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不理他,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孩子嫌弃的家长。
等他洗完澡回来,小孩已经把纸的正反面都涂满了,铅笔也磨秃了。叶庭把卷笔刀拿出来,教他怎么把铅笔削尖,小孩看得很认真。
叶庭给他换了张草稿纸,然后把之前那张叠起来收好,小孩立刻投入了新的创作过程中。看来只要顺着毛捋,小家伙还是挺容易搞定的。
九点半,孤儿院就熄灯了。小孩画到一半,发现房间猛地暗了下来,震惊地四处张望。
叶庭在上铺朝他喊:“快睡觉。”
似乎是明白画不成了,小孩垂着头,从椅子上慢吞吞地挪下来。叶庭在心里祈祷,希望这家伙睡觉的时候能安静点。
然后,他看着小孩从床边走过,拉开了衣柜门,钻了进去。
什么……?!
叶庭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感觉浑身青筋都在暴起。那家伙晚饭吃了一身油,现在他妈的居然睡在他的衣服上?
孤儿院的衣服都是社会捐赠的。品质好一点的,基本都被护理员带回去,给自己的孩子穿了。剩下的衣服都是稀缺资源,穿一件少一件,怎么能让人随便糟蹋?!
他从上铺跳了下来,猛地拉开衣柜门,把小孩拽了出来。小孩突然遭遇这种对待,条件反射性地挣扎起来,然而敌我力量悬殊,被强制性地拽到了床边。
“你,”叶庭指着床铺说,“给我睡这。”
小孩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看了看床铺,摇了摇头。
叶庭用犬齿磨了磨嘴唇,提醒自己要冷静。
“这事没得商量,”叶庭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严肃一些,“我不想打人,你可别逼我。”
小孩愣了一瞬,突然挣脱了他的手,拼命跑到衣柜旁边,爬了进去,然后把柜门拉了起来。
叶庭感觉火气蹭蹭往上冒。这家伙真是好赖不分,自己刚刚帮了他一把,还借了他铅笔给他画画玩,现在就这么回报他啊。
他忿忿地拉开衣柜门,看到小孩缩成一个小球,头埋得很深,仿佛是想把自己藏在衣柜的角落里。
借着走廊透过来的灯光,叶庭能看到小孩身上的剧烈起伏——他抖得很厉害。
握着衣柜门的手垂落了下来,既视感向利剑一样击穿了他。
咒骂,奔跑,躲藏。在不见光的封闭空间里,剧烈跳动的心脏会得到一瞬间的喘息。但这一丝希望终究是虚假的,无论你怎样屏住呼吸,衣柜门终究会被拉开,然后棍子会带着风落下来。
叶庭默然站了半晌,慢慢地弯下腰,把小孩抱了出来,放在地上。也许是因为这个动作很轻柔,小孩没有反抗。
“你等一会儿。”他对小孩说。
他把自己的衣服抱出来,然后把小孩床上的褥子折起来,铺到衣柜里,再把枕头放了进去。
“你想睡这,就睡这吧,”他看了小孩一会儿,转身爬上了自己的床,“记得把柜门开道缝,要不然闷死你。”
小孩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慢吞吞地爬进了衣柜,在柔软的褥子上蹭了蹭。
房间又安静了下来。叶庭望着天花板,发现自己睡不着了。强烈的疑惑像藤蔓一样,在脑中肆意生长,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让他清醒无比。
这家伙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在闭上眼睛前,他做了个决定——他要闯进院长办公室。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周末,基金会那边有人来参观孤儿院。每次来人的时候,院长总是愁容满面,陪同他们一个一个房间转过来,极力渲染孩子们的不容易——这部分倒是真的。
看到崭新的车子开进院子里,叶庭就悄悄地走到三楼走廊。他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人之后,闪身进了办公室。
他一个个拉开抽屉,最终在书柜下面的箱子里发现了一排档案袋,每个上面都写着人名。他一份份看过去,把文安的那个抽了出来。
里面的文件很齐全:家庭背景、父母情况、体检报告。他一页页地翻过去,铅字像冰锥一样扎在他胸口。
原来如此。
