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佩剑,织银发带,左眼下一颗胭脂痣。
淳于笙一时愣住。
谢苏的神色冷若冰霜,明无应却好似对这古怪的氛围浑然不觉,又问道:“这人偶做好之后,是不是我要它如何动,它就如何?”
淳于笙用余光查探谢苏快结冰的脸色,一个“是”字抵在唇边就是说不出来,半晌才声如蚊蚋:“……嗯。”
明无应笑道:“嗯,我说完了,做得出来么?”
淳于笙窘迫得连脸都要低到胸口,只想伸手将桌上的皮影人偶抱起,先逃开此处再说。可是明无应问话,她不敢不答,低声道:“做得出来。”
片刻之后,她一半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现在说出来不可,一半是此时此刻简直如坐针毡,一定要寻出点说辞来,思索一瞬,便即开口。
“这几天住在山上,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那天在溟海上,那个黑袍人带了个鬼差来,从船上的人里选中了我们几个……”
谢苏心中原本有气,但听到淳于笙提到此事,也顾不得再跟明无应置气了,心念电转,问道:“你认得那是鬼差?”
淳于笙点了点头:“爹爹与逐花楼的春掌柜交好,春掌柜做过酆都的走无常,我娘病逝之后,爹爹悲伤得发了狂,请春掌柜来验看,一定要找到我娘的魂魄不可……”
她望着桌上的皮影人偶,神情黯然。
“春掌柜说人死不能复生,劝爹爹节哀,但是爹爹整日失魂落魄,春掌柜终究不忍,想着如能偷偷令我娘的魂魄再见他一面,兴许能让爹爹看开一些,就想办法找到了当时接引我娘生魂的鬼差。”
淳于笙说起的这些事情,乍一听上去与鬼差在船上挑人毫无关联,可谢苏与淳于笙短暂接触下来,已知此女心思颇为细腻,这样说必有原因,所以不曾打断她。
“可那位鬼差却一口咬定,根本没有见过我娘的生魂,又说她定是贪恋人间不愿离去,所以藏起来让他找不到。春掌柜将那鬼差送走之后,说此事有些蹊跷,必是那鬼差自己弄丢了我娘的魂魄,怕担上干系才这样说。”
淳于笙又望了一眼桌上的皮影人偶,说道:“春掌柜说这数月间,仅他所知,就有不少鬼差手中都有魂魄丢失,只是世上的人这样多,一天之中不知要死去多少,所以一时之间酆都也查不出来。至于我娘的生魂究竟在何处,他会想办法去找一找……春掌柜写信告知爹爹,我心中担心,所以偷偷地看了那封信,才知道这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谢苏。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那个鬼差为何要选中我们几个人。高矮胖瘦,修为高低,大家全没什么相同……”淳于笙认真道,“直到昨天有个船工说起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我才忽然想通了。”
这个问题谢苏也思索过,问道:“是什么?”
淳于笙道:“鬼差选中的人,连同我在内,都是阴时出生的。”
明无应淡淡听着,指尖在石桌上叩了一下。
“船工们的年纪籍贯,生辰八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淳于笙正色道,“那几个被鬼差选中的昆仑弟子同在药泉峰上养伤,昨天我已经问过了他们。”
谢苏道:“他们也是阴时出生的?”
淳于笙点了点头。
一个人的出生之时,离世之时,酆都的魂簿之上都有记载,绝不会有疏漏,随便哪个鬼差,都能一眼看出面前生人的出生时辰。
淳于笙缓缓道:“我娘也是阴时出生的,我在想,那些丢失的魂魄,会不会也是……”
谢苏蹙眉,淳于笙并非无端猜测,可鬼面人收集阴时出生的魂魄又是为了什么?
一道劲风越山而来,是昆仑的飞舟。
飞舟之中走出郑道年和方长吉二人,方长吉见到明无应,向他行了一礼,待到看向谢苏的时候,饶是他性情冲淡,修养过人,脸上仍不免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死而复生,确然令人无法相信。
郑道年轻咳一声,方长吉这才回神,又暗暗看了一眼明无应,收敛着自己的目光,不再直勾勾地盯着谢苏了。
谢苏有意将方才淳于笙所说的事情告知郑道年,但看郑道年和方长吉的样子,也像是有话要说。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又出什么事了?”
