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揭谛—— by阿兆

作者:阿兆  录入:10-25

“你他妈不早说!”宋安翻身坐起,“给我也传一份。”
在当年师父教的一众基本课当中,要说难懂程度,《问咒》绝对一骑绝尘。宋安当年看到这东西就脑瓜疼,现在看到之后疼的程度分毫不减——里面分为一千来种良咒,恶咒,破咒方法,以至于触类旁通的术法,历史渊源什么的。师父本来就是写着给自家孩子看,也没想有多严谨,行文风格颇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的随意。
“我觉得我看完这个都能考上公务员儿。”宋安一边翻页一边揉着太阳穴,王沛桓没说话,估计是离晕不远了。
“醒醒,老大,醒醒。”
宋安被王沛桓一阵乱摇,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洗衣机——全身上下又僵又痛,脑子还在强行被打断睡眠的情况下不甚清醒。他向窗外看了一眼,月明星稀,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啊?”他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怎、怎么了?”
“你看《问咒》看到一半睡过去了。”王沛桓指了指他黑下去的屏幕,“现在是半夜三点。不是说翻墙去买开封菜的吗?”
“……”宋安躺在床上和自己斗争了一会儿,认命地翻身起床,“好吧孙贼,你赢了。”
夜晚比白天冷得多,宋安甚至在防护服里穿了大衣。白莹莹的防护服飘在夜色里,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对方像刚出仓的太空人。
“……我们是不是有点太显眼了。”王沛桓听起来有点绝望。
“没事。”宋安拍拍他,“也没什么人会这个点儿出来。”
偏门在员工宿舍那个方向,由于做贼心虚没敢开灯,两人沿着湖边走得一脚深一脚浅。
王沛桓突然停下了。宋安低着头没注意,差点撞他背上。
“老大。”王沛桓压低嗓子叫他,“那是白天那个女的吗?”
宋安向前看去,浓得像苦酒一样的夜色里飘出一粒明火,照亮女孩儿侧身半边窈窕的淑女线条。小梨仿佛一个从宫墙里走出来的侍女,提着一盏几乎在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玻璃罩子的灯笼,她走得不快,长裙像夜晚的湖面一样没有波澜。
“她在这儿干什么?”宋安问。
“往员工宿舍方向去了。”王沛桓说。
二人不紧不慢地在小梨身后跟着,看着女孩儿纤细的背影款款地飘进了那栋看着很新的宿舍楼里。
“我来吧。”宋安说着解开防护服,露出大衣和更里面的毛衣,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我跟着去,大晚上的,我不笑都发现不了我。”
王沛桓没有对他平常动不动就提及的肤色梗有所表示,只是把头低了下去。防护面罩挡着,看不清他表情。
“小心点。”他只是这样说。
小梨穿过大厅,鞋跟敲在水泥地面上,发出一点点脆响。她推开后院的大门,穿着防护服的人们一齐回过头来,面罩在黑夜里仿佛深不见底。
他们都看见她了,可是没人跟她说话。小梨看向院子中间那个巨大的浴缸,做保洁的寇姨坐在里面,嘴里塞着布,眼睛瞪得很大,那灰青色的眼睑下流出一滴浊泪。可怜的寇姨。
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啊,是他们抬着浆子来了。
宋安躲在柱子后面,没人看见他,在场的穿防护服的人们似乎都陷入了某种仪式般的狂热里,女孩儿站在角落里,仰着细白的颈子,像一个格格不入的过客。有人拖着一缸不知道什么来了,宋安这才发现院子中央有一个手脚都被绑起来了的老妪,浑身骨架像是快散架了一样不要命地颤抖,她似乎在哭泣,眼泪在朦胧残忍的月光下只是薄薄发亮的一层闪光。
那群人七手八脚地把那缸东西倒进浴缸,老妪布团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到极处的惨叫,纯粹的恐惧和痛苦的结合,简直要呕出内脏一样。宋安被震得后退一步,他现在才看清那缸里是什么。
那是腐烂成浆的血肉,还带有细小的零碎肢体一样的肉芽。老妪已经晕倒在这一摊东西里,头发,脸上都覆盖着这种淡红色粘稠的液体。
“董梨。”穿着防护服的一个男人笑着跟小梨说,“以后不跑了吧,看看寇姨,跑的人都被泡浆子了。”
小梨不知道说了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有说。那群人突然哄堂大笑了起来。小梨抿着嘴,露出左边一个浅浅的酒窝,她不经意地往玻璃门后看了一眼,柱子后面空空荡荡,宋安已经离开了。

第9章 第二卷 第三章
第二天早上宋安王沛桓两个人裹着外套站在大门口等外卖。他俩没穿防护服,清早的冷风着实有点难顶,两个大高个儿在门口恨不得团成霜打后蜷曲的草叶。
“早啊二位。”董叔在他们身后招呼道,“早饭就吃快餐啊?”
