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时,谢苏只觉自己这一点点的动作,也没有逃过明无应的眼睛,握着承影剑的手微微收紧,腕上的白玉玲铛也沉坠坠似的。
一旁的丛靖雪在惊愕之后却是很快恢复常态,躬身向明无应行礼。贺兰月仍是呆坐在地上,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丛靖雪行的是昆仑弟子拜见门中长辈的礼,明无应看他一眼,问道:“郑道年近来如何?”
几大仙门世家之中,若无昆仑,天缺一角。而郑道年身为昆仑掌门,地位崇高自是不必说的了,而天下间能这样对他直呼其名的,恐怕只有明无应一个人。
经过秘境之中那一番剧斗,丛靖雪身上也极为狼狈,不过行礼时,那出身仙门世家的风度便显露出来,答话时也是不卑不亢。
“至我下山时,师尊仍在闭关。”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等他什么时候出关了,让他把学宫给我迁回去。”
丛靖雪全然没有料到明无应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更看不出他只是随口一说,还是真有此意,况且兹事体大,一时之间只不知道如何作答,正犹豫间,抬眼看到学宫祭酒杨观匆匆而来。
杨观那一身宽袍大袖,行动间仙风道骨,疾走之时却是不大轻便,颇为阻碍。
听到明无应这句话,杨观心头一震,也顾不得行走间什么风度不风度的了,一路小跑过来。
“在下修为不精,行事粗疏,忝居学宫祭酒之位,已经是耽误了这些少年人们的前途,今日之事,更是全在我一人之失。”
丛靖雪自觉在蓬莱主和学宫祭酒面前,自己只是一个微末后辈,见杨观赶来,便稍稍后退两步。
杨观话里的意思,丛靖雪自然听得出来。他这是把自己推了出去,将学宫揽了回来。
学宫从昆仑迁往蓬莱,那是他拜入山门之前许久的事情了,其中情由,丛靖雪所知不多,只知当时昆仑周遭弱水泛滥,不得不关闭山门,这才将学宫迁出。
杨观偷眼觑着明无应的神色,心中实在拿不准这位蓬莱之主的性情。
那用于试炼的秘境之上有无数气机牵引,与杨观的术法相系,便如一个袋子,袋口的绳索被杨观抓在手里,只能被他一人打开或是关上。
秘境之中的种种,更是能通过那些相互牵引的气机被他感知。
谢苏一行人在秘境中遇袭,杨观的感应虽不能十分清晰,但秘境之中似有别种气息混入,他却是昨晚就已经知道。
只是秘境封闭之后,纵使与杨观的灵力相系,但他的修为终究差了一些,待甄别出那异样气息实为魔息,已过去了许久。
而秘境之上束缚的术法,是学宫代代传承,自有一套运转之法,杨观想要提前破开秘境封禁,需得费一番功夫。
他这厢运转术法,还只是起手一式,就看到牧神剑的剑影破空而出,天地失色。
用不着他解开秘境封禁,明无应一剑既出,直接从外面将整个秘境斩碎了。
杨观心思一转,暗暗地望向谢苏,见他额上似有一道细细伤口,臂上也伤了一处,身上虽然有不少血迹,但终究没受什么太重的伤,真是谢天谢地。
他倒不是觉得谢苏运气好,而是觉得自己运气好。
杨观心知,若是眼前这少年真的出了什么差错,只怕不到入夜,自己就被扔到溟海之外了。
初时杨观见到谢苏,并不觉得什么,到了今日,却给他窥见谢苏在明无应心中的分量。
他试探着看向明无应,“只是这学宫回迁一事……”
明无应低头看他一眼,却是勾起嘴角,笑道:“郑道年那个老滑头为何要把学宫送到我手里,你是真的不知道?”
