他给谢苏和明无应送进房里。
明无应并没有跟他在同一间房睡下,初上船的那一日,未至晚间,明无应就自己去了乙字房。
常小四送饭时,眼睛转了转,翌日谢苏再见春掌柜,从他面上看出了几分尴尬。
午后,商船驶入建昌城。
江水穿城而过,若是夏日,当能见到垂柳依依,花开两岸,富贵人家的绣船竞相出行,岸上酒家食肆旌旗招摇,一派富丽景象。
然而因为江中有青螭作乱,建昌城内人人自危,在江上放排捕鱼的人家都不敢下水,渡口上撑了几十年船的老艄公也收了船,轻易不肯渡人过河。
建昌虽然是个小城,但官船商船亦有不少要经过此地的。
进城核查文书时,城中官员便已经交代过,那青螭屡次拖人下水都在清晨或者黄昏之时,因此江上只有正午可以行船,而且不得停留。
逐花楼的商船驶入建昌城后,就在码头靠岸。
船上的伙计中颇有些修为不俗的,自然承担了警戒放哨的任务。另一些伙计也是训练有素,以十几条手臂粗的缆绳将船固定在岸边。
那城中官员见船上都是修士,又听春掌柜宽慰道此次他们正是来捕捉这只青螭,不胜感激,言明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
待那官员走了,飞云纵跃下船,轻蔑道:“还以为他要派些官兵从旁协助,原来也只是会嘴上说说,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生怕青螭从水里跃出来把他给吃了!”
春掌柜微笑道:“他们都是些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受到波及就不好了,如此更方便我们行事。”
虽然商船靠岸,但逐花楼的伙计晚间也是在船上睡觉,那青螭晨昏之际会出水作乱,春掌柜便拿出了一叠符纸,以灵气催动。
符纸入水,水中似乎有一道极细的金光扩散开,将逐花楼的商船拱卫在其间。
春掌柜又额外增加几道保护措施,严令船上的伙计不许随意乱跑,晨昏之时需得结伴活动。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明无应二人并未离开,若是真有什么意料不到的凶险,蓬莱主是坐了他们的船才来这里,也不会见死不救。
连日在船上航行,大家也需要下船活动活动,便留了一半伙计在船上,其他人可以在建昌城中逛逛,日落之前回来就是了。
谢苏下船时,便看到飞云在街边商铺进进出出。
这少年修为不低,性子高傲,但毕竟年岁尚小,爱吃甜的,不多时就看他抱了一襟的云片糕桂花糖等物。
在船上航行数日,猛然间踏上坚实陆地,感觉稍有不同。
谢苏觉得手肘被人托了一下,回头看去,是明无应不着痕迹地扶了他一把。
“来得不是时候,建昌城春日里有杏花酒桃花酥,”明无应随口道,“现在杏花还没开呢。”
谢苏低声道:“你找石中鱼,是要做什么?”
逐花楼主给他师尊的那枚花笺上写了什么,谢苏不清楚,航行这数日,也不见明无应选择在哪个秘境之中下船。
明无应笑道:“带回蓬莱,搁在哪个山头做个景致,不好么?”
谢苏知道明无应不想告诉他,也就不问了。
虽是早春,但午后太阳正高,阳光照在身上也十分和暖。
谢苏沿江畔走了一段,明无应则不远不近地走在他身边。
片刻之后,似乎一阵清冷江风吹过,那日光的煦暖消失不见了。
明无应步子一停,玩味道:“这位春掌柜可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道通吃啊。”
谢苏随着明无应的目光望去,看到春掌柜站在一棵枯死的槐树底下,正在跟人说话。
与他说话的那人身着白衣,脸色苍白,那站立的姿势好像浮在地上一般,异于常人,手中还拖着一道白纸锁链。
那是个鬼差。
槐树阴气极重,枝干可用来招魂,枯死的槐树则阴上加阴,南柯梦中的大槐安国便是槐树之下一个蚂蚁穴。
此时正是午后,阳气充足,即使鬼差能够在人世间行走,但一般也会避开阳光,那鬼差此时站在枯死的槐树之下,也是为了躲一躲日头。
看春掌柜与那鬼差相处,不卑不亢,谈笑自然,想来素日有些交情。
鬼差偶尔也会笑一下,只是因为脸上神色木然,笑得古怪。
谢苏耳力好,听到春掌柜是在问那个鬼差,建昌城中青螭作乱,那些死后的魂魄是否均为带回酆都。
二十多具浮尸便有二十多个魂魄,人死之后,魂魄大多会在自己的尸身周围盘桓。
青螭又常在清晨及黄昏作恶,魂魄在水边飘飘荡荡,不会离开太远。
偶尔有些执念深重的,也不过是飘回了自己家中,想再见亲人一面。
鬼差来到建昌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将魂魄收走,带回酆都。
但那十几个失踪的人,却没有魂魄现世。
换句话说,这些人还没死。
春掌柜思索片刻,问道:“难不成是那青螭把他们都藏在什么地方,留着日后再吸取精血?”