“是啊。”宋安从外卖员手中接过好大一个开封菜的外卖袋子,“我们年轻人就好这个,太健康的吃不来。”
董叔什么都没说,笑了两声,点了点头。宋安余光瞟过他反着光的防护服面罩,黑沉沉的,看不清他真实神色。
吃完早饭二人又去看了一眼董叔儿子,他今天和昨天比起来没太大变化,只是皮肤表面的眼珠子更凸起了一点,像是星星点点的水泡。
“你昨天《问咒》看完了吗?”宋安问王沛桓。
“大概逛了一遍,没看到这样的。”王沛桓说,“不应该啊,按道理说,我师父都不认识的咒到现在可能还没被念出来呢。”
二人一时有些沉默。宋安看着墙上一扇闭起的窗,窗外是一个很平缓的小丘,小梨在外面晒着衣物,薄若蝉翼的床单一张一张地飘起来,像初春那些带着纤细纹路的榆叶。宋安打开窗,小梨显然看见他了,笑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忙呢?”宋安问。
小梨笑而不答,她今天的笑容是一面镜子,总带着捉摸不透的神秘意味。
“我。”她慢慢地说,“昨天看到你了。”
她没说明白,但在场的三个人都心知肚明。
“那你呢?”王沛桓率先打破沉默,“你在哪儿干什么?”
小梨靠在窗边,她今天没有昨天那么拘谨,透着一股交换秘密后泛着坏的、狡黠的散漫。
“我是董奎的外甥女。董奎有九个妹妹,我妈是第八个。他们当时很多人,都来这里玩,因为离得近,又不要花钱。”小梨说,她咬字的方式很奇怪,语速也比较慢,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思索一会儿,“死了很多人,远远不止,董奎说的,那几个。”
“那天,我那个远房,姨奶奶病了,没有人去看她,但是第二天,很多人都跟她一样。”
“吃饭的时候碰到的吗?”王沛桓问。
小梨摇摇头,像是有些出神:“不坐一个桌的,不认识的,根本没关系的,也病了。”
“过了几天,我爸也病了。”小梨说,“董奎说给,他们治病,怎么可能呢,他把他们都关起来了,不许人出这个院门。我妈吓坏了,带着,我想连夜翻,墙出去。结果爬上墙头,看,墙底下全是,董奎的人。”
“他们把我妈,泡了浆子。”小梨这次停顿了很久,“浆子你们,知道吗?从病人身上,刮下来的,烂的,肉。我就在旁边,看着,他们把一堆烂肉往我,妈身上,倒。董奎不让他们,动我,因为他儿子,喜欢我。以后他们每次,抓到人,都让我在旁边,说这样,吓得我不敢,跑。”
小梨停下来了,两只大眼睛很茫然地闪烁了一会儿,她其实很想说说,自从董奎儿子生病之后,董奎对她越来越差,现在已经当她是保姆,丫鬟,说不定过几天就变成了雏妓——那些名义上的舅舅叔叔们看她的眼神比浆子还粘稠,她母亲被泡在那个沾满着血的浴缸里的时候他们还面不改色地撕扯母亲的衣服,大笑着揉搓那个昏迷的女人尚且雪白的皮肉,母亲,啊,母亲,她这一辈子都像个木头人一样不言不语,这辈子只有一次感情丰沛地叫她乳名,那时候母亲被吊起来,有人用带着大手套的手揉搓她烂成一滩水的身躯,这个生育了她和五个妹妹一个弟弟的千疮百孔的女人像是一条毛巾,扭动尖叫着被人搓圆压扁,她提着灯静静地看着,仿佛看到未来自己命运的镜像。
“到现在一共死了多少人了?”宋安问。
“没人死。”小梨说。
什么?两人一下没反应过来。
“生病的人都不会死。”小梨慢慢地说,“会变成怪物,长很多手和脚,头砍掉,也会长,董奎把他们都,关起来了。”
“这他妈什么玩意儿?!”王沛桓烦躁地挠头,“哪有这样的狗屁咒?拖着人不死算什么?老大你说呢?”
