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仅仅是因为觉得他的衣服好看,就肯再给飞云一个机会,饶是此时大家都命在旦夕,春掌柜也不得不觉得画衣仙这灵物的行事简直匪夷所思,仿佛全凭好恶,如鬼魅一般难以琢磨。
他本来就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性情中很有一种风流态度,见到画衣仙这样行事,情不自禁就笑了一笑,却又马上收起心思,担忧起来。
这一下虽是峰回路转,解了飞云顷刻间的性命之忧,但在画衣仙幻境中答对三个问题的人少之又少,春掌柜不免为飞云忧心。
比之游衣仙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画衣仙的长相则乏善可陈,面目寡淡。
她喜爱华美衣服,自己身上的衣袍更是精致美丽到了极点,上面绣了各色花卉,竟是活灵活现,真如百花同时盛开。
衣袖纷繁的刺绣花瓣之下,画衣仙执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游衣仙站在她身边,低头看了一眼,居高临下地望着台阶下的飞云,慢慢道出了第一个问题。
他语调缓慢,声音柔媚:“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作何解?”
飞云立在原地,却是茫然地张开了嘴巴。
春掌柜隐藏在水渠另一边,闻言皱紧了眉。
飞云修为虽然不低,可是不爱念书,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只怕连画衣仙这第一个问题都听不明白,遑论能回答出来。
游衣仙看着飞云,微微一笑,脸上满是恶毒。
飞云的鬓角缓缓落下一滴汗,他眨眨眼睛,结巴道:“呃,这个……呃。”
他只觉胸中一颗心狂跳,嘴里像塞了麻核,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什么万物有无的,有就是有,无就是无,买一包桂花糖,吃完了就是没了,这是有还是无?
飞云犹自结巴着,耳中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你照我说的,复述一遍即可。”
他紧张地看了看游衣仙,又看了看画衣仙,这才肯定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这个声音。
这声音……是那个宋道友的!
谢苏传音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物生则一物有,万物生则万物有。道隐无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飞云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是记性极好,此刻又聚精会神,竟是过耳不忘,当下按照自己听到的话答了出来,其实这些一二三四有名无名的,他半点都没有听懂。
游衣仙不料他真能答出第一个问题,目光如针刺了过来。
那一卷绸幕之后,画衣仙点了点头。
飞云心中狂喜,就看到画衣仙有写下了第二个问题。
游衣仙走进去,低头看了一眼,从绸幕之下走出,看向飞云:“小子,第二个问题,你可听好了。”
飞云屏息凝神,他心知那位宋道友此时就在附近,只是不敢乱瞟。
游衣仙道:“若是我想找一株闻暇草,该向何处去寻?”
春掌柜听到飞云答出第一个问题时,就知道一定是那位宋道友在传音帮他。
第一个问题问的是道法,春掌柜便以为画衣仙的第二个问题也会是道法相关,不料她却问了闻暇草产自哪里。
闻暇草极其罕见,叶如桂,茎如兰,服用此草,可使人身轻如鸿羽,在水上行走。
这草本就珍罕,不说寻常修士,就是大仙门之中,也多有人不识,知道闻暇草产地的只怕更是寥寥。
春掌柜知道这种仙草,还是因为在逐花楼历年盘货之时见过一株,他依稀记得那册子上记载了闻暇草产于何地,要如何采摘,如何保存,现下却是记不清了。
只见飞云低头看着地面,片刻之后抬头一笑,答道:“麻姑山中,鸣玉溪旁。”
游衣仙似是不相信他能一连答出两个问题,立刻回头去看画衣仙。
一帘绸幕之下,画衣仙端坐桌前,再次点了点头。
这下不只是飞云,连春掌柜都难以自制地激动起来。
若是答出了第三个问题,他们就能离开画衣仙的幻境了。
他心旌摇曳,又强自镇定,同时觉得那位宋道友真可说是博闻强记,断定他一定不是寻常修士。
水渠之中有珠落玉盘般的悦耳水声,是鱼戏莲叶间。
画衣仙提笔在纸上写道:“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何解?”
游衣仙的目光在纸上扫过,两步跨出绸幕,艳丽面容几如毒蛇一般,美而令人胆寒。
他柔声说道:“第三个问题,鱼岩鬼市之中,有多少间铺子?”