鬼差道:“生人的事情,我可就不知道了。”
春掌柜连忙道:“是。”
那鬼差正要离开,忽而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向谢苏二人看过来。
他那张木然的脸神色巨变,白纸锁链几乎从手中滑脱。
下一刻,鬼差就朝着这个方向跪下了,他几乎伏在地上,哆哆嗦嗦的,不敢说话。
春掌柜转身见到明无应和谢苏,低头行礼,脸上却有一种了然的神色,似乎完全不惊讶鬼差会有如此惶恐卑微的样子。
谢苏微微转脸,只听到明无应哼笑了一声。
那鬼差如蒙大赦,枯槐树下平地起风,将鬼差身影卷入,消失不见。
谢苏心中却留下不大不小一个疑问。
上次在鬼市遇到的那两个鬼差,一见明无应也是如此形容,说是卑躬屈膝也不为过。
人间和酆都向来互不干涉,鬼差身负接引游魂之责,天道所命,行走尘世,与这世间的修士们十分疏远。
哪怕是仙门之中那几个快要老成了精的大能,鬼差见了他们,有通达人情的不过行个礼,鲁直些的就视而不见,自去做手上的事情了。
既非尘世中人,便不须遵循尘世的礼数。
可鬼差见到明无应,那种畏惧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谢苏心中有这个疑问,到了暮时,春掌柜在船上四处检查符纸守护,他便跟了上去,有心要问一问。
春掌柜知道谢苏看到自己跟鬼差攀谈,也不掩饰,直言自己曾经做过走无常,所以跟鬼差们有些交情。
他自言少年时也是在锦绣堆里长大,家中巨富,自己又生得风流俊朗,行事不免放纵些,流连于酒肆赌坊、秦楼楚馆,醉生梦死,一掷千金,竟至两名殊妍绝伦的花魁为他拈醋生怨,其中一个便毒杀了另一个。
鬼差前来带走那美人魂魄时,他不肯离去,高烧数日,醒来只觉得这孽债因自身而起,颓丧之间跟了鬼差去酆都做了走无常,数年之后又被逐花楼收留。
谢苏记起逐花楼主曾经说过,春夏秋冬四个掌柜为何要换脸,其中一个是因为太过英俊惹出了人命官司,看来就是这位春掌柜了。
半生往事,如今说来不过一哂。
春掌柜见微知著,自然明白谢苏找他叙话是为了什么。
不待谢苏开口,春掌柜便笑道:“宋道友可是想问为何鬼差见到蓬莱主,便两股战战,惶恐不安吧?”
谢苏默认。
春掌柜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另起话头,问道:“你可知道蓬莱主曾有一位逆徒,叫做谢苏的?”

春掌柜这一问,其实是明知故问。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宋道友的底细,却知道他跟明无应的关系一定不同寻常。
何况他在逐花楼闹事,就是为了这柄承影剑,而承影剑的上一个主人就是谢苏。
春掌柜这样问,是想探一探眼前这位宋道友跟明无应究竟是什么关系。
谢苏乍然从春掌柜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却是神色不变,轻声道:“知道,他……十年前死在了天门阵中。”
“正是,”春掌柜道,“此人惊才绝艳,年少成名,可惜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了。”
他语气之中略带惋惜,谢苏在一旁默然听着,并没有说话。
春掌柜观察谢苏神色,问道:“敢问宋道友可是他的故人?”
谢苏含糊道:“算是吧。”
春掌柜又道:“听闻他闯入天门阵之前,盗走了牧神剑,魂飞魄散之后,牧神承影两剑就此失散。逐花楼穷尽人力,花了四年时间才找到这一把承影剑,但牧神剑在何方,却始终得不到半点消息。”
牧神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只要现世,天地之间必然会有异象。
可自十年前到现在,竟是一点牧神剑的消息都没有。
春掌柜道:“十年前出了这桩事后,蓬莱主出山,却是哪里也没有去,径直去了酆都。”
谢苏心思转得很快,道:“你是说他……明无应去酆都寻找牧神剑?”
