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作者:郁都  录入:09-08

丛靖雪自袖中拿出郑道年给他的符箓,平放在桌上。
酆都一向不涉及凡间争端,也向来不卖谁的面子。但郑道年身为昆仑掌门,无论声望地位还是修为,在世间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他进入酆都,原本不必担心。
而昆仑此前遇袭,也是伤亡惨重,半是担忧有人会趁虚而入,半是山中需要重建,弟子们也当善加安抚,郑道年令几位长老留守昆仑,是孤身一人入了酆都。
但那位酆都的鬼王大人气量稍窄,性情略有些不定。郑道年是怕万一有变,提前留下了这道符箓。
只是这道符箓到此刻也并未触发。
谢苏知道丛靖雪背后不肯语人是非,他说那位酆都鬼王气量稍窄,定然已经是润色过许多了,说成是心胸狭窄、喜怒无常恐怕更准确些。
以郑道年的修为,就算真的遇到什么不测,也不会连触发符箓的时间都没有。
但酆都身负接引天地间游魂之责,鬼差往来都要从那城门进出,如今城门关闭,连鬼差都无法出入,消息也传不出来,酆都之中必然有大变故。
阴长生一直在收集阴时出生的人和生魂,而这天下生魂聚集最多的地方就是酆都。
谢苏想到了元徵被他刺中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他将明无应和他们拖延在金陵城中,是为了给阴长生一点时间,找到他所需要的一件东西。
谢苏抬眸,见明无应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一般。
他们本该时间紧迫,也并没有一定要留在金陵城中的理由,可明无应依然逗留在此,好像就是在等酆都生变似的。
谢苏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牧神剑真的落入了酆都吗?”
他这话问得突兀,也不突兀。在场几人稍一思索,明白过来之后,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明无应却只是轻描淡写道:“去了不就知道了么?”
谢苏静静分辨了片刻他的神色,并没有说什么。
倒是方长吉面露难色:“酆都说是一座城,其实应当与蓬莱相似,是一处得天独厚的秘境,只有那道城门能与凡间连通。城门关闭前所未有,更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打开,又该如何进入?”
“出入酆都,还有另外一条路。”明无应说道。
方长吉连忙问道:“在哪里?”
明无应笑着望向温缇:“还得要温姑娘带路,那条路的入口,就在你们乌蛊教的地盘上,在一座有很多棺材的山里。”
他说得这样笃定,倒是连温缇自己都糊涂了。
“你是说玉屏山?可我从未听说过那里还有一条能通往酆都的路,你是如何知道的?”
明无应笑了笑:“自然是因为那条路我以前走过。”

南疆,玉屏山。
此处山高谷深,人迹罕至,百草齐生,万木葱茏,又有烟瘴滋生,隔绝内外,唯有一条羊肠古道嵌入群山。
古道狭窄,年久失修,自入山的隘口处一分为二,其中一条更为衰败破旧,淹没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之中。
而古道尽头只是一道深涧,水流的另一边则是壁立千仞的玉屏山,山崖直上直下,形如一面屏风,因此而得名。
碧水幽幽,倒映出玉屏山峻秀的峰崖,与石壁上一个个错落的孔洞。
这里就是乌蛊教的圣地。
这道碧水看似平静无波,却是深不可测,水下更有无数暗流,等闲无法渡过。
而此处烟瘴横生,就是古道上极富经验的马帮也不敢靠近。马帮的人常年往返此地,都知道乌蛊教中人用蛊的手段出神入化,谁也不想丧命于此,是以人迹渺无,荒草丛生。
高处崖壁上的孔洞中大多设有悬棺,乌蛊教中的修士羽化之后皆是如此崖葬。
只因修士一旦身故,体内的本命蛊也会消散,尸身带毒,不腐不化,不可触碰,就会被封入棺材,安置于此。
几个御剑的身影自高空盘旋而下,落在古道的尽头。
甫一落地,温缇便划出一道界限,不可触碰外面的任何草木。
她仰头望着面前岩壁,说道:“这里就是玉屏山了,但那条通往酆都的路在哪里,我从未听教中人说起。”
安置悬棺的石洞皆在玉屏山的背阴一面,密密麻麻,有千数之多。
阴冷的风自水上而来,又呼啸而去。
丛靖雪站在温缇身旁,与她一同向明无应望去。方长吉也跟来了,他站在水边,仰头望着岩壁上的孔洞。
而谢苏这一路上都很沉默,此刻站在明无应的身后,看向他的目光却是往日从未有过的复杂。
明无应十年前去过酆都,这是传闻,却是个天下皆知的传闻。
不知道有多少人猜测牧神剑是落入了酆都的地界,可在传闻之中,明无应离开酆都的时候,是两手空空,并未携剑而返,又在蓬莱十年不曾下山,令这世上的传闻更加甚嚣尘上。
如今他自己坦承曾去过酆都,就是将这传闻坐实了。
他去酆都,真的是去寻牧神剑了吗?
