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就把解掌门的须弥芥子要来了,那里头房间器具应有尽有,我们何苦住这猪窝……”段月白左看右看,实在没看出这间房里哪个地方是干净的,打眼一看便觉得处处都沾着经年的油污,连鞋底都不想沾一下。
他一转身,肩膀不小心碰到墙上的油纸,惊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猫,整个人从地上跳了起来,连念两遍清心咒,这才平复了心情。
段月白把自己的衣服搂在怀里,用灵力支撑,在空中打坐,如此一来哪儿哪儿都不沾着,这才算消停,松了口气道:“真是难为永绥人了,这样的客栈都能成为永绥第一,他们平日里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他这一番操作下来,宋潮青只是摇头,笑得有些宠溺:“休要打岔,为什么同意苏巢一个人去采药?她修为又不高,万一有事,沈翳醒来定要将你的鸟毛都拔了。”
“呿,我怕他?他们两个加起来还没有我的一条腿修为高。”段月白对这不入流的威胁嗤之以鼻。
云夙鸢似乎已经习惯他俩的关系,一边收拾房间,一边插话道:“话虽如此,可一人前去总是不妥,外头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不瞒你们说,从孟津到安树,从太一门到青城剑派,这路上发生的所有事,我都觉得怪极了,事事都透着蹊跷,总让人怀疑有幕后推手。”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突然看向段月白,目光锐利,似有一双鹰目:“且苏巢师姐虽然年长我许多,可我总想把她当做妹妹,我也不赞同让她一人前去。”
段月白迎着她的目光,像是在接受她眼神当中的拷问。
不知为何,宋潮青从她说话做事的一举一动中,看出了一点掌门之风,与初见只是如此不同。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感叹两句,段月白便说道:“我只是……推己及人,想到了自己。
“你若是她,重要之人将死,只缺一服新药,那人便有可能痊愈,你会不会去?”
云夙鸢被噎住了,她看向身边的沈翳,心说:“我会。我宁愿用我的手换他的手。”
她心中话音方落,沈翳的眼皮动了一下,像是上苍真的听到了云夙鸢的心声——
昏睡了二十几天之后,医道琼琳沈道长终于醒了。
沈翳醒来后,有短暂的懵懂迷茫,环顾四周,满脸写着不解。
他的目光在众多熟人面庞之间逡巡,却没有找到他最记挂的那个人,沈翳用小臂撑着身体想要起来,可体力不支,又重重跌回床榻。
他焦急地看向身边最近的一个人,忙问道:“苏巢师妹呢?她没事吧?”
在他身边扶着的正是云夙鸢,她险些喜极而泣,颤抖着声音道:“苏巢师姐没事,她去采药了,很快便能回来。”
得到这样的答案,沈翳这才放松精神,随着云夙鸢的力道,缓缓起了身,身后垫了两个软枕,半靠在墙边。
烛火之下,沈翳更显得面庞如玉,云夙鸢偷偷看了他两眼,心中想道:“如此仙容,比画里的还要好看一百倍,我若是分毫不动心,那可真是要修成无欲无求的真仙了。只是他心有所属,我……”
她的思绪被沈翳一声痛苦的惊呼声打断——他痛苦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双目浑圆,惊恐异常——云夙鸢与宋潮青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咬紧了嘴唇。
“什么也感觉不到……”沈翳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没有感觉……”
他那双手一如平常,依旧能动,指尖也依然灵活,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段月白没看出沈翳的手与自己的有何不同。
可沈道长依旧喃喃自语,状若疯癫。
他在房间中找着什么,突然抄起身侧的烛火,将滚烫的蜡油往右手泼去!
“沈掌门!”云夙鸢与他争抢蜡烛,却担心烛火伤了他,没能得手。
沈翳爆发出一股惊人之力,将云夙鸢推得老远,竟用烛火去烧自己的手心!
“疯了,真是疯了。”段月白边说着,七曜在他身旁浮现,一道极小的水灵符浮现在空中,随后一颗水球将那微不足道的烛火浇灭,“嗤”的一声,像是从虚空中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沈翳的双手满是红色的蜡油,右手掌心已被烧伤,他本就因病清瘦了许多,还被水灵符淋到,更显清冷单薄。
“沈翳,你不要命了,伤是好了,怎的,又得癔病了么?这是凡火,烧着过瘾吗?不如我用三昧真火再给你试试?”段月白虽在骂他,可一丝一毫也没有停止对七曜的指挥。
七曜的符咒锁链摇身一变,化作细密符咒编织成的带子,动作轻柔地覆在沈翳的双手上,像包扎一样,像模像样地将他的手包好,手法比它主人要好太多了。
薄纱似的灵符消失的时候,沈翳手上的伤完全好了,连他淋了水的衣服都变得格外干爽,段月白松了口气:“还好是皮外伤。”
突然,沈翳嗤笑出声,然后笑开了。这笑声像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将房间内的其余声音统统斩断,似乎在自嘲,透着绝望。
笑了半晌,他终于说话了:“是什么伤还重要吗?我这双手上灵脉寸断,触感全无,我与废人有何差别?”