1、“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出自《道德经》
2、闻暇草出自《王子年拾遗记》
3、“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出自《庄子·天下》,意为天与地一样低,山与湖一样平,是惠施“历物十事”中的第三个命题。
飞云却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自小在鱼岩鬼市的街面上跑着长大的,后来又入了逐花楼,鬼市上有多少家铺子,各自经营什么,掌柜的都是什么人,逐花楼均有造册记录。
春掌柜隐在暗处,却是缓缓皱起了眉。
他想到商船驶入建昌城时颇为招摇,船身上和每个伙计身上的木牌都有逐花楼的海棠花纹样,画衣仙必定知道他们是逐花楼的人,既然知道,又为何问这样一个问题?
说是有意放他们离开,却又不像。这里面有个什么地方古怪得很,春掌柜一时之间却想不明白。
飞云上前半步,扬眉一笑,身上满是少年人的飞扬跳脱,自信答道:“鱼岩鬼市之中,共有一千七百四十二间铺子。”
他挑衅似的望向游衣仙,却看到此人慢悠悠地一笑,妙目朱颜,眸光如针。
那一瞬间,仿佛毒蛇攀身而上,在自己颈前亮出毒牙。
游衣仙柔声道:“错了。鱼岩鬼市之中,一共有一千七百四十三间铺子,昨日我刚请人赁了一间房子,已经挂上了招牌。”
飞云怒道:“你耍赖!”
他立刻转头去看绸幕后的画衣仙,画衣仙神色不变,只低下头,将春掌柜的外袍放到桌上,细细描绘上面的纹样,显然是对游衣仙的话并无异议。
数条青藤贴地飞来,立时就要将飞云困死。
承影剑清啸一声,骤然出鞘,雪亮剑光斩出,青藤网四分五裂。
谢苏的身形几乎化成一道流光,剑尖所指之处带起倾天水幕,如暴雨倾泻。
湖上千百红莲被他一剑斩断,携万钧之力飞向亭中,锐不可当。
游衣仙避之不及,就想往后躲,可是画衣仙一甩衣袖,那卷厚重绸幕瞬间落下,水幕红莲尽数泼在绸幕之上。
谢苏伸脚一点,飞掠而来。游衣仙只觉得眼前一花,已经跌下了台阶。
喉间一抹凉气逼人,游衣仙低头一看,只见谢苏的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吓得花容失色。
春掌柜见机出手,一道灵力阻向绸幕,身影随即奔出,将飞云拉住,急向后掠十数步。
青藤网虽断,但逐花楼的其他伙计无不昏昏沉沉,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春掌柜心急,又怕画衣仙出手,不敢收回那道阻在绸幕前的灵力。
谢苏稍稍收紧手臂,承影剑的剑锋几乎抵上游衣仙喉间肌肤。
游衣仙恐慌大喊:“别杀我!”
谢苏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如面上镇定。他虽然制住了游衣仙,但亭中的画衣仙若是发难,以他此时的灵力,就算跟春掌柜联手,想要击杀画衣仙,也是太难了些。
“我不杀游衣仙,但你要放所有人离开秘境,且不会再来纠缠。”谢苏向绸幕之后,扬声道,“否则我也只好在他身上开几个窟窿了。”
游衣仙浑身抖如筛糠,这等食人魂魄的恶灵,不知玩弄过多少将死之人,真到了自己命在旦夕的时刻,却也是一样的苦苦哀求,涕泪俱下。
“我让你们走,你别杀我!”
谢苏执剑的手稳如磐石,莞尔道:“你说了没用。”
游衣仙目光阴鸷,咬唇怒道:“我姐姐不会说话,你要她怎么答你!”