这问题就像一滴水,落下来就成了一片汪洋,将谢苏所在的那一小方陆地鲸吞蚕食,回过神来,几乎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处。
答案就在水下,仿佛随时就会从水中浮出,却偏偏不敢往深里想。
迎着他人的目光,明无应的样子倒是十分闲适,仿佛不是酆都生变,迫不得已才来此处,而是来踏青游春的。
他向岩壁上那密密麻麻的孔洞望去,随意道:“有一处石洞里,存放的是你们乌蛊教的那位祖师爷。”
温缇脸上浮现出惊讶之色,这是教中隐秘,外人甚少得知。
“是,教中人身死之后需得崖葬,也是自祖师那里传下来的规矩。”温缇轻声道,“教中有一至宝,名为青木棺,用以存放祖师的尸身,被封入玉屏山的千秋洞之中。”
她仰起脸,眯着眼睛在岩壁上寻觅了片刻,伸手指向其中一处入口最宽阔的石洞,说道:“那里就是千秋洞。”
明无应笑了笑:“洞内有一条裂缝,可以去往酆都,入口处就压在那具棺材底下。”
温缇目光震动,显然第一次听说此事,十分震惊。
“千秋洞……”明无应将这个名字念过两遍,略带嘲讽地笑了。
“虫结为蛹,破茧而生。你们那位祖师爷求的是千秋万代,不死不灭的长生之道。那道裂缝直通酆都,他是借酆都的生魂之力和尸气才维持尸身千年不腐,大概是留有后手,想着有朝一日,能再以什么法子复生。你们教中的后人在岩壁上开凿石洞,也学他的样子将棺材悬置洞中,没什么用,早就化得只剩骨头了,真正不腐不化的只有他一个人。”
乌蛊教并不像其他的仙门,师门传承,感情甚笃。温缇也一早便出来游历,数年之间从未返回教中,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听得明无应这样说,只是觉得十分唏嘘,慢慢地摇了摇头。
方长吉道:“事不宜迟,还请温姑娘为我们带路。”
此处偏僻,又有毒瘴,绝无外人敢擅闯,因此虽为教中圣地,却并无多少复杂禁制,有温缇的蛊虫做引,他们很快便进入了千秋洞的洞口。
洞口散落着些许小块岩片,碎石之间却有数个凌乱脚印。
这里有教中护法落下的蛊,所以温缇走在最前面,是为了破解此处的蛊毒
看到地下的脚印之后,丛靖雪上前将她护在身后,沉声道:“这里有人来过。”
温缇却道:“这里的蛊阵已经被人破去了。”
此处不宜点火,方长吉从乾坤袋中取出夜明珠照亮,刚走进洞中,便看到离洞口不远处的地上有两具尸首,看穿着不像修仙之人,更像是马帮里的人。
这两人皆是双手被绑,身上没有兵器,面色发青,眼白变色,口鼻中流出黑血,是中毒而死。
可千秋洞连通酆都,得天独厚,这两具尸身竟毫无腐败之相,完全瞧不出是什么时候被毒死的。
而洞中一片凌乱,却并不是打斗痕迹,而像是有一队人曾在这里来来回回地摸索试探。
这岩洞口小肚子大,里面甚至称得上宽阔,连夜明珠也只能照亮一小半。
方长吉向深处走去,待整个岩洞被照亮之后,他倏尔停下了脚步。
洞中空空,毫无青木棺的踪迹,也并无明无应所说的裂隙。
只石洞正中有一处四四方方的压痕,想来是青木棺沉重,停放在这里何止千年,生生压出来的。
