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色还未明,天际依稀能看到淡黄的月牙。六出替他拢起发髻用玉簪固定,拿起官帽戴上。
“家主什么时候回来,我让后厨好准备饭菜。”
贺牗起身提着写了官职名姓的灯笼出门,抓着缰绳坐在马背上,想了想道:“今日要迎接使臣,归来的时辰未可知。”
说罢便策马往宫城去,六出站在门前看不见人影了才回。
为了腾出时间,常朝便也早早结束,由赵献带着大臣到城门出迎接使臣。
浩浩荡荡的仪仗出了宫门沿着御道一路前去,赵献坐轿子,盛鸿祯和贺牗等人则是骑马紧随其后,沿途都有士兵守卫,以防有心怀不轨之人借机行事。
六月已有些炎热,这会儿的阳光驱散晨间清冷,逐渐攀升的温度让迎接的众人都不免心中躁动。好在也没有等多久,就遥遥的能看到使臣车驾了。
赵献仍穿的正红圆领饰玉革带,由福安搀扶着走出轿子,盛鸿祯等人也跟着下马。众人按照官职大小排列,静静看着马车由远及近。
打前头的是刺真的臣子,见了文朝仪仗倒也算客气的含笑寒暄。算上年关,刺真每年都要来个一两回,两方臣子在各自眼里大多都是熟面孔,不免又是好一阵的客套。
贺牗的位置靠后,每次来人都是颔首挤个笑敷衍了事。他不喜刺真,更不爱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用交际上。
和文朝不同,刺真的人惯爱穿皮衣戴毡帽,崇尚金子做装饰。天气回暖,便穿不得皮衣了,只在异域风格的布衣在围了皮裙点缀。
除却服饰,饮食文化也差别很大,面貌特征也较他们中原人特别,一水的高鼻梁和眉骨,瞳孔深邃,盯的人难受。
赵献的笑渐渐冷下来。他同刺真臣子寒暄片刻,却也不见那位二王子从车驾里出来,架子委实太大了些。
早就命人刺探清楚,刺真的二王子生性傲慢无礼,只对武力上能胜过他的人另眼相看,也正因如此,在刺真臣子里的势力远不如大王子。而且传言此人脾气还有些残暴。
见二王子怠慢,盛鸿祯立在他身侧,抬眼问使臣,“听闻二王子木法沙也一同前来,怎么迟迟不露面?”
话音刚落,未等使臣解释,众人就听到一阵凌厉鸟鸣,只来得及看到刺真的车驾里有黑色的影子闪过,跟着回头探寻,待看清后瞬间都脊背生出冷汗。
贺牗被太阳晒的没精神,还在思考什么时候能回去的时候,再抬头就见一只纯黑的大鸟伸出厉爪迎面飞来。
“贺中丞当心!”
“大人!”
“贺牗!”
一时间人群嘈杂,下意识的提醒贺牗躲避,可都畏惧那只展开双翅有近两米的大鸟,脚下犹疑着不敢近前。
事发突然,负责安全的守卫拿着长矛上前也来不及。盛鸿祯是距离最远的一个,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而贺牗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听不清其他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下意识后退躲避,奈何为时已晚,眨眼就被大鸟的厉爪紧紧抓住右侧肩膀,钩行的爪子刺破官服和中衣陷进皮肉之中,疼的他当即白了脸。
“御驾面前,怎敢放肆!”
赶来的守卫抽出腰侧长剑就要将大鸟斩杀。
口哨声适时响起,赶在长剑落下前,大鸟扑腾着翅膀迅疾飞向半空。
车驾上的锦帘被掀起,木法沙头戴紫金冠慢悠悠走出来,用胳膊接下飞回来的鸟儿轻拍它脖颈安抚。
“让陛下受惊了,本王有罪。只是这鸟乃刺真珍禽海东青,且毛色纯黑为上品,本王驯养多日只为了送给陛下做生辰贺礼,当真斩杀不得。”
方才还狠厉刚劲的海东青现下乖的好似温驯不已。
木法沙悄无声息打量着赵献,见这文朝小皇帝的个头还不及他,心中难免带了不屑。
赵献面上失了笑意,不咸不淡扔下一句。
“二王子有心了。”
这话一语双关,惹的在场所有人都心思各异。木法沙不觉失礼,反而目光一转,在赵献身边的盛鸿祯身上停顿片刻,最终定格在贺牗那里。
他笑了笑问:“适才多有冒犯,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他在马车里时透过间隙,发现文朝小皇帝带来的大臣里只有这个人懒散的格格不入,连那些客套话都不想敷衍,这才起了捉弄和试探的心思。
贺牗也因刚才的阵仗心惊肉跳,那畜生飞起时,陷入皮肉的厉爪硬生生拔出,肩膀处疼的近乎麻木。他脸色仍然苍白,却轻飘飘应道:“早就听闻二王子生性勇猛,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就连驯养的禽类都如出一辙。”
