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问我,那鬼面人也用蛊术,到底什么来头?”姜红萼伸手理着自己的银发。
郑道年正色道:“正是。”
这也是谢苏想问的,他立刻明白先前明无应为何示意他噤声,不自觉上前一步,听姜红萼要如何作答。
但不管姜红萼给出什么答案,是非真假都难以论断,想到此处,谢苏又微微蹙眉。
姜红萼道:“乌蛊教同你们这些仙宗极重师门传承不同,珍爱敬重或是互相利用,关系都紧密得很。在我们那里,师父将本命蛊的炼制方法给你,是死是活,全看你的本事,你的本命蛊若是比师父的还厉害,就是杀了他也无妨。更没有这么多师兄师弟的,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世上蛊有千种万种,我只知道我见过的。”
姜红萼刚开口的时候,谢苏便已经不抱太多希望,听她说到最后,不知为何,又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
明无应低头在他耳边道:“郑道年都老成这样了,她跟郑道年的师父是一个辈分,你猜她要说起往事,是八百年前还是一千年前?”
他说起别人的辈分年纪自然而然,自己却是千年之前就上过天门,降过弱水,谢苏听到这个“老”字,不自觉偏过脸来,向明无应望了望。
孰料明无应也正垂眸看他,见他目光,即刻猜出他心中所想,眯了眯眼,威胁道:“你想说什么?”
谢苏嘴角一翘:“师尊春秋鼎盛。”
明无应几乎气笑了:“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可别忘了。”
谢苏见他深邃漆黑的双眼中仿佛另有深意,只是不解。
那厢摇光剑在郑道年的手中微微摇晃,剑意虽也凌厉至极,但没有其余六柄剑的互相应和,那霸道的镇压之意已经弱去许多,应当不算是很难调伏。
想破这一节,谢苏又向姜红萼投去一眼。
此地,此时,这把摇光剑已经困不住她了。
可这剑阵是明无应布下,也是由他解开,六柄剑气呼啸的长剑都已经被他还入剑匣,只留下这么一把摇光剑,交予郑道年的手中。
谢苏心中雪亮,明无应那句“是留是放”,不如听成“是去是留”。
他不是对郑道年说的,而是对姜红萼说的。
这七剑剑阵,偌大昆仑,其实已经困不住她,倒是把连同郑道年在内的所有人都给诓过去了。
谢苏心念一动,侧目望向明无应,只见他嘴角一抹轻轻的笑意,望着空地正中。
姜红萼仍是伸手理着她那银白的长发,笑微微地看着郑道年。
“那个戴鬼面具的人呀,他身上的蛊,我是没见过的。你问我他是什么来历,我可说不上来。不过这次既然见到了,下次再见,我就认出来了。”
那一干昆仑长老翘首以盼,就是等她说出自己曾经见过这种蛊,知道那鬼面人的真身是什么人,这时听到她话锋一转,心中均想:她是不是心中知晓,故意不说,以报复这么多年在玉簪峰上的囚禁?
郑道年目光一凝,似乎还有再问的意思。
姜红萼用手指卷着一缕发丝,似是欣赏,又像是玩味,目光挨个从那些昆仑长老的脸上流连过去,看到谢苏和明无应的时候,微微一笑。
她说话语调、看人眼神都大有乖张之态,令那几位昆仑长老怫然不悦。
却在此时,姜红萼那渺然的嗓音化成一线钻入谢苏耳孔之中。
“我承你的情,只乐意告诉你们。我们教中,原有一个护法,叫做陆英,后来叛教而出,听说是跑到了中原去,在一个什么天什么观的地方……她叛教离开南疆的时候,我才刚刚被带回教中,只见过她一次。但她的蛊,我却记得。”
谢苏心中一凛,最先想到了天清观,余光看到昆仑众人毫无反应,立刻晓得是姜红萼用了传音之术。
明无应在他身侧莞尔一笑,显然也听到了姜红萼的话。
“但陆英是个女子,世上倒是没有哪一种蛊术,能将女子变成男人的。”
听她说话,其实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姑且记作陆英。但姜红萼后面这句话,却令谢苏微微蹙眉。
世间修士若是修为有成,或是专习变幻之术的,随手捏个化身出来,自然是男女不拘。至于施个障眼法,令他人混淆错认自己,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姜红萼的话却可以这样理解:蛊是陆英的蛊,人不是陆英此人。
谢苏侧目,见明无应嘴唇微动,作出一个口型,是“多谢”二字,知道这一条线索或许十分有用,但四周人多眼杂,是以按捺下来,并没有开口相询。
姜红萼脚下忽然涌出无数银白蛊虫,窸窸窣窣,将她团团围在中间,垒成一条银白色的衣裙,裙摆花朵一样淌在地上。