档案里详细地记录着,4月10日,警察在文山市安河区的某个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个小孩。房主的名字是陈彦合,但根据户口记录,他没有孩子。
随后,警察走访了陈彦合的亲友,从模糊的只言片语里,大致拼出了事情的经过。十二年前,陈彦合还是一个喜欢沾花惹草的富二代留学生,本着玩玩的打算,他和外国女友同居了一阵子,然后就有了文安。孩子两岁的时候,女方发觉他根本不想结婚,还有暴力倾向,就把孩子丢下跑了。陈彦合的父母虽然不喜欢这个私生子,但毕竟是陈家的血脉,所以让他把孩子留下来。
于是,陈彦合把孩子留下来,回国后,扔进了地下室。
之后,这个孩子就一直被锁在直径五米的房间里。
不久,陈彦合的父母就过世了,没人再关心这个孩子的死活。于是陈彦合对外宣称,自己已经把孩子送了出去。谁也没想到,这个孩子居然一直被关在地下室里,整整十年。
在警方发现他的时候,屋子里除了锁链、柜子和马桶,什么都没有。
他们把孩子送到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他已经十二岁了,但因为严重营养不良,瘦小得像七八岁。他的骨盆严重变形,无法正常走路。心脏、消化系统都有功能障碍,容易腹泻、呕吐,心率也比常人要慢。
叶庭翻了翻体检报告,上面不正常的指标密密麻麻,列了整整一页。
原来这就是小孩不说话的原因。
不是因为器官病变,报告上显示,他的耳蜗和声带完全正常。
他不说话,是因为常年不跟人类交流。没人跟他对话,他自然不懂语言。
然后,叶庭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击中了他,让他攥紧了档案袋。
小孩不是完全不懂语言。他懂一点点。
在叶庭跟他说过的所有话里,只有三句,他是有反应的。
第4章 格林德瓦 22岁(1)
瑞士和中国古镇相隔万里,纪念品商店却大同小异。货架上摆着的,永远是钥匙扣、明信片,印着图片的马克杯和T恤。夏季是旅游高峰期,来格林德瓦度假的游客络绎不绝。别说这家店还开在火车站旁边,地理位置绝佳,生意火爆,老板一整天都笑得合不拢嘴。他顶着稀疏的发际线,操着一口夹杂着德语口音的英文招呼客人,时不时瞟一眼窗外。
那个少年还在那里。
从开店的时候,老板就注意到他了。顶着银白色的头发,想不惹眼都难。
格林德瓦有着油画一般的风景。红砖、粉墙、五叶松,还有令人屏息的雪山。从车站一下来,抬头就能望见高耸入云的皑皑白雪,用手一框就是童话王国。
少年的发梢就这么没入了山巅的银白中。
他坐在半人高的行李箱上,左手托着画板,右手握着炭笔,全神贯注地在纸上涂抹着,似乎是刚下车就被这景色魇住了。
老板暗自推测他的来历。肯定是游客,但是是从哪来的呢?不好说。他的五官有欧洲油画的浓墨重彩,但轮廓又有亚洲的纤巧精致,让人一时无法判断他的族裔。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和周围的风景完美交融,似乎从小镇建立伊始就一直坐在那里。
“麻烦结账。”
这一声把老板的神思唤了回来。他看向面前结账的小物件,一个冰箱贴,上面是车站和雪山,最便宜的纪念品。
老板伸出四个指头,客人就拿出皮夹,把硬币数出来放在收银台上。
付了钱,顾客却不急着走,在柜台前站着和老板攀谈:“镇上有酒吧吗?”
店里虽然人多,一时没人结账,老板就跟他聊了两句:“车站对面就有一家,Ankerklause,晚上九点之后,你找到最红的那块招牌就是了。”
客人点了点头:“谢谢,我刚搬到这里,还不太熟悉镇上的情况。”
老板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对方。镇上的居民为什么要来纪念品商店买东西?
客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晃了晃手里的冰箱贴:“买给家人的小礼物。”
镇上虽然一年四季都有游客,常住人口流动可不大。老板带着对新街坊的好奇,仔细打量起对面的人来。
很年轻,最多二十出头。个子很高,在中欧也是鹤立鸡群。亚裔,但脸部骨骼感很强,乍看像个模特。
最令老板惊讶的是,这人拿着钱包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
无名指,戒指。二十出头而已。
看来是个很早就遇到终身所爱的幸运儿。艳羡之余,老板顺口问了一句:“你爱人也一起搬来了吗?”