他这一句声音不高,连站在不远处的丛靖雪和谢苏都未听见。
杨观背上却是冷汗涔涔而下。
明无应目光之中一片了然,又似乎有些嘲弄之色。
“这,这……”杨观干笑几声,“这话是从何说起。”
他定了定神,又正色道:“秘境之中为何会出现魔息,此事必不会不了了之,我自当倾力查明。”
丛靖雪见杨观神色数度变化,不明就里,但听他言及要查明秘境之中魔息一事,便上前一步,要将昨夜洞中之事道出。
只是他和贺兰月是后来才被卷轴牵引,落入洞中,之前有何相关线索,却是一概不知。
“还是我来说吧。”
丛靖雪循声望去,只见华歆虽是腿上有伤不便,却还是一步步走来。
参与秘境试炼的众人此刻都在校场之上,只是看到牧神剑的剑影横过长天,将秘境斩开,却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数人未寻到玉简,正在跟几位主事纠缠不休,称三日之期未到,试炼还没有结束,需得将时间补足才是。
更多的人则又是敬畏又是好奇地围在校场上,不时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杨观出声镇压,倒是将那些声音全部盖过。
华歆走上前来,将自己受伤躲入洞中遇到谢苏的事情道出,说到自己看见地上有具尸体时,与谢苏对视一眼,打开了乾坤袋。
杨观看到袋中露出于玉成的尸首,又见他右手手腕被人齐齐切断,眉心一紧。
华歆口齿清晰,只捡紧要的事情来说,自己在洞中擦洗身体,令谢苏转过身去,这样的事自然就不说了。
至于谢苏拿到承影剑一事,华歆拿不准该不该说,便也没有说。
她讲到那洞中水魈以幻术迷惑几人心智,千钧一发时,便连听者也是悚然一惊,感到十分后怕。
几人如何接连中招,又是如何御敌,联手杀死水魈,被华歆接连道出。
只是说到丛靖雪认出那怪物是水魈的时候,华歆忽然愣了一愣。
水魈是深潭之中化生的灵物,引诱生灵前来饮水,再幻化成那种生灵的样子。那么洞中的水魈身具人形,岂不就是曾吞噬过一个活人才变幻出来的?
而那洞中,却有着戴云溪的遗物。
她怔忪之间,双目中眼泪滚滚而下,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其他人见她忽然涌泪在目,无法言语,都露出不解之色,只谢苏在洞中听到丛靖雪说起水魈,心中便已经有同种猜测,只是没有说出口。
华歆泪如雨下,不能自已,贺兰月自告奋勇要替她讲完后面的事情。但他说话天马行空,绘声绘色,又要添上许多原本没有的细节出来,丛靖雪轻轻摇头,还是自己上前,将后面的事情讲完。
此事的蹊跷之处,一是于玉成无声无息死在洞中,连右手也被人齐腕切下,显然是凶手不欲其触发灵符离开秘境。
二是丛靖雪贺兰月被卷轴之力牵引,落入洞中。
三是洞中水魈身带魔息,绝不是秘境中天然化生。
这三条都指向学宫,杨观面色沉重,不发一言。
却有一人自人后走来,摇着折扇,步履从容,正是殷怀瑜。
于玉成身死,早已有数名沧浪海的弟子围上前,而殷怀瑜走到于玉成的尸身旁边,却是目不斜视,脸上不见丝毫悲痛之色。
他收起折扇,对着杨观拱手一笑:“今日之事,杨祭酒可要给我们沧浪海一个交代。”
人群“嗡”的一声,交头接耳,都不知一场学宫试炼,背后竟还掩着这样一桩阴谋。
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在谢苏耳中一时近,一时远。
秘境之中那条河流玄妙,河上时间流逝要比外界快上许多。
于谢苏而言,他在秘境之中还只过了不到一天,其实却已经三日不眠不休,又跟水魈剧斗一场,况且水魈的幻术极耗心力,到得此时,竟像是有些支持不住。
他半低着头,只能看到明无应站在他身前,众人对他十分敬畏,并不敢上前。
谢苏轻唤了一声:“师尊。”
他也不知怎么的,伸手就牵住了明无应的衣袖,只觉那青衫布料握在指尖,滑来滑去像是抓不住似的。
他低声道:“我想离开这了。”
明无应笑道:“好。”
天光在水,云影浮波,唯有一只小舟从湖上驶过。
不知道是谢苏的错觉还是什么,他总觉得镜湖之上烟波浩渺,却是要比平日里辽阔许多。
水天一色,湖心一座小筑显得十分遥远。
小舟行得极慢,谢苏与明无应相对而坐,察觉到他的视线移转到了自己身上,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自他在秘境中被水魈的幻术迷惑,见到自己又回到永州城那个破败的明光祠中,知道了自己心中最害怕的竟然是这样一件事,便好似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明无应。
若是明无应没有将他带到蓬莱,自己此时又会是在哪里呢?
谢苏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害怕的并不是那茫茫人生所有未知的际遇,而是如果自己没有遇到明无应。
秘境之中所发生的事情,自己是要详细告知师尊的。但是这件事,他却并不不想说。
谢苏以为师尊将他从校场之上带离,是要将那水魈的事情问清楚的,可是小舟悠悠驶过镜湖,师尊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抬起眼帘,不期然跟明无应的目光对上。
明无应倚着船舷,意态潇洒,随口问道:“在想什么?”
