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掠过那些大段的描述,“82分钟,74分钟,90分钟……132,162,148……见星的自助睡眠时间波动上升,差不多一个月后,已经能稳定安睡四小时左右。他最初会因为梦魇惊醒,惊醒时是阿月在陪着他,后来他睡眠时间变长,梦魇的频率也降低了,但阿月已经搬进活动室,每晚都和他一起睡觉,再一起醒来,可以说形影不离。”
帕特叹了一口气,“这小孩,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安隅不能理解失眠的痛苦,他甚至很难理解会有人睡不着。
但他却从蒋枭近乎刻板的读资料中,隐约捕捉到了十几年前,在那间封闭的储藏室里,和他一样白发金眸的小男孩的绝望。
“还是幸运的吧。”他自言自语般地回答道。
就像他遇到了凌秋,有了家人。见星也等来了阿月,他甚至更幸运,他等来了阿月和李音两个家人。
众人的沉默中,秦知律开口道:“孤儿院是在12月25日晚上出事,查一下李音的下场。”
他的声音沉静得近乎冷酷,仿佛丝毫不受触动。
“查不了的。”蒋枭说,“这个档案室在出事后就没有再维护过了,关于李音的最后一条记录是在12月25日白天,她如常汇报了自己负责的几十个孩子的状况。”
安隅从食堂出来往活动室的方向走。秦知律在耳机里说道:“见星的社交非常简单,他和白荆并没有直接关联,唯一的纽带是李音。而现在白荆却守护了见星,就像在履行某种代替照看的承诺,所以极大概率下,李音已经死了。”
安隅看着视野里远处那间小小的活动室,“您动手,还是我来?”
身边风间脚步一顿,迷茫地看向安隅,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他是在私人频道里和秦知律说话。
秦知律道:“我以为你会命令斯莱德和帕特去冒这个险。”
“我确实更希望把死亡风险转移给讨厌的人。”安隅面色如常,“但很遗憾,守序者们都保有高度人类忠诚,对见星下手时,只要有一瞬间的迟疑,就是白白送死。”
秦知律似是用气声笑了一声,“没人性的事,就必须我们做?”
安隅道:“毕竟我们都是惯犯。”
他回忆着从前的战斗经验,“在53区,那个状态是在我的生命值下降到足够低才出现的。或许我该尝试再一次抵达那个极限值。”
耳机里很久都没有回音,安隅又走了几步才试探道:“长官?”
“还是我来吧。”秦知律笃定道:“别留下太多落人口实的东西。”
安隅茫然问,“为什么?”
“每一个监管对象都是对应的高层预备役。”秦知律淡然道:“羽翼丰满前,要学会爱惜自己的羽毛。”
安隅有点跟不上长官的思路,他垂眸想了想,低声问道:“如果您是指站在尖塔顶层的人不能有污点,那一直以来,您自己又在做什么呢。”
“95区之后,大家已经领会过我究竟是什么人了。”秦知律语气平静,“甚至更早时,我早已暴露真实面目。”
安隅脚步倏忽一顿,许久才又继续往前走。
明明耳机里的声音听起来毫不在意,但他刚才那一刹那却莫名地心脏发沉。
频道突然自动跳转,帕特说道:“情况有变。阿月刚进了活动室,他带给见星的那瓶营养汤有问题,颜色不太对劲。
频道里寂静了一瞬,而后安隅猝然抬眸,向远处的活动室看去。
一忽间,风间天宇站在了那栋小楼之前。
他对着灰白的墙体,茫然地喃喃道:“发生了什么?”
他一回头,却见安隅仍平静地站在他身边,金眸中,一抹若隐若现的赤色将将熄去。
他愣了片刻,而后猛地回头——
刚刚走路的地方,已在身后百米之外。
是安隅,将他们瞬间带到了活动室楼前。
“空间系能力……”风带走他浑身的冷汗,他神色木然地看着安隅,“你是行走的虫洞吗……在降临态开启时,竟然可以瞬间穿越几百米的距离?”
刚才在战场上,他还以为安隅的能力是在无形中精神指引着目标发生轻微位移,就像操纵傀儡一样,一两个身位已经是极限。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猛地意识到安隅操控的从来都不是人,而是空间。
空间和时间,令人毛骨悚然的两种能力汇聚在了一个人身上。秦知律所谓的指挥家,指挥的亦是时空,而非棋子。
他惊悚地看着安隅,安隅平静地瞟过他,“不是降临态。我的降临态只在53区极限触发过一次,之后一直没有完全出现过,可能是再也未达极限的缘故。”
风间头皮发麻,“极限触发是指什么?”