他话音未落,自绸幕之后滚出一个纸团来,落在一地残荷花瓣之间。
谢苏目不能视物,又挟制着游衣仙,并不能移动。
春掌柜将飞云留在后面,自己飞跃到了台阶前,一面警惕注意着绸幕之后画衣仙的动静,左掌暗怀灵力护在身前,一面伸出右手捡起了那个纸团。
他展开纸团瞧了一眼,神色似有些讶然,片刻后又想起谢苏此刻看不见东西,将纸条上的字念了出来。
“画衣仙说,要你也回答她的三个问题。若你都能答对,她就放所有人离开,若你答错了,自可以杀了游衣仙,但她也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春掌柜目光之中有些忧虑,先前谢苏帮飞云答了画衣仙的前两个问题,足以看出此人道法深湛,博闻强记。
那第三个问题,是游衣仙故意耍赖,现在他被承影剑所制,自然不能再来搅局。
但此刻画衣仙又要问谢苏三个问题,谢苏能不能全答上来,却关系着所有人的性命。
游衣仙惊恐过后,不再开口,眼神却极为怨毒。
若谢苏答出问题,他当然能捡回一条命来,可要他看着这些人安然走出幻境,却是决计不甘心。
可若谢苏答不出问题,他自然也就是活不成的了。
一时之间,游衣仙都说不明白他是想要谢苏答出来,还是不想要谢苏答出来。可是画衣仙行事就是这样,他已经没有多嘴的余地。
谢苏展眉道:“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表面看来,选择在他,但实际上是画衣仙逼迫他别无选择。
可谢苏这一句话问出,绸幕之后却良久不见有纸条递出。
春掌柜等在绸幕之外,心中焦急,不知道画衣仙思考了这么长时间,会不会问出一个绝难的问题。
又过了片刻,绸幕下滚出一个小小纸团。
春掌柜俯身将纸团拾起,展开来看。
这一看,倒使得他脸上的神色奇异起来。
“这……”春掌柜的声音之中有些困惑,“第一个问题是,你在浓雾之中见到的人是谁?”
春掌柜本以为画衣仙思索良久,是要以一个艰涩深难的问题直接问住谢苏,可纸条上确确实实是这样一句话,他心中疑惑也只能照实问出。
台阶之下,谢苏神色毫无波澜,那淡红色的唇角却是几不可见地抿了一下。
在画衣仙的幻境之中,修士会见到自己心中最想见的那个人,而这虚影本就是画衣仙侵入修士灵识幻化而出。她既已知道答案,为何偏偏又要问?
要答这一问并不难,可是谢苏不愿在众人面前直接说出明无应的名字。
他轻声道:“见到的……是我的师尊。”
绸幕之下又滚出一个纸团,春掌柜展开纸团,脸上神色更是奇异。
“第二个问题是,他跟你说了什么?”
谢苏闻言却是勾唇一笑,他放开了反拧游衣仙关节的手,退后一步,承影剑仍是架在游衣仙颈间。
他这后撤的一步,既像是要向后纵身飞离,又像是下一刻就要划开游衣仙的脖子,是不想他的血弄脏衣裳。
但谢苏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平静反问道:“他跟我说了很多话,你问哪一句?”
绸幕之后许久没有纸团滚出,春掌柜又是困惑又是戒备,不知道接下来是要打还是要逃。
良久,谢苏微微低下头,侧影清俊。只是一瞬间,他身上多了些说不出来的气质,似乎孤寂又寥落。
就当春掌柜以为谢苏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抬起了头。
“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道侣。”
春掌柜心中一片愕然,他自己少年时是个浪荡子,深知情之一字可贵在何处,又难堪在何处,此时并不是为了谢苏话中已挑明的悖逆师徒人伦之情而震惊。
有一个念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在他心中极快闪过——
难道眼前这位宋道友,就是那个蓬莱逆徒谢苏?
他为何要抢承影剑,蓬莱主又为何万金一诺为他拿回承影剑,他二人之间种种似是而非勾勾缠缠的奇怪表现,就全都有了解释。
春掌柜犹自震惊不敢相信,绸幕之下又滚出了一个纸团。他展开纸团,又是一愣,道:“呃,这第三个问题……”
他瞟了一眼谢苏,说道:“第三个问题是,你愿意吗?”
——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道侣。
——你愿意吗?
谢苏静立着,手腕微动,用剑脊横拍游衣仙肩头,似是嫌他碍事一般,霎时间将他击飞出去,嗵的一声落入水中那些死尸之间。
还未来得及站起,他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入水底,在层层破碎的莲叶之下再无声息。
承影剑剑光似惊鸿飞掠,向绸幕直斩而来。
春掌柜立即向后退开,眼看着那绸幕被剑光生生斩断,露出后面的人来。
画衣仙似木偶一般僵硬坐在石凳上,右手执笔悬腕在纸上,明无应站在她身侧,一只手悬空操纵她写字。常小四同刘家三兄弟萎坐在亭中,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苏那一道剑风凌厉如许,亭后游廊上的竹帘锦衣全被荡得七零八落,常小四等几个人更是仰面倒下,被压制得无法呼吸。
却只浅浅吹弯明无应的眼眉。
谢苏冷淡道:“你玩够了没有?”
明无应挑了下眉,绕过亭中石桌和长垂下来的画卷,大步走下台阶,道:“好好说着话呢,怎么就生气了?”
