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无应不由想到刚在白家寻到谢苏的时候,这人一副萍水相逢随和温文的样子,其实心里不知道转着多少念头,说起谎来字斟句酌,一有机会就想从他身边逃跑。
这才过了多少日子,那点局促紧张早就消磨完了,冷若冰霜是他,咬牙切齿也是他,翻脸翻书也似,还学会对他视而不见了。
明无应笑了笑:“你这场气还要怄到什么时候?”
不出他所料,谢苏面朝墙壁侧卧,睡熟了似的。
明无应叹了口气,在另一张床上仰面躺下。
哧的一声,是一道无形剑气削过灯芯,屋里沉入寂然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边响起谢苏低低的声音,语气十分不善。
“师尊对我有一句实话吗?”
明无应眼角一跳,在床上翻身坐起。他目力过人,黑暗中视物也如白日,见谢苏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可这句话中的涩然之意,是黑暗阻隔不断的。
明无应立刻就想到了是今日小神医离去之时,自己截住她的话,在谢苏面前露了端倪。
以谢苏的敏锐,哪怕只是三言两语,也足够他猜出前因后果。
他沉吟片刻,待开口时,却见谢苏抬起手虚虚地勾了一下,两边床帘无声下落,将他身形全掩在后面,那是不打算再跟他说话的意思。
明无应心道,他不让谢苏做的事情,谢苏也一个不少地全做了。
十年前闯了天门阵,十年后一见面就逃跑,他都没说什么,倒是谢苏先来跟他算这笔帐。
可若是真要一笔一笔铺陈下来,谢苏从前以身犯险也好,如今对他步步紧逼也好,确然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连搪塞带威胁,划了道线把谢苏丢在外面不许他过来。
偏偏这个人看着不动声色,却跋山涉水地要走到他身边来。
他推得开第一次,还推得开第二次吗?
说来也应当不算是较量,可结果竟像是只有输赢。
他此生这唯一一场输,终于也犯在谢苏手里。
明无应琢磨了片刻,无声地笑了笑。
这一夜未见得有多漫长,不知过去了多久,明无应睁开双眼时,房中还是一片漆黑。
有人在他的左手手腕上按了一下。
明无应能在夜里视物,只一抬眼便看到是谢苏站在他的床边,俯下身来,按住了他的手。
他心情好,脸上也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故意道:“不生气了?”
谢苏的气性有多长,他早有领教。
明无应心中好笑,问道:“又梦游了?”
可谢苏垂眸看着他,不发一言。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一勾,发觉他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谢苏撒谎骗人时拙劣得很,根本就不需要他出言揭穿,自己就先维持不住。
可是此时的谢苏不说话也不动,倒像是真的对外界无知无觉。
明无应屈膝坐起,左手自然而然从谢苏掌下移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动静大了些,谢苏眨了眨眼睛,长眉蹙起,像是有些不满,单膝跪在床铺上,向他倾身过来。
谢苏的手臂撑在他腿边,两个人之间距离极近。
这下明无应可以确定,谢苏是真的在梦游了。
多年之前在蓬莱山上,他也见过谢苏梦游,面无表情,双目空茫,还伸手摸了他的脸。
那时谢苏会梦游,是因为他身上带着聚魂灯的碎片。
碎片离身,他就再也没有犯过梦游的毛病。
如今聚魂灯已被他调伏收用,安置于内景之中,而谢苏今夜忽然如此,却让明无应肯定了一件事。
他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必定就在天清观中。
这念头闪过极快,明无应再抬眼时,只见谢苏与他之间不过咫尺之遥。
眉目湛然,冷玉一般。
虽然知道谢苏是在梦游,明早睡醒了什么也记不得,明无应仍是嘴角一勾,有意放低了声音。
“你凑我这么近做什么,还以为你要亲我呢。”
谢苏看着他,眉头蹙得更深些,明无应心中好笑,只道这个人晚上被自己气得狠了,做个梦还是对他这么咬牙切齿的。
可他刚刚低笑出声,眼前的人蓦地倾身过来,在他唇角碰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明无应微微一顿,立刻反手握住谢苏的手腕,不许他退后。
方才的触碰轻得仿佛错觉一样,不像亲吻,倒像是什么精乖的小兽靠过来蹭了他一下。
谢苏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嫌自己手臂受制,挣了一下不见效果,停了下来,垂眸看他。
明无应笑了笑:“你能听见我说话?”