安隅说,“上次是在生命值2.5%时触发的,麻烦记着这个血线设置。”
风间傻眼道:“2.5%?”
耳机里,蒋枭轻声叹息道:“上次,葡萄就是这样被掏空的。还有,几百米的位移不算什么,他的极限操作似乎已超万米,移动对象不是生物,而是几十栋建筑。”
风间:“……”
他再一抬眸,安隅已经进了那栋灰突突的小楼,并说道:“请先别跟进来。”
活动室里很安静。
见星坐在角落——那本应是一个窗外的光线照不到的死角,但现在是午后,太阳的角度使得那块阴影缩得很小,即便他抱膝蜷缩,也有半条手臂和小腿照在阳光下。
而他自身散发的灯光又投射在仅存的阴影上,虽然不如阳光明烈,但却仍晃得人心躁。
压缩饼干被丢在旁边,他手里拿着那瓶营养液,在光下轻轻摇动。
安隅刚靠近,见星晃动瓶子的动作忽然停顿,有些警惕地往门口和窗外看了几眼。
阿月站在他面前问,“你在看什么?”
“没。”见星收回视线,疲惫地阖了阖眼,“可能太久没睡过了,今天一直出现幻觉,总有一种世界要在眼前崩塌的预感。就像……直面深渊。”
他说着抬眸看向阿月,语气中掺上一丝嫌恶,“不是说以后不管我了么。”
阿月沉默许久才道:“这是最后一次。”
“我在食堂已经吃饱了,你指望一个多年不睡觉的人能吃下多少东西?”见星烦躁地一前一后晃着身子,“难道多吃一块饼干我就能睡着么?撑死我还差不多。”
阿月面色冷淡,“如果真能撑死你,倒也好。”
“你说什么?”见星一下子皱眉。
“为什么不自杀?”阿月语气低下去,“十年了,你有睡过一个好觉吗?如果不是你已经畸变,以人类之躯,你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见星定定地盯着他,阳光下,那两双本应清澈的眼眸凝视着彼此,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痛恨。
光晃得阿月眼眶有些泛红,他的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再流淌了,我看不到前方还有什么意义。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睡一觉,不要再痛苦下去了,好吗?”
“好好睡一觉吗。”见星将视线投向窗外阳光下的风雪,“罪还没有赎完呢。”
阿月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终于压抑不住地吼道:“老师她根本不会怪你!”
厉声像划破了屋里黏着的空气,见星猛地从地上弹起,“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从那之后我又睡不着了?”
“那是你自己的心魔!你自己没办法正视自己!”
见星嘲讽地笑,“难道你能正视我?作为这一层最后一个没有向畸种妥协的人类,你敢说,自己真的还像从前那样看待我吗?”
“我敢。”阿月立即道。他的视线死死地咬着见星,“我认为你守住了人类意志,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变过。”
对面那双金眸忽然像是被抽空了一瞬,见星喃喃道:“是守住了,现在守住了。但在畸变的过程中曾经失去过。”
他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时又恢复了恹恹的神色。
他厌恶地看着阿月,“算了,我吃了这份饭,你就可以滚了?”
“嗯。我就再也不来烦你了。”
“行吧。”
见星随意地拧开了瓶盖。
他仰头要将营养液灌进嘴里的刹那,余光忽然捕捉到阿月嘴角一丝苍凉的微笑。
陡然意识到不对劲,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在那一瞬间,周遭的空气突然剧烈震动,震得他手腕向旁边一歪,半瓶营养液泼在了地上。
一个高大的男人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面前,胸口几乎贴着他的脸,向下注视着他的那对黑眸让人望而生怵。
他手一哆嗦,直接把瓶子扔了出去。
——剩下的半瓶营养液洒在那人的裤脚上,本就冷沉的脸色更加可怕了。
见星一动不动,片刻后,抬手揉了揉眼睛。
原本站在几步之外的阿月凭空消失了。
替换成了……这个家伙。
他后退几步,仰起头,阴郁的神情消失无踪,竟像是回到了曾经在孤儿院里那天真茫然的样子,傻看着秦知律,许久才讷讷地发问,“你是谁?把阿月弄哪去了?”
