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庭攥着他的手,就着拥抱的姿势将之扣在他的小腹间缓缓收紧,用力之大似乎想借此将他嵌进骨血里。
“孤没见过你说的塔格里花,但是孤猜想,你一定如你母亲所取的名字,像极了那种花——随性又漂亮,跟着风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孤的身边。”
谢流庭的语调忽然变得既低又沉,好似鎏金香炉里即将被点燃散尽的余烟。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男人彻底地将自己的心意表露在桑岚面前。
“孤心悦于你,塔塔可愿……回头看看孤?”
随着男人话落,桑岚抑制不住地浑身一颤,他努力睁开眼,却发现视线仍旧模糊得不像话。
忽地,面颊处沾上一丝凉意,起先,他只以为是晴天落雨,直到水液源源不断地滑落,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落泪。
几乎是察觉到这一点的同时,桑岚猛地用力一把挣开了谢流庭的怀抱,随后匆匆起身,背对着男人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这才转头看向对方。
先前将他拥得死紧的人,此刻却顺着他的力道退开几步。谢流庭薄唇抿得平直,素来沉静的面容上此时带上了些落寞。
桑岚轻轻吸了吸鼻子,一张口却发现语气中竟带上了鼻音。
“你不该说的…你为什么要说?”
少年嘴角的弧度微微下撇,卷翘的睫毛上沾了点晶莹的泪珠,乍看之下竟显得有点可怜。
谢流庭对上桑岚那双沁着水色的眼,无声地、低沉地叹了口气。
“孤似乎…总将你惹哭。”
谢流庭说着迈前两步,试探着抬手,重新将桑岚拢进怀里,见人没有反抗,便得寸进尺地用掌心按着桑岚的腰将他揽紧了些。
“实在抱歉。”
“山水一程,已是有幸,然孤实在过于贪心。”谢流庭的声音悠悠响起:“塔塔……可否再陪孤走一段路?”
他似乎隐约知晓桑岚的顾虑,没有以“永恒”作为束缚,而是给他留下了一条无形的退路,在剖明了心意之后,又将选择的权利交到了桑岚的手上。
桑岚没有说话。
几次反复地呼吸之后,他睁开眼,从谢流庭颈间抬起头,目光落在男人衣襟处被他濡湿的那片水渍上,神思有些发散。
——这件事既影响不到漠北的利益,也不会有损他自身的安危,是可以由他自己做决定的、他一个人的选择。
一个听从心声的机会。
——这样啊。
桑岚于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倏然想到,眼前之人确实颇具城府与心计——以真心作赌,清醒地沉沦,却又要邀他共赴。
实在是太狡猾不过。
那条细长的竹叶青已经顺着他的肌肤缓慢地游移至了胸口,桑岚却并不抵抗,也并未心生反感,或许是赌定了对方绝不会对他探出獠牙。
“谢流庭。”
桑岚抬头,精准地对上了男人望过来的眼。
他的话没说完,但谢流庭从那双清冽的碧眼中明白了他的答案。
于是,自始至终便萦绕在他身侧的苦涩药草香更深层次地侵入了他。
当彼此真正地唇齿相依时,桑岚第一次感受到了属于另一个人的吐息——谢流庭的吻如他本身一般和风细雨、温柔而绵长。
纵使不带着什么过强的侵略性,桑岚却在这连绵不断的吮吻中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像是被一片广阔的深海所包裹,在随之沉静起伏、感受其中包容的同时,又不经意地触摸到了其下掩藏着的危险。
在一次深吻之后分离的间隙,谢流庭紧贴着他的唇,双目直视着他的,温和的嗓音中带上了些哑意,“不喜欢的话,便推开孤罢。”
说罢,又重新覆了上来,比前一次更深地掠夺了他的呼吸。
本是情侣间的欢愉之举,但当桑岚终于从这场漫长的亲吻中脱离之后,眼泪却掉得比之前更凶,几乎是每一眨眼,都有透明的珍珠顺着面颊滑下。
他只能背倚着不知何时被人抵靠上的树干,张着唇逐渐平复着吐息。
“分明哭得这么可怜,怎么却不推开孤?”谢流庭的指腹捻蹭过他泛红的眼尾,幽暗的眸底氲出深沉的笑意,“塔塔这个样子,会让孤误以为……对你做什么都可以的。”
桑岚闻言瘪了瘪嘴,喉结轻轻滚动后唤了声对方的名字。
“谢流庭。”
“嗯?”