谢苏毫无动作。
“这个就叫亲啊?”明无应低声道,“要不要我教你?”
说的时候不觉得,可这“我教你”三个字,从前他在蓬莱山上说过千百遍,此时此地说出来,却是落在这么一件事上,听在耳中莫名煽情。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游弋,还不待有什么动作,身上忽然一沉,是谢苏把自己整个人砸进了他的怀里。
明无应放开谢苏的手腕,转而抬起他的脸。
“砸死我了……”
这人双目阖着,长睫微微颤动,呼吸沉静均匀,撩了他之后,竟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明无应气得想笑,片刻后却是将谢苏身体放平,低头凝视他片刻,伸手在他眉心处点了点。
而后指尖虚虚掠过谢苏乌浓的眼睫,又如力道遒劲的笔锋向上一勾,最终落在他眼下那颗胭脂色的小痣上。
良久,明无应低低地笑了笑,向后一靠,阖上了眼睛。
谢苏醒过来时,天光大亮。
外面十分安静,屋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谢苏翻身下床,心头总有一种淡淡的异样感觉,却找不到源头在哪里。
桌上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谢苏刚刚挪开茶杯看清纸条上的字迹,便僵立在原地。
明无应的字,当然是他早就看熟了的。
纸条上写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昨夜你梦游了。
谢苏回头看向床铺,余光扫过床上凌乱痕迹,这才惊觉自己心头萦绕不去的异样之感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是明无应的床。
他昨夜不仅又梦游了,还穿过整个房间,睡到了明无应的床上。
可谢苏此刻全然回忆不起来昨夜发生过什么,顺着纸条上的字一想,觉得耳根都热起来,将纸条扣在掌心,推门而出。
被外面和煦日光一照,谢苏才想起昨日与小神医的约定。
他不知道明无应去了哪里,却知道他一定不会像从前在蓬莱山上那样不告而别,寻了个天清观的弟子,向他询问去藏书阁的路。
天清观的藏书阁从外面看来不过两层,里面却好似用了些术法,远比外面看上去要大得多。
谢苏进入第一层时,只粗略一估,便看出此地的藏书应当不在学宫之下。
明面上他是随长公主的车驾进入天清观的修士,来到这藏书阁阅览典籍也无人盘问,小神医却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多时,一见他便很不客气地说道:“你来迟了。”
她独自一人占据一张宽阔长桌,手边堆了不少典籍,一边翻阅,一边在空白的长卷上草草抄录。
谢苏走近一看,问道:“你在看关于当年金陵城瘟疫的记载吗?”
“是啊,此疫名为桃花疫,染病者高热不退,身上遍生红疹,一团一团的如桃花一般,七八日便溃烂成疮,疮破之后不出三日,必死无疑。可是凡是进入天清观避难的百姓,都被治好了。”
小神医笔下抄录不停,一手在书中记载逐行点过去,说话时头也不抬。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来天清观正是要寻找当年疫病的治疗之法,收录进我的医书。这部医书写好,我就没有白来世上活一回。”
谢苏问道:“你要我来此处是做什么?”
小神医笔锋一顿,说话之前先四下环顾,见左右无人,示意谢苏凑近些。
谢苏向她走近半步,只听小神医压低声音道:“有这么大的藏书阁不用,岂不是抱着金碗要饭么?”
谢苏听她话中似乎另有他意,并不打断,只等她说完。
“你我要找天下至为阴寒之物,苦思冥想可是想不出来的。这朱砂骨钉大约有些来头,不然也不会在白家传承了那么久,还引得姓柳的一家子混蛋出手相夺,我想仙门记载之中一定能找到些痕迹。”
小神医瞟他一眼,又道:“这藏书阁一共两层,第一层的典籍可随意翻看,第二层却是不许外人进入的。我想这骨钉是件厉害法宝,自然不是随便什么破书里面就能找到的……”
谢苏道:“你是想要我帮你进藏书阁的第二层?”
小神医搁下笔,小声道:“正是!”
谢苏又道:“你想进第二层,恐怕不只是想找这个吧?”
小神医愣了愣,说道:“你怎么知道?”
谢苏笑微微的:“难道这第一层的书,你就已经全部看完了,知道里面并没有关于骨钉的记载?”