闻言,还在等着看笑话的木法沙面容微怔,明白贺牗拿他与畜生相比是在故意辱没,笑意便也阴冷起来。
这海东青的迅猛他最清楚不过了,这人就算没有被抓伤脸,也定留了伤口,强撑着嘴硬罢了。
他心中冷笑,倒要看看这人能撑到何时。
两边刚见面就带了些剑拔弩张的味儿,盛鸿祯眼神不由自主停在海东青带着血肉的厉爪上。
气氛逐渐冷下来,文朝的官员护短,绷着不肯主动说话,刺真的使臣自知二王子的脾性,不敢劝说,只能赔笑。好在勾兰的使臣赶来,还未到城门便下马疾步上前行礼。
“我王命我等前来贺皇帝陛下生辰之喜。祝皇帝陛下旦逢良辰,顺颂时宜;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勾兰同文朝的关系向来平和,自建朝以来还未生出过嫌隙。二者互商,物品上多是互补关系。文朝缺战马,勾兰最擅长养马,去年赵献继位时便送了两匹血统最纯的乌尔马,其中一头又被他赏给了定安侯。
而勾兰虽然深谙养马之道,土地却只适合放牧不适合产米粮,好在文朝最不缺此物,得益于商道交易,日子也算好过。
连串的吉祥话略消了赵献心头怒火,亲自扶起勾兰使臣,两边相谈甚欢,刺真见状实在不好硬插嘴,好在僵硬的气氛是破了。
勾兰这次的贺礼除了马还有几箱上好的玉石,并且命人取出几块最好的供赵献把玩。
玉石要么绿的浓厚,要么剔透晶莹。赵献观赏片刻便叫贺牗上前,将一块白玉赐给他。
临近晌午,天气闷热起来,贺牗肩膀处的官服被海东青撕扯出巴掌大的口子,实在不美观。只庆幸官服是红色的,伤口渗血不易被发现。
他右臂疼的麻木,连小幅度活动都艰难,只能用左手接了玉谢恩。
众人面前明晃晃的赏赐贺牗,还是勾兰上贡的贺礼,足见赵献对木法沙做法的不满。反观木法沙本人还是摆着张臭脸,用鼻孔看人。
等捱到目送那群使臣在鸿胪寺官员带领下住进使馆里,贺牗才终于解脱。
官服是不能穿了,赵献赐下一件新的,又叫了太医到他宅子里看望。
外层的官服和里面的中单褪去,日光透过支起的窗子将贺牗肩膀处的伤口照的清清楚楚。六出拿着湿水的帕子在旁边看着就疼,更何况贺牗本人。
初时的麻木慢慢褪去,痛意方真正显现出来。贺牗坐在圈椅上,左手死死捏住扶手才稳住右臂不动,额上冷汗直流,脸色较在城门处时更加苍白。
“皮肉都翻出来了,上药的时候肯定疼的厉害,还请大人忍耐片刻。”
太医瞧了伤口不禁眉头紧皱,弯腰去木箱里拿药粉。
早上出门还好好的一个人,晌午回来就这般了,六出憋着眼泪把刺真的二王子和那畜生骂了百遍,但也对主人家的伤口无济于事。
有苦难言,他憋屈的要命,没等贺牗有什么自己倒差点气昏了头。
贺牗气息还算平稳道:“劳烦先生。”
太医也没应声,默默拔了瓶塞将药粉均匀洒在伤口处,同一时间,座上的人猛吸了口气,胳膊都在轻轻发抖。这人本来就瘦削,此刻疼浑身紧绷,骨头都快要能看的一清二楚。
其他人都各自当差,盛鸿祯还要留在宫里给赵献授课。
近日愈发闷热,小皇帝待不住宫殿,非要把书本桌椅搬到后苑的凉亭里。虽然有些任性,可后苑多的是树荫还有工匠挖出来的湖水,得益于此,热浪被层层消磨的没剩几分,风吹在身上也舒适的如阳春三月。
刺真和勾兰已经被安顿在常霁馆和松风馆中,那只作为贺礼的海东青正立在旁边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
“陛下那日批复的折子,臣对礼部司郎中宋瑕的取禁烟火尚有异议。”
授课歇息之余,盛鸿祯才提起折子的事。
那份折子赵献记得,是他批复的最快的一个,没想到反而被老师提出异议。他疑惑问:“老师是觉得取禁烟火不可取?”
盛鸿祯微微摇头,“并非如此。京城房屋密集,最应提防火烛。而今正逢陛下生辰,取禁烟火与民同乐并无不妥,况且先帝时年年如此。臣要说的是,既放开烟火三日,陛下也该为城中百姓负责,增派坊间军巡铺铺兵,命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等部门随时待命,一旦发现火灾即可灭火救援。”
赵献顿悟,凝重道:“是朕疏忽,未曾想的全面,授课结束后便下令各部门严加把守。”
先帝驾崩的时候正值壮年,盛鸿祯能接过辅佐赵献的重任至今没有差错,除了自身谨慎,也是因为赵献现在已经有了明君风范,肯听谏言,虚心求教,文朝得君王如此,何愁没有盛世?