宋安没有回答。
“老大?老大?”王沛桓又喊了他几声。
宋安回魂儿一样看向他,罕见地有些犹豫。
“会不会,我是说会不会啊。”宋安斟酌着说,“如果这压根儿不是一种恶咒或者死咒,而是一种被扭曲了的生咒呢?”
“生咒?”王沛桓愣了一下,“哪有生咒是这样的?”
“师父说任何事都有两面,物极必反。”宋安说,“而且那些人,明明没碰到过第一个发病的人,生活轨迹甚至都不重叠,是不是说明,这种咒本来就是存在于他们身上的?”
只是被唤醒了而已。王沛桓读懂他弦外之音,不由得全身发麻。
“如果从这个角度讲,联系到董家马蜂窝一样的祠堂,是什么咒就很一目了然了。”王沛桓搓了搓胳膊,“送子咒,我们以前上学都叫它老母猪咒的那个,保佑家宅平安多子多福的,这个咒有三个特点,第一是会代代相传,第二是首代主人要福缘深厚,积德行善,第三是开了天眼之后能看到身上带着这个咒的人肚脐下方有发亮的一个小白点……别看我,我给你科普呢,我知道你《问咒》课上从来没听过课,净睡觉了。”
“那你不如现在就看看。”宋安有些不好意思,拍拍王沛桓手臂,“这儿不有一个现成的嘛。”
“人家是女孩儿……怎么这种事儿净让我干?”王沛桓十分抗拒,求证似的看了一眼小梨。那双懵懂的,天真中甚至带点动物性的眼睛直视着他,莫名有些恳求解脱的意味。
“你介意吗?”王沛桓不由自主地开口问她。
小梨摇头。
“……那行吧。”王沛桓闭上眼,他资质其实没宋安好,但唯独天眼开得比师哥早点,以至于现在不用念咒就能开成功。他调整呼吸,放平心境,感觉自己渐渐被困在漆黑一片的灵台,外面像是有光,但是始终隔了一层,看不真切,他用力向前挤,想要撞破那一层壁垒,终于,眼前豁然开朗,视野比平时高一些,像是额头额外上睁开一只眼睛似的。
他看到女孩儿身体里流动着的细细的线,那是她的经脉,下腹针尖大的一点,闪着朱砂一般耀目的红光。
今天的晚饭是早上点的吃剩下的开封菜。王沛桓坐在床边,啃着凉了的汉堡。宋安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研究“老母猪咒”,半天都没看出个所以然。
“红光变成白光……不应该啊。”宋安喃喃地念到,“搞这个咒的人本事真大,有这本事做点儿啥不好。”
“别想了。”王沛桓嚼着汉堡含含糊糊地说,“先过来吃,不差那么一会儿了。”
宋安于是扔了手机坐在王沛桓身边和他分享早上的剩饭。两人相对无言,眼睛盯着包装纸,腮帮子里出奇一致地传出牙齿切断凉透了的面衣和生菜的脆响。
“老大,你——”王沛桓似乎像开口说什么,神色突然有些古怪,宋安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脸,颇有些奇怪:“干嘛啊,有什么快说,突然娘们儿唧唧的。”
王沛桓说不出,刚才像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脊椎里窜过,然后从四肢汇到心口,变成一种断断续续的,扯不断的酸痛,他低头一看,胸前贴的那张符不知道什么时候脱落了,滚到地上,变成一个头大身子小,全身腐烂的婴儿。那东西在地上爬了几步,睁开黑洞洞的眼和嘴,无声地挣动了几下,彻底变成了一滩烂肉。
“草!”宋安一把把王沛桓从床上扯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看手上的汉堡,再看看床单。王沛桓打开手机手电筒,看到白色的床单上,他刚才用手撑着的地方,有一条淡黄中夹杂着红的污渍。