年轻人愣了愣,意识到是手上的戒指漏了馅。他看着戒指,露出一点笑容。不知怎么,老板觉得这微笑有些感伤。
“没有,”他说,“我是一个人来的。”
“哦。”老板了然。怪不得要问酒吧,肯定是婚姻生活触礁,需要借酒消愁。他同情地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想要免费喝酒,可以等到周末。Owen这周要办派对,酒水是不限量供应的。”
“Owen?”
老板把身子探出柜台,朝街道尽头指了指:“他住在那栋红色的房子里,他也是亚裔,你们肯定聊得来。”
这种“同个人种必定能成为朋友”的想法很刻板,但年轻人没有反驳。
“对了,”老板问,“你叫什么?”
“Leo,”年轻人拿起了冰箱贴,“谢谢。”
“不客气,”老板露出微黄的牙齿,“我们说不定还会经常见呢。”
年轻人点点头,走出纪念品商店,抬眼看向车站,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少年身上,由惊讶,到犹疑,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
忽然,一阵裹挟着光斑的夏风吹过,画板上的纸张哗啦哗啦翻动起来。
银发少年跟着风声抬起了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少年停下手里的笔,站了起来。他的另一只手搁在画板上,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着银光。
两人隔着柏油马路对望,半晌无言。
终于,还是少年开口了。
“二哥,”他说,“好久不见。”
午后的阳光一点点偏移,时间在这样细微的变化里无声流过。
叶庭攥着档案袋,用最快速度记住上面的每一个字。
远处隐约传来说话声,他警醒地把档案放回柜子,站在门边屏息细听。
还好,不是院长,只是几个护理员说笑着走过。
等声音逐渐远去,他闪身出门,慢慢地走回房间。脚上好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带着沉沉的坠落感。
小孩还趴在桌子上,用别扭的姿势握着笔,一点点画着什么。叶庭从他背后看了看,画上是一个房间,几张床,还有吊针、帘子。
档案里提过一句,小孩被救起之后,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这应该是当时的病房。
叶庭在桌子旁边的床铺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小孩。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放下笔,扭过头来看他。
叶庭注意到,他手上还握着那个弹珠。
为什么这么宝贝它?它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吗?
叶庭原来以为,这个弹珠和自己的项链一样,是父母的遗物。但从档案来看,小孩不可能记得自己的母亲,更不可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任何东西。
“这个,”叶庭指着弹珠问,“是哪来的?”
他艰难地用手势比划着,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万幸,小孩好像懂了,或者至少知道他在说弹珠的事。
小孩把弹珠放在自己的画上,然后指了指画,叶庭明白了:“医院?”
小孩眨了眨眼,又把纸翻过来,画了一个带着护士帽的人,又画了一个圆筒一样的东西,圆筒里有好多小球。
叶庭皱着眉看那个圆筒,觉得这东西似曾相识。
“啊,”他想起来了,“扭蛋机。”
几年前,父亲把他的手臂打折了,迫不得已把他送到了儿童医院。对这件事,父亲是很后悔的。通常情况下,父亲都挑看不见的地方打:背、肚子、大腿。像手臂骨折这种伤,是藏不住的。
他住院的时候,在走廊里看到了很多扭蛋机。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公仔、糖果、钥匙扣。有很多孩子站在扭蛋机前,哭闹着要父母给他们硬币。
他不会,他只是停下看看。
文安也一样。
跨越数年的时间,他仿佛看见那个站在走廊里的瘦小身影,和当初的自己重叠起来。
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照顾,小孩就安安静静地在扭蛋机前面站着,睁大眼睛,渴望地看着里面漂亮的弹珠。
大概是有护士觉得他可怜,掏钱给他买了一个。
“所以,”叶庭看着他,“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弹珠。”
文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伸手把弹珠拿了起来,仔细地放进口袋里。
不对。叶庭想,它不普通。
对于别的孩子而言,这只是一颗玻璃球,但对文安而言,这是他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且这么漂亮,这么耀眼,跟昏暗的地下室完全不一样。
它有色彩。
叶庭看了看自己的铅笔,忽然觉得很遗憾。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有整盒整盒的水彩笔和蜡笔。如果能画出色彩缤纷的世界,小孩肯定会很高兴。
这份高兴的要求这么容易,他却做不到。
小孩没察觉到叶庭的情绪,还是认真地在纸上涂涂画画,他根本不知道有彩笔这种东西。
晚上熄灯后,叶庭爬到上铺,看着小孩慢吞吞地走到衣柜旁边,钻了进去,不再大惊小怪了。