秦知律的脸色真的很难看。
但他对着面前那双似曾相识的无辜的金眸,无从发作。
只能回头冰冷地瞪向门口。
门口那家伙,也正睁着一双无辜的金眸看着他。
那双眼睛似乎不复当日雪原上那般无害了。
安隅抬手摸了摸喉咙,向长官示意阿月此刻在哪。
他在刚才的一瞬间折叠了空间,并趁机交换了秦知律和阿月的位置。
见长官依旧面无表情,安隅默默转身往外走,拨了拨耳机。
“很抱歉,没来得及向您请示。”他小声辩解道:“但我想,您应该也不希望一个正常人类因杀死见星而被镜子处决。”
秦知律冷道:“看来凌秋还教会了你道德绑架。”
“没有,凌秋教我的是沟通要真诚,但他说得太含糊了,是葡萄和我举例分析了到底要如何实践。”安隅感到有些冤枉,他顿了顿又小声说,“葡萄让我多站在您的角度,替您思考问题。”
秦知律:“……”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见星(1/2)何以安眠
我曾短暂地拥有过好眠。
因为体会过失去它的滋味,所以格外珍惜。
让我重获新生的是她的琴声和他的安慰。
李音老师和阿月,是世上最美好的人。
他们拥有如此的善意和温柔,一切伤害他们的东西都必将堕入深渊。
没错,我早已踏入深渊。
深渊之人,何以安眠。
安隅站在房檐下, 看着逐渐诡谲的风雪。
天色迅速转向昏沉,风势卷挟着雪沙到处泼洒,像顽童在胡乱玩着沙画。
“镜子非常敏锐, 它已经察觉到见星有危险了。每当这时,天气就会变得很诡异,畸变者们会陷入狂躁, 甚至自相残杀。这种事情出现过几次,渐渐地, 所有人对见星就连歹念都不敢有。”
阿月看着空中飘洒的雪, “毒药是最有希望能杀死见星的方法。我怕来不及在被处决前杀死他,如果是那样, 他会背负得更重, 而且——”他垂眸苦笑,“他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安隅沉默地看着阿月渗血的手掌——被从折叠空间里放出来时,他吓得没站稳,手撑地擦破了皮。
安隅轻握着口袋里的碎镜片,用意念感受脑海中的嘈杂声。
片刻,阿月忽然察觉到异样,他惊讶地看向掌心——不规则的创面正自动止血, 迅速结痂脱落。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能力……”他呆呆地抬起头对安隅道:“而且你把畸变体征藏得天衣无缝,不会是……”
“守序者。”安隅坦诚道:“我接了主城的任务, 来整顿孤儿院的时空秩序。”
对面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瞳心震颤, “外面的人知道了?”
“嗯。很抱歉,太迟了。”
太过激动的注视让安隅有些不自在,他挪开视线继续道:“黑衣服的那个人是我的长官, 我也不知道他会对见星做什么。但我们要走到镜子的最内层去, 必须杀死见星。”
阿月闻言嘴唇颤抖, 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只“嗯”了一声。
他看向不远处的帕特等人,“那他们也……”
“都是的,守序者。”
狂乱的风雪干扰了通讯,公频里炸了一阵电流声,蒋枭上线说道:“我快到了,但路上遇到很多畸种都在往活动室的方向聚集,怎么回事?”
安隅平静地回答,“镜子在搞鬼,还有,这里的馋虫似乎比53区更敏感。”
他和长官分开,帮助遮掩他本体的东西就没了。
“明白了。”蒋枭闻言果决地分配了作战计划,“各位,我会在路上拦截一部分,其余人护好角落。”
安隅视线内的三个队友同时抬手碰了碰贴在耳朵里的耳机。
“是。”
“是。”
“是。”
只片刻,远处昏暗的雪沙后,大团躁动的影子再次压来。
阿月担忧地看向安隅,“这里有几百只畸变者,你们只有——”
“不怕的。”安隅看着几个进入战备状态的队友,“他们都很强大。”
公频里,蒋枭那边已经传来畸种的嘶鸣和打斗声,他振奋道:“被您认可是我的荣幸。”
帕特话不多,惯例在畸种靠近前就当先冲入了畸潮,斯莱德立即跟上,在频道里叮嘱:“照看好角落。”
“放心。”已经跟随斯莱德出过无数次任务的风间轻松一笑,“会顾好角落,也会顾好大家。”
天昏地暗,连风雪都染上了阴沉。诡谲的嘶叫和血腥几乎要让阿月精神错乱了,他偏过头看着身边站着的人——那是全场最安静的存在,近在眼前的恐怖厮杀与他所处的空间就像割裂开的两个世界,他放空般地望着天上飘洒的风雪,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
阿月忽然觉得这应该是个大人物。
但又不太确定,因为大人物穿得太寒酸,体格即便是在孤儿院的普通孩子里也算不上健壮。
过了一会儿,那双金眸的瞳心忽然缩紧。
下一瞬,阿月惊讶地发现原本腹背受敌的一位守序者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一刹那,在那瞬息间,两个畸种扑倒彼此,立即狂躁地向对方大打出手。
不到一分钟,胜负已决。其中一个死亡的瞬间,阿月余光里的身影忽然僵硬。
他偏过头,看着安隅闭眼蹙眉忍耐,而就在同时,近处一只重伤的畸种突然像是被人补了一枪,伤口爆出血花,迅速血竭死去了。
阿月怔怔地看着安隅。
明明这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但却好像一切都受他的操控。
“您——”
安隅喃喃自语道:“效果很小了……”
秦知律切入频道,“和53区情况类似,相同的刺激效应会递减,你不要插手这场战斗了,留存体力吧。”
“是。”安隅深呼吸平复心率,“您还好吗?”