方长吉神色凝重:“清正司接到消息,无极宫上下数百人,均死于极北秘境之中,仅有一二十人逃了出来,乘的是沧浪海的船。”
清正司为及时收集报备各地的邪祟作乱之事,可说是耳目遍及世间各处,消息灵通得很。
沧浪海与无极宫有勾结,十年前谢苏就知道了。
叶沛之死后,无极宫是由叶天羽主事,实力大不如前,似乎稍有沦为沧浪海附庸之嫌。
但无极宫也是雄踞一方的仙门大宗,门中不乏修为精深之人,一夕之间,竟伤亡如此,几乎已是全盘覆灭。
算起来,竟然与昆仑遇袭的时间差不多。
明无应笑了一声:“也是那位戴面具的朋友做的?”
昆仑被鬼面人搅得山中大乱,方长吉显然也已知晓,说道:“还不能下定论,但是……据说无极宫丢了一件命脉灵宝,暂不知究竟是何物。”
世间这几个大仙宗,都有各自的命脉之物。
昆仑有青莲玉,此刻正在学宫地下那片灵气湖泊里面温养着。
沧浪海有沉燃火,谢苏曾经见过,火在水中,奇妙非常,流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无论是无极宫遇袭还是灵宝丢失,这手段目的,都和鬼面人对付昆仑相似。
鬼面人有谈致远做棋子,自然早就知道昆仑的青莲玉已经没有了灵性,还需要放在学宫温养,这才想办法进入昆仑,转而盗取聚魂灯。
谢苏想到了白家,这灭门的大难,也只是因为鬼面人要取朱砂骨钉。
郑道年道:“无极宫那些幸存的弟子,恐怕……”
随着鬼面人在溟海上对昆仑弟子下杀手的那些沧浪海门人现如今还在玉簪峰上关着呢,沧浪海与鬼面人之间必然关系匪浅。
无极宫幸存的人乘沧浪海的船避难,自然是凶多吉少。
若覆灭无极宫的凶手就是鬼面人,只怕沧浪海在其中牵线搭桥,出谋划策,那也是少不了的。
郑道年正色道:“此事已非我昆仑一门之事。”
谢苏低声向淳于笙道:“方才所言,请你再向昆仑掌门与方司正讲一遍。”
淳于笙知道兹事体大,当即删繁就简,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方长吉神色惊疑不定,郑道年却是沉吟片刻,又召来了那些曾被鬼差选中的昆仑弟子,挨个问过他们的生辰,确然都是阴时出生的人。
郑道年叹道:“鬼面人一面夺取各种天地化生的灵宝,一面收集阴时出生的生魂,可他究竟是何身份,又在谋划什么,唉……我们竟然丝毫不知。”
方长吉忽道:“由此看来,需向乌蛊教及天清观都报信提醒才是……”
听到天清观三个字,谢苏抬眸,恰好与明无应的目光对上。
“这天清观么,”明无应淡淡道,“我亲自去。”
郑道年立即道:“那么劳烦方司正遣人向乌蛊教传信,至于阴时出生的生魂丢失一事,需得知会酆都……”
他说话时,眼风似有若无地向明无应那里移了一下,随即诚恳道:“老朽虽不中用,但走这一趟,义不容辞。”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药泉峰地势极高,依稀望得见山下纵横阡陌。
烟络横林,山沈远照。
人间雾霭沉沉。
“烟络横林,山沈远照。”出自贺铸《伴云来·天香》
运河之上往来舟楫稠密,商船最多,客船次之。
正是小雨如酥,田野尽绿的好时节,自运河上望去,两岸春花烂漫。
远处银光万顷,却是四方闻名的一方盐湖,四周垦地为畦,引水而入,日曝成盐,再由官船运出,行销天下。
许多客船的船头上都站满了人,看这制盐的胜景。
谢苏坐在船中,也从窗口向远处的盐湖望了一眼,盐田广袤,如积雪百里。
不多时,他们便由运河驶入金陵城中。
他们所乘的正是清正司的船,混在那许多的客船之中丝毫不起眼,在水中穿梭却是极快,又可掩盖船中人的气息,倒像是与昆仑的飞舟有些相类。
到得金陵城中,更是春光淡荡,美不胜收。
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商铺酒肆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
谢苏淡淡看着,倒觉得这金陵城比之自己第一次来时,繁华富丽更胜十倍。
丛靖雪这十年间常在清正司中驻守,也在这水软山温的金陵城中久居过,微笑道:“城中开渠清淤,将旧有河流同运河相连,如今在这金陵城中,水路怕是要比陆路还方便些。”
“正是,”方长吉微一点头,“说来这正是天清观的手笔,引来云山的洁净水流,以术法运转置换,造出一景,唤作‘万水之源’,连通水网,既便利了货船行商,又可令城中百姓取用。”
历朝历代,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可陈朝的开国皇帝当年便是贩布的商人起家,深知天下财赋出于何处,方有这金陵的繁华富丽。
方长吉这话看似是在说城中运河水网,实则是说天清观得皇家倚重,盖因这位国师大人想陛下所想,急陛下所急,亦是手握重权,地位甚高,就连政事国策也是说得上话的。
鬼面人四处收集各仙门的灵物法器,先有昆仑遇袭,后有无极宫几被血洗,于情于理,是该向天清观传个消息的。
但明无应说要亲自来金陵,又不见他如何着急催促,方长吉便知道这桩事里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关节。
虽然进了金陵城,他却不问明无应和谢苏何时去往天清观,只吩咐手下的人将船开往清正司。
谢苏旁观一路,知道这位司正性情,阿谀做作是全然没有的,行事方正,不耍滑头,不多言,亦不多问,所以明无应对他倒是比对着郑道年的时候更见些耐心。