“铛——”遥远的夜空中传来钟声,有灯光亮了起来,穿白衣的人们吵闹着奔走着,在黑黢黢的树影里像一群慌不择路的鸟雀。
二人站在狭小的房间中央沉默了一会儿。
“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儿,穿好防护服,轻易别脱。”宋安说,王沛桓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胸口。
“听你的。”
董叔的儿子死了。
盛放他尚且活着的躯体的房间又变成了他的灵堂。宋安和王沛桓站在门外,看着许多穿防护服的人进进出出,点纸烧烛,董叔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中央的一具空棺之前,仿佛一具出了窍的土木偶人。
“你觉得会是董奎吗?”宋安突然问。
王沛桓摇摇头,没有说话。
董家似乎有一套十分繁琐的丧葬仪式,又是小辈扶棺大哭又是敲锣打鼓,搞出一种大喜大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气氛来。宋安看了一会儿觉得耳朵和脑仁儿都很疼,就打算拉着王沛桓先回去。两人走在格外空旷幽深的夜空下,夜风还是送来隐约的哭哭笑笑的杂音,像是一长段不入流的哀声。
“那是什么?”王沛桓突然停下脚步。
沸反盈天的喧闹声中,有些格外轻的暧昧的呻吟声传来,那声音十分年轻,几乎是女童的嗓子,宋安四下里找了一会儿,在一个草堆里看见一个属于男人的白得反光的屁股。
“我草。”他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去闭上眼睛,“大晚上和女鬼野战呢?”
那男人听到陌生的声音,警惕地抬起头,王沛桓却首先看到了他身下熟悉的脸,半阖着的眼睛,被大堆头发遮掩着格外苍白和秀气的面容。
——那是董梨。
那男人防护服脱了一半,飞一样把上半身从脑袋上拽下来跑远了。王沛桓追了两步,男人显然更熟悉地形,来不及拉裤子遮住的半个屁股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大片的建筑和草木中了。
宋安在董梨身边蹲下:“你没事儿吧?能走吗?”
女孩儿睁着眼睛看着天空,今天看不见很多星星,天幕中挂着一个发毛的月亮。明天说不定要起风,她这样想,发觉自己的眼泪从脸颊旁边掉进纠结成一团的长草里。
“我想回家。”她哽咽着说。

第10章 第二卷 第四章
宋安王沛桓二人沉默地走在董梨两边,王沛桓腿长,走在稍前面一点。因为怕董梨害怕,谁都没有扶她,尽管她岔开腿有些一瘸一拐的,走得很慢。
董梨的宿舍在离边门有一段距离的角落里,离董奎儿子的灵堂那就更远了。一路上没有灯,那些仿古的精致的路灯是留给客人看的,照不到这么小的角落,董梨原来有一个提灯,之前被压坏了,所以只能摸黑走路,这种感觉让人不怎么舒服——抬头看不见天,低头找不到脚。
走在前面的王沛桓突然停下了,他夜视能力不错,看东西也比宋安清楚:“那里有人。”
“没穿防护服。”他补充道。
“哪儿呢?”宋安问道。
王沛桓刚要说话,又把嘴闭上了。实际上宋安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他也看到一个人向着这里摇摇晃晃地走来,看不清男女,半长发,低着头,没穿防护服,穿了一件很臃肿的粉红色上衣。
“不对,不对。”王沛桓声音紧张起来,“他身上的不是衣服,跑!老大,跑!”