小孩睡在衣柜里,可能是出于习惯——原来的地下室没有床,只有柜子——也可能是窄小的封闭空间给他带来安全感。
无论是什么原因,他不喜欢床铺,叶庭也就随他去了。
也许是因为白天看了那些档案,勾起了某些回忆。当晚,叶庭又做了那个梦。
夜色如墨,他蹲在小区的路灯下面,借着昏黄的灯光,把练习本摊开,一笔一划地写单词。他知道父亲已经回来了,也知道自己迟早要回去,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背上的青紫压在灯柱上很痛,所以他不能靠着,只能尽量把身体往前倾。但这样自己的影子又会落在本子上,所以得不断调整姿势。
突然,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他握笔的手一顿,巨大的恐慌在心里蔓延。
跑吗?他确实跑得很快,但跑了又能怎么样?他最后还是要走进那扇门,那时候棍子落下来的力道更重。而且还有妈妈,他要是跑了,妈妈就要独自一人承受毫无来由的怒火。
他合上本子站起来,至少他现在把作业写完了。
接下来的场景有点混乱。他只记得一只强壮的手拽住自己的胳膊,把自己拉进家门。然后一个耳光落了下来。他的头往左边偏了偏,随即右脸又挨了一下,耳朵里嗡鸣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把脸转回去,木棍就带着风声落下来,打在他的背上,发出闷响,让他朝前跪下了。
那年爸爸单位组织旅游,爬泰山,把他也带过去了。爸爸在山下买了根拐杖,在手里敲了敲。他当时就觉得不妙,爸爸的腿脚好得很,买拐杖干什么?
那根拐杖又一次狠狠地落了下来,他摇晃了一下,向前倒在地上。
拐杖还在往下落。他隐约觉得有湿漉漉的东西从背上淌下来,流进了裤子里。衬衫被血粘在了身上,稍微动一动,布料和皮肤就会摩擦,像火燎过一样。
他的眼睛离地板很近。他看着地板上的纹路,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棍子落得又狠又快,终于,在一次闷哼中,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折断了。
他昏迷过去,随即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斑驳的灰白水泥墙。他还在孤儿院。
他喘着气,用胳膊支起上身,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滴进了衣服里。背上已经汗湿了,这黏糊糊的触感和梦里很像。
他皱了皱眉,把上衣脱了下来,感到口干舌燥。
他下了床,打开门,让走廊上的灯光照射进来,然后拿起书桌上的杯子,一口灌了下去,感觉心跳渐渐地平复下来。
只是梦而已,他告诫自己,而且还不是最恐怖的那个梦。
喘了口气,他放下杯子,扭过头去,被一双蓝莹莹的眼睛吓了一跳。
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开了柜门,坐起来,直直地盯着他。
“你……”这场景实在有点惊悚,“你干嘛……”
小孩从衣柜里爬出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叶庭指了指柜子里的被褥,做了个睡觉的动作,小孩摇了摇头,露出恐惧的表情。
“你也做噩梦了?”叶庭问他。
小孩不说话,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好吧,”叶庭说,“既然我们都睡不着了,要不要一起坐会儿?”
他坐在下铺的床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小孩就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
叶庭踌躇半晌,没有出声,小孩居然主动开始寻找话题。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叶庭背上的伤疤,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叶庭用小孩能听懂的字眼回答:“被打的。”
听到那个字时,小孩明显瑟缩了一下。然后他下了床,拿起笔和纸,趴在门边,刷刷地画着什么。
画完了,小孩把纸拿给他看。画上是一个凶狠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根高尔夫球杆,在打一个小孩。
小孩把自己的衣服撩起来,指了指腰上的一个浅粉色伤疤,又指了指画。
叶庭把手放到小孩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小孩又指了指叶庭的伤疤,再指了指画。
“对,”叶庭点了点头,“我也是被爸爸打的。”
小孩不理解这句话,茫然地看着他。
叶庭从小孩手中拿过笔,在那个男人下面写上了“爸爸”,指着那两个字说:“爸爸。”
小孩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看了看画,又看了看叶庭,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
叶庭被这悲伤的情绪深深地刺痛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听他讲这些,也很久很久没有人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了。
小孩又指了指“爸爸”那两个字,然后摸了摸叶庭背上的疤,表情很是担忧。
他还会再打你吗?