“他当然是去找牧神剑了,”春掌柜道,“不然还能是去找他那徒弟的魂魄?谢苏可是魂飞魄散,什么也没留下。就是酆都中最卑微的游魂,也尚有一丝魂魄存世,蓬莱主怎么可能是去找谢苏?”
春掌柜做过酆都的走无常,什么是魂飞魄散,他可清楚得很。
谢苏轻声道:“你说得是。”
“有人说是牧神剑掉到了酆都的地界,鬼王将剑藏了起来,不肯交出。只是风闻蓬莱主离开酆都时,并没有带着牧神剑,回到蓬莱山之后,数年之间再也没有下山。至于牧神剑是不是真的在酆都,那就不得而知了,那些鬼差对此事也是缄口不言。”
其时天色近晚,天际一层淡紫色的雾霭。
江风清寒,谢苏立在船头,似是若有所思,片刻后轻轻摇头,笑了一笑。
大约这十年间,世上再也没有出过什么轰动大事。
所以他自不量力闯入天门阵魂飞魄散这件事,才引得人唏嘘十年。
船头忽然走来一队人,都是逐花楼的伙计。
他们下船可不是去吃喝玩乐,而是找了建昌城内住在水边的百姓,问了些关于那条青螭的事情。
这时接近日落,逐花楼的伙计们令行禁止,这就回来了。
“咱们去问了几家见过青螭出水的商铺,他们的说法可不一样,有的说那条青螭有城门楼那么大,有的说那青螭已经化龙了……”
“那些失踪的总有十几个人了,大多是路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奇怪得很。”
“是啊,被青螭吸血而死的人第二日或是第三日就会浮尸江边……”
逐花楼的伙计一一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说出来,春掌柜听在耳中,沉思不语。
日已西沉,江雾渐浓。
水中有春掌柜设下的符纸镇守,但小心起见,太阳一落山,他就让伙计们回到了船舱,不可在水上逗留。
据城中人说,近几日那青螭不知是一连杀了许多人吃饱了还是怎的,清晨和黄昏之时都不再现身。
天色一黑,建昌城的人也都不敢再靠近水边。
此时江雾浓稠,水气扑面,两岸的商铺人家自然是早早地关门打烊了,四周寂静无比。
春掌柜留了一半伙计排好次序,警醒值夜,另一半伙计今夜可以好好休息。
他这样安排,是怕今夜那青螭并不会现身,若是大家都点灯熬油地空等上一夜,明天清晨正是困乏的时候,万一那凶兽出现,就危险得很。
逐花楼这艘商船船舱宽大,春掌柜自己也跟伙计们在一起守夜。
但半个时辰之后,春掌柜便上楼来找明无应二人。
常小四丢了。
春掌柜语气谨慎,但神色并不是太惶急,是来请明无应和谢苏帮忙的。
常小四负责守着船上的青灯不灭,那灯油的特性十分奇怪,在秘境中时用量极省,一盏灯油可以烧一天一夜。
但一到现世,灯油消耗极快,每三个时辰就需要添新的灯油。
午后他们进入建昌城,常小四只给青灯添过一次灯油,照他的估算,若是今夜不添新的灯油,明日天不亮,青灯就会熄灭。
常小四自身修为不低,人也机灵警醒,春掌柜一向对他放心,又命三个伙计与他一同到船头添灯油。
这本是常小四做惯了的事情,从船舱走到船头添灯油,再走回来,也根本要不了多少时间。
但一刻钟过去,四个伙计竟然没有一个人回来。
可外面却是悄无声息,若是那青螭出现,打斗声、喊叫声,哪怕是落水声,总该有些动静才对。
且逐花楼的伙计人人都有一张特制的符纸,若是遇到处理不了的危险,以灵力催动符纸即可,其他人那里立刻就会接到消息。
船上的伙计论修为,是刘福、刘禄、刘寿这三兄弟最高,也是他们跟常小四一起去添灯油的。
按常理来说就算是青螭突然出现,他们三个人也绝不可能连催动符纸发出警戒的时间也没有。
但常小四与刘家三兄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船上,他们的符纸却都没有被催动。
有逐花楼的伙计想出去找他们,但春掌柜谨慎,没让他们出去。
现在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怕这些人出去找常小四他们,结果也是一样无声无息消失在船上。
春掌柜将所有伙计留在船舱,让他们闭门不出,自己带着飞云来找明无应和谢苏。
常小四他们消失的事情诡谲莫名,但春掌柜见过的风浪也不少,此时还算稳得住,见到明无应,他问道:“蓬莱主可感觉到了什么异动?”
