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摆脱这一恐惧,狄亚决定向穆丽儿搭讪:“蓝摩修得怎么样?”
狄亚说得很轻松,很自在,顿时给自己鼓了鼓劲,可当头一转,看到罗衡恬静的表情时,那勇气又轻易从他身体里流走了。
“还好吧。”
穆丽儿也不太清楚,她是世界的新生儿,到现在还没有走出过山村,她望见远方还未倒塌的电线杆,不明白它们有什么作用,以为那长长的横线天生是为了提供给鸟儿栖息的所在。
那时候在她的世界里,高压线塔只是钢铁铸造的树而已,在树海里格外出头,并没有什么更多的用处。
“说是修好了发电机。”穆丽儿对自己说的东西有些含糊,“嗯,大概是这个名字吧,反正晚上家里可以亮起来了,村长说灯泡……嗯,灯泡可以用了,有些人家里的坏掉了,我家的还好,是比蜡烛要亮一些,可晚上要那么亮干嘛呢?”
罗衡忽然加入话题:“你们以前没有人修吗?”
“有啊。”穆丽儿说道,她的目光纯洁而平淡,“是有的,前村长会修,不过他只教给自己的儿子,但是十几年前,那儿……”
她忽然指向远处的高压线塔。
“那里本来有很多很多线,就像那边没断开的一样,可突然有一天起了火,噼里啪啦地烧起来,掉下来许多鸟的尸体,还起了火,好在那天下雨。”穆丽儿说,“除了鸟,前村长的儿子去山上,也死掉了,不知道是线把他烧死的,还是那天的雷,反正他死了,村子里就没人会修了。”
这是穆丽儿的睡前故事,妈妈总是强调那座高压线塔远不像外表看起来这么单调,它有一种惊人的威力,随时等着夺走路人的性命,她没有见过,不过总会绕着走。
她不知道以前的人干嘛要造这么危险的东西,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村长他们这么渴望那几台破旧的机器一样。
罗衡有点好奇穆丽儿没什么所谓的模样。
“你不喜欢灯泡吗?”罗衡问道,“穆丽儿,你没有想过晚上也很亮的样子吗?比这些树更亮,就好像白天一样。”
穆丽儿只是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呢?白天就是白天,晚上就是晚上,如果晚上要变成白天的话,那样要在什么时候睡觉呢?”
这让罗衡一时语塞。
其实电当然不止是灯泡这一用途,可是穆丽儿看起来对电的功能一无所知,因此罗衡也难以向她描述那些天方夜谭一样的功能。
对她来讲,灯泡的作用也许有,可跟蜡烛比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在资源匮乏的社会里,人类的欲望一同被简化,本能倒是被放纵,活下去与繁衍,变成最核心的驱动力。
狄亚眨了眨眼,他隐约意识到罗衡有许多未尽之言,尽管不明所以,可仍对穆丽儿说起有关于电的好处来:“不过,要是有电的话,水一下子就能烧开,用不着那么多木头,我们的车也有靠着电来开的。”
这才让穆丽儿露出诧异且羡慕的表情,随后望向那辆对她而言略显巨大的面包车:“那个跑起来是靠电吗?”
“不是那辆,那是靠油的。”狄亚说,“需要电的那辆被我丢了。”
穆丽儿还是有点难以置信:“电跟油,好吧……就算是,可是它是怎么跑起来的呢?”
这个问题把狄亚也难倒了,他的人生里学习到的必要生存技能是怎么让车跑起来,而不是车为什么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跑起来。
前者学习起来非常容易,只要踩油门跟刹车,知道车需要油,会修一下部分零件就已经远胜大部分人了;可是后者涉及到的情况就太多了。
这让狄亚把目光下意识转向罗衡。
罗衡面无表情地说:“别看我,我比你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好歹还知道打开车前盖看看哪里出什么问题了,我只会打电话让人把我的车拖走。”
“为什么要把车拖走呢?”穆丽儿更迷惑了。
罗衡被她的疑虑微微逗笑,不经意抬眼,看见狄亚同样一心一意地看过来,他缓缓道:“因为我不会修车,需要依靠别人来帮忙,他不一定在我身边,所以才要把车拖到他那边去。”
这对穆丽儿倒是不难懂,村子里互帮互助的事并不少,负责修理的人再怎么熟悉,也不能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有时候轻便的碗盆之类的东西,就要自己端过去修补。
她对找到的这点共同之处感到开心,又觉得有些奇妙,原来这么巨大的机器也需要修补维护,想来不是简单的锤子跟泥糊就能解决的。
“原来是这样。”
穆丽儿歪过头,其实村子里也有车,是一辆几乎快散架的自行车,勉强还能骑,可是很难控制方向,村长有次在废墟里摸到了还能用的轮胎,又特意打了气。
有时候出现麻烦的事情时,他就会骑着那辆全身都在响的自行车到处喊。
至于汽车,废墟里也有十几辆,还有些座椅被拆下来放在山上的村子里当做公共座椅,村长倒是挺喜欢这些的,还试图用牛拉过几辆车回去,可惜没拉几米远就都烂掉了。
像是这些外来人的车,穆丽儿已经坐过一次,也在旁边摸过,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的,跑起来并没有特别的快。
虽然能放东西,但是牛车也能拉东西,穆丽儿的兴趣很快就从这件事上转移,她又转头问狄亚:“你干嘛要把车丢了呢?”