客船行至一处码头,方长吉起身引他们下船,又道:“由此下船,还需步行一段,请各位随我来。”
这艘施了术法的客船自有清正司的人处置,谢苏下了船,发觉此处比之闹市却要清静许多。
想来有天清观雄踞金陵城中,清正司自然是建在不大起眼的僻静处更好一些。
此处只是个小码头,入水台阶生了绿藻,在水中柔柔漂浮。
谢苏一低头,在河道边沿的水中看见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盏残破的河灯,蜡烛早已烧尽,灯身浸了水,不复挺括,向一边歪着,再过片刻就要沉进水里。
他心中一动,想到的却是十数年前,自己第一次到金陵来,明河影下,他与明无应坐在小船中,看无数灯盏顺水漂流。
忽而像是有一缕清风拂过,那河灯恢复成簇新的样子,虽无蜡烛,却有一点萤火似的流光落在灯心。
河灯打了个旋儿,顺水而下。
谢苏目光一转,看到明无应也正看着那一只河灯,片刻之后,抬眸望向自己。
他已经上岸,明无应却还在水边台阶上,所站之处比他低了不少,因此仰起脸来望着他,只是莞尔一笑。
谢苏被他目光笼罩,只觉得那小小河灯扩散出的涟漪不是在水上,是在自己心间。
他不由得在心中问道:“方才师尊也想起了那一晚的万千河灯吗?”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谢苏听到身后的路上吹吹打打,一支送亲队伍喜气洋洋地走过来。
说是送亲队伍,却又有些怪异。
队伍中一架马车,四面厢板都被取下,正中放着一只水晶大缸,缸口封死,扎着繁复的红绸。
那口缸是水晶制成,可见缸中水波摇晃。
谢苏自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便恢复了从前的目力,只一眼便看清了缸中装的是什么,蹙起了眉。
贴着水晶缸壁的是一条修长绚丽的鱼尾,鳞片如宝石一般。
鱼尾之上却是人身,胸前微有隆起,被一条手臂遮挡。水中四散的长发之中,是一张曼丽的人脸。
那是个鲛人。
鲛人将脸贴在缸壁上,双眸澄澈,神情天真,正打量着他们。
这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动静很大,看他们的衣着,像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接亲的下人。
方长吉见谢苏凝目望向缸中鲛人,轻咳了一声:“金陵城中的王公贵族、高官富贾,多有蓄养鲛人的……”
这队伍自他们身旁走过,不多时却停了下来,连喧嚣的演乐声也停了,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的人为何要停下来,都伸长了脖子往前望着。
远处的重重烟柳之间,又走出了另一队人。
这些人面黄肌瘦,身上衣服都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脏得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好些人穿着破洞的草鞋,更有几个是打着赤脚。
可他们身上无一例外,臂上都缠了一小条脏兮兮的白布。
竟是一群乞丐,为首的却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脸上脏成一团,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此刻饱含着愤怒。
在他身后,几个小乞丐用藤条拖着一卷草席,下面垫着厚厚的稻草,一望既知里面裹着的是一具尸首。
一支队伍迎亲,一支队伍送葬,狭路相逢,谁也不肯让另一方先过去。
按说逝者为大,办红事的队伍自然要给办白事的队伍让路,须在道旁暂候避让。
且这迎亲的一方却也不是正经的嫁娶,高官富贾在府上蓄养鲛人,是充作美婢娈童,玩物而已。
可鲛人天生绝色,以黄金作价,若非朱门绣户、堆金积玉之家,也出不起这个价钱。
如此人家里出来的下人,在外也是眼高于顶,见对面又是这么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自然不肯让路。
两方都不肯相让,一时间却是吵闹了起来。
自那迎亲队伍中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几步上前,开口便骂晦气。
那个为首的小乞丐身材矮小,一张脸都绷了起来,脖颈上青筋爆起,说什么也不肯相让。
管事眼睛一瞪,嘴里骂得越发难听,身后更走出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围过来,要将那群小乞丐赶开。
为首的小乞丐身体极为灵活,弯腰转身,躲过了两个人,却终究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气力不足,被第三个人抓住了胳膊。
那人手掌如蒲扇一般,抬手便扇了小乞丐两个耳光,打得他左右脸颊高高地肿起,嘴角开绽流血。
他先前躲过的那两个人更是径直闯过去,两三下将哭泣的乞儿们推开。
那草席上包裹的稻草藤条本就不结实,拉扯了两下,竟然翻了开来,露出里面一具瘦小的尸身。
还是个孩子,面色乌青,早已断气,从脖颈到身上尽是烂得发白的脓疮。
那管事啐了一口:“呸!一群死了没地方埋骨头的东西,来这里挡路,误了我们家的好时辰,我一抬脚碾死你们!”