“……你是混蛋。”
(注:“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出自《诗经》)
第27章
由于他接吻后的反应实在太招惹人,桑岚被某个男人压在树下抱了又抱,亲了又亲,直到颇有些受不住了,才微微偏过头一把捂住谢流庭压过来的唇。
“不可以了……”
桑岚抿了抿唇,努力忽略唇瓣上传来的痒麻,目光左瞟右瞟就是不看眼前近在咫尺的人。
他身前的衣襟在接吻过程中微微开散,堂皇地露出柔软的颈项与一点蜜色的锁骨,看起来像是一支被蹂.躏至瓣叶散乱甚至流溢出花汁的花朵。
谢流庭敛眸瞧着眼前人勾人的模样,露在外的一双凤眼微微一弯,与桑岚迷乱的模样不同,男人在那般缠绵地亲完人之后仍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端方姿态,仅眼中毫不掩饰地显露出一丝意犹未尽。
“最后一次…塔塔,最后一次,好不好?”
谢流庭俯身压紧了些,隔着桑岚的手掌与他对视。边说着,男人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指腹轻缓地摩挲着那段如玉质感的骨节,用近乎诱哄的语气低声唤他。
耳廓及腕骨处同时传来细微的痒麻,桑岚强作镇定地微微偏过头,殊不知声线中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你先前也是这样说的。”
一面用这副低沉又惑人的嗓音一本正经地恳求,一面将他亲得喘不过气来。
偏生他还次次心软,让对方得逞。
桑岚向后缩了缩,说话时的嗓音因为先前的亲吻而变得有些沙哑,思绪也因此有一瞬间的飘忽——
其他的便也就算了,怎么他习武多年,连接吻都比不过这个人!
思及此,桑岚倏地转过头,颇有些不甘心地询问:“你不是不会武吗?”
分明不会武功,怎么还如此……
几乎是立刻谢流庭便领会了他的意思,男人顿了顿后沉声笑道:“孤从未说过孤不会武,相反,从前为了加强体术,倒也是修习了些能够用得上的功夫的。”
“只不过武艺不佳,恐怕会让王妃见笑。”
桑岚不语。
这人的武功如何他不清楚,若是单论这气息,习得倒是一流。
然而就在他走神之际,唇瓣又被人轻轻含住,只是这一次,对方并没有深入。
“塔塔。”谢流庭在轻轻吮吻他的唇瓣后,不舍地拉开一段距离,视线从桑岚那双碧湖般的瞳孔游曳至他稍稍动情便泛起绯色的面颊,随后低叹道:“很漂亮。”
第一次被陌生的情感染上颜色的小狮子,就像是被草原上弥散的灿漫的夕阳所裹挟住,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青涩又勾人的气息。
谢流庭抬指轻缓地蹭过桑岚带着红意的眼尾,脑海中倏地想起他那位曾经教导帝王之术的太傅所说过的话——
“为君者无情,却又要有情。”
严肃的长者谆谆教诲。
“前者是为了于高处权衡利弊,后者则是为了与臣民博弈,以情动人方可使天下归心。然,要想骗取真心,首先便也要骗得过自己——纵使薄情,也要假装自己也有一番真心。”
他骗不了自己。
跨越过漫长的远山与河流,被风雪打磨得淡薄又内敛的人,终于在一片无垠的草原上,把真心珍而重之地藏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树下的两人没能继续亲昵多久,随后响起的侍从的声音便打断了院中旖旎的氛围。
“殿下。”
站在院门口的凌九恭敬地低垂着头,半点不敢分神向院中望去。
“慎王殿下前来造访。”
谢流庭起身颔首,看起来对此毫不意外:“孤知晓了,你且下去罢。”
说罢,他重新转过头,抬手收拢好桑岚散开的衣襟,这才有些歉意地用掌心抚了抚他的面颊:“孤且去同四哥说些话,塔塔出游半日定也累了,不妨先回屋休息罢。”
桑岚却是摇了摇头,又伸手拉住了谢流庭的衣袖,凝眉担忧道:“慎王怎会如此突兀到访?不会是因为先前我落水——”
少年一双远山似的眉间拧出一座紧小的山丘,他话没说完,谢流庭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要担心。”谢流庭垂了垂眼,面上仍旧带着沉着的笑意:“此事孤会解决。”
男人嗓音温润,语气却颇有些意味深长:“四哥虽然为人莽撞,但也知晓分寸。”
这人的话说得肯定,似乎那位慎王殿下若不知所谓的“分寸”,他也会用别的手段让对方知晓。
不过桑岚亦有所耳闻——上次落水事件后,先前表面上关系尚且融洽和缓的太子与慎王,忽然之间似乎产生了分歧,多次在朝堂之上起了争执不说,甚至隐有分离疏远之意。
