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0!0930!你没有出现畸变体征,也没有意志沦丧!重复一遍,你没有畸变,这是能量超负荷的事故!请尽量平复呼吸,抓住意识,不要昏睡!救护人员很快就会帮你恢复正常!”
像一击重拳砸在心上。
安隅仿佛在那一瞬丧失了思考。
但他终于想起来了,虽然设施陈旧些,但这里不是孤儿院的体检屋,而是主城的大脑试验室。
他曾经也躺在那张冷冰冰的金属台上,主城大人透过嵌在墙壁里的对讲系统和他对话,以他生日临时取的代号称呼他——1222。
试验台上,濒死的喘息声久久难平,被监控装置放大,回声一重又一重。
安隅想起不久前,在孤儿院的档案室,他为队友们制作假身份时曾随口问道:“长官,您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2122年,9月30日。”秦知律平静地回答。
0930。
金属门在警报声中赫然洞开,十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医疗人员冲进来,将试验床完全围住。
“血压30-50!”
“肾上腺素!”
“心率32!电极准备!”
“基因抑制剂!”
“0930!0930!能听见我说话吗!”
“0930!不要睡觉!”
安隅怔了许久。
他只是一抹窥探的意识,存在于这段被意外触发的记忆中。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操纵视角穿过试验台旁的人群,看向屏幕上的指标。
生存值5%,精神力32%。
记忆纷乱,但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场景,秦知律和严希对他说过的话,却交错着忽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2122年大灾厄降临,律的母亲于怀孕状态直接暴露。律出生后就被列入首批基因熵测试的名单……送检样本共一万人,他是唯一极度离群样本……”
“我昏睡的那几天,长官好像很疲惫,他到底在干什么?”
“抱歉,无可奉告,你可以直接去问律……53区回来后,上峰希望大脑用真实的畸变基因对您重启测试,看能激发出您的多少种异能。理论上,试验可以完美把握尺度,但律不同意。”
“基因诱导试验是非人道试验,耗费巨大,仅对极个别人启动过……会引发强烈的神经官能后遗症,失眠和梦魇最常见。”
“长官弹一首曲子,就哄见星睡着了吗?”
“我陪他回忆了一些往事……失眠不过是一种病,孤儿没见识,我教了他一些睡着的方法,仅此而已。”
“您怎么不睡?”
“醒了。只睡两小时。”
“从什么时候开始?”
“记事起。”
安隅俯瞰下去,看着试验台上那具单薄的身体。
少年秦知律赤裸地躺在试验台上。
惨白的皮肤下被大片紫红的淤血填满,每一根突起的血管都随着心跳鼓动,那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好似被抽干了灵魂,也好似相隔时空,正与俯瞰着他的安隅对视。
安隅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像长官曾对他做的那样,拥抱住那具小小的身体,摸着他的头安抚。
却连触碰也无法。
不久前的雪夜,他和长官一同从A区食堂前往睡巢找陈念,长官似乎很在意他小时候有没有被孤儿院的恶霸欺负过,哪怕他说了没有,还是伸出一只黑乎乎的触手替他遮住了眼前的雪沙。
他识别出这个和长官增进感情的好机会,也立即回问道:“长官,您小时候又在干什么呢?”