见包裹同伴尸身的草席散开,几个小乞丐均是一愣,气得浑身发抖,连眼睛也红了。
管事冷冷一哼,身后更多的家丁围上来。
谢苏待要出手,眼前一个身影飘忽,却是方长吉飞掠至那几个小乞丐身前。
他这一下兔起鹘落,身法极是飘逸迅疾,一望即知是修仙之人。
可那管家不知道是骂起了兴,还是根本没看到方长吉过去,斜睨他一眼,轻蔑道:“你又是从哪儿来的,看不到我家马车上的徽记吗?知不知道我家老爷姓什么?想要管闲事,你也先看一看自己配不配!”
方长吉平静道:“我不知道你家老爷姓什么,但我知道此处是清正司的门外。”
在他身后,清正司的大门打开,走出七八个修士,皆着一模一样的玄色衣衫,腰间佩着长剑,见着方长吉,列队行礼道:“司正,您回来了。”
那管事脸色一变,抬眼望见清正司的匾额,支吾了两声,嘿嘿一笑:“原来是清正司的仙师,一场误会,我们这便走……”
他侧身做了个手势,身后却响起数人痛呼之声,转身一看,那几个先前动手打人的人都倒在地上,捂着破皮流血的双颊,疼得说不出话来,像是方才那一瞬间,人人都挨了二十来个耳光。
管事咽了口唾沫,陪笑道:“仙师息怒,息怒……”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听到身后远处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男声。
“倒是把你给忘了。”
话音刚落,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迎面抽来,管事只觉左颊剧痛,再是右颊,力道之重,令他头晕眼花,几欲跌倒,两边嘴角全部破开,牙齿撞上舌头,咬了一嘴的血。
他哆嗦着,口齿不清道:“快走,快走!”
那几个家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连吹吹打打也顾不上了,一行人逃命也似地离开了此地。
那几个小乞丐围在草席之前,伸手抹着眼泪。
方长吉向身边一人吩咐道:“买副棺材,收敛了吧。”
那人应了一声,便走到几个小乞丐身边去了。
谢苏看着那人侧影,忽觉眼熟,转过脸来的时候,发觉方长吉正看着自己,问道:“这位是……”
方长吉微微一笑:“他叫冯提,你还记得他。”
谢苏心道:“我自然记得。”
当年群玉山妖龙作乱,就是这个冯提最先上报清正司,后来又在山中等候,将他和明无应带到了龙头庙。
及至明无应斩杀妖龙,截断弱水,因收服龙骨而力竭,倒在他身前时,沉湘便是暂时占据了冯提的肉身,将他们带回了蓬莱。
只是在溟海之上,沉湘的术法忽然被破,他揽着明无应掉入蓬莱西麓,见冯提口吐鲜血,大概坠向学宫的方向,心中只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
却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冯提以术法变幻出一段白布,蒙住草席之中小乞丐的尸身,向几个乞儿叮嘱几句,自去置办棺材了,与谢苏擦肩而过时,向他微微一点头。
看他的样子,仿佛只是觉得他是方长吉带回来的客人,全然不认识谢苏是谁。
方长吉解释道:“他掉入学宫,受了些轻伤,但说起那日的事情,则迷迷糊糊,前言不搭后语,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谢苏心知这或许是沉湘的术法所致,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明无应和丛靖雪早已经被迎入清正司的大门,谢苏待要跟进去,听到方长吉犹豫道:“那一日……”
谢苏停住步子,直视方长吉,示意自己在听。
“那日蓬莱主身受重伤,实是因为我与杨祭酒并未阻拦住弱水泛滥……唉,这后面又生出许多事来……”
方长吉诚恳道:“蓬莱被众仙门所围,可惜我那时远在溟海之外,没有帮上什么忙。”
谢苏心知,就算是那一天方长吉在,杨观也在,甚至是郑道年破关而出,身至蓬莱,当时的局面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方司正。”
“是。”
谢苏平静道:“那时木兰长船已毁,除非坐沧浪海的船,你是渡不过溟海的。就算船没有毁,你要渡海也要十日左右的时间。”
他笑了笑:“所以,不必自责。”
谢苏看得出方长吉所言是出自真心,说完,他也没有看方长吉作何反应,跨进了清正司的大门。
明无应仿佛脑后也长了眼睛,笑着问:“他把你留下,说什么了?”