小神医也知道自己的话不能令他信服,见谢苏揭破,倒也大大方方答他的话。
“当年瘟疫死人无数,朝廷派下太医主持救治,也不见有什么效果。疫病可不分高低贵贱,是王公还是贫民。连皇宫里都死了许多人,可是凡是进入天清观的百姓都痊愈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国师又是如何将他们治好的?可牵扯到太医院,涉及皇家,当时的药方诊录,还有观中事务的一应记录,便都收在第二层,我是看不到的。”
她见谢苏并不答话,急急忙忙道:“我找药方,你找骨钉,我们各取所需啊!”
谢苏知道从典籍中寻找朱砂骨钉的记载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此来天清观,也想找一找姜红萼口中的那个陆英在观中的痕迹。
小神医说有关观中事务的记载都在第二层,对他而言,倒也确实算是各取所需。
第一层中有不少天清观的弟子读书研习,皆十分专注。
谢苏走在前,小神医走在后,两人手中均是拿着一些陈旧的卷轴古籍,丝毫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到得通向第二层的楼梯外,谢苏扫了一眼那名看守的弟子,继而走到一面高耸的书架之后。
小神医随即跟上去,她医术虽精,修为却是不佳,也不知道谢苏要如何把她带到第二层,只是在身后跟着他。
绕了一圈,谢苏径直从另一边踏上楼梯,小神医心里一惊,目光便扫向那个看守的弟子,耳边忽然响起谢苏的声音。
“别看他,别出声。”
小神医心道,自己走在后面,谢苏如何知道她在看谁?
可谢苏说话,她不敢不听,立刻低下头,随着谢苏走上楼梯,一颗心砰砰跳着,只怕下一刻就被人拦住。
谢苏的步子不疾不徐,那名看守的弟子就好像完全看不到他一样。
小神医屏住呼吸,也从那弟子身边走过,见他连看也不曾往这里看过一眼,心中更是惊奇。
第二层同第一层的格局一致,却不知为何要比第一层昏暗一些,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小神医一面惊叹,一面趴到了书架上去寻自己要找的记载,一回头见到那个看守的弟子不知何时已经上到第二层,正向着他们走过来,急忙扯了扯谢苏的衣袖。
谢苏却道:“无妨。”
那弟子走到近前,颇为恭敬地问道:“真人需要弟子做些什么?”
谢苏轻声道:“劳你将金陵城中桃花疫时一应用药及诊治的记录找出来,还有观中所有弟子的名录,从以前到现在的都要。”
“是。”那弟子垂首答道,“请真人随我来。”
他将谢苏带到一处角落,又以术法将天清观建观以来的历年弟子名录找出,又行了一礼,这才恭敬退下。
小神医看得瞠目结舌,直到已经看不到那弟子的身影,才悄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苏微微一笑,并不答话,打开一本名录翻阅。
小神医见他打开的并不是近年来的名录,而是一本陈旧至极的册子,有些好奇,但终究记挂着自己的事情,自去查找当年关于疫病的记录了。
谢苏心中对陆英已经有了些猜测,所以先看千年之前的弟子名录。
天清观的传承可要比陈朝国祚长得太多,只是从前也如大多仙门一般,建在人迹罕及的仙山之中,只不知为何选择了出世,此后更少与其他仙门往来。
小神医心中还是有些害怕,找到有用的记载,抄录一段,便要抬头望一望楼梯处有没有人上来,片刻之后才放下心来。
她埋首于典籍之中,终于找到些当时的诊治记录,更是寻到几张桃花疫初初泛滥之时太医院开出的药方,小心捏在手里,向书架尽头走去。
谢苏放下一卷名录,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形稍稍一凝,自袖中取出了那张方长吉赠他的符纸。
符纸微微抖动,上面缓慢地浮现出一行字迹:国师已从春猎所驻之处离去,或已返回金陵。
谢苏捏住符纸,忽然抬头,望向小神医方才走过之处。
在刚刚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一道极轻的铃铛响声。
天清观外,长街尽头,清风扬起数支帷幔。
空灵幽渺的磬音似从天际传来,不知何时,数名手持莲花或拂尘的童子走来。
吟咏唱喏声中,一辆宽阔宝车缓缓停在天清观门前,自车中走下一位身着玄色衣衫,鹤发童颜的老者。
天清观门中匆匆走出数人,为首之人身形纤弱,急忙上前迎接。
“距春猎结束还有半月,国师这便返回观中,可是有何……”
老者微微一笑,走入观中,这才望向身边的人。
“知昼,观中有贵客驾临,你为何如此礼数不周?”