谢苏抿了抿唇,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在学宫与蓬莱之间,有一道明无应亲手设下的禁制,正是因为有这道禁制,学宫之人是无法进入蓬莱的。
就算是学宫的祭酒杨观也一样,他想要进入蓬莱,需得先跟姚黄通报。
谢苏从前背着牧神剑在山中行走,无意间穿过了那道禁制,遇上了叶天羽华歆等人,这才知道因着牧神剑的缘故,师尊所下的任何禁制,自己都能够穿行而过。
可如今他已经将牧神剑还了回去,且不日学宫就要开始授课,往来穿行之间,他就得想一些别的办法。
明无应带他从学宫的校场之上离开,几乎是须臾之间便回到了镜湖。也是到了这时,谢苏才想起了那道禁制。
静了片刻,谢苏道:“学宫与蓬莱之间有一道禁制。”
明无应笑道:“是,那又怎么?”
“学宫开始授课之后,我每日往来,都得穿过那道禁制。但……没有牧神剑,我是过不去的。”
明无应道:“的确。不过学宫开课之后,你难道还要每天晚上回来睡觉?”
谢苏犹豫片刻,低声道:“我去了学宫,就不能再回来了吗?”
他这一句话,仿佛是在心中下了什么决心才问出来的,问话之时,抬起双目,直直地望向明无应。
这双眼眸色如琉璃,也清澈如琉璃一般,向来掩藏不住什么情绪。
明无应忽然觉得逗弄谢苏很有趣,故意道:“如果我说是,你要怎么办?”
他原以为谢苏要犹豫衡量许久,毕竟是他自己提出要去参加学宫的试炼。
可谢苏几乎是立刻就答道:“那我不去学宫了。”
他伸手到怀中摸出一个物事,几乎就要从小舟上站起来。
明无应目光下移,看到谢苏拿出来的是一段玉简,却是忍俊不禁。
“真不去了?”
谢苏认真道:“嗯,不去了。”
他手中握着那段玉简,也不在意自己此刻困乏疲惫已极,想要尽快将玉简还给杨观。
一共二十八枚玉简,便是二十八个进入学宫的名额,如今自己既然决定不去学宫了,这根玉简自然要早些还回去,将机会还给他人。
他不假思索要站起来,可是在秘境中跟水魈一场剧斗,身体困乏得厉害,在校场上还不觉得,跟在明无应身边,在小船上只稍微缓了一缓,就觉得四肢疲惫酸软,加倍袭来。
想要站起,却几乎无法起身,还带着小船猛地一晃,自己也向着水面栽下去。
明无应却已经大笑出声,伸手在他腰上轻轻一带,将他按下了。
谢苏尚不及抬头去看师尊的神情,就觉得额上微微一痛,是明无应屈指在他眉心弹了一记。
他只觉得被明无应碰过的地方奇异地发起烧来,却不明白为什么。
“倒也不用那么着急,”明无应眼中漾着笑意,“你要是真的告诉杨观不去学宫了,他怕是要日日站在禁制之外长吁短叹,烦也把人烦死了。”
谢苏抬起头,神色颇为认真。
明无应道:“你把手伸出来。”
闻言,谢苏虽不知道明无应是什么意思,却已经照做,放下玉简,将右手伸了出去。
下一刻他的手就被明无应握住了。
明无应的掌心极暖,手指修长,比他的手要大上许多。肌肤相触,谢苏僵硬了一瞬,也不知道为什么,立刻就想把手抽回来。
他这样微微挣扎一下,明无应却已经感觉到,反而施力将他拽了回来,扬眉道:“你躲什么?”
谢苏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躲什么,被明无应一拉,整个人都向前倾去。
他们在小舟中本就是相对而坐,这样一靠近过去,谢苏几乎闻得到明无应衣上的熏香气息。
“你手心这个印记是什么?”
明无应话音未落,谢苏掌心一道白光若隐若现,是那道杨观留下的灵符一闪。
此刻还没有到正午时分,若不是明无应一剑斩开了秘境,学宫的试炼就还未结束,这灵符仍然有效。
谢苏轻声道:“这是杨祭酒种下的灵符,试炼途中若是想退出,可以激发这道灵符。不过再过两个时辰,这灵符也就该消失了。”
明无应却道:“不用那么麻烦。”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触在谢苏的掌心,若即若离之间,竟是一点点将那个灵符印记给擦去了。
谢苏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起来,只觉得掌心被明无应这样触碰,有种异样的感觉。
那灵符已经被消去,明无应的指尖却还是在他掌心慢慢游弋,像是在写字一样。
谢苏实在很想把手收回来,可是他的手被明无应牢牢地握着,不见明无应如何用力,但自己就是挪动不了。
“师尊是在……做什么?”