那天的长官眉目淡然如常,声音却仿佛堕入风雪。
“在黑塔和大脑,偶尔回家。”
2130年, 秦知律8岁时。
试验室中,破碎的呼吸声逐渐弱下去,医护人员已经稳住了他的生理体征。
一名研究员在计算机上点开编号0930的信息库, 那是黑塔的最高级别机密,一条条记录在屏幕上迅速滚过,安隅俯瞰着那些生硬冰冷的文字。
【2122年2月:秦铮上将的妻子唐如怀胎1月, 于尤格雪原暴露,胎检未见异常, 允许正常分娩。】
【2122年9月:胎儿出生, 代号#0930,列入首批基因熵检测试验名单。
临床报告:0930基因熵超过仪器测量上限(>100万), 无畸变体征, 建议试验室收容,进行长期隔离观察。】
【2126年9月:#0930在三年观察期内未见异常,最新精神力评估等级为“优秀”。经秦铮上将批准,允许对#0930开启基因注射诱导。
附:试验拟采用目前人类在畸种清扫中采集的样本进行微量基因注射,被试者存在因诱导而畸变的可能。】
基因注射是诱导试验的前身,那时科技还不够完善,试验并非用频率模拟畸变过程, 而是简单粗暴地直接将全世界提取到的微量畸变基因,逐一注射入人体。
那年秦知律才刚满4周岁, 是他刚开始有朦胧的认知时。
那也是人类发现各种畸变的高峰期。屏幕上疯狂滚动着测试记录, 最密集的时期,光一天的数据就要滚动几十屏,安隅安静地俯瞰了一会儿, 而后回过头看向试验台上的秦知律。
秦知律身上插着一堆管子, 艰难地侧过头, 看着屏幕上的生理指标。
明明只有几个数字,他却看了很久,直到医护人员小声阻止他,帮他把头转了回来。
那双黑眸中是安隅从未见过的空洞。
安隅的意识从高空中俯身,虚虚地抱住他的少年长官,而后再次探入那双黑眸,在那些段被意外卸掉防备的记忆中缓步浏览。
在2126年至2130年的整四年间,秦知律几乎在大脑和黑塔之间两点一线。
幼年秦知律没有什么做人的概念,只知道自己的代号是0930,唯一的使命是配合测试并学会忍耐痛苦。
在他的认知里,每场测试都有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风险,但如果顺利结束,在下一次测试到来前,所有人都会对他百依百顺。他拥有自己的智能终端,大人们从未限制他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他的研究员会跑出去排队为他买热门的奶茶,陪他看电视节目,帮他求购各种绝版唱片,还送了他一把木吉他消遣。
他从小就在大脑和黑塔无拘束地跑来跑去,和一些被称为守序者的人交朋友。有五个被称为“初代”的大人总是喜欢捉弄他,还有个像鸟人的家伙,叫比利,闲着没事就来听他弹琴,还会帮他处理一些测试遗留下的皮肉小伤。
在那四年中,秦知律对世界的感知很分裂。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善意的,可同时也很难逼迫自己遗忘测试痛苦。
研究员对他很坦诚,每次临床事故都会让他知情。四年,危险事故共185次,其中临床病危4次,虽无遗留残疾,但却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神经官能症:失眠,头痛与心悸。
痛苦时,初代守序者们和比利会来陪他。比利还偷偷告诉他,只要完成全部测试,他就会得到自己的人类名字,彻底投身外面的世界。
2130年9月,秦知律在8周岁生日那天获得了全畸变基因序列测试报告。
报告显示,没有任何一种畸变基因能成功诱导他,他虽然有着爆表的基因熵,但被认为是一个安全稳定的人类。
那天,他听到了父亲早就为他起好的名字——秦知律。
被军部的车接回秦宅的一路上,他都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着外面的世界——虽然和终端里的没有任何区别,但那仍是他最兴奋的一天。
那一年他正式认识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父亲秦铮严肃寡言,但会给他推荐值得阅读的书,耐心地批注他写的读书笔记,还教他拆装手枪。母亲唐如是一个温柔和善的作家,花了半个多月摸索到他的口味,然后每天都挺着孕肚亲自下厨为他烧菜。
少时秦知律最喜欢吃炸薯条,因为那是在大脑营养配餐中从来没出现过的食材。
也是那一年,秦知律拥有了一个妹妹,父亲把给妹妹起名的任务交给了他。那时他正在读母亲少女时期写的一本诗集,就给妹妹取名叫秦知诗。
他很享受高强度的精英教育,很快就超过了同龄孩子的学业进度。受到母亲影响,他还很喜欢文学和音乐,秦铮让他住进秦府最大的卧室里,那里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和木质书架,他喜欢坐在书架的梯子上晒着太阳发呆,看书,弹吉他,直至睡着。