压痕之旁却有一具尸首,面朝向里,手脚翻折,像是被随意丢弃在这里。
方长吉斟酌道:“看起来,应当是有人闯入此处,盗走了青木棺。要破解洞口的蛊毒,也不必非得有乌蛊教中的人随行,洞口那两个人应当就是从山中抓来试毒的。”
谢苏走在最后,向洞中望了一眼,并未上前。
明无应却走到洞中那具尸身旁,垂下眼眸打量了片刻,语气竟还有些玩味:“那这尸首是什么人,也就不难猜了。”
尸首的面容栩栩如生,连头发都堪称润泽,身上服饰华贵,刺绣层层叠叠,绣的却是各种奇形怪状的蛊虫。
这就是乌蛊教那位试图逃脱生灭之道的祖师爷。
温缇不由自主靠近两步,连自己也没有察觉,便一脚踏入洞中那青木棺留下的印痕。
就在那一瞬间,石洞中仿佛发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变化。
谢苏刚发觉洞中有阵法的存在,就看到距他最近的丛靖雪身形一晃,莫名摔倒在地。
庞大的震动从地底传来,山岩碎裂的声音震耳欲聋,似乎整座玉屏山都在摇撼,落石纷纷砸下,石洞崩塌在即。
谢苏只来得及看到明无应望向他的一个眼神,就被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道拖了下去。
群山颤抖,天塌地陷。
仿佛虚空中有一条通道,谢苏坠入了无尽的下落之中。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落入一片灰蒙蒙的云烟。
烟雾无孔不入,如活物一般裹住他的四肢,从四面八方挤压来一种奇怪的力道,眼前一片晦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最终从烟雾中冲出的时候,谢苏只看到下方一片雄伟宫殿。
几乎是在砸向地面的一瞬间,谢苏的身影如流星般疾飞而起,飘然落下。
在他之后,丛靖雪也被那怪异的烟雾抛出,坠入了同一片空地。
他环顾四周,难以置信地问:“这里是……酆都?”
谢苏却抬起头来,注视着头顶那团庞大到无边无际的烟云,然而他等了片刻,不见明无应或者是任何一人从烟雾中坠落。
那青木棺留下的印痕之中必定有一个精妙术法,只有触发之时才能感应到那股气息。
谢苏记得那时距离他最近的就是丛靖雪,所以他们两个才会坠向同一个地方?明无应他们又去了哪里?
丛靖雪的神色凝重起来:“此处只有我们二人吗?方才那阵法颇有怪异之处,他们或许是坠入了别的地方。”
“若是千秋洞中连接酆都的通道还会通往不同的地方,师尊不会事先毫不提起。”
丛靖雪又道:“可我们下落之前,整座玉屏山已经开始崩塌,如果他们没有与我们一起进入酆都,那……”
谢苏没有说话,只是拨响了腕上的白玉铃铛。明无应若是听到了,一定回来此处寻他。
说来这白玉玲铛曾被他贴身收着许多年,可他第一次拨动铃铛,是梦游之中无意为之,第二次是不久前在醉月楼的地牢之中,到得今日,不过才是第三次而已。
谢苏按捺了心思,向丛靖雪问道:“你以前曾经来过酆都吗?”