明无应道:“如果你是问青螭的话,江上并没有它的气息。”
春掌柜最怕的就是四人遇到青螭,已经葬身水底,听到明无应这么说,倒是有了些安慰。
他附和道:“是。青螭身躯庞大,一息之间可以吞吐江海。若是青螭出现,外面必然不会这样风平浪静。”
谢苏道:“我们可否先去船头看看?”
春掌柜此来就是想请明无应和谢苏二人下去看看,谢苏主动这样说了,他也不再客气,四人一道下到船头。
外面夜色已深,江雾浓稠至极,一丈远就已经看不到他人身影。
飞云那柄长刀之上挂了七枚金环,他走在最后,便不时拨动金环发出响声,是告诉其他几人自己的位置。
谢苏心道,这少年看起来粗枝大叶,飞扬桀骜,心思倒是很细。
夜色之中看去,浓雾几乎是灰色的。
船头那一盏青灯在灰雾之中若隐若现,时强时弱,仿佛是个什么活物在呼吸吞吐。
走到青灯旁,谢苏看了看灯中所剩的灯油仍是满的,常小四他们必然是添了灯油之后才消失不见的。
浓雾之中四处寂静,唯有水声汨汨。
谢苏轻声道:“这四周……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邪物的气息。”
明无应走到船头,他身形高大挺拔,肩膀宽且平直,青灯从旁一照,在他身上镀下一层淡色光晕。
他望进江上浓郁灰雾之中,片刻之后回头看向船舱,目中似乎有点点金芒。
“船舱里出事了。”
春掌柜闻言一震,动作最快的却是飞云。
他挥手一震长刀,刀上金环碰撞,凌厉刀风荡开浓雾,下一瞬身影已经掠出。
到得船舱门外,飞云回头望了一眼春掌柜,长刀立于身前护住自己,伸手便推开了木门。
他脸上的神情猝然凝固,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船舱之中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春掌柜上前,将飞云挡在一边,提灯向船舱之中望去。
几点灯烛仍亮着,长桌上数只瓷碗里还有未喝完的茶水,飞云买回来的桂花糖的纸包散开,那里面的糖已经被众人吃掉一半,剩下的散落在桌上,可船舱之中却是丝毫打斗的痕迹都没有。
仿佛他们上一刻还坐在船舱之中,等待春掌柜和飞云回来,下一刻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春掌柜和飞云都拿出了自己身上的符纸查验,跟常小四他们几个一样,船舱里的伙计也都没有催动符纸。
春掌柜脸色铁青,放出灵识探寻整艘商船,片刻之后,他才咬牙道:“此刻船上只有我们四个人了。”
一线江风略略吹开浓雾,江上空茫一片。
浓雾聚散之间,谢苏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退后半步,肩膀轻轻撞在了明无应的身上。
明无应道:“我在。”
谢苏轻声道:“你觉不觉得……”
他说到一半,声音渐低,似乎是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想要形容时又觉得无处可寻,只是十分异样。
明无应道:“这么短的时间,既没有听到有人打斗,也没有呼救的声音,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出现了一个很强的对手,一瞬间就把所有人都制服了。但我在船上,如果有这个人,我不会不知道。”
飞云性子急,当即问道:“那第二种呢?”
明无应却没立刻回答,他举目望向浓雾深处,仿佛那里面有什么其他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他淡淡道:“或者,他们是自愿离开的。”
飞云立刻道:“这不可能!在逐花楼的商船上,管事掌柜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违抗,也没有一个人会丢下其他人弃船逃走。春掌柜说了要他们在船舱里等我们回来,就是船马上要沉了,大家也不会动的!”