一众昆仑长老都对她怒目而视,她好似察觉不到一般,将目光望向天边。
谢苏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不知道姜红萼被关在玉簪峰的悬崖上,到底有多少年。
她再无开口之意,郑道年仿佛也早有预料,不再问话,沉吟片刻,撤去了摇光剑上面凌厉的剑气。
电光石火间,他眼前银影一闪,只来得及抽身后退,一面护住周身命脉要穴,一面立即示意其他人不要妄动。
在撤去摇光剑剑气的一瞬间,姜红萼欺身而上,却停在了摇光剑的前面。
这柄剑还钉在地上,剑气收敛,看起来就是一把普通的长剑。
姜红萼低头凝视摇光剑许久,终于是伸手在剑柄上握了一下。
看她的手势就知道,姜红萼是个不会用剑的人。
好像剑柄会咬人似的,摸了两下,她就把手缩回去了。
这是先代昆仑掌门的佩剑,那几个昆仑的长老身形微动,似是想要上去将剑抢下来。
可剑气已经撤去,没有约束之能,郑道年也不发一言,没有得他首肯,谁也不敢上前。
只有徐道真凝视她一眼,那顾盼生辉的双目中倒好似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片刻之后,竟然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开了。
她这样说走就走,实在突兀至极。
可是众人的心思都在姜红萼身上,也素来知道徐道真的脾性,只怕这厢郑道年放了姜红萼下山,她立刻就要去跟姜红萼拼杀一场,这时见她离开,反而心下一松。
姜红萼脚下,银白色的蛊虫涌出越来越多,丝毫不加节制。
谢苏忽然皱了一下眉。
他不了解蛊术,但见姜红萼身上气息如悬丝一般,绝非久长之相。
姜红萼呆呆地望着摇光剑。
片刻之后,她脚下无数银白色的蛊虫疯了一般涌动回她的身上。
山间清风吹过,姜红萼的身影一瞬崩塌,化为点点银华,比尘还轻,风一吹就没有了。
她竟然就这么羽化了。
摇光剑立在风中,剑身光泽一乌。
姜红萼羽化,倒是了了昆仑诸位长老的一桩心事,不必再担心她下山之后做下什么祸事。
但她被囚于山中多年,从未有过自轻自伤之事,自由近在咫尺,却又这么轻描淡写地羽化尸解,还是令他们面面相觑。
不知为何,谢苏对她如此选择,倒觉得毫不惊讶。
郑道年将摇光剑收入剑匣,命人将七剑供于紫霄峰后殿之中,拂退众人,倒是向着谢苏走来。
数日之前他想留明无应和谢苏在山上,提及教授谢苏以聚魂灯寻找缺失魂魄之法,虽是一时借口,却也是郑重对待。
谢苏昏迷三日,又在昏沉中见到无数幻景,实在有很多话想要跟明无应说。
但郑道年主动提起此事,他也没有什么延后的理由,随着郑道年走进药泉峰中一处院落。
这药泉峰上到处生得灵植草药,院落之中也有许多正在晾晒的草药,难得并未在几日前那场大战中被毁。
明无应没有随他们进去,而是留在院中,随手捡起两根晒干的草药把玩。
谢苏十分自然,倒是郑道年回首看了一眼明无应,见他漫不经心,全无挂怀,略有讶然之色,似乎还以为他会陪在谢苏身边。
谢苏有意向郑道年询问这盏聚魂灯在昆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承的,并未多言。
他在术法一门上本就精到,悟性十分了得,郑道年三言两语稍加点拨,便已经掌握这聚魂灯指引魂魄的术法。
按照郑道年所说,若是聚魂灯还在漻清峰那座石室之中,指示缺失魂魄的时候,那道玉石墙壁之上会出现山川幻景,灯芯明光所照之处,即魂魄失落之所。
只是此刻聚魂灯已经跟他的内景融为一体,谢苏还真的有几分好奇,这盏灯要如何为他指路。
他心念一动,依言运转术法,内景之中忽然浮现山川城郭,几乎成一张地图铺陈开来。
虽然叫做内景天地,却绝少有人真能在内景中拟化出山川万物。
郑道年一时惊异,看向谢苏的眼神又自不同。
谢苏神思宁定,见聚魂灯的灯芯中一缕白光遥遥远摄,山川万里便即分开。
白光消逝之处,是朱红高墙,琉璃金瓦,好一片庄严建筑,乌木匾额之上三个髹金大字。
天清观。
谢苏知道郑道年正小心查看自己神色,但他对着外人,素来都是淡淡的,料定郑道年此刻也看不出来什么。
十数年前,他同明无应在金陵城中,曾于天清观的人打了个照面。
天清观的观主,也是当朝国师童碧山要请明无应去观中,还拿出了一块天门阵的碎片。
今日更是得知鬼面人所用的蛊术和自己缺失的魂魄都与天清观有些关系。
看来这素来与皇家关系紧密,从来不与众仙门过多来往的天清观,倒也不是那么不问江湖事。
谢苏思绪飘远,却是想到许多年前永州城里谢府那一场大火。
谢太医是被人灭口,难道他的死……是因为自己?
