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了很长时间,穆离渊才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看向江月白的脸时,他抿紧了唇攥紧了手指,压住急促的呼吸,可心跳全是错乱的。
他一点点用视线描摹着江月白的眉眼五官,很慢很慢,才将目光移到下一处,再细细地看——好似祈求很久才得到珍贵物件的小孩子,不舍得一下子就把喜欢的珍宝全部看完。
“闻到香味了么,”江月白的薄唇弯出了一个弧度,“我为你带了紫藤酒。”
穆离渊近乎痴迷地看着这个笑。
每一次见到江月白,都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有时像云,有时像雪,有时像捉不住的风。
穆离渊说:“我也为师尊带了礼物。”
“别用这个称呼。”江月白抬了下手,邀请他登漂浮在仙海上的云舟,“上来喝酒。”
酒只有一壶。
但足够浓烈。
“不苦了。”江月白说,“这是我改良过的。”
“这也是我改进过的。”穆离渊低头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做了很多次,这是最好看的一条。”
锦盒打开,淡紫色的轻烟如纱袂飘散。
紫藤花枝交错繁复,从纯白到浅紫、从浅紫到深紫、又从深紫到乌黑,最后垂落柔软的流苏。
像一幅星月夜的画。
江月白拿起紫藤花剑穗,看了片刻,评价道:“心灵手巧,很不错。怎么做的?”
被江月白夸奖,穆离渊很开心:“花瓣剪成小片,花藤磨成细线,黑色的是发丝。”
江月白抬眼:“发丝?”
穆离渊说:“秋四式斩下的发丝。”
魔晶火林里,江月白的那一剑秋风落叶式斩断了两人缠绕的发丝。
长发混杂交错,不分彼此。
用青丝编了同心结,便是分不开的契约了。
江月白合掌握住了紫藤剑穗:“胆子不小啊,你这是要向天道宣战么。”
“试一试。”穆离渊说,“万一呢。”
结界外的天罚在渐渐消弱散去,边界开始融化,远方天门处的金光越发强烈。
江月白想要起身,穆离渊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师尊......”他仰头望着江月白。
对视片刻,穆离渊垂下了眼眸,轻吻了一下江月白的手背。
上次离别他就想吻江月白的手,最后只怯弱地吻了风雪夜归的剑柄。
“师尊,”穆离渊抬眼看向江月白的眼睛,像是小辈向师长祈愿般,轻声问,“我可以再吻其他地方吗?”
江月白沉默了一下,道:“别的都做过,一个吻还需要请求么。”
话音未落,穆离渊已经倾身把江月白按得仰倒在了舟边!
借着酒醉,胆大妄为。
穆离渊的目光沿着白衣褶皱的线条,将江月白浑身上下仔细描摹了一遍,最后沿着颈线向上看向眼睛。
他单手轻轻覆住了江月白的眼睛。
而后俯身吻了江月白的唇。
这么这么多年,
数不清的日月春秋,
他才第一次真正吻到心上人。
水天之间,云雾温柔。
江月白感到唇上落了很轻的一个吻,轻而凉,像一滴泪。
接着又有更多轻而凉的水滴落下来——
“哭了。”江月白问。
“没有......”穆离渊嗓音是哑的。
“流血了么。”江月白又问。
“没有......”穆离渊沙哑的嗓音像哽咽,“没有流血。”
江月白清晰地感觉到穆离渊覆着自己双眼的手在颤抖。
隐忍痛苦的颤抖。
他拉开了对方的手。
看到了倒映在星辰里的自己。
波影晃动,摇摇欲坠。
江月白叹气,抬手擦了穆离渊眼尾的湿。
“走吧。”江月白无声地说。
“师尊在陨星石上写给我的话,”穆离渊认真地看着江月白的表情,“都是真的吗。”
每一句有关风花雪月的琐碎。
每一个直白到让他心弦颤抖的“想你”。
江月白不说话。
满眼水雾,穆离渊已经看不清江月白的表情了。
“是真的。”良久,江月白开了口,字字清晰,“当然是真的。”
穆离渊含着泪的双眼微微弯起来。
“真的就好......”他像是说给自己听,“那就足够了。”
仙海尽头的天门金光四射,强烈的光晕把周遭一切都笼罩得迷蒙。
穆离渊扶起了江月白,而后单膝跪地,将紫藤花穗系在了江月白腰间,仰起头,近乎哀求地小声说:“师尊,别把它弄丢了。”
江月白低头看他,露出个淡笑,故意逗他似的:“说不好。”
穆离渊抱着江月白的腿,亲了下那个紫藤花穗。
“做什么。”江月白侧过身。
穆离渊抬起沾湿的眼睫:“我刚刚和它说了,要它替我每天吻你。”
江月白笑笑,摸了摸他的头发,问了句:“小圆听话么。”
实话实说太费时间,穆离渊点头:“很听话。”
江月白也点了点头:“有他陪着你。”
空中飘起了细雨,沾衣欲湿。
穆离渊下了船。
水面上弥漫开浓雾,在远方天门金光的照耀下,像一场盛大恢弘的雨。
小舟驶向天门,白衣身影渐渐消失在这场金色的落雨中。
穆离渊终于支撑不住了,撑着剑缓缓跪倒在了岸边,浅色的衣衫上漫开了大片大片的血。
其实这不是分别。
错位时空的告别只是弥补遗憾,这场分别早在千百年之前。
他早已与江月白分别了漫长无期的岁月、早已度过了没有江月白的百年千年......