“原本为你安排的社会化训练都取消了,我们都没想到你会这么快融入家庭,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心理医生开心地表扬他,眼神柔和道:“知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天生拥有如此强大的心脏,你的情绪远比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稳定,还有着近乎可怕的理性和包容心。虽然你的基因熵很难解释,但你也拥有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格。孩子,祝你往后的人生都能幸福快乐。”
秦知律坐在咨询椅里微笑,“谢谢您。我确实完全能够理解那些基因注射测试,那是人类决策者该做的,也是我身为人类一员应尽的责任。”
他扭头看着窗外的阳光轻声道:“我也确实很喜欢爸妈和知诗……尤其是知诗,她太可爱了。”
心理医生望着他,似乎走神了好一会儿。
许久,她轻声道:“但据说你还是常常会失眠心悸。”
“嗯。”秦知律点头,“我也在摸索克服这些问题的方法,已经有了一些经验。尤其是心悸,我基本能通过控制呼吸来平复它。”
医生的笑容慈祥而怜惜,“这很好。但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努力去忘记那四年吧。人在4到8岁之间的记忆比较容易忘记,你该彻底迈入真正的人生。”
秦知律微笑,“我会努力的,医生。”
离开心理咨询室时,阳光明媚,街角的屏幕上还在播放着新闻,女主持人发自肺腑地对着镜头微笑,“今天是大灾厄发生满9年的日子,人类花了8年时间清扫了全部畸种,并且已经连续1年没有发现新的畸变基因。至此,大脑研究者判定,2122年的大风雪是一场小概率随机特大灾难,它极为惨烈,但它已经彻底落幕。”
秦知律在屏幕前驻足许久,而后戴上耳机,听着温暖悠扬的吉他曲,绕路去超市给妹妹买了辅食奶酪。
在他的自我审视中,人生已经没有任何痛苦,但失眠却一直没能彻底治好。
很偶尔时,他还会梦到那四年的基因注射测试。但他不确定那是否应该被定义为噩梦,因为他从未梦到试验台上遭受的痛苦——每一个梦都开始于从试验室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层层机械门在面前开启,他独自签字,接受自动设备的射线消毒,换上正常的衣服,从物资柜里取出后勤提前放好的小甜点,然后离开。
试验室外面是一条窄而长的走廊,由于他那一间机密等级过高,四年间,他从未在那条走廊上遇到任何一个人。
在无数次的梦里,秦知律都在想,如果做完试验后能有一个人等在那道门外就好了。
是谁都行,也不需要跟他说什么,就等着他出来,走在他身边,陪他吃着小甜点,一步步远离身后那间试验室就好。
安隅安静地拨动着那些记忆,看着少年秦知律逐渐长大。
从八岁到十六岁,人类社会迅速复苏,秦知律的人生也越来越明媚恣意。由于基因熵特殊,他被批准自由进入黑塔和大脑,和初代畸变者们混在一起,笑话那些家伙越来越丑,还嘲讽比利是第一批守序者中最没用的那个。
一切的安宁,突兀地终结于2138年。
——大灾厄后的第16年,在人类早就自以为回归正常秩序,遗忘了曾经的疮疤时,第二场特级大风雪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大量新型畸种出现,随之而来的还有能扰乱时空秩序的超畸体。经评估,那些东西都不是凭空新生,而是16年前受大灾厄影响就埋下的种子,沉睡蛰伏16年,终于爆发。
早已被封存的测试协议重启,秦知律被大脑召回,接受最新发现的畸变基因的诱导测试。
这一批的基因刺激性极高,在短短一周测试中,他临床病危3次,神经官能症严重到连续两周都没有睡着。
回到家后,秦知律不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人类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消解那些情绪,很快,又一批新的畸变基因被发现,他再次被召回测试。
这一次,别说是在测试后找人接他回去,就连当年那些能安慰和哄着他的守序者们也都不在了,每一个人都在全世界各地奔忙,人类被四起的畸变怪象打得狼狈不堪,秩序和尊严荡然无存。
那一年,秦知律越来越安静,最终连面对损友比利也不肯多说几个字,只冷着脸翻开他的药箱,从里面拿出惯用的外伤药膏,扭头就走。
直到年底,畸变才算暂时消停了几天。他终于被大脑放回家,可就在那个夜晚,他突兀地用父亲的配枪,亲手击毙了父亲。