明无应道:“你不是担心以后去了学宫,被那道禁制给拦在外面吗?我也给你留个印记,让你随时能出入禁制。”
谢苏手指微微一动,是觉得掌心很痒,低声道:“这样好像是在写字一样。”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却忽然将他的手一折,指尖一点一横地,当真在他掌心写起了字。
“我写的是什么?”
他这样一问,谢苏自然而然便想到从前学剑的时候,明无应也会忽然问他,这一式的落点在何处,破绽又在哪里,不由得凝起心神,认真感觉明无应此刻在他掌心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片刻之后,谢苏只觉得掌心微微地热起来。
只听明无应问道:“我写的是哪两个字?”
他的声音都低下去:“……谢苏。”
小舟轻轻到岸,明无应放开他的手,笑了起来。
谢苏收回手臂,衣袖垂下,将他的右手笼住,却是虚虚地收拢了五指,只觉明无应指尖的触感仍是十分清晰,留在他掌心似的。
他一半是想掩饰自己的异样,另一半也是真的有话要说,提起承影剑的剑柄,便要开口将秘境中如何得剑的事一五一十道出。
明无应却是笑了起来,伸手在他眼睛上抚了一下。
“不是已经很累了吗,有话睡醒了再说不迟。”
掌心覆上来的一瞬间,沉沉的睡意涌来,谢苏只觉得眼前的镜湖水光一层层地黯淡下去,周遭的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这一觉却是睡了好几个时辰,酣甜无梦。
谢苏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躺在镜湖小筑的软榻之上。
他臂上的伤处已经被裹好,看那缠得足有两只手臂粗的白绫,谢苏心知一定是姚黄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来给他上过药了。
只是镜湖小筑之中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窗户开着,外面水汽朦胧,游廊之上的缃色帷幔无风自动,缓缓飘浮着。
外面的天色已经将近黄昏,杏云铺陈天际,数道淡金色霞光投在镜湖的水面之上,小舟却不在岸边。
谢苏口渴得紧,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香炉之中烟气袅袅,显然是不久之前曾有人添过。学宫的玉简就搁在一旁,只是承影剑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一觉睡得十分黑沉,醒来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谢苏站在窗边,忽然听到一声清越的剑鸣。
他循声而出,自游廊走过,看到庭院之中,元徵坐在那只木轮椅上,背对着他,手中握着承影剑,轻轻试过那锐利剑锋。
在他身前的石桌上摆着棋盘,黑白二子拼杀,初露峥嵘之势。
似乎是察觉到谢苏的脚步声,元徵操纵那木轮椅转向,将承影剑平放在膝上,微笑道:“见你睡着,不想惊动,但实在按捺不住对这柄剑的好奇,不问而取,还请见谅。”
谢苏摇头,示意无妨,又听元徵笑道:“我倒是很想听一听,你是如何在学宫的秘境中抽出这柄剑的。”
听元徵说话,倒好像对学宫试炼之事很是了解,谢苏也不觉得奇异,因为元徵一向如此,谢苏觉得,他虽然不问世事,却好像知道很多的事情。
元徵见他过来,伸手将承影剑还了过来。
谢苏伸手接剑,只见剑光如秋水,心间自然而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当下就把洞中如何看到剑影,水魈直扑而来时那剑影又忽然浮现,被自己抽出的事情讲了出来。
“一只水魈身上就有这样凌厉的魔息,看来这件事确实不简单。”元徵听他说完,脸上若有所思。
谢苏点头道:“确实有些棘手,那水魈的幻术很是迷惑人,我们四人接连中招,无一幸免,好在丛靖雪身上有一块灵玉,有护持心神的效用。”
他本来有些担心,若是元徵问他在水魈的幻术中看到了什么,自己要如何作答,可元徵却并没有问,反而对那只水魈颇有兴趣。
谢苏忆起他初到蓬莱时,在芍药园中遇到的那颗枫鬼树,树上魔息被牧神剑的剑气催逼,汇聚枫露之中,而那棵枫鬼就是元徵送来的。
他有意想向元徵讨教更多,但说到丛靖雪身上佩的那块灵玉,却让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谢苏犹豫一瞬,终于还是开口道:“拜师那日你送给我的那块碧玉,我转送给别人了。”