丛靖雪仍是蹙着眉,摇头道:“不曾。但酆都城中二十六宫八十八殿,我曾在典籍中读到过。城门在北,城中有平都山,山下有冥河,河上有通仙桥。仙门中人进入酆都需有路引……”
谢苏的目光从四周的宫殿上掠过。
如此雄伟庄严,却空无一人,实在怪异至极。
“这时候,有没有路引也已经不重要了。”
半空中有烟云一般的东西遮蔽了视线,看不到远处,目所能及的地方都笼罩在一片昏晦之中,显得格外阴森。
而他们感应不到任何人的气息,无论是鬼差,还是生魂,或是活人,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是一片纯然的空。
谢苏垂眸看了一眼腕上的白玉铃铛,自他拨响铃铛到现在,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而明无应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他看向丛靖雪,问道:“郑掌门留给你的那道符箓,你还带在身上吗?”
丛靖雪自袖中摸出符纸,神色却黯淡下来:“方司正前来告知我们酆都城门关闭后,我便尝试着用这符箓给师尊传信,并没有任何应答。”
谢苏却道:“此刻我们应当已经进入酆都,你再试试。”
丛靖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酆都如一处独立的秘境,城门关闭,便与外界彻底隔绝。但这道符箓是师尊亲手所制,无论他身在何处,都可借此与我传讯。若无应答,不会是因为进入酆都,符箓的效用便受到了限制……”
换言之,郑道年一定接到了丛靖雪的传信,只是他出于什么原因,无法应答。
丛靖雪微微摇头,不愿去想那最坏的一种可能。
他虽否定了谢苏的猜测,却依言照做,心底倒也存着一丝希望。
符箓之上的字印闪过一道紫光,随即消失,符纸要比先前黯淡许多,字印也变得稍微有些模糊,好像上面落了雪,正在缓缓地化开。
丛靖雪道:“这符箓可用三次,再试一次便无用了。”
他话音刚落,半空中似有一丝极细的紫金光芒穿过烟雾。
与此同时,丛靖雪身侧的璇玑剑铮然出鞘,带着闪烁的银光飞向远处。
“这把剑是师尊刚刚接任昆仑掌门时的佩剑,一定有所感应。”丛靖雪声音微颤,显然心中激动。
谢苏简单道:“走!”
二人循着璇玑剑留下的银光在宫殿之中穿行。
烟云越来越浓,谢苏数度挥剑,剑风只能荡开一小片烟雾。
丛靖雪辨认着殿门上悬挂的匾额,说道:“我们应当是落在酆都二十六宫的后殿了。”
好在璇玑剑的银光虽然若隐若现,却始终在前。
谢苏和丛靖雪追着璇玑剑进入一间已经成为废墟的大殿,眼前赫然是一颗半人高的神像头颅,怒目而视,神情威严,脖颈断裂之处十分粗糙。
除头颅之外,随地可见神像身躯的碎片,或是断指,或是手臂。
而头颅也不止一个,有的半边脸都已经砸碎,倒在地上,无声地瞪视着他们。
这间大殿原本应当十分空旷,此刻只是一片废墟,碎瓦残砖散落遍地。
他们一路绕过六七个残破的神像头颅,又随着璇玑剑的银光走出了大殿。
丛靖雪道:“此处应当是酆都的正殿,那些都是酆都历任鬼王的塑像。”
酆都鬼王,天命所授,接引世间游魂,三千年一替。
而酆都的正殿之中,有过往十一位鬼王的神像,现今的鬼王则是第十二任。
走下正殿外的台阶,谢苏看到一排巨大的石碑,全都从中断裂,倒塌在地。璇玑剑银光闪烁,悬浮在其中一面倒塌的石碑之上。
石碑之后恰好是大殿外面的高台,似乎挤压出一片狭小空间。
丛靖雪连忙上前,握住璇玑剑的剑柄。他停在原地,忽然聚精会神地看着石碑上约两尺高的地方,然后手持璇玑,平平地切削而过。
随着剑弧划过,似乎有一张金色的网凭空浮现,如呼吸一般浅浅明灭,只有被璇玑剑破开的地方会光芒闪动,随即化为乌有。
这是一个守御禁制,周密精妙,化沛然于无形,其上如水气息扩散开来,显然是郑道年的手笔。
丛靖雪眉头一动,在破开禁制之后,小心地将那半面石碑挪开些许。
石碑之后,郑道年委坐于地,满身尘土,双目紧闭,毫无知觉。
“师尊!”