“因为我们来这儿的路上遇到了袭击。”狄亚问,“你知道荒人吗?”
穆丽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以没什么所谓的口吻回答:“我当然知道啊,他们有时候会来偷东西,或者抢东西,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那就行。”狄亚笑着说,“我们就是遇到了很多很多荒人。”
穆丽儿“哦”了一声:“那你们挺厉害的,他们每次都是好多好多一起出动,你们也才……嗯……”
“五个。”罗衡提醒道。
“对,五个人。”穆丽儿点点头,“居然跑得出来,真是厉害。”
罗衡不知道同样在对话之中的狄亚是否有所意识,可他已觉察到穆丽儿对所有话题的冷漠态度,这种冷漠并非是不搭茬不接话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而是她不认为现在所谈论的东西与自己有关。
更准确的说,穆丽儿对世界漠不关心,她的兴趣是真,她的疑问是真,然而得不到也并不相求,这对她而言只是一场消遣的闲谈。
就像她说到灯泡一样。
她只是单纯不明白,晚上要那么亮干嘛呢?
尽管个体对世界认知的差异相当正常,可罗衡心中还是涌起一种古怪的情绪,他沉思片刻,询问道:“村子里只有前村长跟他的儿子会修电器吗?”
“是啊。”穆丽儿天真而纯洁地看着罗衡,“妈妈说以前这些东西也都是他们管的,有什么也都是他们出去换的,怎么了吗?”
垄断,仍然是知识垄断。大基地的知识垄断令双方的差距越来越大,而小村子的垄断则令知识成为新的特权,这特权甚至成为世袭,然而一旦意外发生,知识也就顷刻之间销毁。
“你们没有想过学一下怎么修吗?”罗衡问道,“这样的话就用不着蓝摩了,不是吗?”
穆丽儿想了想,摇摇头道:“这怎么能随便乱学呢?”
倒是狄亚撑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罗衡,他的好奇心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一旦出现,就将其他情绪一道一扫而空。
“那你呢?罗衡。”狄亚戏谑而促狭地问,“你没想过学一下怎么修车吗?”
罗衡平淡道:“我是不想学,而不是不能学。”
不想与不能,是有很大区别的。
萸析铮荔……
穆丽儿很快就厌倦跟他们聊天,也许是因为认知,也许是因为年纪,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爱好合不来,她很快就跳起来,打算重新回到那片废墟里探索。
对她来讲,这片从来没居住过的“故土”是探索不厌的乐园。
也许正是因为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袭击,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死去,因此她始终保持着这种无忧无虑的天真,难以产生更复杂更精致的欲望。
“既然荒人有时候会来,你不害怕吗?”狄亚微微提高了嗓音问道。
穆丽儿转头对他们做了个鬼脸:“我才不怕呢,他们根本找不到我。”
这让罗衡忍不住笑起来,他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道:“确实,穆丽儿很会躲,如果不像你这么敏锐,我猜大部分人的确抓不住她。”
“最好是这样。”
狄亚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的天空,不过他又很快收回目光,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不过跟我们没什么关系,还是做饭吧,水烧开了。”
罗衡有些在意狄亚的那句话,却又觉得自己太多虑,于是并没有多问什么,而是继续认真地做起早饭来。
有了新鲜的蔬菜之后,罐头能搭配的花样就稍微多了起来,五个人清空食物的速度相当迅速,现在虽然少了一个蓝摩,但是情况仍然不太乐观,他们只好尽量减少肉质罐头的消耗,改成巡逻时打猎,就跟平时一样。
两人吃到一半,张涛跟伊诺拉就带着两只兔子回来了,伊诺拉学着穆丽儿做了两个小弹弓给张涛练准头,满地都是石头,练习起来成本要比子弹低多了。
居然真被张涛歪打正着打中两只兔子。
“我想喝茶。”伊诺拉说,“我们用点茶叶吧,怎么样?”
