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来天清观,奉上许多金银还愿,国师一笑,并不收取。
长公主深恨自己唐突,如此仙家地界,怎好用黄白之物玷污,因此搜罗无数天材地宝、仙禽灵兽,亲自送来天清观。
长公主出行自然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那些仙禽灵兽也需要专人饲喂,谁也不曾注意到那进献一对白鱼的两位瘦小道人何时改换了形貌。
明无应瞧了一眼清水中游动的红眼白鱼,似笑非笑道:“清正司果然是手眼通天啊。”
这自然是方长吉的手笔。
明无应不想透露身份,方长吉便用了这么一个法子将他二人无声无息地送入观中,自己也改换形貌而来。
倒是丛靖雪前一日便规规矩矩地往天清观递了名帖。
他是郑道年的高徒,这些年里又在清正司中斩妖除魔,修为声望在年轻一辈里无人可比,被天清观当作贵客迎了进去。
照明无应的意思,他见着天清观如今主事的那位真人,只管照实说昆仑遇袭的事情就是,反正要丛靖雪骗人也是不成的,还未张口就已经被别人看了出来。
丛靖雪虽然不知道明无应此举是何用意,但下山之前得了郑道年的授意,遇事不必多问,明无应要他如何,他便如何。
天清观在金陵城中地位尊崇,平日也有许多达官贵人前来听国师宣讲道法。
观中金碧辉煌,屋舍连天,占地极阔,又开渠引水,春日里景色极美。
但谢苏却没有什么赏玩景致的心思,他的目光落在前面一个人的身上。
天清观中的人都穿霜白色衣衫,衣袖和领口则用玄青色丝线刺绣。而此人的服色稍有不同,衣纹上有金色的徽记。
他正在与长公主身边的女官说话,身后跟着数名天清观的弟子,皆恭敬非常。
那位女官气质非凡,显然地位颇高,但对着他也是十足尊敬。
方长吉顺着谢苏的目光望去,解释道:“这位便是如今观中主事的知昼真人,国师对他似乎很是信赖。”
此人面若好女,身形单薄,大有羸弱之态,但气度极佳,一望即知修为不俗。
长公主此来,一为还愿,二则深觉天清观乃物华天宝之地,想在观中小住一段时间,想让腹中麟儿也沾一沾仙缘,其三则是想等国师回金陵之后,向他引荐几位修道之人。
长公主金枝玉叶,自然早早便进入净室休息,进奉而来的这些仙禽灵兽,也自有安置的去处。
清正司中事务繁忙,方长吉不能久留,离去之时给了谢苏一枚符纸,是清正司中传递消息所用,以备不时之需。
明无应和谢苏混在那些随长公主入观的修士之间,被带到另一处客舍,两人一间,各自住下。
这客舍并不十分华丽,床榻桌椅,乃至日常用具都是一式双份,窗外可见竹影深深,极为幽静。
关上房门的时候,谢苏才想到,今夜他怕是又不得不与明无应同屋而住,好在房间里是两张床榻,免了他许多尴尬。
转身时,却见明无应对着他一挥手,扬起湿了大半的袖子,是方才缸中白鱼跃动,鱼尾拍出来的水花溅到了。
明无应坦然道:“我要换衣服,你先出去。”
衣袖沾湿,用个术法弄干就是了。
谢苏念头一转,就听到明无应似笑非笑道:“既然扮作个投机取巧的假修士,怎么好随手就用术法,谁知道这观中有没有什么禁制,还是说……你很想看我在你眼前换衣服,是不是?”