丛靖雪声音中难掩焦急之情,谢苏则退后半步,持剑在手,反而比先前更加戒备警惕。
进入南疆之前,明无应在私下里对他说过,以郑道年的精明机变,无论落到何种境地,自保都不成问题。
此刻发现这位昆仑掌门蜷身于半面倒塌的石碑之下,显然是变故发生时,他已知无法逃出此地,藏身于此,又用禁制镇守在外,隔绝身上气息。
若不是丛靖雪机缘巧合坠入此地,有符箓和璇玑剑那一丝感应,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发现他就在这石碑之后。
丛靖雪一连数次小声呼唤,郑道年始终双目紧闭,毫无应答。
他身上并无明显伤口,试过鼻息,虽然微弱,却也算是缓慢悠长。
片刻后,丛靖雪将郑道年平放于地面,将璇玑剑搁在一旁,转身对谢苏道:“师尊应当是用了龟息之术,我虽知晓唤醒的方法,但需全神贯注,以自身气息缓慢接引,这段时间不能受到外界打扰。”
这法子谢苏也晓得,知道若有不测,郑道年固然醒不过来,丛靖雪的气海也会遭受重创。
这里古怪得很,此时并不是唤醒郑道年的好时机,但他若是醒来,起码能告诉他们酆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苏点点头,说道:“我为你护法。”
丛靖雪颔首道:“多谢。”
下一瞬,谢苏便感觉到丛靖雪身上的气息如水漾出,将郑道年的身躯缓慢笼罩,一层朦胧的紫光如茧一般将他二人封闭其中。
他稍稍离开他们,背靠半面石碑,将承影剑扣在掌间,又调匀呼吸,潜心感知四周的灵力流动。
有几个神像头颅散落在殿外空地上,或失去双目,或嘴唇破损,东倒西歪,残缺不全,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令此处看上去更加诡谲。
而那些石碑高低大小各有不同,断裂处却却是齐平的,且断口十分光滑,仿佛是曾经有人在这里挥出了一剑。
只一剑,就削断了所有的石碑。
此处是酆都的正殿,供奉有历任鬼王的神像,原该防卫极严,却有人轰碎了整座大殿,打破了所有的鬼王塑像。
所以郑道年连以符箓传讯的时间都没有,急忙用出龟息之术,大概那时情况危急,他只有一瞬的时机用来自保。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丛靖雪身周的紫光忽明忽暗。
谢苏无意中低下头,在石碑之后看到几颗暗红的珠子。
他靠向那道缝隙,在昏暗中分辨出一个古怪的轮廓。
片刻之后,他看清了缝隙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颗人头,被人齐颈切断,人头之上还戴着十二旒冕,上面暗红色的珠串断裂,散落大半。
如无意外,这颗头颅属于当今的酆都鬼王,在酆都之内,只有他有资格戴这顶十二旒冕。
谢苏单手将那一半石碑向旁边推过去,激荡的灰尘之中,那颗鬼王的头颅睁开了眼睛。
他的右眼上有一道贯穿的伤疤,蒙着一层白翳,左眼眼珠漆黑,兀自打量着谢苏。
天下的修士不管如何修炼,被人切下头颅都是必死无疑。
而看到鬼王头颅睁眼,谢苏却毫无惊讶。
此处倒塌之前,郑道年连传讯的时间都没有,堪堪自保而已,他何必抱着一颗死人头一起躲起来?