谢苏想说没什么,话到嘴边,改口道:“师尊觉得,这清正司如何?”
此处闹中取静,布局精妙,又有重重精深术法庇护,不显山不露水。
司中人一举一动则极见章法,一路行来,见着他们也只是微微点头,目光中虽有好奇,却毫无打探之意,且不卑不亢,不像学宫或是昆仑,见到明无应是要哗啦啦跪成一片的。
这“清正”二字,倒是取得不错。
谢苏低声道:“这位方司正倒是个沉稳踏实的人。”
明无应扬眉道:“方长吉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谢苏身形一缓,随后像是没听到明无应的话一般,自己往前走了。
明无应站在原地,想着谢苏方才问他觉得清正司如何,环顾四周厅堂屋舍,修竹碧树,没看出有哪里能入谢苏的眼,却是想岔了。
难道是方长吉流露出招揽之意,等这里的事情办完,谢苏也想如丛靖雪一般,长留清正司中?
明无应心道,丛靖雪不通俗务,偏偏郑道年对他寄予厚望,当然要把他丢在清正司这种地方历练历练。
至于谢苏么……
明无应看着走上前为自己引路的方长吉,笑了笑。
他要是想把谢苏留在这里,自己也只好把这清正司给拆上一拆了。
方长吉步入正厅,忽觉身上一凉,犹自纳闷,明无应已经十分潇洒不客气地在主位上坐下了。
“童老头儿在金陵吗?”
天清观的观主本名童碧山,不过世人都称其为国师,这本名反而很少用,是以方长吉微微一愣,随即心中苦笑。
能这样称呼他的,恐怕天下间只有明无应一个人。
清正司最是消息灵通之地,方长吉略略一想,说道:“天子春猎,宗室百官随行不少,国师也随扈出城,观中暂由他身边的一位真人主事。”
明无应随口道:“既然他不在城中,我们可以换种办法进去。”
紫陌,京城郊野的道路;青门,汉代长安城东南门系青色,俗称青门,用以泛指京城城门。二者连用,代指帝京。
三日之后,长公主的鸾舆凤驾,进了天清观的大门。
说起这位长公主,与皇帝是一母所生,感情甚笃,自小金尊玉贵地养大,极受宠爱,但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管是如何珍稀难寻,转眼间就有人捧到她的面前。
及笄之时,先皇耗尽一座城池的财力,为她打造了一座黄金宫殿。成年之后,更是食邑万户,连驸马也是千挑万选出的英俊潇洒、能文能武的好儿郎。
如此的金枝玉叶,想来一生不知道烦恼忧愁为何物。
可金陵城中人人皆知,她有一桩心病,是成婚之后多年膝下无所出。
为此,长公主延请天下名医,不知咽了多少珍稀灵药进去,却全然没有效果。
及至去岁中秋,这位长公主在天清观中饮酒赏菊,醉倒在花丛之中,做了一场梦。
梦中,有一位自花蕊之中走出的仙子,身长一寸,却是容貌美丽,气度高华,带着长公主游历花丛,又说可为她满足心愿。
长公主醒来时,便有一朵怒放的金色菊花落在她的小腹之上。
那菊花花瓣层层如金色丝绸堆叠,叫做“黄鹤衔珠”。
长公主醒来,只道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笑而过,但小腹却是一天天的隆起,请来太医一瞧,已经有孕,喜出望外之时,想到了在天清观中的那个梦,只道神仙显灵,国师是仙人不假,就连观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仙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