他伸手便移向自己衣襟,片刻没有耽搁,谢苏扫了他一眼,走出房间,回手将门关上了。
用的力气大了些,木门吱呀一声响。
随后是明无应的一声笑。
谢苏忍无可忍,抬脚便走。
廊下清风徐徐,竹影轻轻摇动。他一时不想回去,便沿着廊下走远了些。
天清观占地广阔,在修建之时似乎也格外用心,内一层的许多净室是为达官显贵备下的,外一层则向金陵城中的寻常百姓开放门庭。
天清观本就香火极盛,自从长公主在观中得仙人入梦,了多年夙愿,这金陵城中许多求子心切的夫妇便都涌来观中,跪在祖师像前诚心祷告,求一支黄鹤衔珠。
且求得此菊归家的夫妇之中,竟真有不少人得偿所愿。
一传十十传百,天清观更是门庭若市,就连街面上寻常的金色菊花,售价也是水涨船高。一时之间,天下菊花尽入金陵。
谢苏行至一处缓坡之上,见大殿前香火入云,摩肩接踵,忽然想到,这金陵城中看不到几个明光祠,大概也是因为有天清观在此。
毕竟进入明光祠祝祷的都是修士,求的是修为进境,人道合一。
然而在这繁华的金陵城,人们求的是加官进爵,财源广进,家族繁盛,人人都想得上天眷顾,能够心想事成。
谢苏自台阶走下,穿过一处花圃,嗅到一股清淡的药香,见前方一处院落有小门通向街上,院中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者,又有数名天清观的弟子穿梭其间,开方抓药,便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了。
天清观在金陵城长盛不衰,靠的不只是虚无缥缈的真神庇佑,还有实实在在的一些好处。
城中的穷苦百姓没有钱财延医问药,便可来天清观中医治,分文不取。
二十多年前金陵瘟疫席卷,死人无数,而逃入天清观的百姓却都活了下来。
其中更是有许多幼童,父母亲族都在瘟疫中死绝了,若不是受到天清观的庇佑,决计活不到成人的时候。
这座小院落临街,院中设下不少铺位,供病患之人服药休息。
那几个观中弟子手脚麻利,做事极为条理利落,望闻问切,十分专注。廊下一排小炉熬煮药汤,炉前各有一名童子看顾。
谢苏看了一会儿,从那几名弟子之中辨认出一个身影,心念一动,走入院中。
候诊的百姓排成队伍,谢苏缀在最末,等了片刻,在天清观弟子的指引下,走到了一张桌案之前坐下。
谢苏长相俊美,自打走进这处小院,就有不少候诊或是等待服药的百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然而案后那位医者仰头靠在椅上,双目微阖,像是睡着了一般,全然不曾看他。
谢苏将手腕搁在了脉枕之上,那医者仍然没有睁眼,只是伸出右手三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指腹压住他的腕脉,才只一刻,那医者顿时睁开双眼,不敢置信一般大喊道:“是你!你怎么还没死!”
她的喊声真挚磅礴,石破天惊,吓得旁边两个天清观的弟子眼皮一跳,略微不满地看过来。
谢苏却只是莞尔一笑。
“小神医,别来无恙啊。”
第121章 紫陌青门(三)
谢苏脸上笑微微的,小神医却是木楞楞地望着他,半晌才“咦”了一声,又道:“你怎么……你怎么长得不一样了?”
谢苏道:“是长得不一样了,可你还认识我。”
小神医嘴角一翘,整个人迸发出神气的光彩:“凡是让我切过一次的脉,我永远都记得!”
谢苏一笑,就要将手腕抽回来,可是被小神医牢牢地按住。
她眼睛不再看他,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
“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你,这次你可不许走了,让我看看你这脉象……嗯,似乎……哎?真是奇了。”
小神医睁大眼睛,犹自不敢相信:“上次见你,你还要死不活的,最多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怎么这么快就全都好了,是谁救的你?快说,快说!”
谢苏知道她虽然古灵精怪,但在医道上着实有几分痴气,自己若是胡诌出一个人来,恐怕真要误了她,因此笑道:“你是觉得有些可惜么?”
小神医重重地点头:“不是有些可惜,简直是万分的可惜!似你这样的脉象,千万人里也寻不出一个来,医家看了都要心痒难耐,说什么也要救你一救。我回去之后翻了许多医书,好容易找到一个可能有用的法子,还没有找到你,你就被别人治好了。我少了一个天下间最稀奇罕有的病人,你说,你该怎么赔我!”
她医术神妙,说起话来却很有些颠三倒四。天下哪有一个人快死了,必须等着她来救,被别人救了还要反过来赔她的道理?
可是谢苏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连声地问道:“你说你有法子治我的伤?”
“是啊,你身上要害之处被人钉下几枚钉子,你昏过去之后,我撩起你的衣袖就看到了,”小神医唉声叹气,“可你都已经被别人治好了,我想出来的办法还有什么用?”
她望着谢苏忽然沉默下来,又道:“你若肯告诉我治好你的那个人是用了什么办法,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不!你还是别告诉我,我要自己猜出来,他的法子一定没有我的法子好……啊!你做什么捏得我好痛?”