在他身后,画衣仙僵硬的身形被一道无形剑气贯穿,面朝下栽在自己画了一半的纹样之上。常小四浑身似胆地伸手戳了戳她,就看到这灵物躯壳崩如尘沙,长风吹过,再无痕迹。
谢苏却是转身就走。
明无应跟在他身后,也不用术法去追逐禁锢,就由着谢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随着画衣仙的消逝,这一整片竹林幻境似洇了水的水墨画一般渐渐化开,那半明半晦的天色亦缓缓褪去。
芳花兰草,接天莲叶,尽数化为乌有,露出原本的景色。
夜色合围,冰冷夜风吹过幢幢树影,悠长孤寂。
一弯蛾眉月挂在天上,月光洒在漆黑水面,有微微的银光。水深处一团光华流转的白雾,好像水底的另一个月亮。
画衣仙的幻境解开,飞云尚有余力,正在照顾逐花楼那些神智昏沉的伙计。
春掌柜则扶起常小四和刘家三兄弟,询问他们又是如何进入幻境的。
那时江上雾气已经十分浓重,常小四添完灯油,回身时已经看不到其他人的生硬,他心中一慌,便出声叫刘家三兄弟往青灯之下靠近。
等了许久,并没有任何人靠近,常小四心道他们或许已经回到了船舱之中,自己也摸索着往船舱走。
走到一半,他听到有人挥刀砍东西的声音,随后就踩到了什么东西,自己把自己给绊倒了。
低头看时,踩到的却是一段被砍断的缆绳。
刘家三兄弟站在他面前,双目中似有白雾涌动,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将固定商船的缆绳全数砍断。
常小四以为他们是中了邪,不敢惊动,立刻就要后退逃走,却跌入江雾之中,再没了意识。
他们几人全被画衣仙卷入了幻境之中,游衣仙来脱了他们的外衣,翻翻捡捡,觉得他们穿的衣服都很寻常,并没有看上眼,就打算立刻吞食他们的魂魄。
只是幻境忽然发生震动,似乎又有其他人进入,游衣仙用青藤网将他们困在原地,自己离开去查看出了什么异动。
画衣仙的幻境奇异非常,修士进入其中,身上的修为会被压制,修士无法动用灵力,也就察觉不到自己的修为正在被吞噬殆尽。
好在刘福天生巨力,强行破开了青藤网。他们四人在逃离的途中,误打误撞发现了一条流入地下洞穴的暗河,在入口处找到了青螭的鳞片。
随后,他们就被突然出现的明无应带到了那个亭子里。
春掌柜接过常小四拿出的青螭鳞片,在月光下细细端详。
那鳞片大约有手掌大小,通体深青近乎墨色,中间厚而边缘薄,质地十分坚硬,触手生凉。
逐花楼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捕捉这条青螭,只是出师不利,先遭遇了画衣仙。
大家在画衣仙的幻境之中损失了不少修为,此刻并不是捕捉青螭的最佳时机。
可出行前他早已得到逐花楼主的授意,这一次出航若是遇到青螭,如何进退并不全由他做主。
只因蓬莱主要寻找的石中鱼与这条作乱的青螭关系紧密,逐花楼主将石中鱼的消息送给明无应,固然是存了交好之意,只怕也是希望由明无应出手,在他们料理青螭之时从旁帮助一二。
春掌柜手握鳞片,举目向水边的明无应谢苏二人看去。
月色浸染树影,夜风萧瑟。
谢苏坐在潭边青石之上,低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明无应自然知道谢苏问的是什么,但他只是一笑,答道:“我一直跟在你身后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就是什么时候来的。”
承影剑横在谢苏膝上,素面剑鞘光洁细腻,被他扣在掌心。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谢苏道,“画衣仙的幻境,你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明无应道:“在她说要问你三个问题,答不上来就杀了你们之后。”
在第一个问题之前,绸幕后久久没有动静,想来就是那时,明无应拎着那几个伙计现身亭中,还不等画衣仙有所行动就无声无息定住了她,又操纵她在纸上写出问题丢出来。
明无应笑了一下:“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后面是我的?一剑就斩上来了,你怎么对我这么狠?”