安隅注视着站在父亲尸体旁的那个少年,很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可他低着头,让人无从解读。
秦铮死亡时尚无任何畸变体征,但基因熵为25,正处隐匿畸变期。
没人知道秦知律是怎么察觉的。
没过几天,秦知律又将枪口转向了母亲唐如,而后是妹妹秦知诗。
唐如和秦知诗死亡时,基因熵分别只有20和12——这意味着秦知律对畸变的洞察越来越敏锐了。
他平和地在一周内杀死了三位至亲,却没表现出任何燥郁和悲伤。
直到重新坐在心理医生对面,那个女士笑着看着他手上的皮手套,问道:“知律,手怎么了,为什么不愿意把手套摘下来呢?我感觉这副手套的不太搭你的气质。”
秦知律沉默了好几个小时。
在心理咨询的最后,他终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道:“罪。”
那个字仿佛撕开了情绪的口子,他突然变得极不配合,在又一次的基因诱导测试时,他剧烈挣扎,以人类之躯差点搞崩了牢固的试验台。十几个成年男人都按不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最终只能用上金属束缚装置,将他长期捆绑在试验台上,每天派人进去和他聊天,喂他吃饭。
在那一年,秦知律的记忆变成了一条昏暗狭长的走廊,记忆碎片被盛放在一道道门后。安隅用意念平静地逐一推开那些门,每一道门后,都是被捆在试验台上发狂的他。
他痛哭,咒骂,对从小就陪伴着他的研究员恶语相向,诅咒五位初代去死,诅咒比利永远觉醒不了有用的异能,痛骂被他亲手杀死的父亲,讽刺无能的黑塔和大脑……研究员哭红着眼,将饭喂到他嘴边时,他用牙凶狠地从对方的手上撕扯下一大块皮肉。
安隅对着门里的那些画面发呆。
他有些迷茫,很难想象这个发狂的少年和后来的长官是一个人——长官是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没人能想象他曾是那样暴戾和黑暗。
但那不重要,安隅站在门口,只想进去抱住他。
可他无法踏足。
精神力濒临耗空的秦知律纵然失去了心防,却依旧不需要任何安慰。
那条记忆长廊上的倒数第二扇门,发生在那一年的冬至。
那道门后是罕见的安静,安隅隔着门似乎听到秦知律在和另一个声音说话,但却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当他尝试推开那扇门,却发现那扇门被死死地锁住了,无论怎样用力无法扭开门锁。
他以为长官心防已破,能放任他在记忆中随意翻阅,但却不曾设想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有秘密被保守在更深处,不向任何人敞开。
安隅站在门前停顿了一会,转身走向最后一扇门。
最后一扇门里,秦知律忽然变得很温和,毫无预兆地,回到了出事前的样子。
他对研究员道歉,坦诚地讲述自己对亲手杀死家人的悲伤,并表示愿意接受黑塔当时正艰难推行的人类基因分级。
“五人组那边我会去帮忙劝一下,但他们都是意志很坚决的人,非要和黑塔决裂的话也没人能阻止。”他轻声说着,“听说守序者们准备开展一轮大清扫行动,我父亲已经死了,可以让我加入战斗吗?虽然我是人类之躯,但起码我会开枪,而且不会被感染。”
在那次大清扫行动中,秦知律却不仅是会开枪而已。
他在战场上突然觉醒了一种基因表达的能力——越是被畸种伤害,他的基因熵就越肆无忌惮地生长,并且在几次实战摸索后,彻底学会了如何复制对方的异能。
在为期半年的大清扫行动中,秦知律自己清除畸种上万只,整顿时空失序区30处。
再次召回诱导测试后,大脑正式确认——这种名为“基因获得性表达”的能力完全受秦知律的自主意志控制。虽然他的精神力也会有波动,但远比其他守序者稳定。此外,他的高混乱度基因仍旧无法感染任何人,他绝对安全,被确定的畸变最终形态是:人类。
他是科学的悖论,但也是人类抵抗灾厄的一线生机。
2140年9月30日,秦知律的18周岁生日,他正式成为尖塔第二任最高长官,带着一身战功,踏上尖塔顶层。
至那日,人类最坚固的一道防线构筑完毕。
只是那时,曾经的心理医生已经因为畸变死去了。
没有人再额外留意到,他始终戴着那副漆黑的皮手套,不肯摘下。
“永远对人类忠诚,无论我以何种形式存在。
“我接受一切有保留的信任。
“我接受一切无底线的利用。
“我接受一切不解释的处决。
“我将永远对人类忠诚,无论我以何种方式毁灭。
“——守序者自我约束。”
秦知律站在父亲的雕塑前,和所有守序者一样,沉声诵读了守序者誓约。
他伫立许久,又道:“我将遵守人类应对灾厄的规则,但也将时刻审视它。”
“为了秩序回归,奉献我的一切。”
安隅看着尖塔的电梯笔直上升,透明的箱门后,那道身影坚决而沉肃。
已如今时。