不知何时,她搭在谢苏腕上的手已经反过来被他握住。
他手劲极大,愣忪之间自己都察觉不到用了多大力气,直到看到小神医蹙眉欲哭,这才连忙松手,歉声道:“对不住,我听到你说有法子治我的伤,一时忘形。”
小神医也不同他计较,可怜兮兮地收回手来,凑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这才略带埋怨地看过来。
“可你身上的伤不是已经好了?”
谢苏轻声道:“不,我并不是被谁治好了,而是有一个人,替我承担了骨钉上的禁术。他……此刻就在观中。”
桌案之后,小神医眨眨眼睛,霍然起身:“那还等什么,快快快,带我去见他!”
人都走到了廊下,她这才急忙回转身子,向一位抓药的天清观弟子招呼了一声,说自己要去看一个病人,稍晚些再回来。
谢苏领着她一路往客舍而去,听着小神医的自言自语,霎时间连心里都轻快了几分。
他先是将朱砂骨钉上附着的禁术道出,又细细回忆骨钉楔入经脉之后,寒症每每发作时的痛苦,生怕自己有什么没告诉小神医的,耽误了她的救治之法。
那时在白家的祠堂,小神医只是搭了他的腕脉,看出他身上有一件厉害的宝物,虽强行护住了他的性命,却也是时时刻刻在伤损他的根基。
此刻听到谢苏道出死而复生之事,小神医却是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颇花了些时间才镇静下来,得意道:“那时我回去查看医书,心中便已经有数啦!”
她随着谢苏踏入客舍的院落,兴冲冲道:“那骨钉本是极烈之物,不知浸染过什么,这才变得无比阴寒,因此这救治之道,也应当往寒热相冲的路数上去想……至于上面的禁术么……”
谢苏见小神医不过给自己切了一回脉,便推断出了这样多的事情,心知她医术精妙,远非自己能比,心头不知不觉雀跃起来。
“骨钉浸染过什么才变得如此阴寒,我的确不知,但这骨钉是何物所制,机缘巧合之下,倒是被我知道了。”
小神医追问道:“是什么?”
“烛九阴的骨头。”
小神医愣了愣,双目中神采乍现,一拍掌道:“是了,烛九阴的脂膏可以用作长明灯的灯油,那是再炽烈不过。”
说话间谢苏已经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师尊。”
明无应嗯了一声,很是散漫:“你带谁来了?”
这处客舍的其他房间里还住着数位长公主想要引荐给国师的修士,虽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此处毕竟不隔音,谢苏不想在院内说得太多,抬手推门,将小神医领进去了。
明无应坐在桌边,随手斟了杯茶,抿了一口,似乎又觉得那茶味道很不怎么样,将杯子撂下了。
他看见小神医走进来,显然也认出了她,说道:“是你。”
小神医笑嘻嘻道:“谢仙师,我来治你的伤啦!”
这“谢仙师”三个字叫出来,倒是谢苏先抬了抬眼。
那时在白家,谢苏谎称自己姓宋,明无应却故意说自己姓谢,小神医不知道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自然还是这样称呼。
越过小神医的肩头,谢苏瞧见明无应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心下一横,干脆将错就错。
小神医上来就要拉明无应的手腕,他右手一拂,轻飘飘地便从小神医掌下错了过去。
“你说要给我治伤?”
小神医一心只有验证她那法子是否奏效,又听谢苏说并没有人治好他,不过是换了个人替他承受骨钉,更觉得这天下独一个的病症,终究没有被其他人捷足先登,还是落在了自己手里,正是志得意满,十分心急,说道:“当然,给你治朱砂骨钉的伤啊!”
明无应闻言,抬眸看了谢苏一眼。
“天清观为城中百姓义诊,我是在那里遇到了小神医。”
这话自然是避重就轻,谢苏仗着明无应只是看他一眼,并未开口说什么,打算也就这么含糊过去。
他向来藏不住情绪,心里着急,全写在脸上。
自那日在云浮峰的温泉中,他见到明无应替他承受朱砂骨钉,这数日之中虽未过多提起,心中却实在难捱。
谢苏神色中毫无退缩之意,明无应啧了一声,像是拿他无可奈何,向小神医伸出左臂,很是随便地把衣袖翻了上去。
六根朱砂骨钉一字排开,深深楔入肌理。
谢苏虽不是第一次看到,却依然觉得眼睛发热。
小神医一见那六枚骨钉,却是兴致勃勃,由衷赞叹道:“你……当真是个狠人,可真对自己下得了手!”