他们在金羊毛城换到了一些新茶叶跟咖啡,咖啡里甚至混着咖啡豆,不过平日不轻易使用,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伊诺拉会突然提起,不过没道理不满足。
“当然可以。”罗衡略有些讶异地微笑,“那去拿个壶出来吧,我们有吗?没有的话就得等锅用了。”
他对厨具不算太上心,之前兵荒马乱地闹过一场,不知道丢了多少东西,对这些细节就更记不住了。
“有。”伊诺拉说,“我去拿。”
狄亚懒洋洋地在她后面喊:“记得要把茶叶赚回来,伊诺拉。”
伊诺拉回头对他翻了个白眼,然后提着水壶去林子里打满,换下锅挂在火上之后,又到车里去拿茶叶罐。
她一直都扣不好分量,于是捏着一撮问罗衡:“这样够吗?”
“够了。”狄亚说,“之前他教我就是这么一撮。”
罗衡及时阻止狄亚的误人子弟:“不够,得多放点,你的水打得很满,这点茶叶不够,会喝起来很淡。”
于是伊诺拉又加了一点,很可怜的一点,还是罗衡又加了一些,最后四个人围着看茶末飘在水上的样子。
张涛眯着眼睛看这一锅茶水,感慨道:“看起来好像老鼠屎飘在水上啊。”
三人无言地看着他。
张涛眨了眨眼:“怎么了吗?”
伊诺拉毫不客气地给他脑袋来了一巴掌:“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就是很……”张涛委屈且试图坚定自己的想法,最终在伊诺拉不善的神色下缩小声音,“拒绝暴力。”
他老实去吃自己的早饭了。
“对了。”狄亚慵懒地伸开懒腰,漫不经心道,“昨天洗的衣服已经晒干了,如果没意外的话,中午可以洗个澡了,伊诺拉,你要洗冷水还是热水?”
伊诺拉瞥了他一眼:“这么好,打算帮我烧水?还有什么叫没意外?”
狄亚但笑不语,这让伊诺拉眯了眯眼睛。
“噢。”正打算盖上盖子的罗衡忽然打断两人,“对了,张涛,我们中午就不一起了,准确来讲是以后我跟狄亚都不会跟你一起洗了。”
除了伊诺拉享有个人的隐私权(当然她也答应承担一定的风险),队伍里遇到水源后,几个男人洗澡几乎都差不多凑在一起。
张涛茫然地从饭里抬起头,神色委屈:“啊?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啊,怎么突然排挤我。”
“你是什么都没说,可是我昨天不是说了吗?”罗衡慢悠悠地说,“我跟狄亚决定在一起了。”
张涛终于想起来了:“是,你是说过你们是有关系……”
他的脸色突然变红。
“我……我知道了!”
已经吃完饭正在拿分配茶杯的狄亚神色一时间变得相当复杂,伊诺拉好笑地看着他,忍不住歪了歪头:“我开始好奇你们之间的关系了。”
“别说你了。”狄亚喃喃道,“就连我也开始好奇了。”
罗衡只是漫不经心地让他坐下,开始问最重要的那个问题:“所以,什么意外?你又观察到了什么?”
狄亚稍微有点走神。
由于对性敬而远之,狄亚对这方面的了解的确不算太多,实操经验基本为零。可要是说他什么都不懂,那显然是无稽之谈,毕竟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看到什么都不奇怪。
男人跟男人之间,狄亚也看到过不少,有些甚至是让人不太愉快的事。
要是单论容貌的话,狄亚相信罗衡有足够的优势不输给大多数人,他的博学也促进欲望的萌发,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个动人的对象。
这样主动的挑逗,任何人听见都会动心,更何况狄亚已经对罗衡抱有更激烈的念头。
可是眼下,狄亚却感觉到一阵复杂的情绪从心底涌起。
他当然无法否认心底涌起的喜悦,不过更多的还是手足无措,就像走上一辆车,而这辆车突然疾驰而去,不知道要前往何方一样茫然。
这并不是危险的感觉,狄亚知道真正的危险与恐惧是什么样的感受,他现在并没有那样的提心吊胆,只是茫然,无穷无尽的茫然。
一向从容的罗衡会在这件事上这样主动,这样张扬,实在出乎狄亚的意料。
不过非要较真,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罗衡一向都是个强势的人,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狄亚虽然在走神,但注意力还不至于完全消磨,他仍然听见罗衡的问题,因此保持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说道:“我们那天遇到的那个孕妇就在荒人的领地附近,她死掉了,不是吗?”