谢苏的手骤然扣紧承影剑,脸偏到另一个方向,既不去看明无应,也不答他的话。
在他身旁,却有点点星芒似的萤火从虚空之中浮现,翩飞如蝶,又似珠串一般接连滑入水中,化成星星点点的柔和光团在水中沉浮,将谢苏玉色的脸映得清俊又柔和。
那些萤火一时又深入水下,拖曳流光似的长尾,竟在水中也久久不散,又似粲然烟火在水里的倒影。
此时尚是早春,哪里会有萤火虫,即便有,也不会纷纷滑入水中还莹然生光。
谢苏知道这不过是明无应的术法。
他沉声道:“你不用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谢苏自觉这句话说得很有底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无应竟然笑了一下。
水中晶光灿然,将明无应英俊侧脸映亮。
“既然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学小孩子一般赌气?”
他这样一笑,谢苏只觉得心头恼意更甚,冷淡道:“你欺我眼睛看不见。”
谢苏说的自然是在画衣仙的幻境中,明无应知道自己无法动用灵识,眼睛又看不见,藏在绸幕之后操纵画衣仙写字,问出那几个无聊问题。
明无应也没想着不认。
“不趁你眼睛不方便的时候欺负你,那什么时候欺负你?”明无应笑了,“还是说,是要等你眼睛好了,要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欺负你的?你就不怕……”
他这一番说辞明明不讲道理到了极点,可明无应姿态散漫,口吻随意,仿佛就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谢苏反问道:“我怕什么?”
他神情冷淡,嘴角因为负气微微向下抿着,素衣坐在水边,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明无应低头看他:“怕我下次可能就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说这话时忽然收束了脸上一贯漫不经心的似笑非笑,听在谢苏耳中,无端让他心头一颤。
谢苏在画衣仙的幻境之中转身就走,不是怕春掌柜等人听到他的回答猜出他的身份,亦不是怕他们要对他跟明无应的关系暗暗生出何种猜测。
如果他是会在意别人眼光的人,谢苏也就不再是今日的谢苏了。
他在意的是明无应就这样迫使他把答案说出来了。
这怒意之下有气恼有羞赧,还有一种逼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意思在。
谢苏冲口问道:“那你呢?你在画衣仙的幻境里见到的又是谁?”
这一句话问出,明无应却是扬了扬眉:“她又不敢来侵入我的灵识,自然影响不到我,你想我能见到谁?”
话说出口的时候谢苏就知道自己问错了,画衣仙依靠侵入修士灵识来幻化出他们心中最想见的人,可是对上明无应,只怕画衣仙逃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去试探明无应的灵识。
谢苏微微低头。
他问出这句话,是赌气,更是掩饰,是他重生一遭还是犯在明无应手里,被他捉弄,被他牵动,所以自己生自己的气。
有些话,从前蓬莱山的谢苏可以说,可是现在重生的谢苏不能说。
没了明无应的术法支撑,那些水中的萤火渐渐黯淡沉没,消散于水底。
远处春掌柜望了他们一会儿,终于还是举步过来。
谢苏站起来,走下那块青石。
他明知此刻明无应在看着自己,却是装作不知道一般,想迎着春掌柜走过去。
明无应拦下他,淡淡道:“没有幻境,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你真的想听吗?”
谢苏微微启唇,这一刹的犹豫极短极快,后面蕴藏的东西却漫长沉重得像是不可负担。
“我……”
春掌柜已经走到近前,脸上的神色除了恭敬之外,又有一分共度生死之后的坦然熟稔。
他伸手递来一物:“已经找到了那条青螭的痕迹,二位的意思,是不是此时就动身去寻?”
春掌柜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气氛古怪。
他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当然知道这时候最好是不要来触这个霉头,只是伙计们伤的伤昏的昏,急需休息,他也不想等得太久。
他看明无应是敬畏,自己又代表着逐花楼,不得不小心拉拢。
至于那位宋道友……春掌柜心中怀疑他就是那个蓬莱逆徒谢苏,但这话不必去问,也不能问,更不会经由他的嘴流传出去。
他眼观鼻鼻观心,纯粹就事论事,这二位是花前月下还是恨海情天,他看不出来,也不想知道。
谢苏收束心绪,从春掌柜手中接过那东西,认出了这是青螭身上的鳞片。
明无应的目光在鳞片上一扫,整个人又恢复到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
远处水边,那些逐花楼的伙计们正在休整,服用一些恢复灵力的药物,虽然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但如果今夜就去捉那条青螭,实在是太勉强了些。
可春掌柜心知青螭神出鬼没,错过一次还不知道又要花多少时间去寻找它的踪迹。
明无应随口道:“让你的人回去休息,至于那条青螭,我来捉。”
春掌柜心里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只是不好自己说出来,现在明无应主动这样说了,他便放下心来,只是面上还是要稍微犹豫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