国师的话中并无责备之意,那位知昼真人却有些愣怔,见国师向长公主所居院落走去,随行跟上,低声禀报。
“长公主于昨日驾临,一应接待皆与往日并无差别。”
国师笑道:“我说的贵客不是她。”
知昼脸色苍白了几分,又道:“昆仑山的丛靖雪前日入观,也……”
国师脸上的笑意更加玄妙:“我说的贵客,也不是他。”
知昼低下头:“弟子愚钝。”
见国师停下步子,知昼小心翼翼抬起头,顺着国师所望的方向看去。
随长公主车驾进献而来的那些仙禽异兽暂都安置在这处院落之中,有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背对着他们,手中捏着一把鱼食,向缸中两只白鱼投喂。
知昼又惊又疑,见国师向那男子走去,不敢多问,只得跟上。
国师和煦一笑:“让蓬莱之主居此陋室,自然是敝观招待不周。”
明无应投下手中最后几粒鱼食,这才转过身来,在那如遭雷击僵立原地的知昼真人脸上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一笑。
“国师客气了。”
国师上前半步,伸手按在盛有白鱼的大缸缸口。
那水面上前一刻还有鱼食落下的圈圈涟漪,下一瞬就连白鱼也看不到了。
水面如同镜面一般,映出一处昏暗之地,高大的书架之间无数根红线垂落,每根红线上都缀着十几个小小的金铃铛。
小神医被困在红线之中,神情茫然,双眼之中雾蒙蒙的。
却有一个身影穿梭其间,如流风回雪,轻盈之至,自重重红线之中将小神医拉了出来,却连一只铃铛都没有碰到。
国师含笑道:“敢问这一位是蓬莱主的人么?”
“哪里,”明无应笑了笑,“我是他的人。”
台下便是一方荷塘,清风从水面穿过,也染上微凉的水气。
谢苏坐在台上,随意一瞥,便发觉这天清观中处处有术法痕迹。
就拿这方荷塘来说,若是到了盛夏,必定莲叶接天。
天清观建在金陵城中,就算是占地极阔,也断然不会广阔至此,连这荷塘都一望无际。
谢苏目光回转,看到那位知昼真人正在暗暗地打量明无应,神情很是不自然。
片刻之前,知昼一脸焦头烂额地候在藏书阁门前,说国师回到观中,请谢苏随他去坐忘台。
谢苏心道定是小神医触发了那铃铛红线的禁制,这才被国师发觉。
藏书阁第二层不许外人进入阅览,想来除了那个看守的弟子,一定另有一些禁制,这也不算是小神医毛手毛脚,是他自己想得简单了。
那红线上的铃铛似乎有扰乱人心神的效果,小神医铃音入耳,当时便好似被定在阵中,一动不动,神色也茫然起来。
到得被谢苏拉出来的时候,她才转为清醒,后怕起来,又见观中主事的知昼匆匆而来,更是害怕他要赶自己出去,医书就写不成了。
可知昼像是对他们擅闯藏书阁的事情浑不在意,只请了谢苏与他同去,小神医躲过一劫,欢天喜地地回药堂给人看病了。
入得坐忘台,谢苏先看到的是明无应。
明无应一见到他,挑起眉毛,微微一笑。
谢苏看出他此刻心情甚好,只不知道是何故。
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位身着玄色衣衫的老者,鹤发童颜,满面红光,瞧着甚为慈祥和蔼。
谢苏心知这便是国师了,见过礼后,坐在了明无应的后面。
他提前得了方长吉报信,对国师忽然返回金陵并不感到十分惊异,此刻凝神向他望去,心中却多了一分讶然。
这世上的大能修士,身上都有些隐隐的气势,那是修为已臻化境,自身气息与天地之间的气韵相连,自然而然生发出来的。
像是郑道年,或是昆仑的那些长老,都曾给过谢苏这样的感觉。
若是修为低一些的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反而看不出来。
但谢苏自己的修为本就极高,自聚魂灯进入他内景之后,五感更加清明,纵然对方有心掩饰,一个照面,已经足够他看出对方的深浅。
可这位国师身上竟然是空的,像是并无半点修为。
可他白发苍苍,面色却依旧红润,气息如流水一般连绵不绝,已经十足有了登仙之相。
谢苏觉得,这位国师的修为恐怕比郑道年还要高上一线。
而他此刻这似有若无的探查,或许国师也早已察觉。
水面波纹粼粼,清风吹来台上,国师迎着谢苏目光回望过来,微微一笑。
谢苏心头却是巨震。
越过国师的身影,谢苏忽然看到后面的檀木条案之上,供奉着一面玉璧。
那玉璧通体莹润细白,毫无瑕疵,雕刻着复杂花纹。
与他曾在聚魂灯引起的幻梦中所见到的玉佩一模一样。