而慎王亦在那之后接连于政事上出了乱子,忙得脚不沾地,恐怕正是因此才于今日寻到了空子前来造访。
就是不知其中之事是自然而起,还是另有他人的手笔。
“就算这样,但此事与我有关,不能总叫你操心。”桑岚拽了拽谢流庭的衣袖,示意道:“我和你一起去见他。”
然而,谢流庭对此只是定定看了他半晌,随后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纵使孤不愿拒绝王妃的请求,但是孤更不愿叫其他人见到王妃这般模样。”
说着,男人拇指指腹抵上桑岚被吻得糜烂艳红的唇瓣,力道很轻地一按,感受到指腹出传来的柔软,声线不觉中染上了些哑:“便将此事交予孤罢。”
“慎王殿下,这边请。”
谢炀跟着侍从的指引,缓步穿过朴素的木质长廊,向着府厅的方向而去。
他与谢流庭的关系向来并不好,除了非要恶心对方的时候,平日里甚少会踏入这间彧王府,是以也从不关心这府里的景象如何,每次都是达到目的之后挥一挥衣袖便转身离开。
但这次,谢炀却跟在侍从身后暗自打量着四周的景象,却不像是单纯为了看这府中的摆设,反倒像是为了找寻什么人。
“殿下,请。”
侍从的声音响起,谢炀也随之收回了目光,一丝细微的攀比之意于他心底升起。
与他印象里没什么不同,他这五弟生活的宅邸确实是太朴实无华了些,比起他的简直相去甚远。
实在是装不下……某些一看就昳丽无匹的人。
午后的和风被两扇紧扣的门扉牢牢地挡在屋外。
仿佛对谢炀想说什么早有预料,谢流庭提前挥退了下人,因此宽敞的府厅中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彼此先是端着假面互相问候了几句,又说了些客套话,随即在谢流庭不动如山地东拉西扯之后,谢炀便稍微有些坐不住地进入了正题。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随后才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彧王妃前些日子落了水,回府后便得了温病,如今身体可还安好?”
“劳四哥关心,王妃身体已无大碍。”
谢炀闻言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问道:“如此便好,说起来,王妃此时应是在府中,为何不一同来见孤?”
“王妃今日早间出游有些乏了,此时尚在午憩。”谢流庭置于腿上的双手随意交叠,偏头似笑非笑道:“四哥可是有事?”
分明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到了真要开口的时候,谢炀竟不知为何罕见地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猛地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平稳置于主座上的谢流庭:“你应当知晓吧……不,你绝对知道……你分明知道的!彧王妃他是——”
“四哥。”
谢流庭音量不高,却在话音落下时轻易就让谢炀住了嘴。
那双藏了深渊般的凤眼此时轻轻抬起望向不远处的谢炀,“出门在外,还请四哥谨言慎行。”
“至于先前四哥看见了什么,还烦请忘了。”谢流庭笑意翩翩,说出的话却让谢炀心底一冷。
“毕竟,如数月前春蒐时那般的巨熊袭人事件,四哥定然也不想经历第二次罢?”
几乎是谢流庭话音刚落,谢炀便猛地睁大了眼。
说起那件事,他至今仍然心有余悸,自那以后,他也再也未曾出门射猎过了,而他暗中寻找想要杀他的人数月也并无任何结果,虽说他心中有所猜想,不过此时听见谢流庭的话——
谢炀咬牙,艴然质问道:“之前的那件事,是你——?”
谢流庭勾了勾唇,继而微微扬眉,神色看起来有些惊讶:“看来之前跳入湖里也没能让四哥变得清醒啊,四哥看人还是这般浅显。”
“……你什么意思?”谢炀有些不爽。
“孤与四哥无冤无仇,四哥缘何这般揣测于孤?”
谢流庭执起茶盏,轻轻吹开其上升腾起的轻烟,眉眼低垂,温言道:“四哥不妨想一想,究竟是此前同谁起了冲突,亦或是…无意中捏住了谁的把柄?”
他的话让谢炀一时间脸色微变,而变换的神色在几经翻转后终于被竭力维持的平静所取代。
到底是生在皇家的人,谢炀也并非真正的傻子,他沉下面容一甩衣袖,又重新坐回了椅上。
“所以呢……”他忽地抬头,只是面色不如一开始的急切,反倒多了些沉淀:“你是打算要帮他遮掩了吗?”