“我不能诊脉了。”
至此,苏巢给他的诊断才得到“医道琼琳”自己的肯定,原来不能诊脉的原因是……灵脉断了。
他苦笑一声,接着说道:“我修道将近三百年,一无所长,唯有医道……我是真心喜欢。苦学百年,才窥得医道开端,以为这便可以成为毕生之所求……哈哈,哈哈哈……原来都是虚妄。”
“原来大道于我,是镜中花,水中月啊。”
沈翳说着说着,便阖眼睡着了,待他呼吸平稳,段月白才道:“从苏巢那儿要来的迷香还真是管用,他若是再说下去,怕要走火入魔了。”
通铺中方才还有些轻松的空气瞬间凝滞了起来,没人不理解沈翳的疯癫,可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办。
末了,宋潮青道:“今夜先歇息吧,待苏巢姑娘回来,我们要尽快找到江陌寻,沛凝和沈道长都需要医治。”
段月白点着头,重新再空中打坐,下定决心绝不触碰这房间中的任何一处,保证自身洁净。
而云夙鸢……她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毛,捕捉到了宋潮青言语中一个极为细微的违和之处。云夙鸢没有声张,将自己蜷缩进一个僵冷潮湿的被窝里,闭上眼睛想要睡觉。
可她总能想起方才破碎的沈翳,心疼得难以入眠。
“苏巢这笨蛋不会对‘早去早回’这词有什么误解吧?我难道说的是‘晚去晚回’吗?”
苏巢一去三天,杳无音信,段月白因同理心而产生的那点耐性很快就见了底,如今正在院子当中来回踱步,变着法儿地骂苏巢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白痴。
云夙鸢心里也十分焦急,但她只能小声对宋潮青唠叨,若是唠叨声让段月白听了去,她定也会成为被骂的一员:“宋大哥,苏巢师姐不会出什么事吧……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这也是宋潮青所担心的,他想了想,道:“实在不行,我们就兵分两路。你和月白带着他俩去找江陌寻,我出门去寻苏巢。”
他话音方落,段月白便从飞身冲了过来,推开窗子冲宋潮青大喊:“你还想要自己出去?苏巢也就算了,你要是也丢了,我……”
段月白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想说一句“我非疯了不可”,可碍于云夙鸢在,只是恶狠狠地看了宋潮青两眼,将脸憋得通红,摔窗而去。
云夙鸢微微歪了下头,对这二人之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到愈发的疑惑。
可她藏在心里,什么都没问,抿紧了嘴唇。云夙鸢回头望了望失魂落魄、双目低垂的沈翳,又看了看仍在睡着的唐沛凝:“唐掌门还没醒呢,三天了。”
不说还好,本来睡得安稳的唐沛凝来回来去地翻起身来,宋潮青忙向着院子喊道:“月白,别抱怨了,快进来!”
段月白丝毫不敢耽搁,闻言便推门而入,正巧见到唐沛凝侧过身来,咯出一口黑血来……
第123章 小妖物
宋潮青心中突然有一种十分奇异的疏离感,他看着痛苦的唐沛凝,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句话:“救不了了。”
可他是师兄,说什么也不能就这么放弃师妹,他立即将方才那个荒谬的想法推翻,还自虐似的在识海中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然后说道:“不行,不能再等苏巢了,沛凝等不了那么久了,我们得快点找到江陌寻。”
或许是眼前的场景让沈翳回神,又或是“江陌寻”这三个字勾回了沈翳的神志。多日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的沈道长终于开口道:“什么……师父在此处吗?”