天道说要拿走他最珍贵的东西——
他最珍贵的东西不是自己的性命,
而是江月白的爱。
“你若为你的心上人而死,他会永远记得你,铭心刻骨,天长地久。”
“但如果要你的心上人永远忘记你,你从此消失在他的记忆长河,也不会出现在他将来人生的任何时刻。”
“你还心甘情愿吗?”
那时天道发问的瞬间,穆离渊彻底僵在了原地。
天道等着他的回答。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穆离渊抬头望着巨人恐怖的阴影,颤抖着摇了摇头。
沉闷的笑声响起,早有预料般,带着嘲讽,回荡在巨人的山谷。
却又戛然而止——
“这不算什么......”穆离渊摇着头,咽了嗓中的血,“北辰仙君的人生很辽阔,我只占很少一点,他过了天门,往后余生还很长,总会有比我更好的人。”
沉默许久,恐怖的颤音才再次响起:“我也给过他选择,要他在执意开天门和彻底抹除你的存在之间选一个。”
穆离渊问:“他选了什么?”
“他放弃了你,”巨人胡须草木摇曳,似乎叹了口气,带下一阵阴冷的风,“你还要救他吗。”
穆离渊口鼻全是血,缓缓跪坐了回去,良久,才哑声说:“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选......”
“他这辈子利用了你很多次,算准了你会舍身供养他的剑心,算准了你会换他渡天罚,”带颤的回音每一句都像在叹息,“你还要救他?当真值得?”
“值得......”
“很值得......”
无数道爆裂的雷劫从空中劈下,穆离渊感到全身的骨骼都被炸碎,皮肉伤口绽开的地方全都惨烈地喷血!
“值得......”
他一遍遍咬牙默念着,
“当然值得......”
天劫他来替江月白受、拿走他最珍贵的东西他也给——反正那些昙花一现的爱本就虚幻得不真实,写在陨星传音石上的“想你”他夜里抱在怀里入睡,每次醒来都要小心翼翼地摸一摸,生怕是假的。
真假又有什么所谓呢,就算那些情话都是骗他的,骗他最后来承受天罚,他也认了。
他心甘情愿的。
只要江月白能活着,
能从此逍遥无忧地活着,
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千百年找不到江月白,还傻傻以为对方没有扛过天罚失了性命,直到天道说出救人代价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明了——对方只是忘记了他,忘却了前尘旧事,成为真仙后改名换姓享受无尽逍遥去了。
这是他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
江月白会永远忘记。
而他会永远记得。
天道给出了最残酷的惩罚,穆离渊却一直跪在地上维持着谢恩的动作。
浑身都被雷劫劈得流血,但他发自内心地欣喜若狂。
他不觉得这是惩罚,甚至觉得是恩赐。
也许次次目送江月白离开,就已经是他这个肮脏卑微的魔,能得到的最好最奢侈的结局了。
“去吧,仙海上的小舟要过天门了。”收走他最珍贵的东西后,天道仁慈地赏给了他一个与心上人相见的机会,“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方才见江月白时,穆离渊用法术隐藏了浑身的伤,但俯身吻江月白时,伤口还是流出了几滴血。
现在江月白乘舟远去了,他终于不再强撑,仰躺在金色的暴雨里,让雨水把浑身的血水冲散。
风吹雨斜,浓雾微散。
江月白忽有所感,在船头转过了身。
视线穿过浩荡缥缈的金色水云烟,望向渐渐远去的岸边。
缥缈一片,什么都望不见。
天道要他苍生与私心二选其一。
说“贪心难得所求,世间从无双全法。”
谓他“贪心”,江月白无从反驳。
开天门为了宏大的万千众生,也为了渺小的私心——只有真仙与剑灵能挣脱天门枷锁长生无尽,既然渊儿的魔妖血脉注定活不长,不如炼成斩天之剑,借剑魂长生。
一举两得。
剑与持剑之人,长生再不分离。
可若面对抉择,在数不清的苍生与仅此一个的私心里舍弃一个,他还是会舍弃后者。
天道的发问江月白没有任何犹豫就给了答案:“天地尽毁,何来私情?”