叶庭久久地注视着他,然后摇了摇头:“不会的。”
小孩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疑惑起来。
叶庭垂下眼睛:“他已经死了。”
对于案发前后的场景,叶庭只有一些残存的记忆碎片。
——他猛地冲向正在打电话的父亲,手机掉在了地上。
——父亲露出震惊的表情,似乎是没想到多年来肆意打骂的孩子竟然敢反抗。
——他的视野剧烈摇晃起来,喘息、脏话、摔碎的家具,晃动的桌子。
——他抱住父亲的腿,两人一起向后倒去,父亲的脑袋磕在不锈钢茶几的角上。
——父亲突然开始抽搐。
——父亲看着他,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嘴唇颤动。
——救护车的尖啸。
——拿着纸笔和相机的警察。
记忆再度连贯起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警察告诉他,他父亲死于急性脑溢血。他从警局回家时,左邻右舍正围在楼道里交头接耳,看到他过来,就散开了。
激烈的打斗声、父子的对骂、蒙着白布的担架、上门调查的警察……当晚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
叶庭弑父的名声就这样传开了。一周后,他收拾行李,去了隔壁区的孤儿院。
之后的一幕幕就这样从他眼前闪过。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它了。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黑暗穿过走廊,涌进房间,席卷而来。
他愣怔地看着它一点一点逼近。很快了,很快它就会吞没一切,它已经近在眼前了。
然后他的胳膊忽然被谁拉了一下。
叶庭突然回过神来,发现小孩担忧地看着他。
他眨了眨眼,有些恍惚。
从那一晚之后,一般人看到他,都会露出惊惶的神色,再善良的人也概莫能外。
但小孩没有。当然了,小孩不知道他的过去。
叶庭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现在很少有人愿意接近他,更别说和他交流了。自从母亲去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听他说话。
然后小孩忽然用手比划起来。
小孩的手势太过抽象,叶庭看得一头雾水。叶庭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小孩仍然锲而不舍地比划给他看。
叶庭把本子和笔拉过来,塞进他手里,用手指戳了戳纸页:“画给我看。”
小孩提起笔苦思冥想,又放下了,神情很沮丧。
也是,不是所有信息都能通过画画传递的,何况文安又不是画家,只是刚会握笔的孩子。
叶庭无奈地发现,两年之后,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却完全无法交流。小孩既听不明白问题,又不能给出明确的回答。
小孩发现无论如何说不明白,又气又急,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这能怎么办?
叶庭环顾四周,看到床上的画,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还记得,学英语的时候,老师会举着单词卡片教他们读音。卡片上有英文字母,还有单词对应的图片。如果把文安画的图片也标上意思,他就可以用图片跟小孩交流。把这些图片收集起来,不就是词汇手册吗?
这个想法很有可行性。如果小孩看着图的时候,能同时看到文字,说不定还能学会认字呢。如果能识字,那沟通就会有质的飞跃。
叶庭忽然伸出手,捧住小孩的脸,让他面对自己。
“我教你识字。”他郑重地说。
小孩茫然地望着他,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即使小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能感受到话里的善意。
小孩轻轻地往叶庭手里蹭了蹭。
第二天早上,叶庭翻出了一本旧的习题本,把小孩之前的画收集起来,用固体胶贴在了习题本上。他在带着护士帽的人下面写上“护士”,在弹珠的下面写上“弹珠”。
他把剩余的草稿纸裁成规律的正方形,画上方框,递给小孩:“你就在这里面画。”
小孩接过来,瞅了他一会儿,继续把自己想到的东西画了下来。车、餐盘、青菜……他画好了,叶庭就在下面标上意思,贴在本子上。他还给画分了区,表示人的,表示食物的,表示家具的,方便以后查找。
两个人闷声协作着,但过了一会儿,小孩忽然停了下来。叶庭莫名悬起心来,问他怎么了。
小孩放下笔,露出苦思冥想的表情。
叶庭看了看空白的纸,隐约明白了,大概是没有可以画的东西了。小孩的世界只有地下室那么大,即使后来出来了,生活也只是这四方围墙里的一点空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