宋安被推搡了一下,下意识地拽着董梨跑了两步,依然没太反应过来地扭头往后看,一错眼的功夫,朝他们走来的那个人也小跑起来,他的速度非常快,几乎几秒钟之内就离他们很近了。宋安在这时候也看清了,那人穿的不是什么衣服,是他皮肤表面长的密得看不清的肢体一样的肉芽,那些腐烂流血的残肢互相拥挤着,让他凭空胖了一圈,像是穿了一件粉色的毛绒衫。
“他妈的!”宋安大骂一声,扯着董梨不要命地飞奔起来,董梨有些跟不上,被他拽得像个人形风筝,仍然努力地给他出主意:“左拐……去……去祠堂。”
“为什么?”王沛桓在前面一边狂奔一边问,董梨挣扎着伸出右臂,指了指前面,那里有稀稀拉拉几个苍白的人影,顶着相似的腐烂的脸,唯有去祠堂的小路一眼看不到头,草叶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草!”宋安听起来有些震惊,“这些玩意儿从哪里冒出来的?”
没人搭话,王沛桓在一边跑一边撕开防护服,他左边侧兜里藏了一把小刀,他用那东西划开一道口子,手伸进去奋力掏着什么。
“他妈的傻逼王沛桓你疯了?”宋安顶着风嗓子都快喊劈了,他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过王沛桓,这次实在真的急了,“你没事撕它干什么?”
“没用了,我出门的时候就发现防护服后背被不知道哪个孙子划开了。”王沛桓终于掏出了什么,是他那盏灯和宋安的扇子,不知道被他藏在哪里了,“有人要我们死,知道吗老大?”
他们看到了祠堂的大门,王沛桓一把拉开门闩把面色苍白的董梨塞进去。他转过身,无数苍白的尸体朝他们快速跑来,最近的一个几乎已经到了跟前,宋安已经能看见他面上伸出的手臂末端细小的指甲。
王沛桓“呼”地向那盏灯吹了一口气,巨大的火龙咆哮着从灯芯里扑出来,活尸们毛发都已经着火,油脂和皮肤被烧得融化焦黑,从骨头上向下掉落,但也只是慢下了脚步。宋安展开扇子,举过头顶用力扇下,狂风从背后涌来,本来快熄灭的火焰又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光和热,那一刹那黑夜都亮如白昼,骨头和残肢在风里烈烈燃烧,火熄灭后,原地只剩下被烧焦的黑色的草茬,和灼烧后灰黑色的土地。
“结束了?”
“不清楚还有多少。”宋安回答着,推开门,董梨坐在成山的牌位之下,抱着膝盖,露出两只鹿一样的眼睛。
“我知道有,多少。”她轻声说。
“员工宿舍地,下室的门被打开了,他们,都跑出来了。我数过房间,三百一十二个,只有五个是,空的。”
“三百多个?”王沛桓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董梨点头,指指一旁的抽屉:“我见过董,奎来这,这,里应该,有名册。”
宋安拉开抽屉,里面不是名册,是一本被胶带粘过很多遍的发黄的小册子,纸页很脆,看起来应该有很多年了。
他把它拿起来,翻开第一页,最右侧有四个小字:“丁巳年冬。”
“上面写了什么?”王沛桓凑过来问。
“这是一本日记啊。”宋安借着长明灯的光,一字一字地读,“丁巳年冬,妻死,葬;戊午春,得贵人助,其人大有神异,俗姓王,道号无以知;戊午秋,娶二妻孙氏;己未夏,生四子,谦冲,自牧,务盈,守虚;己未冬,生一子二女,崇峻,明怡;庚申……”
他没再读下去,随手合上册子:“后面都差不多。”
“这是董家先祖的日记?”王沛桓问。
“这得叫年记吧?”宋安笑笑。
“不是,先别管他叫啥。”王沛桓挠挠头,有些烦躁,“中间有一段,他说得到贵人帮助,那个贵人是个姓王的道士?”