“是这样,那又怎么了?”罗衡抱着手问道。
张涛有点不在状况内:“孕妇……死掉?啊,我想起来,我们之前听到的那个婴儿哭声,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荒人袭击了我们。”伊诺拉顺着他的思路往下,她不喜欢在无用的信息上浪费太多时间,也没必要质疑狄亚突然提起话题,她用手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显露出思索的表情,“准确来讲,是我,你是这个意思吧?”
张涛终于有点反应过来,仿佛冥冥之中找到了联系,却又无法完全对应上:“嗯?孕妇,伊姐?”
罗衡的嘴唇微微抿起,他已经明白狄亚在暗示什么事情,因此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是啊,荒人缺女人,或者说,他们需要女人成为孕妇。”狄亚并没有太在意张涛,而是让目光从伊诺拉身上飘过,“虽然我们不知道它们到底缺不缺女人,但起码知道现在死了一个孕妇,还有一个孩子,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种损失。”
张涛灵光一闪:“我知道了,这个意思是,荒人很可能会随时袭击村子!”
狄亚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等等——”张涛忽然一拳砸进掌心里,“那这么说的话,穆丽儿岂不是很危险?虽然说她长得跟个男孩儿似得,老实说我一开始都没发现她是个女孩,但是谁知道荒人是怎么辨认的呢?搞不好它们靠闻的。”
就在这时,茶壶煮沸了开来,咕噜咕噜地顶着盖,这吓了张涛一跳,差点从石头上掉下去。
伊诺拉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张涛:“我想这件事压根不是狄亚想说的重点。”
“啊?不是吗?”张涛又露出迷茫的神情来,“那不然……为什么我们要说这个?”
伊诺拉头痛欲裂:“我不想跟这个笨蛋说话,狄亚你自己来讲。”
她站起身来把茶壶挪开,准备等它停止沸腾后就往杯子里倒。
狄亚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颇为暧昧地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递出自己的杯子,这才懒洋洋地说道:“你认为呢?罗衡,你怎么想?”
“一起走了这么久,要是继续高估你的道德水平,那我真的就是个笨蛋了。”罗衡轻轻叹了口气,没去管被内涵到连声抗议的张涛,“我猜你是担心荒人来袭击村子的时候,会波及到我们吧?”
张涛看起来有些震撼,他张大嘴巴试图说些什么来反驳,可搜刮了一遍大脑后意识到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又默默闭上了。
倒是狄亚看着罗衡轻轻哼笑两声:“就这样?你不说点什么吗?”
“我该说些什么?”罗衡平静而冷淡地说,“请给我来杯茶?”
他的茶杯比狄亚更早满上。
喝完一杯苦涩提神的热茶之后,罗衡稍微舒展开自己的筋骨,他到车上数了数武器跟子弹的储备,它们的数量就跟食物一样,都处于一个还不至于出事但也算得上让人忧虑的情况之下。
他以前不太喜欢这么做,会有种在数自己死期还剩多久的感觉,后来则习惯这么做,因为这样能确保活得更长久。
做完这件事后,罗衡靠在座位上发了会儿呆。
大部分的日常都很无聊,人喜欢公路电影本质上是想挣脱开自己密密麻麻的日程表,可当日程表只剩下流浪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风景很快都会变得相同。
因为你所做的也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灾难到来,躲开或者解决。
罗衡先想到的是狄亚,狄亚总是很警觉,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候,恐怕他也不会放松,明哲保身这四个字大概是刻到他的骨子里去了。
然后才是活水村的村民,他们大概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遭遇荒人,跟荒人决战,村长既然想着修电,最好的结果是想要好好发展,如果能利用好电能,足够这个小村子兴盛起来。
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慢慢地握紧,记忆像是潮水一样地涌上来,将口鼻淹没——
炎热的夜晚,破碎的窗户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闷热潮湿的空气溢满酒店整条走廊。
这儿才被废弃了不到一星期,已经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了,潮热的湿气让这种臭味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你很优秀。”清道夫靠在隔板后,他的神色仍然倨傲到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不过可惜了,你太优秀了。”
罗衡最先擦掉的是自己的汗,然后才去擦枪,他抱着自己仅有的武器,忍住对臭味的恶心,神色茫然:“可惜?什么意思?”