他心中所思只是一瞬,面上淡然,又向郑道年问起聚魂灯在昆仑的传承。
听到谢苏问起这个,郑道年开口,却是先将场面话又说过了好几轮,言道此灵物珍贵,既然已经由玉虚君之手送给了他,就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然而谈到此灯来历传承,郑道年略想一想,只说聚魂灯是漻清峰上天地化生,自来有之,此灯的用法也是前人摸索而出,因而命名。
谢苏若想再知道得详细些,他这就遣人去翻阅典籍。
只是昆仑典籍浩如烟海,想要理出些线索,怕也是要花上许久的功夫。
他这话听起来算是合理,没有什么破绽,只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谢苏也知道郑道年心思缜密,怕自己问得多了引他怀疑,反而不好,当下将话头揭了过去。
反正已经知道那一缕缺失的魂魄是在天清观,正是有的放矢,先将那缕魂魄收回来,查清楚鬼面人的事要紧。
出得院落,倒是有一个昆仑弟子乘着飞舟而来,称清正司的司正方长吉上山,正在紫霄峰上等候。
谢苏知道清正司历来与昆仑关系紧密,方长吉一定是知道了前几日昆仑山中大乱,赶来询问情况,又或者他就是郑道年叫来的。
方长吉在紫霄峰上候着,郑道年自然要去见上一见。
他转向明无应,姿态做得很足,请他一同前去,其实心中却也知道,明无应一向不耐烦这些。
学宫就在蓬莱地界,杨观想要见明无应一次都是千难万难,什么方长吉圆长吉的,明无应更是没有去见他的道理。
但诚意不得不表,郑道年一番做作,自觉差不多了。
可明无应闻言,似笑非笑道:“这倒是正合我意。”
谢苏瞧着郑道年脸上仍是笑着,但那个笑不免僵硬了一瞬。
明无应又道:“怎么,不方便吗?”
说来郑道年这么多年昆仑掌门的位置坐下来,脸皮自也修炼得刀枪不入,一瞬之后便已经恢复如常,笑吟吟地请他们二人一同登上飞舟。
明无应本来也不是真的要去,三两句话把郑道年打发走了。
郑道年正是求之不得,连带着登上飞舟的步伐都敏捷不少,像是生怕明无应又改变主意一般。
谢苏先前一直忍着,这时看着飞舟极快地消失在天际,偏过脸去,微微一笑。
明无应道:“咱们要是真的去了,他们说话非得字斟句酌,挤眉弄眼,他们不累,我看着都累。”
谢苏嗯了一声,眉眼似新月,弯弯似笑。
他们走出院落,却也没有什么非要此刻就去的地方,只在山道上缓行。
谢苏心中有许多事情想问,记挂着那日在镜花水月境中没有说完的话,还有自己昏沉中看到的种种似是而非的景象。
走着走着,一时没想好要如何开口,反倒是步子缓了下来,见明无应走在自己身前。
他与明无应并肩而行的时候,总是习惯略微在他后面一些,这时有意放慢脚步,就落后更多了。
仗着明无应此时看不到自己,谢苏目光坦然地看过去。
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衣衫束腰极紧,他又身材高大,双腿极修长,走动之间意态潇洒,身影像是工笔细描而出,偏偏又十足写意。
有种隐而不发的力量感,像出鞘的剑,张满的弓,天下最好的兵器在最好的一瞬间。
但他说话行事的时候,却总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这两种气质分明迥异,在他身上却严丝合缝地铸在一起。
谢苏出神地想着,没有看到明无应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自己险些撞在了他的身上。
他猝不及防退后,明无应已经转身过来,见谢苏半低着头,目光好似落在自己衣上刺绣,故意道:“好看吗?”