“你们选的一样。”沉音忽笑,借山河化出的巨人身形逐渐开始消散,“你早就算到他会回到此时此刻救你?”
“当然。”江月白轻声说,“我很了解他。”
“因中有果,果即为因,两相互幻,万物得成。”巨人身形化作了无色无相的烟尘,留下一句近乎诅咒的判言,“你们注定于此刻相逢,也注定从此刻再不相逢。”
“牵绊和理想皆是枷锁,斩断它们,做个忘却前尘,逍遥无忧的仙人吧。”
忘尘的诅咒不像惩罚,倒像恩赐。
方才穆离渊来见他时,江月白其实想为自己的抉择解释几句,可对方根本什么都不问。
只问了传音石上的那句“想你”,是不是真的。
天门将近,水速湍急,小舟行得飞快。
过天门时,整个三界都爆炸开震撼的巨响!
飞虫走兽人仙妖魔,所有活物都听到了这声余波阵阵的巨响,那仿佛一个巨大耀眼的烟花,宣告着、庆贺着、恭祝着,这世间真正的唯一的神明。
炸开的灵光混杂着无尽源泉的水雾,又是一场瓢泼大雨,浇了穆离渊满身。
穆离渊用指腹蹭了下眼角,摸到了血色的泪。
流泪这件事贯穿了他的一生,他的人生一直浸泡在腥风血雨的泪水里——在谪仙台上因为被心上人欺骗而流泪、在天机秘境里因为失去心上人而流泪、在灵海山巅因为被心上人一剑穿心而流泪......
他以为他的心上人从未爱过他。
天门大开,无尽源泉释放,奔向崭新的世间。他与心上人都会在新生的浩阔天地间,做永生的强者。
他后知后觉悟透,其实曾经江月白每一次绝情的生离死别,都是为了往后年年,再不用经历生离死别。
从前他一直不敢相信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会配得到江月白的爱。
此刻才发觉,他们其实已经相爱过一生了。
【??作者有话说】
有读者反馈说看不懂,我解释一下:
本章标题叫“两全法”,除了苍生与爱情,也指保住两人性命的两全法。
天劫不能力扛,不是剑毁就是人亡,只有超脱天劫枷锁的真仙有能力对抗天劫,所以赌一把因果轮回用时光悖论破这个局。
其实也不是赌,是自信,毕竟小江从来算无遗策(bking表情)
后面是小江忘却前尘后的各种故事。
逍遥红尘
“这孩子真是你生的吗?”
自天罚幻境后, 一别数百年,陨星传音石再没有亮过,穆离渊写的话也再没有过任何回音。
陨星传音石上, 只有江月白从前留下的几句旧话。
穆离渊时常拿出来看。
岁月流逝,灵息衰退, 石面字迹暗淡。
他在褪色的旧文字里, 迟了许多年才终于找到了所有一切的答案。
找到了天机秘境里的答案,也找到了易宝雅会那张纸上诗里的答案——
“月暂晦, 星长明。幻海无迹,永生共盈。”
他当时读那诗, 只以为是个知晓灵海方位的修士。
多年后才悟透, 那是江月白回答了他昔年题在发带上的那句,“愿我如星君如月”。
他曾想找寻灵海, 用天地灵息, 换他与江月白永生相伴。
江月白却借灵海之息炼成斩天之剑, 换有他二人的天地, 永生无尽。
没能够得上一个心有灵犀,
但勉强算是殊途同归。
穆离渊起身推窗。
船舶顺流而下, 两岸风景如画卷展开般后退,目送他们离开旧地, 前往下一处人生风景。
山川湖海, 芸芸众生。这些年他看了千百种风光, 也见过了千百种人。
他完成了江月白的嘱托,也觉得真正活过。
活着, 遍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要都还活着。山高水远, 天地辽阔......