他年少气盛,突遭剧变,一船的人莫名其妙消失,却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愤怒之中,抬手就将刀斫在一旁护栏之上。
长刀上金环兀自晃动不休,刀风浅浅荡开浓雾。
春掌柜将提灯搁在护栏之上,虽然面色难看,声音倒还算镇定。
他捏住长刀刀脊,将它收回,轻声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先想办法找到大家。”
浓雾受刀风激荡,重新合围上来,那提灯的光芒落入江水中,倒映出一团模糊光晕,随水波粼粼晃动。
谢苏却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的那种异样感从何而来。
他挥手出剑,承影剑一声清啸,剑芒寒如秋水,划出一道雪亮弧线,灵力蓬勃而出,剑风浩荡,吹开浓雾,直抵江岸。
春掌柜和飞云抬眼看去,皆是悚然一惊。
不知不觉间,商船离岸已有数十丈远,他们停靠的那个码头早已不可见,两岸景色竟是全然陌生。
风吹水动,商船飘飘荡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飘到了江心。
提灯一照,那十数条手臂粗的缆绳全数断裂,浅浅拖在水里。
浓雾合围而来,江心黑水如潮。

飞云身手敏捷,当即捞出一条缆绳查看。
那缆绳均有手臂粗细,湿了水后沉重无比,可飞云身量不高,手劲却大,伸腿抵着栏杆借力,将那断掉的缆绳拽了上来。
断口整整齐齐,显然是用刀剑一类的利器切断的。
商船停在水上,本就飘飘浮浮,与在陆地上不同。
缆绳被切断,商船便逐水漂流到江心,江上又有浓郁雾气,一丈之外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所以到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船早已离岸许久。
江雾愈加浓郁,春掌柜凝视缆绳的断口,神色凝重。
就在这时,船头和船尾同时传来声音。
那动静并不大,只是嘈杂不断,像是什么人在说话,细细听时,又觉得那不像是人语,起码不是官话。
他们四人正在船舱之外,可船头和船尾却同时传来声音。浓雾之中,那零星人语更显得无比古怪瘆人。
先是丢了常小四等四个人,春掌柜和飞云上楼去寻谢苏二人,再返回船舱的时候,里面的所有伙计也消失了。
到这时,大家心中都已有了一点想法。
春掌柜道:“我们几人现在可不能再分开了……”
谢苏耳力好,此时静静听着船头的声响,轻声道:“或许,正是要我们分开的意思。”
春掌柜道:“这话怎么说?”
谢苏解释道:“春掌柜,你跟飞云一起上楼时,只有两个人,若是真有一个暗中窥伺的人,他为什么不选择对你们二人下手,而是先将船舱中的伙计劫走了呢?”
飞云心思转得极快,立刻道:“因为那人对上我和春掌柜,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先抓走船上其他人,还可以当作诱饵。”
谢苏点点头:“方才这里寂静一片,现在船头船尾都出现声音,正是要引我们分别过去。”
若是他们固守不动,不知道船头船尾的声音会不会消失,但也就没办法找到其他人在哪里。
明知有异,此刻也只好将计就计,去看看对方到底布了什么迷魂阵。
春掌柜定神想了想,点头道:“那么,我跟飞云去船尾,二位……”
谢苏却摇了摇头,道:“春掌柜跟我一起,飞云,你跟——”
他话说一半,微微侧身,看向明无应,是想问问他的意思。
四人之中,飞云年纪最浅,修为最弱,而熟知商船构造的只有他和春掌柜,他们二人身上又有警示符,自然是两边分开比较好。
无边浓雾之下,明无应看着谢苏,只是笑了笑:“好。”
春掌柜道:“若是两边都没有什么异常,我们还是先回到这里。”
这话里的侥幸意味颇多,一船的人接连消失,空无一人的江上却忽然飘来模糊人语,可谓阴邪诡谲到了家。
而谢苏只是淡淡一笑,温声道:“自然。”
他这一笑,霁月清风。
四人就此分开,春掌柜提灯在前,谢苏跟在他身后,两人向船头走去。
江上雾气浓郁,过得片刻,明无应和飞云的身影便已经不可见了。
春掌柜提着的那盏灯在雾气中也不过是小小一团光晕,仿佛顷刻间就会被吞噬殆尽。
谢苏问道:“春掌柜可知道船头那盏青灯的灯油用量?”
虽然一直是常小四负责给青灯添上灯油,但这船上的大小事情,春掌柜无所不知。
春掌柜道:“你想知道灯油用量是为了……”
谢苏道:“我记得在秘境之中,灯油用量极少。”
方才谢苏凭承影剑的锋锐荡开江雾,但两岸景色已经全然不同,他在想,此刻商船会不会已经不在建昌城中了。
就像鱼岩鬼市说是在临江城的地下,其实那是一个秘境,找到入口,就可以进入鬼市。
固定商船的缆绳一断,他们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逐水漂流到了某个秘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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