他问的是衣服还是人,谢苏都不想回答。
“方才在那个小院之中,师尊为何不同我一起进去?”
谢苏打岔避话的功力拙劣,明无应心情甚好,也没打算拆穿他,玩味道:“当着我的面,郑道年说话的时候要先在心里想个十遍八遍,问不出什么。”
谢苏听他这样说,却是有些赧然,更是觉得明无应洞悉人心,把郑道年和他都看得很明白。
他想问聚魂灯的来历,借由此拼凑一些自己的过往。
郑道年却是个人精,虽然不知道谢苏为何要问,怕也不肯什么都说的。
“那要让师尊失望了,我却也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苏将郑道年对他说的话原样复述一遍,明无应笑了笑,说道:“倒也未必是假话。”
“师尊。”
明无应嗯了一声,知道谢苏有话要说,等他自己开口,并不催促。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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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谢苏忽然有些茫然,他到底是谁呢?
聚魂灯从何而来,他的魂魄为何会缺失一缕,又为什么会在天清观,谢太医又是因何而死……
桩桩件件,繁杂不休,千头万绪揭开一角,后面是什么,他根本无从得知。
他是个没有来历的人,现在忽然出现一条追寻来历的路,就横在他脚下。
谢苏闭了闭眼,想起了自己曾看到过的白玉天阶,一霎那间,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心里,一出现就挥之不去了。
他听到自己低声道:“我也会是从白玉京来的吗?”
聚魂灯进入内景之时,他看到那长长的无尽玉阶,明无应在他的镜花水月境里也看到了。
谢苏想了想,又把自己这昏迷的三天之中看到的那些幻象一一道出。
自己也觉得像是混乱梦境,说完了又觉得荒唐。
明无应忽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谢苏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听从明无应的吩咐,早已习惯成自然。他伸出右手,觉得平摊掌心太傻了,手指虚虚地握着。
“你习惯右手使剑,换左手来。”
谢苏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伸出左手。
明无应伸手在他腕上一拂,悦耳的玎珰声中,那里凭空多了一串物事。
一串白玉铃铛系在他的手腕上,颗颗纯美无瑕,细腻如羊脂。
谢苏低头望着这串铃铛,眼角微微一动。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话,”明无应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我来告诉你。”
谢苏好似有些失措般,伸手拢住腕上白玉。
“你是蓬莱山的谢苏。”
明无应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字字却像是有万钧之力,敲在谢苏心上。
“我说过,我给出去的东西就不会收回。”
谢苏抬眸,见明无应也正看着自己。他眼中幽微生光,好像这句话里含义深重,气息热烈,远不止字面意思。
天下间能一句话令他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也一句话令他拨开障目浮云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个人。
不论他是谁,他都是谢苏。
不论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世上都有一个地方,可以作他的归处。
谢苏静立片刻,展颜一笑。
明无应为他系上那串白玉铃铛,移开目光,向左近一处院落看了一眼。
那院落外有好大一棵桑树,一根细细的树枝断裂下来,掉到了小院一人多高的篱笆之后。
树枝落下的瞬间,篱笆后响起一个女子的轻呼声。
片刻之后,谢苏看到一个单薄身影从篱笆后面绕了出来,却是淳于笙。
她左手捂着额头,脸上一片通红,轻声道:“我……我不是有意要听你们说话的。”
谢苏不意在此处见到她,目光稍稍向下,见淳于笙右手上包着厚厚夹板,心知药泉峰的弟子必已为她用心治疗过。
谢苏救下的那些船工也住在据此不远的地方,淳于笙有些赧然,请他们走进院落,将靠在篱笆上的皮影人偶收起来,平摊在院内石桌之上。
此举倒好似是在解释,方才她确实是在篱笆后面有事要做,绝非有意偷听。
谢苏却知道淳于笙修习的法术与她父亲是一脉,最善于藏匿自身气息,否则在学宫地下那处灵气湖泊,淳于异的伪装也不会将他也骗过去了。
淳于笙将那皮影人偶摆好,样子有些局促。
谢苏一见那人偶,便问道:“你还没有将船主放出来吗?”