这话听在谢苏耳朵里,好似身上有一处伤口,本来就没有愈合,又被人拿刀搅了进去。
明无应连眼睛也没有抬:“你出去。”
谢苏没有言语。
明无应这才看他一眼,戏谑道:“翅膀硬了,我使唤不动你了是吧?”
小神医却会错了意,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行医向来没有那么多规矩,又是不许人在旁,又是什么的。”
她这样一搅合,明无应也没有再说什么,谢苏不动声色地又靠近了一些。
明无应右臂支在桌上,手臂屈起,右手松松握拳抵着眉心,垂着眼眸,显得十分倦怠,又像是有些不耐烦。
小神医看过那六枚朱砂骨钉楔入皮肉之处,又伸手搭住明无应左手腕脉,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她径直伸手,将明无应的右手也拉了下来,扣住他的手腕,两只手一同切脉。
她在给人看病之时,向来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一向不管别人的。
明无应反倒是忍俊不禁,索性双手不动,等着看她能探出什么来。
只见小神医眉头倏尔皱起,又平缓下来,再又皱起来,拧得比先前更紧了,好似遇到了什么天下最令人迷惑的事情。
又过数息,她收回自己的两只手,谨慎地思索了片刻,望向明无应,诚恳问道:“你……你是人吗?”
明无应放声大笑。
笑完了,他又看向谢苏,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你惹出来的乱子,你来收场。
谢苏轻咳了一声。
还未等他开口,明无应气定神闲道:“是人与非人,你的医治之法可会有不同?”
小神医冥思苦想了片刻,说道:“不会。”
明无应笑了笑:“那不就得了。”
小神医歪了歪头,像是也被明无应的话说服了一般,又道:“好吧。骨钉上附着的禁术是破不了的,但这寒症却不是因为术法,而是因为骨钉自身。若能驱除寒气,手臂便能如常活动。要是知道这东西是浸染过什么才变得如此阴寒就好说了……”
她盯着明无应的手臂,自言自语道:“可是又不能拔一根出来,怎么办……”
明无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小神医正色道:“在我找到这骨钉浸染过什么阴寒之物之前,你们可不许离开这里,我每日都要来的。”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一笑:“何必那么麻烦?”
他右手伸出,将一枚朱砂骨钉放在小神医的手边,说道:“一共七根钉子,这一根,你可以收着。”
那骨钉洁白如羊脂玉一般,钉身上雕刻着细密的纹路,填满朱砂,几乎沁入骨质之中,带着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
小神医先前苦恼,正是因为想要将这朱砂骨钉带回去细细研究,可又不能轻易将其从皮肉之间拔出,这时见到单独一根骨钉,简直喜出望外,很是迅疾地一翻掌将它握在手心。
她捉着那枚骨钉细细看着,转向谢苏,说道:“明天早上,你来观中的藏书阁寻我。说定了,在我治好他之前,你们都不许离开这儿。”
谢苏应道:“好。”
小神医机灵得很,早就看出无论这条手臂治与不治,好与不好,明无应都是全然不在乎的,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最关心的人是谢苏。
她爱惜地摸了摸那枚骨钉,塞进随身的小布包里,又伸手自衣下一勾,托出一只通体雪白的貂儿,向它做了个怪相,嗔道:“你又折腾什么?”
小貂儿神气活现,坐在小神医的掌心,望向谢苏,轻轻地叫了一声。
小神医也笑了,看着谢苏,说道:“它还记得你呢。”
离去之前,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转身望向明无应。
“对了,你——”
她这几个字说得既轻且快,却是戛然而止,连同整个人都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被定在了原地,原本清亮的眼神如起雾一般模糊了一刹那,再度清晰起来。
明无应问道:“我什么?”
小神医眨眨眼睛:“……没什么。”
她脸上浮现出做梦一般的神情,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
走到廊下的时候,小神医甚至像是忘了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一样,楞楞地从月门下穿过去,往天清观的正殿走过去了。
谢苏跟在她身后,见她如此,出声叫住了她。
他声调不高,小神医却像是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这才慢慢转过身子,脸上很是茫然。
先前来时,她是雀跃无比,生怕耽搁了半分,此刻拿到了骨钉,整个人却不知为何迷糊了起来。
小神医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宋道友?”