意识猛地浮沉,安隅睁开眼,回到了现实世界。
镜核碎裂一地,万籁俱寂,四下漆黑,面前的仍是手执一支白烛与他凝望的长官。
秦知律似乎缓过来了一些,白烛的火焰烧得比刚才浓烈得多。
灯花滴落,烛泪凝固在手套上,映照出那双漆深的眼。
“长官。”安隅听见自己轻声道:“我能不能……”
秦知律看着他,许久才缓慢开口,“能不能什……”
话未说完,安隅已经张开双臂,轻轻地拢住了那个挺拔冷肃的身体。
他隔着呼啸的雪沙和炙热的烛火,沉默地抱住他的长官。
没人教过他此刻该说什么,他只是觉得这是长官需要的东西。
哪怕,秦知律从不曾向任何人开口索要。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29 防线的构筑
人类最坚固的那道防线。
它的构筑并非天意,也不凝聚任何努力。
无关时空,社会,与他人。
从始至终,那都只是一个人孤独的信仰和坚守。
是随宇宙一同诞生的光辉。
第52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52
秦知律被安隅拢在怀里, 他垂眸看了他一会,在他耳边低问道:“你在干什么呢。”
那个声音很飘渺,好似一下子就要被风带远了。
安隅很少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怀里这个人的脆弱, 他沉默不语,秦知律又问,“偷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 长官。”安隅立即回答,他几乎本能地说了谎, “我只误打误撞进入过您的记忆两次, 每一次,那个世界里都是一片漆黑, 只有一座冰冷的高塔, 仅此而已。”
秦知律看着他在风中拂动的白发,许久,抬手在他头上按了按,没有再追问。
“您的手套上全是蜡油。”安隅松开他,拉住那几根手指,顺势拿走他右手中的碎镜片,并一同扯下了那只孤儿院的旧手套。
秦知律蹙眉, “你……”
话音未落,安隅将他拿惯枪的右手捧到嘴边, 用唇轻轻碰了碰。
那双金眸一片澄澈, 他像一只小兽用唇齿安抚伤口,是一种本能。
秦知律的身子僵住了,他的手抽动了一下, 似乎立即想要缩回去, 然而不知是不是太虚弱了, 他最终也没能挣开安隅虚捧着他的手。
“还说什么都没看到。”秦知律声音低哑,“还看到什么了?”
“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安隅神色平和,自然地松开他,“我只是觉得孤儿院的手套太单薄,和您的气质不符。您不是答应回去后要送我一件高分子的衣服吗?也让我为您买一副新手套吧,就当是感谢您的辅助。”
秦知律审视着他,“我的定制手套,可比一件衣服贵得多。”
“没关系。”安隅立即道:“我会多卖几个面包。”
他说着将第四块碎镜片丢在地上,从腰侧抽出刀来。
刀刃雪亮,在黑暗中折射着烛光。
秦知律一把拉住他,裸露在空气中的手心贴合上安隅的皮肤。
他顿了顿,说道:“还是我来吧。告诉过你,羽翼丰满前,要爱惜自己的羽毛。”
安隅站在他身侧,不与他对视,“可您和凌秋也都说过,我更像一只小狼。”
秦知律轻抬了下眉,“所以呢?”
安隅执刀盯着远处碎镜中的少年,“狼不是鸟,不需要爱惜羽毛。狼的爪子,都是要沾了血才能让人知道它的锋利。”
“以后,请您把这些按下按钮的机会都让给我吧。”
他将那支蜡烛也从秦知律手中接过来了,执刀上前,站在满地的碎镜片前。
风中腥气浓郁,白荆的鲜血在地上蜿蜒流淌,绕开了每一片碎裂的镜,在雪地上勾画出一幅诡谲而凄楚的画卷。
那双眼眸盯着头顶的天空——虽然一片漆黑,但覆盖在孤儿院上空的镜子终于消失了,世界好像忽然变得很干净,就像已经在记忆中褪色的那些年一样。
“陈念和阿棘都死了。”他喃喃道:“最想要留住的,终归一个都没留下。”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滚进地上的血泊中。
安隅从这个已经超畸化的少年身上察觉到了强烈的人类情感。
这似乎与人们的认知相悖,但却又理所当然。
他竖起刀刃在白荆视线上方,平静地陈述道:“你的确没有守护住陈念和阿棘。但是陈念如愿守住了思思,这是他的选择。而阿棘……”他语气停顿,“阿棘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孤儿院有个哥哥。”
那双已经快要涣散的眼眸忽然凝了一瞬,白荆目光颤抖着看向他,许久,怆然一笑道:“孤儿院里的其他孩子都会怪我吧。”
安隅思考了好一会。
他想起凌秋——其实凌秋一早就察觉到他的昏睡有问题,但也帮他瞒了这么多年,只是很幸运地,53区没有因为这份包庇而出事。一旦出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