先前在木兰长船上,淳于异恳求谢苏救回他的亡妻,得知无望之后当即作出轻生之举,被淳于笙眼疾手快地用这人偶法器收了进去。
之后鬼面人袭击木兰长船,那些船工中了虫毒,淳于笙则是右手指骨都被人捏断,也被郑道年安置在药泉峰上医治。
听到谢苏的询问,淳于笙的脸上更是出现了一抹窘迫之色:“我怕……爹爹从人偶里面出来,要是再寻死该怎么办……”
话虽如此,可是将淳于异一直放在人偶之中,终究也不是办法。
被困在人偶里的滋味,谢苏也是知道的,虽然身体无法挪动分毫,但耳闻目见,却是丝毫不受影响。
但凡人存死志,都是这念头刚出现的时候最为坚定。
淳于异求死而不成,被禁锢在人偶里已经有段日子,又将木兰长船遇袭,昆仑山中大乱的事情相继收入眼中,或许死志已不如当初坚定。
淳于笙脸上的赧然之色更深,低着头,终于说道:“我也怕爹爹出来了要教训我……我把他关进了人偶里,也没护好船上的人……”
她一个韶龄少女,语气神色都藏不住心思,显然有极深的懊悔。
谢苏却是亲历船上的变故,知道以鬼面人的手段,换作其他人,也未见得就能比淳于笙应对得更好。
但他天生也不怎么会安慰人,倒是淳于笙摇了摇头,复又望向明无应,迟疑道:“这位是?”
自进入小院以来,明无应就没有开口说过话,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个禁锢着淳于异的皮影人偶,似乎对这件法器有些兴趣。
听到淳于笙的问话,明无应笑微微地看向谢苏,像是在等着看他要如何介绍自己。
他这样的目光谢苏实在熟悉得很,清了清嗓子,只简单道:“这是我的师尊。”
谢苏是谁,淳于笙早已知晓。
那么他的师尊是谁,天下间哪有不知道的人?
一瞬的震惊之后,淳于笙对着明无应低下头,双膝便屈了下去。对她如此姿态,明无应淡淡地挑起了眉。
淳于笙跪到一半,便觉膝下像是有风承托着。
臂弯之间更是有一股温和力道将她身形稳住,令她怎么也跪不下去。
谢苏手指一动,便有流风将淳于笙扶正,他音色如常:“我师尊最不喜欢旁人见了他低头跪拜。”
淳于笙脸上更红了:“我只是想向蓬莱主道谢。”
当日在溟海之上,谈致远要放火烧船,底舱里那些不省人事的船工都是明无应救下来的,也一并暂时住在药泉峰上,早已将那日的事情告诉了淳于笙。
他们跑船走江湖的人最重信义,知恩图报,何况是如此搭救全船船工的大恩。
淳于笙这一跪是不假思索,听到谢苏说明无应不喜欢别人跪他,越发显得局促了。
明无应道:“心意领了,不用拘束。”
淳于笙讪讪地点点头,这才坐下。
只听明无应又道:“若要谢我,也不必那么麻烦……”
他起了这个话头,淳于笙自然认真听着,显然不论明无应索要什么答谢之物,或是要求何种回报,无有不遵从的。
可明无应身为仙门第一,富有蓬莱秘境,淳于笙心下惴惴,实在不知道他若开口,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明无应指了指那皮影人偶:“送一个给我就行了。”
“呃?”淳于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明无应要的是这人偶。
这法器与他们家相传的术法契合,要炼制一个极耗费功夫,但明无应既然开口,且远比她设想的要求要简单太多,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明无应却道:“也不用炼成法器,只人偶就可以。”
淳于笙心想,这倒不难,选好皮料,画出线稿,再镂刻敷彩,与凡间市面上做一个皮影人偶不差什么。
她问道:“那要什么角色呢?或是哪种珍奇异兽的皮偶?”
明无应一手支颐,笑了笑:“我形容此人相貌,你照着做一个出来,行不行呢?”
“也、也是行的。”淳于笙忙道。
谢苏先前并未开口,此刻听到明无应所说,向他看了过去。
这挟恩图报的事情明无应做起来极是自然,说话时竟然还显得十分正经。
“这个人穿白色衣衫,用织银发带,腰间佩剑,至于长相么……”
谢苏微不可见地抿了下唇角。
明无应好似看不到谢苏投向他的目光,又道:“他左眼眼尾处有一颗红色的小痣,就在这儿……”
谢苏右手原本搁在石桌之上,闻言面无表情,移开手的时候,石桌边缘却赫然出现半个清晰掌印。
淳于笙听着明无应将所要人偶的相貌描摹一遍,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只担忧手边没有纸笔,生怕有哪一处错漏了,无意中往谢苏那里一看,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