“哦?”元徵仍是微微笑着,“既送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东西了,要如何处置,是看你自己的心意,不必告诉我。”
谢苏又道:“向我讨要那块碧玉的人,名字叫做沉湘。”
元徵微微一怔,神色很快转为寻常,温声道:“原来如此,你已经见过她了。”
“是,”谢苏见到沉湘时,觉得她的性子行事,和元徵是完全不同,可是两人身上的气息却很是相似,问道,“她说很早之前,你们就认识了。”
元徵的目光落在棋盘上,轻声道:“我们相识,确实很早,早过认识你的师尊。”
他坐在轮椅之上,虽然俊美,但谢苏每次见他,总觉得他有一种病弱之态,双腿之上也总是盖着厚厚的狐裘,显然很是畏寒。
而此刻谢苏看他,忽然从元徵身上感受到一种很深的黯然。
元徵执云子在手,良久在棋盘中落下一着,这才抬起头,微微一笑。
“只是,我跟她……此生是不能相见的。”
第61章 霓为衣兮(三)
在元徵身后,游廊之上那无数缃色的帷幔无风自动,将天际最后一道夕阳的斜晖拦下,化为半明半晦的暗光。
元徵又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分持黑白二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谢苏对棋理并不算十分擅长,但是见过多次明无应与元徵对弈,此时看着棋盘上黑白二子交错,觉得白子高歌猛进之间,已经暗暗透出颓势,而黑子似是被穷追猛打,甚至被迫自断一臂,却是柳暗花明,置之死地而后生。
输赢易势,只是瞬息而已。
胜负既分,元徵便停下来,却拈了一枚云子在指尖把玩,复又望向谢苏,含笑道:“再给我讲讲你在秘境中的事情吧。”
谢苏心中本来有些好奇,但元徵态度温和,却显然是不准备再提起沉湘,也不知道他那句“此生都不能相见”是什么意思,又见元徵黯然之外,谈起沉湘的时候,言语之间有种深重的宿命味道,便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
元徵所知甚为广博,每次来到蓬莱,谢苏都会向他讨教道法,这时听元徵问起秘境中事,索性主动问起秘境中那道玄妙非常的河流。
他不过在河流之上尝试三次,自觉不过耽搁了一两个时辰,外界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何况那河流辽阔,无边无际,小舟一旦行至河心,河流流向立即改变,原本的对岸也变成了下游,是不是也可以说,此岸就成了河流的来处。
元徵听他讲起自己三次尝试,脸上淡淡笑着,倒像是有些兴味。
“那河中流的不是水,是气。”
谢苏微微一怔,问道:“是灵气吗?”
元徵道:“是,也不是。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如水常渐鱼也。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在于你看得见水,却看不见气。”
人居于天地之间,便如鱼在水中。
元徵又道:“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气调和,则天地化美。就好像鱼在水中任意游动,却不会想着要河流为它逆转改向。”
谢苏若有所思,轻声道:“所以如果我执意要调转船头,向着我以为的那个对岸驶去,就注定会离真正的对岸越来越远。”
元徵脸上微微露出赞许之色,温声道:“生老病死,本是世间规律。世人以为修道一途,炼神返虚,延年益寿,是以人力撼动天道,这便大错特错。”
他垂下目光,手中不紧不慢将棋子一一捡起,放回棋奁之中。
“所谓修炼,天道所指,方为大道。”
棋子碰撞之间,声音甚为清越,加之元徵说话慢条斯理,嗓音轻柔,便如清风拂面。
“想要通过这试炼,其实也很简单。若是你在河上,见到水流转向,不慌不乱,任由流水将你带去,便可直接到达对岸。除此以外,你越是要逆着水流而行,就越是迷了心智,错了方向。只是修炼之途艰苦,有所成者无不是心志坚定之人,很知道自强的道理,却忘了修炼本就应该顺势而为。”
不多时,棋盘之上的黑白二子已经尽数被元徵拾起放好,他将膝上狐裘理了一理,带着淡笑望向谢苏,那目光之中大有鼓励期许之意。
谢苏忽道:“那么师尊过天门而不入,是顺势而为还是逆了天道?”
这一问,却令元徵微微失神。
然而也只是片刻,元徵又恢复到谢苏熟悉的样子,温文尔雅,和煦道:“你师尊为什么过天门而不入,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天下间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