可没人理他,就连云夙鸢也连忙将唐沛凝扶到宋潮青背上,没顾上回他的话。
段月白在前头带路,宋潮青立即跟上,云夙鸢要带上门的时候,背影突然僵住,才想起房中还有沈翳在,匆忙道:“快走吧,沈道长,见了江前辈,说不定你的手也有办法痊愈。”
听说“痊愈”,沈翳丢了的三魂许是回来了两魂,他也急急忙忙跟上众人的脚步,在街上赤脚疯跑着,像个流浪了多年的叫花子,毫无形象可言。
也不知到底往前跑了多远,他们到底穿过了多少巷子,到这处院子时,沈翳心中刚刚生出些许的近乡情怯,还没来得及酝酿,就被段月白一脚踢散了。
段月白也不管院中住的是谁,抬腿便踹,门插在里头断成两截,大门晃晃悠悠地开了。
可这院子荒凉得一塌糊涂,荒草比云夙鸢的个头还高,门窗都破得不成样子,这行人带进院子一阵风,说不上强,却将窗户刮烂了两扇,实是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他娘的……怎么可能,星陨阵不可能出错!江陌寻能有这么大的本事,用瞒天过海的障眼法骗过我派以元神灵识寻人找物的星陨阵么?”段月白气疯了,不断踢那些杂草,将其踩在脚下,使劲碾着,就像他在踩的不是什么草,而是江陌寻的狗头一样。
“别过去,他们都是外乡人,外乡人都是坏人,要吃人的!”这时,院外有个小孩的声音传了来,脆生生的,像颗丰盈的冬枣,一咬便能咬出满口汁水的那种。
“这有什么的,你看,他们都生得很俊俏呢,不会吃人的。”正大大方方站在门外的粉衣小姑娘正冲他们笑,声音与方才那孩子很像,语调却慢些,显得更沉稳些。
粉衣女孩对段月白他们打招呼:“哥哥姐姐,你们在找人吗?”
不及几人回答,从门口探出个头来,竟与那粉衣女孩长得一模一样——原来是一对双生子:“宁宁,你还敢跟他们说话!跟外乡人说话,舌头是会烂掉的!”
“没事的,伊伊。我都说了让你多读些书,若是跟外乡人说话就会烂舌头,那北边来的皮货商和东边来的丝绸商是怎么住进客栈的,客栈主人不与他们说话,又怎么赚钱呢?”
宁宁不仅说了,还缓步走到几人面前,挨个观察了一下这几个外乡人,不知怎的就选中了最平平无奇的宋潮青,笑眯眯地看着他:“哥哥,你们是不是找大夫呀。”
宋潮青又有错觉,以为自己方才好像被这个不足八岁的稚子看穿了施在自己身上的障眼法,没有来由地紧张起来:“对,我们找大夫,他理应住在这里,可我们到了之后才发现没人。”
“哥哥,永绥的大夫可多了,个个都是名医呢,不知你们要找的是哪一个?”宁宁又问。
“宁宁!别离外乡人太近!与外乡人呼吸过同样的空气,我们是会穿肠烂肚的!”
宋潮青缓缓蹲下来,几乎与宁宁平视,他俩都没理那个聒噪的声音,似乎这个空间之中只有他和这小姑娘两人。
“你叫宁宁,是吗?”
“是,哥哥,”
“哥哥背着的姐姐受伤了,我们想找一个能治好她伤的大夫。”宋潮青轻声说。
宁宁略微想了下,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那你们该去找瘸腿伯伯,他也是外乡人,你们应该有的聊。”
“你说的那位瘸腿伯伯,他现在在哪儿?”宋潮青又问。
“不要紧,我带你们去吧!”宁宁拍了拍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不去,我才不去,那人凶死了,和他对视我都觉得自己会瞎掉!”伊伊的气愤使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身穿与宁宁相似的蓝色衣裙,头上戴着两个银铃铛。
“别乱说,上次你吃了伯伯给的中原烧饼,不是还说很好吃么?”宁宁一路小跑,拉起姐妹的手,回头对宋潮青喊道:“哥哥,来呀,我带你去找大夫。”
段月白赶忙拉住宋潮青,默默摇头,他的眼神在说话:“别去。”
可是宋潮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像是扎了一根执迷不悟的刺,执拗道:“没事,跟过去看看,若有不对,我们撤出来就是了。”
“你!”
宁宁和伊伊跑到了一起,手牵着手在前面领路,见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跟上来,同时回头,一块儿说道:“哥哥,这边。”
宋潮青虽说像是被鬼迷了心窍,可还是保持了一丝清醒,他与两个女孩保持了一定距离,只听段月白埋怨道:“我真不懂你,这么多年了也不懂。无缘无故冒出这么两个小女孩,上赶着告诉我们线索,这和你穷得没钱吃饭,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块儿馅饼有个屁的区别?”