“四哥这是何意?”谢流庭微微一笑,“臣弟愚钝,恐听不懂皇兄所言。”
谢炀闻言,难得抬眸直视眼前端坐着的男人——从前他便因谢流庭的出身而瞧他不起,如今看来,这人在各个方面都一如既往地惹人不快。
良久,谢炀收回了视线,低声:“看来你对他的身份是真不在意。”分明握着一个再好不过的把柄,男人看起来却并不愉快,甚至还隐隐有些失落。
“既然五弟听不懂,那么带句话总是可以的罢?”谢炀再次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
谢流庭微微颔首:“四哥请说。”
“帮我同彧王妃带句话,就说——”谢炀垂下眸,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上。
先前在湖里,他便是用这只手,亲手揭开了那个人藏起来的秘密。
“孤以皇子的身份作保,绝不会将他的事情泄露分毫。”
“怎么不再继续你原先的遮掩了?”
桌案后,威严的帝王身着常服面容带笑,却没有因此而削减他身上的威势,反倒衬得他周身的气势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儿臣故犯欺君之罪,还请父皇责罚。”
位于一整个御书房中心的年轻男子环袖拱手,姿态恭谨,然口中说着请求责罚的话,言语间却未见卑怯之意。
“好一个欺君之罪。”炆帝哼笑一声,扬袖一拂膝,“朕若要治你,便不会容许你作出那副模样这么多年。”
“——难道你当真以为,就凭你母亲的那些人脉与旧识,能够如此长期地为你遮掩、甚至不泄露分毫?”
“儿臣知晓,多谢父皇。”
谢流庭语气温润却平淡,低垂着眼,却在回复了这一句话后便不再出声。
他自然是知晓的——帝王手眼通天,在这深宫之中有什么是对方有心却仍旧无法知晓的?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既然他这位名义上的父皇暗中关注着他,那么一定也知道他曾经的处境。
或许,这其中的许多事亦有对方的默许。
然而直至他成年,才得到了些兴许是出于愧疚的补偿。
炆帝默声看了谢流庭片刻,这才缓缓开口:“这么多年了,怀策还在怪朕吗?”
“——怪朕不愿废了皇后,为你母亲讨个公道?”
“儿臣不敢。”
谢流庭抬眸,他神色波澜不惊,看起来人就是一副芝兰玉树的如玉公子形象,看起来亲善又无害。
但就是这样的人,此刻身上少见地显现出了几分沉郁。
“那是父皇的选择,儿臣若要质疑,便是僭越。”
炆帝眸光晦涩,置在椅侧的手轻轻摩挲了一番檀木制的把手,继而沉声:“今日不论君臣,只是父子——在朕面前,怀策也稍微坦诚一些,如何?”
“儿臣所言并非假话。”谢流庭收了行礼的姿势,目光谦和地指向桌案后的炆帝:“儿臣并未怨怪于谁,仅是想让当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利益的权衡儿臣并非不懂…若说天真也罢,但这是儿臣自己所选的路。”
这一次,炆帝着眼看了他很长时间。
空旷的室内安静了很长时间。
“朕曾一度以为,你既不像朕,又不像你母亲。然后来看你为人处世长袖善舞、亲善温和,还以为是终于似了你母亲。”
炆帝直起身子,从目光中能够看出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但如今看来,你这硬倔到底的性子,倒是同朕年轻时别无二致。”
“罢了。”
炆帝抬手一挥衣袖。
“即是自己选的路,便自己走完它罢。”
炆帝背靠着高椅,将目光放在远处,面露思索:“看来你是知晓朕看重你,今日才敢这般对朕说话。”
“并非如此。”谢流庭微微垂眸,却并未作过多的解释:“多谢父皇成全。”
“莫要谢朕,你往后要走的路,朕不会帮你。”
“……说起来。”
“那彧王妃朕瞧着是个不错的孩子,朕见自她来以后,你倒是有些许改变。”炆帝微微眯了眼,好奇道:“你会提早这般,不知可有她的因素在?”
“并无。”
谢流庭眉眼压低,温和的嗓音少见地透露出几分冷硬。
“罢了罢了,你走罢,再继续说下去,朕说不准便要被你气得旧疾复发了。”炆帝甩了甩手,示意面前的人赶紧离开。
“……父皇保重。”谢流庭一顿,“儿臣告退。”
待到室内空无一人,庄肃的帝王才终于微微松懈了些,他的视线落在谢流庭方才站过的地方,饱染风霜的坚毅眉眼间隐露出些许沉寂。
良久,高高在上的帝王半是无奈地发出一声轻叹——
“长怜……离了你,朕这儿子当真是难以管教得很呐。”
“……王爷?”