“嗯,陪失眠的孩子聊聊天。”
“聊天……”
长官越是轻描淡写,安隅越觉得后背发凉,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是枪顶在脑袋上的那种聊天吗?”
秦知律沉默片刻,“把失眠的孩子吓到昏睡吗?确实可以尝试,虽然我本来没想到这个法子。”
安隅:“……”
“自畸变之后,这灯光一直亮着,见星说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控制。”
杀死见星,灯光一定会熄灭。但熄灭灯光本身就是为了安全地杀死见星,这是一个死循环。
“我想尝试让他睡着,我会暂时关闭你接入私人频道的权限。”秦知律语气平静地扔下一句交代,而后立即切断了频道。
安隅听着耳机里的忙音怔了一会儿。
他以为自己见过长官做的“不爱惜羽毛”的事已经够多了,但没想到长官竟然还有想避开他的东西。
他忍不住开始担心长官是真的想掏枪把见星吓晕——如果是那样,他会很愧疚。
“您怎么了?”阿月探寻地看着他,“见星他……还好吗?”
安隅闻言回过神,有些困惑地看着阿月。
这段时间以来,身边的每个人都说他的社会性有进步,有时甚至觉得他会认真考虑别人的感受,虽然不一定考虑得对。
但这一刻他仍捉摸不透阿月的心思,明明已经决定要杀死见星,却还会担心见星好不好。
安隅从口袋里摸出第一层的碎镜片,将黑镜翻转过去,白镜那面朝上,放在阿月和自己中间。
阿月愣了下,“这是……”
“看看镜子。”安隅轻声道:“也让我看看你。”
他们的目光在镜中交汇,一瞬的恍惚后,周遭的空气忽然变得潮湿,雨声填充了世界。
灰白的体检仓外,小阿月蹲在房檐下看着线状的雨帘,每隔一会儿就要往门里张望一眼。
今天是他从D区转入B区的第二天,协管的李音老师拜托他主动和一个叫见星的男孩多说说话,老师说他总是睡不着,也没有朋友,很可怜。
刚好今天是身体检查的日子,阿月远远地看到了见星——身材小小的,排在队伍里。前后左右的人刻意地和他隔开了距离,但他好似已经习惯了。他安静地通过一道道程序,被勒令脱衣服时,神色丝毫不变,温顺地把自己脱得赤裸。
那布满瘢痕的身体把阿月吓呆了。
一个小孩在阿月耳边道:“离他远点,他是个高风险。看到那些伤了吗,整整半年的风险基因测试呢。”
见星刚好回过头,相隔甚远,阿月与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个被其他孩子描述为活鬼一样空洞的眼神,却让阿月觉得心脏针扎似的疼了半天。
阿月做完检查后,按照流程排在他前面的见星却还没做完。
他打听了一圈,才知道见星虽然不用再接受风险基因测试了,但他的身体检查比其他孩子更严苛,涉及到多项腔内探查,那些冰冷的钳子管子会伸入他的身体,每次都要比别人多花上两个小时。
阿月只好蹲在房檐下等,等到天快黑了,他小跑去食堂领了饼干,又小跑回来继续等。
直到那个虚弱的脚步声终于从身后响起,他精神一振,跳起来回头看去,“见星!”