云夙鸢扶着沈翳,显得有些沉默,段月白的唠叨接踵而至:“要不是她俩穿着花衣服,我甚至要将她们当成黑白无常了!像不像鬼啊,哪儿有正常人家的孩子这么吓人的?你不觉得她俩说话的语气、回头的样字特别瘆人吗?尤其那个宁宁……”
他还没说完,宁宁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冲着段月白笑,缓缓摇摇头。
这神态确实有些怪异,段月白几乎本能地揪紧了宋潮青的衣袖子,天灵盖上窜起一层鸡皮疙瘩,若他现在真身在此,非显现出每根炸起来的鸟毛不可。
宋潮青也让他捏得精神紧张,谨慎地回望宁宁。
怎料宁宁说道:“快点儿,前面还有好远呢。”
几人又重新启程,不知不觉间,宁宁和伊伊已经将他们带进了一片林子里,这林子冬日里显得格外寂静,飞禽走兽的声音统统没有,真像走入一片鬼地。
宋潮青想起当日的迷惘山,比起如今这情形来,兴许都要逊色一筹。
段月白与他越贴越近,止不住地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你没看过民间的话本子么?鬼魅往往设置这种陷阱,诱敌深入,将大活人就这么带进陷阱当中,等这些蠢货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周围全是恶鬼布下的天罗地网!宋潮青,你要是让我当一回蠢货,等回头从这鬼地方逃出去,我就把你打成狗头!”
宋潮青略无奈地笑了笑,暗自摇摇头:“段大师,我亲眼见你打的鬼、抓的妖,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怎么现在害怕起来?诶,莫说你生性胆小,我是不信的,当初师老太太死状那般可怖,我没见你皱一下眉头。”
“我可没有怕,你别冤枉好人。”段月白嘴硬,可望着两个女孩的背影,又汗毛倒立起来:“不是,她俩看起来真的阴森森的,总给我一种又熟悉又让人恐惧的感觉,我说的话你得信……”
段月白这许多话,根本没影响宋潮青分毫,可让云夙鸢听了去,把这初入仙门的小姑娘吓得胆战心惊。
她一边下意识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搀扶着沈翳,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宋潮青身后。
突然,她意识到自己修道,“阿弥陀佛”怎么能灵,于是连忙又转头念着三清祖师,虔诚异常,可心里却一直打鼓,不知道自己方才念错了人,祖师爷还会不会照旧保佑她。
眼瞅着前路越来越偏,几人往山中越走越深,脚下的路几乎都不见了,石子越来越硌脚,山路越来越陡峭,即将走到悬崖时,宋潮青也沉不住气了:“宁宁,还有多远?”
这回宁宁没有说话,穿着蓝色的伊伊生着闷气回头了:“都说了快到了快到了,就在崖下!都怪你们走得太慢,等下回家,阿母一定要念我们的不是了!”
她顺手往下一指,宋潮青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悬崖高得令人目眩。
“在哪儿?”宋潮青回头问。
“哥哥,就在那儿呀。”宁宁笑眯眯地说道。
宋潮青以为自己没看清楚,眯起眼睛又往悬崖下望去——
宁宁一把便将他推下了悬崖!
“你这小妖物!”段月白登时恼了,也顾不得害怕,一掌便向宁宁拍去,怎料小女孩动也不动,迎上他这掌,像是借力打力似的,将他也推了下去!
第124章 江陌寻
“嘻嘻,嘻嘻嘻……”再往崖上看去时,宁宁伊伊已经不见踪影,只在空中留下两道声音。
这声音在山谷中回荡、缠绕,让人愈发分不清到底是谁:“都说了在崖下,哥哥,你好好找找。”
“天晚了,我们要回家了。”
七曜在空中撑起巨大的网,在众人差点跌成肉饼时捞了他们一把,可七曜的器灵到底是道行太浅,收符收得太早,离地还有一丈高的时候突然撤了符咒,差点没把五个人摔出六个大屁墩儿。
段月白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摆的尘土,拉起掉在他身边的云夙鸢,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那小妖物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手劲儿,横竖是要将我这老腰给推断不可。”
不远处传来宋潮青的声音:“你也说了是妖物了,多大的手劲儿都可以理解。”
几人相互搀扶着起身,宋潮青怕把唐沛凝摔着,干脆将她抱在怀里。
“真的有间房子……”云夙鸢指着山脚下的危房,难以置信地说。
“吱呀”,危房的门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老伯来,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
老伯的头发又长又乱,几乎将上半张脸全部遮住,只露出一点点鼻尖。他视来客为无物似的,蹲在自己杂乱无章的院子里,从泥土里扒出一根白薯,随便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咔吧咔吧”地吃起来。