清道夫恹恹的,他其实已经有点累了,可还是强撑着说话:“你没办法在精神上杀人。”
“精神上杀人。”罗衡重复了一遍,他迟疑片刻,不想被看出自己没有理解,可最终还是老实询问,“我不太明白。”
清道夫笑了一下,他歪过头看着罗衡:“对有些人来说,学习生命很重要这件事不怎么难,可是要学习生命不重要,就很困难了。你恰好是这种人。”
罗衡还是不懂:“可是我今天反击了,我杀了人。”
他刚说完就狼狈地住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他才二十岁不到,连今年生日都还不知道能不能度过,正是最容易为了好胜心口出狂言的年纪,却也知道羞耻,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你杀他是因为你吓不走他。”清道夫淡淡道,“所以我才说你很优秀,你控制住了自己,给了他好几个机会,可结果仍然是你赢。”
罗衡难以置信地问:“赢?这算是赢吗?”
他已经不记得清道夫怎么回答了,只记得对方不断抛出自己难以理解的评语,还有那位长辈意味深长的注视,预示着一个共通的答案。
从记忆里挣脱的时候,罗衡已经满头是汗,他似乎浅浅睡了一会儿,那段记忆又像一个有关过去的梦境,他醒来时觉得烈日过于刺眼,外头的声音一同复苏,却形成大片混乱的杂音。
过了好一会儿,罗衡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抚摸在自己的脸颊上,狄亚低沉的声音缓缓送入耳朵。
“躲在这里偷懒,怎么还出了这么多汗。”
罗衡轻轻道:“没什么。”
他的昏睡似乎总牵连着某种不祥的征兆,有时候是记忆,有时候是疾病,好在这次只是流了一身的汗。
时间虽然还早,但没必要太过遵守时间,阳光晒在人身上已经有些过分炙热,伊诺拉跟张涛懒懒地躲到树荫下乘凉。
不过罗衡什么都没看见,他只是缓和着心绪:“我想洗个澡。”
“我陪你。”
狄亚并没什么异议,甚至伸出手来将罗衡搂住,他本来做好被拒绝的准备,然而罗衡却只是温顺地靠着他。
罗衡身上汗津津的,脸色显得很苍白,也许是流太多的汗,他身上并没有太热,反而在比较之下显得冰凉。
经过乘凉的两人时,伊诺拉忍不住流露出忧虑的神色,她疑心罗衡又一次生病,不过什么都没有说,也许是出于某种迷信,她担忧说出来会成真。
不光伊诺拉自己不说,她甚至捂住了张涛的嘴巴。
“冷水没关系吗?”
抵达潭水边的时候,狄亚一边询问,一边把拿上的干净衣服递过去。
罗衡哑然失笑,他先洗了把脸,然后才把衣服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开始解斗篷。
酷热的天洗冷水澡算得上是一种享受,只要挨过前面那一阵浸透心肺的冰冷,实际上跟下水游泳也没什么差别,甚至潭水已被透过绿荫的阳光照得已有些温暖了。
分明看过很多回,却因为关系改变而呈现出不同意义的身体,眼下正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狄亚的面前。
罗衡的身体与他本身有相似的特性,安静、从容、线条流畅且协调,似乎很难从他的身躯上找到扭曲丑陋的一面,却又隐含着几乎要爆发出来的力量。
狄亚试图忽略脸上的热意,故意跟他打趣:“我好像不该呆在这儿,要是有点想法显得我有点怪,可是没有想法就显得我更怪了。”
“有什么奇怪的。”罗衡仍然沉稳地回答他,“我们不可能单独约会——”
“约会?”狄亚打断他,“什么意思?”
罗衡平静地说:“抽出只属于彼此的一天,这就是约会。这是我们现在做不到的事,所以我想尽量延长我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你可以想,当你准备行动的时候,我会拒绝的。”
这让狄亚忍不住笑起来,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舔了下嘴唇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跟那个孕妇有关,或者说,跟我今天说到的,荒人会来的事有关是吗?”
罗衡回头看了他一眼,阳光落在这具流淌着粼粼水珠的身躯之上。
狄亚猛然转过身。
“你干什么?”
“避免发生行动。”
半晌后,罗衡笑了起来,他才刚睡醒,喉咙正渴水,笑起来有点哑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