只是这位鬼王虽然还称不上灰飞烟灭,却也已经有油尽灯枯之态。
他看向谢苏的眼神堪称凌厉,薄唇动了动,声音嘶哑:“你是什么人?”
谢苏没有说话,轻描淡写地提起了鬼王的头颅,放在石碑的断口之上,十二旒冕残缺的珠串微微晃荡着。
鬼王的眉心现出深深的一条纹路,显然愠怒至极。
“大胆!你竟敢——”
“这样我可以平视你,说话不累。”
鬼王的眼神立刻变得阴鸷,薄唇抿起,一言不发。
谢苏身上有淡淡的敌意,没想掩饰,也没指望着这位鬼王大人能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想知道酆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有的是办法。
余光之中,丛靖雪身周的紫光渐渐消弭。他松了口气,一边转身,一边说道:“已经没事了,只是醒来还需要一段时——”
他看到石碑上的鬼王头颅,话音戛然而止。
“这是……”
谢苏向石碑后的缝隙一指:“是在这里找到的,原本应该是与你师尊在一起。”
鬼王听到谢苏这样说,便知晓丛靖雪的身份,睨他一眼,威严道:“你是昆仑的弟子。”
丛靖雪显然也认出了那顶十二旒冕,面不改色地行了一礼,报上了名字。
昆仑弟子的字辈一听便知,鬼王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谢苏,似乎在等他自报家门。
谢苏却转向丛靖雪,简短道:“我要用镜花水月。”
这个术法,当年在学宫的时候谢苏就在丛靖雪面前用过。
郑道年用了龟息之术,魂魄无知无觉,如神游太虚一般,谢苏无法用镜花水月来阅看他的记忆。鬼王头颅则不同,他显然神智清醒。
而镜花水月境可以隔绝外界的术法和阵法打扰,若是运用得当,便有守御之效。此刻丛靖雪已经断开与郑道年的气息相连,谢苏可以分心去操纵镜花水月,而让丛靖雪在旁警戒。
丛靖雪向来与他很有默契,不必谢苏再多说什么便已会意。
而鬼王不见谢苏应答,却也不肯开口相询,而是将目光投向前方倒塌的神像。望着废墟中的残垣断壁,他的目光闪动一瞬,神色慢慢变得阴冷。
丛靖雪身手极为利落,将璇玑剑拔出剑鞘,楔入身前的地面,双手一挥,袖中飞出数十道金光闪闪的符咒,与中央璇玑剑的辉光相互呼应,共同组成一个精妙的阵法。
丝丝缕缕的金光之中,谢苏上前一步,掌心浮现一个白色光团。
在捏碎光团的一瞬间,周围的废墟好似被流动的水墨卷去,倒塌的宫殿与破碎的神像全数消失。
谢苏眼前出现了酆都之前的景象。
城中还没有被那诡异的烟云吞没,天空中飘荡着不计其数的白纸灯笼,冥河蜿蜒而下,街头巷尾都是鬼差,或是与身旁的鬼差交谈,或是以白纸锁链牵着生魂慢慢走过长街。
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庄严雄伟,正殿之中十一尊鬼王神像一字排开,威严目光远摄整个酆都。
而平都山上忽然像是笼罩一层黑雾,自峰顶开始,空中的白纸灯笼仿佛被水浸湿,灯芯熄灭,由轻盈变得沉重,渐渐坠落,灰色的风絮飘满空中。
黑雾之下,一个巨大的阵法旋转而出,覆盖整座平都山,几道血红色的光芒在阵中猛烈耀动,煞气冲天而起。
阵法飞速扩散,城中仿佛一瞬间就乱了,无论是鬼差还是游魂,一旦被阵法卷入,便会化为一道血色的光芒没入,连一点声息都不会留下。
那是庞大到毁天灭地的力量,血色光芒渐渐汇合于阵法中央,映出一个戴着鬼面具的身影。
在他身旁,依稀能看到一柄剑的影子,裹挟于黑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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