纵使不识, 也总会相逢的。
* * *
* * *
* * *
春风和煦, 吹绿远山。
潺潺涧水婉转曲折,从峰崖流下,像挽在青山眉间的一条清澈发带。
少女们临水浣衣,洗着洗着便互相玩水嬉戏起来。
溪水浸湿了衣裳,她们干脆将同伴往水里推搡。
这日是缥缈阁一旬一次的休沐日,外门弟子们都趁机放松玩乐。
少女们在水里扑腾欢笑,忽听一声惨叫——
“啊呀!”
所有人都被这声惨叫吓得停下了动作。
方才那个被同伴按进水中的粉衣少女猛然从水里钻出!
她长发贴在脸上,惊恐地喘着气:
“水底下......水底下有、有死人!”
......
特殊时期,缥缈阁进出人员杂乱,山道上人来人往。
守卫弟子们查验了通行牌才放人,不算宽敞的山道上不多时便积攒起了排队等待的队伍。
几个焦急的少女们见状,直接绕过了守卫,要抄小道上山。
“站住!”守卫弟子拦住了要上山的几个少女,“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要见阁主!”少女焦急解释,“我们刚才在尘涧谷的小溪里面发现了......”
“阁主今日不见人。”守卫打断了她们的话。
粉衣少女的长发还湿淋淋滴着水,语气焦急:“我们有急事!我们......”
领头的守卫上下打量她一眼:“什么急事也不行。”
这些日静泉山已被逃难过来的百姓塞得人满为患。静泉山缥缈阁向来不问世事也不入仙门,算是个安宁桃源。然而此刻整个静泉山脉东至降龙渊、西到尘涧谷,全被流民占满了。
守卫们知道阁主日日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空接见这几个外门弟子。
“死人!”粉衣少女这回直接说了,“我们在裕南溪里发现了死人!”
“死人?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守卫听了这话后,仍旧不放行,“南边几座城在打仗,死的人多了,害怕尸体不敢处理?去让你们外门长老去解决......”
“不是!不是一般的死人!”粉衣少女有些着急,后退让开了一步,一把扯开了身后两个少女抬着的尸体身上的布,“你看看!”
守卫弟子目光落在那具尸体上,登时脸色一变。
而后立刻转身对山道上拥挤的人群吆喝:“让道!让道!让她们去见阁主!”
......
缥缈云缭,高阁若隐。
缥缈阁伫立山巅云深之处。
刚入门没多久的少女们第一次上山入阁。
也是第一次见到阁主。
门开时长靴踏散雾霭——
绀青长衫,银白腰封,水苍色广袖在迈步时随风飘起,好似真有细微水波流转。
“见过阁主。”少女们不敢多看,纷纷低头行礼。
“事情我知道了。”淡淡的嗓音随风飘下,“你们辛苦了。”
少女们正要退下,又听那道声音补充说:
“回去后不要声张,小心吓到流民百姓。”
少女们连忙应下。
临走时,粉衣少女大着胆子抬头,与鲜得一见的阁主对视了一眼。
对方回给她了一个温和的浅笑。
这笑很淡,回程一路却在她脑海挥之难去。
嗓音温和,笑也温和,可那副眉眼却像雪。
凉凉的,浸到骨里。
.....
阁主吩咐交代把古怪尸体抬进涟波殿,说要独自研究。
几个守卫弟子按照吩咐将尸体抬进了涟波殿,便纷纷退下了。
众人走后,江月白却根本没有抬眼去看那具古怪的尸体。
只面不改色地坐回了桌后,继续翻看方才看到一半的书籍。
没过片刻,殿外忽然又有了响动——
“阁主,有人求见!”
江月白还未答话,殿门处的两个侍从率先替他答了话:“不见了。今日阁主事务繁忙,什么人都不见了。”
他们没说假话,近几月缥缈阁处理的麻烦事比过去几十年全加起来都多——刚送来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尸体,现在又有人找上门了。
缥缈高阁不入世,多年来山中弟子只在世外静心修道。今逢战乱,才破例收了许多流亡百姓。
但有不少人假扮流民浑水摸鱼,想要趁机拜入门中,他们这几日见得多了。
“可是......”来通报的弟子略有为难。
“若又是有关战事流民,去找山下弟子帮忙。”女侍抱剑怀里,走上前了几步。
“但是......”通报弟子仍旧没离开。
“弟子们解决不了,便去找几位长老操持。”玄衣男侍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流民百姓。”通报弟子提高了声音,稍有焦急,“是、是......”