“——谢流庭?”
身边人的低唤召回了男人的思绪,谢流庭敛眸歉意一笑:“抱歉,孤竟走神了…方才塔塔说到何处了?”
自打相识以来,两人同处时谢流庭从未有过当着他面走神的时候,对方始终像个贴心又有礼的兄长,总能认真记下他的话语并予以回应,少见地会如今日一般。
再加上,方才这人的神色……
桑岚凝视了眼前的人一瞬,长睫一眨掩下眸底思绪,这才说道:“我在同你说慎王的事。”
“你很少会这样走神——刚才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谢流庭缓缓摇了摇头,却还是同桑岚说了实话:“只是方才同四哥聊天时提到了不日便是父皇寿辰,不自觉想起了先前上朝时被父皇召见的场景。”
“这样啊。”桑岚见状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既然对方不愿多说,想来是些私事儿,那么他自然也不好过问太多。
“关于四哥的事,塔塔想问什么?”
“倒也没什么。”
“我仅想知道,我分明与慎王不过见过寥寥几次,甚至多有冲突…”桑岚蹙眉,面露不解:“在此事上,他为什么要帮我?”
明白表示了要替他遮掩身份,甚至不惜以皇子的身份作保。
“莫非是有什么条件?”桑岚严肃了神情:“你确定慎王他没有同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并无。”谢流庭失笑地摇了摇头:“塔塔莫要担心,四哥此举仅出于自愿,孤原先预备的手段倒是还未来得及用上半点。”
“当局者迷,塔塔应当不知道自己有多吸引人罢?”
简直就像是一簇灼灼燃烧的烈焰,吸引着无数飞蛾前赴后继地为他献出生命。
而桑岚对此只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他倒不觉得自己魅力大到能够让起先还和他产生过冲突的谢炀帮他到如此地步。
“虽说慎王殿下愿以名誉作保,可是若他真的将此事泄露出去,对他自身也并无任何损害罢?以防万一,总得留着后手。”
若是东窗事发,单是自保都成问题,便更不可能还去找谢炀对峙。更何况,这事对对方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桑岚想破头都不觉得对方会放弃这么一个把柄。
“自然。”谢流庭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示意他不必担心,随后一如既往地沉稳微笑道:“不过近日丽妃母家多次被人告发,如今正深陷于贪污案中,料想四哥应当无力分心去做其他事。”
“若他此后有违背之心,只怕最终忧心的是他自己。”
桑岚闻言一怔。
知道这时,他才发觉原来这人一早就已经为他打算好了。
“……多谢。”
他徒劳地张嘴,最终却只能说出这句颇有些苍白的道谢的话。
王府庭院中,枝叶扶苏,间隙处则漏下月光,轻轻扬扬,碎如残雪。
肩头倏地被人裹上一件披风,桑岚回过头,果不其然对上了谢流庭沁着温润笑意的眼。
“夜深了,王妃为何在此独坐?”
桑岚摇了摇头,没说话,反倒抬手将桌前的酒盏往男人的方向推了推:“谢流庭,喝酒吗?”
这倒是头一次见他的小王妃喝酒。
谢流庭面上浮现出一丝讶异,随即拂袖落座在桑岚对侧,接着举起被推至身前的酒盏轻轻一嗅——
“凭栏独酌——是凌释给你挑的酒?”
桑岚听闻眨了眨眼:“我只是让他拿壶烈一点的……听名字,是很昂贵的酒吗?
“倒也不是。”谢流庭轻轻放下酒盏,颇有些意味深长:“只是这是孤所酿的酒。”
“你酿的?”这会吃惊的人倒成了桑岚。
“嗯。”
谢流庭轻轻颔首:“然孤技术不佳,怕不合口,塔塔不若换一壶更好的。”
“不,我就要这壶。”
桑岚摇了摇头,说是邀酒,却自己先举起桌中的酒盏,浅浅抿了口杯中的酒水。
入口醇厚却又清冽,余味绵长且泛着冷香——分明是上好的佳品。
等到酒香在口中彻底花开,桑岚垂眸才哑声开口——
“谢流庭……我是不是很没用?”
直觉桑岚此时的状态有些不对,但谢流庭下意识被他所说的话吸走了注意力,男人压低了眉,沉声问:“塔塔很好,为何这般说自己?”
“因为……”桑岚顿了顿,嗓音像是揉了水的云团,变得稠稠雾雾,“好像不管是关于我自己、还是关于你的事,我一点儿也帮不上忙。”
“——我好歹也是个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