不远处,那双金眸被他吓得一哆嗦。
“嗨!”阿月立即掏出口袋里的饼干,“那个,我叫阿月,是D区来的。我在这边还没有认识的朋友,刚看你好像性格很好,认识一下?”
见星愣了好半天,才迟疑着伸手接过那块饼干。
“给我的?”他眼中写满了茫然。
“嗯!”
“你在这里……是等我?”
“嗯嗯。”阿月猛点头,“食堂关门了,我陪你回活动室吧。”
他以为见星会很难接近,会想一万个理由拒绝他,但见星几乎没等他说完就用力点了点头。
他们淋着雨从食堂走到活动室,路上见星把压缩饼干掰成两半,一人一半就着雨水啃,到活动室门口刚好啃完。
很久之后的某天夜里,见星又从梦魇中醒来,阿月习惯地翻个身搂住他,在他耳边哄着他继续睡。
见星却忽然道:“谢谢。”
他从来没说过这两个字。
原本困得迷迷糊糊的阿月打了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月光透过窗子打在见星的脸上,那双金眸中逐渐蓄起泪意。
“你不是常问我,接受风险基因测试是什么感觉吗。”
“嗯。”
“其实次数多了,就不那么疼了。但做得越多,每次从体检仓里出来,就越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很想要……杀死自己。”
“我一直都希望,从体检仓出来时,能有人在外面等我。”见星低头轻轻地拨着指甲,“接我回去,无论去哪。”
那是阿月记忆中,见星出事前的最后一次梦魇。
那晚他忍不住吻了见星的泪,又吻了他的唇,然后拥抱着睡去。
临睡前,见星近乎虔诚地跪坐在他身边,轻轻哀求道:“阿月,永远别离开我。”
记忆纷飞,场景迅速切换,活动室外宁静柔和的月光消失,被漆黑的夜取代。
外面到处都是畸种们惊恐疯狂的嘶叫。
那是2138年12月25日。
阿月疯跑过狭长的走廊,终于一把推开活动室的门。
李音躺在血泊里,一把尖刀插在胸口,人早已断气。
墙角亮着诡异的惨白灯光,见星抱膝坐在那光晕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对、对不起……对不起……”他拼命地在地上蹭着闪躲,想要躲开那道光,仿佛没有意识到光源就是他自己。
“我,我刚才好像失去意识了一会儿,我……”
阿月立即上前,蹲下死死地抱住了他。
在他抱住他的那一刹那,见星终于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那声尖叫让阿月聋了几天,等他终于恢复听力时,精神力已经恢复稳定的见星却对他说道:“离我远点。”
安隅正想继续看下去,但突然而起的琴声却让他的意识浮沉了一下。
他一直在顺着阿月最初的记忆往后看,在这条时间线上,李音应该已经死了,琴声哪来的?
错愕间,他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
这个声音与那无数个记忆碎片里李音的吹奏都不同,这是……
思绪一沉,他猛地从阿月的记忆中挣脱而出。
阿月还在对着镜子发呆,不远处的畸潮已经被消灭得差不多了,频道里是大家错落的气喘声。
天色更加昏黑,一道惨白的光从身后的窗子里投射出来,光源是见星。
琴声也是从那道窗子里传来。
木吉他的音色朴素而柔和,那些弦很旧了,被拨响时有些钝钝的杂音。
但却错觉般地温柔,让人心沉。
安隅在从前的人生里几乎没有听过音乐,进入主城后,也不能理解守序者们戴着耳机沉浸于电子摇滚的爱好。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真实的世界里,认真倾听一首用乐器演奏的曲子。
一支单薄的旋律,却穿过了呼啸的风雪。
磨砂的窗面模糊了里面的景象,窗里透出来的光正逐渐变弱。
阿月小心翼翼地问,“您怎……”
安隅突然转身大步往楼里走,他脑子有些空白,不知道在追赶什么,只觉得越走越快。
终于推开活动室门的那一刹那,门中灯光彻底熄灭。
活动室归于一片昏暗,只余下从外面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音乐已经停了,但秦知律的手还按在弦上。
他抱着琴坐在地上,脊背依旧那么挺直,但却又仿佛笼罩在一层苍凉之中,是安隅从未见过,也读不懂的氛围。
“长官……”
秦知律微一颔首,“见星睡着了。”
睡着了,灯光就暂时熄灭了。
频道里忽然滋啦啦地响了一会儿,蒋枭略带气喘道:“你们已经杀了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