谢苏随口道:“我姓谢。”
他行事向来少有曲折迂回,既然都已经将一枚骨钉交到了小神医的手里,也谈不上还要在她面前隐藏身份。
他是不是那个死在天门阵中的谢苏,屋子里的人是不是蓬莱的主人,恐怕都及不上遇到什么棘手的疑难杂症对小神医更重要些。
小神医讷讷道:“谢仙师。”
谢苏没在意她所用的称呼,应了一声,又道:“我送你回去。”
小神医怔怔地点了点头,走下那道缓坡时,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认真道:“谢仙师,你这条手臂不能如常活动,还在其次,但你身上的伤——”
谢苏脚步一顿,望向小神医的眼睛,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小神医迷迷糊糊的,小声道:“你不是谢仙师么?”
谢苏心思转得极快,已经瞧出眼前的小神医神智有些混淆,又是称他为谢仙师,又是提到手臂无法动弹,应当是将他认作了明无应。
他想起方才出门前,小神医明明像是有话要说,却被明无应截断了。
谢苏的神色一点点冷了下去,问道:“你说我身上什么伤?”
小神医忽然挫败极了,声音小小的,像是不想承认一样:“我看不出来,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伤。总之……”
她看起来十分为难:“你现在觉得没什么,那是因为你身躯肌骨强悍远超常人,所以能压制住,可刚强太过,终究于自身无益。况且若我没有诊错,今日早些时候,你不是已经发作过一次了?”
小神医忽然叹了口气,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像你这样的病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算了,你要如何就如何,总归我要把你治好,要不然还显不出我的手段……”
她絮絮地自言自语了片刻,又志得意满起来。
谢苏心中想的却是小神医方才说过的话。
今日早些时候,明无应身上的伤已经发作过了。
怪不得那时他说衣袖沾湿了,要关起门来换件衣服,又故意说话轻薄,是为了赶自己出去。
明无应在他面前数次宽衣解带,向来坦然自若,今天显然是拿话来搪塞他,他却没有看出来。
至于这伤的根源,小神医看不出来,谢苏却已经想到了。
溟海之上,他见过天罚降下。
雷霆加身,就算是明无应,又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是夜,明月在空,好风如水。
这一处客舍之中住的尽是些通过进奉天材地宝、仙禽灵兽而得长公主青眼的修士。
这些人在修炼一途上没有多少天赋,钻营之道上倒是很见功力,只盼能借这次引荐跻身天清观,日后在外谋事自当不同。
虽则住在一处,心中实有将他人视作对手或是助力的念头,想要探探别人的虚实,见此月明良夜,不约而同走下庭院,煮茶论道,互相引见。
只谢苏和明无应这一间客舍始终门扉紧闭。
隔着窗纸,可见蒙蒙烛光,可是有人再三延请,也不见他们开门应答。
各人心中均想,恐怕这二人性格孤僻傲气,不愿与我们相谈,当下不再催请,各自寻了位子,谈论道法,表面一团和气,其实都在暗暗估量他人。
他们在院中高谈阔论,声音却也不小,吵吵闹闹,狗屁不通。
明无应眼睛一抬,便有一道无形的禁制加诸门窗之上,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气氛却着实有些怪异。
自谢苏将小神医送回药堂,回来之后便一个字也没有同他说过,说是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差不多。
明无应清了清嗓子,先是嫌弃了客舍里备下的茶水实在不怎么样,又说起香炉中点着的熏香腻味得很,有心要招引谢苏同他说话。
可谢苏当真是当他不存在一般,连半句话也没有说。
房间里偶然噼啪一声,是灯烛燃烧之时落下来的灯花。
明无应觑了谢苏一眼,故意道:“姜红萼所说那个叫陆英还是什么的护法,或许会在天清观的典籍中留下些痕迹,明天你不妨去找找。”
他们用这种法子混入天清观,一是为了寻觅这陆英同鬼面人的联系,二是已经借由聚魂灯知道谢苏缺失的一缕魂魄在此,却又不想这么快就惊动国师。
明无应只说起前一件,后一件跟谢苏切身相关的,他偏偏不说了,就是等着谢苏主动来问。
片刻之后,谢苏淡淡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夜深了,师尊休息吧。”
说完,他看也没看明无应,走到另一边的床铺和衣躺下。
还是背身向外。
明无应碰了个软钉子,竟还嘴角一勾。
好容易逗得谢苏同他说了一句话,哪有这么快就鸣金收兵的道理。
可谢苏不知道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还是真的这么快就睡着了,一言不发,半点动静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