只是梦中那一瞥极快,玉佩悬在远处,四周都像是茫茫的烟雾,毫无可参照之物,才会让谢苏觉得那块玉只有掌心大小。
而这面玉璧,却有一尺多宽,嵌在木头底座上。
国师好似察觉到谢苏的目光,含笑道:“这是敝观祖师传下来的灵宝,名唤山河璧,年代久远,已无多少神通,只剩下放在这里做个摆设的用处了。”
他复又看向明无应,哂道:“如此,也就免去那鬼面人的觊觎了。”
明无应神情散漫地笑了笑。
谢苏不发一言,片刻之后,便从国师与师尊的交谈之中听出,他已得知昆仑遣丛靖雪送来遇袭的消息,但对此并无多少忧虑。
天清观一向少与其他仙门往来,鬼面人先袭昆仑山,再灭无极宫,却也未必会来天清观,但昆仑前来送信是为好意,国师也十分感谢。
他三言两语,便将话题引向了明无应。
“听闻蓬莱主十年不曾下山,此次离开蓬莱,也是为了这个鬼面人吗?我天清观不比其他仙门门人广布天下,却也想略尽绵力。”
明无应笑了笑:“山里待得久了,出来走走。”
他将这话轻轻揭过,国师也不再多言,又道:“过几日我要在观中开坛论道,不知蓬莱主可有兴趣留下来听听?”
明无应却是向后一靠,低声向谢苏道:“你想听吗?”
他们本就要在这观中多留些日子,谢苏会意,朗声道:“国师道法精深,观中的清谈会也是盛事,我是很想听一听的。”
国师捋须一笑:“如此甚好。”
谢苏微微低头:“叨扰了。”
你来我往,都将话说得十分客气,谢苏心中却知道,这个国师一定不简单。
他与明无应隐姓埋名进入天清观,而不是与丛靖雪同来,一看即知,不是为了报信。
而国师明知他们另有所图,却还是主动抛出一个由头来请他们留下,若不是真的虚怀若谷,平和坦然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便是以不变应万变了。
进入天清观之前,谢苏曾经问过明无应,当年国师知道他在金陵城中,遣人送来一块天门阵的碎片请他入观,究竟同他说了什么。
明无应却是略带嘲讽地一笑:“老东西什么也没说,这就是他最厉害的地方。他知道我要毁天门阵,就送几块碎片权做人情,像是也猜出了这所谓的天门飞升到底是什么,却只说自己目昏手弱,怕是帮不了我许多。”
送来一块天门阵的碎片,并不只是要与明无应交好的意思,显示自身实力的意图或许更多些。
国师身在金陵城中,却可观天下气象,看似不与各仙门有什么往来,却绝不是无知无觉。
连这世上最隐秘、不知欺骗了多少代修士的天门阵,他也知道。
明无应做事没有半途而废,他既要毁去天门阵,世间或早或晚,必有一场大变。
国师求的是改换新天之后,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谢苏心道,师尊要毁天门阵,却从未打算等此阵毁去之后,自己来做这天下的主人,国师如此谋算,可是把师尊看得小了。
他问道:“师尊觉得,国师是如何知道天门阵的事情?”
明无应似意有所指,笑道:“童老头儿在世上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知道的事情或许比我还要多些。”
谢苏却知道童碧山成为天清观的观主,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他被册封为国师,也是陈朝上一代国君下的旨意。
明无应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陈朝这几个小皇帝个个短命,却守着一个高寿的国师,世人会怎么想?这天下岂不是要姓童了?他既然有大神通,怎么皇帝要死的时候,他就救不得么?”
他这几句话几乎已经揭明了,天清观雄踞帝京,真正做主的是国师,就连皇帝也不过只是他的傀儡。
明无应神色淡淡:“我猜,天清观从来就没有什么祖师,从以前到现在,每一任观主其实都是他,换几具皮囊而已,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
坐忘台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溅得水面无数破碎涟漪。
谢苏收回思绪,见数名天清观的弟子走上来,各捧着精致古朴的茶具,行动之间有种稳妥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