如此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就不再是巧合了,宋潮青几乎已经确定面前这人就是江陌寻。
还不等他出声叫住这老伯,沈翳先颤颤巍巍地开了腔:“师父……”
他边叫着,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对方脚前。
跛脚老伯听到他的声音也是一怔,口中咀嚼着的白薯还没有嚼烂,便让他一口吞了下去。他极为缓慢地回头,望向地上跪着的人,他的手微微颤抖,连拐杖和白薯也拿不住。
丢了拐杖的瘸子一时间站不稳了,与沈翳摔成一团,他却还是先沈翳一步爬起来,匆忙、慌乱地用手摸着沈翳的脸颊:“阿翳,是你……”
“师父,是我,是我啊……”沈翳几乎要泣不成声,而与他相认的“师父”,毋庸置疑,正是江陌寻本人。
在宋潮青的记忆中,江陌寻还是那个高大、博学又睚眦必报的一派之长。
当年他的爱徒在紫霄派流仙宴上濒死,他年轻气盛,迁怒于宋潮青,就连拂袖而去之时也带着一身的不可一世。
如今再看,他身上的志气全无,生命力还不如草芥旺盛,周身散发着一股垂垂老矣的腐朽气味,不知他在这深山老林里当的哪门子“传世”巫医。
宋潮青抱着唐沛凝的手紧了紧,也想起他们的师父。
苍杪羽化时仍风华绝代,是那般让人怀念……若是让他这当徒弟的在风华绝代却英年早逝,与英雄迟暮却长命百岁的师父之间做抉择……
宋潮青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选。
想了良久,他一直注视着江陌寻的手在沈翳脸颊上划过的痕迹,若是苍杪还活着,肯定也会像他一样……
宋潮青想象着师父苍老的指尖落在自己脸颊上的触感,回味着师父掌心的温暖,方才那个选择,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那边还在上演相认大戏,江陌寻无意间抓住沈翳的手,惊得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阿翳,你手……你手上的灵脉呢?”
“不愧是江前辈,仅用触诊便知道沈翳病症。”
段月白受不了他二人这叽叽歪歪的劲儿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注意到宋潮青的眼神一变再变,一看就是推己及人,想起师父,于是他走上前去,彻底掐断了眼前的温情戏码:“江前辈,我们远道而来,也有一位病人想请您诊治。”
江陌寻猛地抬头,这才看见蜷缩在宋潮青怀中的唐沛凝。
时隔多年,他没认出唐沛凝来,只当是沈翳带来的朋友,甚至没有多问,就将几人让进了那间危房。
“危房”内里比看起来要结实多了,内里陈设虽算不上有条不紊,却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杂乱不堪,只是四处摆放药材不一而足,就连珍贵的雪莲也大朵大朵地放在角落。
房间最里面摆着一张床,上头七七八八摞着医书,江陌寻迅速将这些医书归置到一起,给唐沛凝腾出一个能舒服躺下的地方。
唐沛凝面如金纸,气息已经很弱了,江陌寻手指刚搭上她的腕脉,便难以置信地跳了起来,抓紧沈翳的衣领,说的话太乱,连沈翳也是辨认了一会儿才听明白。
原来,他一直在说——
“钰珠,钰珠在哪儿?”
众人皆露出迷茫神色,一直被江陌寻追问的沈翳也是一头雾水,他一个劲儿地摇头,说:“师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师妹去哪儿了,我也有二百余年没有见过她了……”
不知是不是近几个月频繁进入幻境,回想起当年之事的缘故,“钰珠”其名在宋潮青耳中格外清晰。
一开始,他只以为江陌寻的失态是因突然想起爱徒,难以自控,可后来……
江陌寻几乎要盖过整张脸的长发也无法挡住他想要找到钰珠身影的疯狂目光,一道细小的闪电钻过宋潮青的脑髓,诸多往事在他脑海中穿成一串,从琴川到永绥几乎所有的疑点都有了答案,他猛地抓住段月白的手,白着脸说:“月白,你说苏巢会不会……”
紧接着,江陌寻的话验证了宋潮青已经成型,却还没有宣之于口的答案:“有人给她施针,这是钰珠的针法,是我亲传的,不会弄错,我定不会弄错的,阿翳,你是不是见过钰珠了,她到底在哪儿?”
他迫切异常,却在推开沈翳转身找人时失了重心,跌倒在地,自顾自地乱成一团。
慌乱之中,江陌寻的头发无意中被掀起,底下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嘴上对寻人的急切与眼神中无意流露的惊惧混在一起,让他的五官变得近乎病态的扭曲。
云夙鸢跟她师父广卢子四处云游,对野史佚闻、各派秘辛几乎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
同样是出生在钰珠失踪之后的人,她比段月白这个修了两百多年仙的人还清楚这个名字指的是谁,她将震惊与疑惑勉强压下,突然感觉一阵发自心底的恐惧,小声说道:“可是……给唐掌门施针的人,不是苏巢师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