“草。”宋安看着他,脸色有些不好看,“草,这也太巧了。”
冥冥中好像有一张网,从天花板上,从看不见的无穷高处洒下来,密不透风地落在面面相觑的二人身上,从来没有什么巧合,这是谁设的局?它想要干什么?二人第一次有了跟空气搏斗的恐怖感——阴谋已经出现,你捉不到它的呼吸,看不到它的眉睫。
“啊。”董梨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
“董奎,董奎……”她急切地指着窗外,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农家乐最高的建筑,实际上是个观光楼,仿的是佛塔设计,每个层叠的飞檐上都挂着铃铛。二人眯起眼睛向最高处看去,一个白色的肥胖的身影凭空坐在围栏外面,那是董奎,下面是像蜘蛛一样顺着墙往上爬的活尸。
董奎坐在空中,一动都没有动,双手很放松地摊在身体两边,他看起来很冷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放松。
“他在干什么?”王沛桓搞不懂了。
“他在等什么吗?”宋安也摸不着头脑。
下一秒,农家乐里所有播放音乐和广播的喇叭都停下了,夜晚从来没有这样寂静,三人听到原先被音乐掩盖的奔走,惨呼和血肉和撕开的隐约的声音。
“谁都别想走。”董奎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谁都别想走,谁都别想走……”
坐在塔顶上的董奎本人也听到了,他很享受似地仰着头听了一会儿,张开双臂,像一只过分肥胖的鸟那样,从塔顶飞到了地面。“通”,那是血肉在水泥地面炸开的声音。
“他们数量太多了。”宋安沉着脸,“很麻烦。”
“最近的门在哪里?”王沛桓问董梨。董梨指着北边,那是边门的方向,他们走过来的时候见过。
“师哥。”王沛桓说,“我从墙上跳过去,把他们引开,你带着董梨先走。”
“你他妈开什么玩笑?”宋安看着他。
“你不信我?”王沛桓和他对视,声音却软下来了,“师哥,我行的,不骗你。”
宋安瞪了他很久,最终还是服了气似地用扇子拍了一下王沛桓的后脑勺:“别把我搭档玩儿没了,真这样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放心吧。”王沛桓笑了一下,是他惯常的那种露出很多牙齿的笑法。他背过身去,飞快地拉开门闩,宋安看着他越过南边的围墙,活尸们跟着他离开,像是闻到血腥气的鲨鱼。
“走。”宋安拉起董梨。
祠堂离边门就几步路,宋安让董梨坐在远一点的路边,自己在门边等着王沛桓出来。他早把防护服脱了,风从后背和领口灌进去,有些冷。
董梨从后面慢慢地抱住他,他感觉稍微有点别扭,他没对董梨有什么特殊想法,但是她湿润的、小动物一样的嘴唇印在他的后颈上,宋安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下意识地用手去搓被碰到的地方。
“不是,那个……”他有些尴尬,“我对你……我就把你当妹妹。”
董梨笑着看着他,她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嘴咧得很开。
宋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有一种冰冷的感觉从脊椎窜上脑髓,他的心脏开始酸痛,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大头朝下倒在地上,本命符从他胸前滑落,变成一滩满地乱爬的烂肉。
“啊!”王沛桓已经看见那扇门了,它离他只有最后几米,他拼了命地冲出去,反手把门闩上,活尸的指甲在那一头挠着门板,王沛桓弯下腰大口喘气,抹了一把头脸上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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