“倒是往下说啊!”两侍从也跟着焦急。
“那个少年说,他是、他是......”通传弟子支支吾吾,脸都涨红了,“他说他是——”
“是阁主的儿子!”
两个侍从一起瞪大了眼:“什么?!”
......
“你叫什么名字。”
古怪的尸体暂时被搬到了一旁,因为又来了更古怪的。
涟波殿内的侍从们神色各异,数道目光都汇集在这个少年身上。
“江小圆。”少年站姿挺拔,回答得字正腔圆。
侍从们的神色更加诡异了。
首先,阁主在缥缈阁隐居避世,为了悟回以前的剑法,静心修道,已经有很多年不问俗事、更不问情|事、更更不近女色,绝对不可能有儿子。
其次,阁主不姓江。
前几日来找阁主的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还都情真意切地说一些想要拜师的话。今日这个连情真意切的拜师用语都省了,直接说“我是你儿子!”
未免有些,太不走心了。
他们都等着阁主发话让这少年离开,可半晌什么也没等到——
阁主目光停在少年脸上,一言不发,似乎在沉思。
江月白的确在沉思。
沉思了片刻,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这回少年没有答得字正腔圆,而是皱眉垂目,纠结了一会儿,才又抬头:“这要看怎么算啦,要是按我的时间算,我今年十一岁,要是按你们的时间算,我该是有快一千岁了哦!”
......太离谱了!
——满殿侍从皆自心底发出了感慨。
这年头人心不古,谎话都编得这么假了吗。
一千岁还来这里找爹?找孙子怕都化成白骨了。
来拜师之前能不能先了解一下常识?想要有千年寿命起码要有个元婴以上修为吧?一个小屁孩就敢随便用“千年”这个词,当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玄衣男侍上前就要把这满口胡话的小儿带走,却被制止了——
“空山,你与凝露先出去。”
空山与凝露是缥缈阁主的两位近侍,向来跟随左右,此刻闻言皆怔。
“我有话单独问这少年。”江月白说。
“是......”两个侍从对视一眼,退离了涟波殿。
殿门一关,殿内只余二人。
江月白起身走近少年,微微俯身,细细端详了一遍这少年的面容。
看了片刻,他心道:糟糕,好像确实与自己有些许神似。
“你姓江?”江月白问。
“是啊。”江小圆点头。
江月白心内又道了几声不妙。
旁人不知他曾经姓名,但他自己知道。
江,月,白。
这三个字是他最初的名字,也是唯一的真名。
但这三个字太耀眼,反倒成了负担。千百年来他换了不少身份,也改过不少姓名。
永生无尽,有时也是一种麻烦。
天劫旧事距今已有千年,过往种种皆已模糊不堪。
天门之战他早就毫无印象,只记得两个字,“忘尘”。
这是来自天道的诅咒,天道却言:忘却前尘不是惩罚,而是相赠。
之后想来,他很认同。
光阴漫长,若记得点点滴滴,倒是折磨。
突破天门枷锁,三重仙境无相无形,不在九天云霄上,而是无处不在。
来去自由,再无拘束。
他不想做高处不胜寒的仙人、也不想再做什么背负误解的拯救者,他做过逍遥散客、也做过红尘凡人,这次选了避世而居,只想悟回从前所修剑法。
每隔百年,忘尘咒都会模糊前尘记忆,他也乐得忘记,改名换姓,重与新的芸芸众生再活一世,尝遍人间百味。
这般逍遥千百年,从未有过什么恩怨,因为曾相伴过的人都早已离世逝去,虽然其间也有因修炼而长寿的故人找上门来,但大都自称是知己挚友、再或是师徒同门之类、严重点的说是旧情难泯之人......
但,儿子。
还是头一回。
江月白面上不动声色,心内早已波涛汹涌。
怎么还搞出孩子来了。
这也太混账了。
“你......”犹豫片刻,江月白还是问了,“你母亲是谁?”
“我母亲?”江小圆睁圆眼睛愣住,愣了很久,忽然咧嘴笑起来,“噢!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