“陛下,太医回来了。”
正说着话,福安上前提醒。
顾虑着贺牗伤势,赵献急切起身走出凉亭迎上前询问太医,徒留盛鸿祯在凉亭中百无聊赖的盯着海东青看,然而那畜生却没看他。
这种时节各色的鸟儿都不少,全藏在枝叶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宫城的后苑里主要就是树木花草,自然不能幸免。海东青是猛禽,在刺真也多被训练狩猎,抓兔子和其他鸟类是一把好手。
许是受枝叶里的鸟儿诱惑很久了,海东青歪着脑袋观察半晌,逐渐有了不耐,最终还是无法克制狩猎和凶猛本性展翅冲向枝叶间,厉爪就像晨间抓住贺牗那般陷入麻雀的身体中,可怜的小东西当场半死不活的挣扎着。
但好景不长,繁乱的枝叶成了那畜生的催命符,相比较麻雀的翅膀羽毛被树枝勾住,越纠缠越乱,海东青慌乱中也不肯松开猎物,更加用蛮力想要挣脱,最后受惯性跌落湖中。
盛鸿祯负手站在凉亭里将一切目睹,他看着畜生的羽毛被湖水浸湿难能飞起来,不可抑制的往下沉,湖水快要没过脑袋。
海东青跌落的位置距离凉亭很近,近到盛鸿祯弯腰伸手就能将他捞上来,救这畜生一命,但他没有动,异常冷漠地盯着不断挣扎上浮的海东青,甚至打算目睹它活活淹死。
“呀!”
某个小内侍终于发现异常,当即跑上前把淹个半死的海东青捞上来。其余没事见了也手忙脚乱的拿来干帕子伺候一只畜生。
赵献询问完太医回来,见到瘫在地上的海东青,震惊却平静问:“这是怎么了?”
把鸟儿救上来的内侍躬身一五一十回了,他也没在意,挥手让他们同海东青离的远远的,这才看向老师。
“老师是在生那只畜生的气?它伤了贺中丞,确实该死。太医说贺中丞的伤口是要留疤了。”
盛鸿祯拂衣坐下,淡淡道:“它损的是文朝的颜面,罪不可恕。不过是它非要抓麻雀,最终作茧自缚罢了。”
两人关心的点不在同一线上,赵献讪讪笑着,“此言有理。”
晨间贺牗受伤时,他分明见老师也上前几步,碍于守卫介入方没有近前,看起来并非一点不关心,怎得现下看起来倒像他猜错了?
老师为人是不可挑剔的良臣君子,别看表面严肃的不好说话,实则很容易心软,像刚才那般眼睁睁看着海东青淹死的冷漠倒真不像平日作风。
话题一揭而过,盛鸿祯面色如常,继续说折子。
“请问陛下何故一改往年旧例,安排刺真住在常霁馆,而勾兰在松风馆?”
说到此,赵献带着少年心思的得意又有些疑虑道:“刺真近些年国力渐盛,对我朝已是不如以往尊重。常霁馆距离宫城远,地处京城边缘,陈设也不如松风馆,让刺真使臣住进去是为了打压其气焰,免得更加嚣张,更是彰显文朝态度。勾兰同我朝交好便住在距离京城近,陈设好的松风馆,以此表示服从就有好处,文朝从不亏待友好邻国。”
心里因为海东青带来的郁闷一扫而光,盛鸿祯欣慰连连点头称赞。
“陛下所思皆有道理,做的也是对的。”
那刺真二王子木法沙在自己的地盘倨傲惯了,现在在常霁馆只怕要怎么发疯呢。
第30章 美事
赵献和盛鸿祯都没猜错,坐落于京城角落的常霁馆内的刺真使臣都十分不好过。按照规矩,他们是要住在位置最好的松风馆的,谁知道今年那小皇帝在想什么,把他们和勾兰对换,勾兰的使臣是喜滋滋的住在松风馆了,惹的他们却不痛快。
“本王子何时受过这等气!”
木法沙一脚将面前的桌子踢开,上面的茶具花瓶摇摇晃晃坠地,发出刺耳的瓷器碎裂声。
其他跟随而来的使臣或战战兢兢,或神色不满冷漠地站在旁边。
其实常霁馆陈设随比不上松风馆的,但也算奢华,最大的不如意就是地处偏僻,距离宫城远罢了。他们此行不单纯是为了给文朝的小皇帝贺生辰,还是为了打探文朝虚实。
文朝在他们眼里强了百年,祖先挨打的记忆挥之不去,在脑海里形成永久的烙印。虽然近些年他们的兵马也强盛了起来,终归还是对文朝存着阴影,不敢贸然出兵。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而这才刚开始,一个下榻住处而已,他们的二王子就忍不住了。
“王子息怒,中原人向来爱暗中使坏。还请王子忍耐几日,最重要的还是摸清楚文朝虚实。”
其中一个官员终于看不惯这般发泄怒火的方式,沉声劝解。
他在刺真是老臣了,说话颇有分量,料二王子就算再生气也不敢把他如何。
果然,木法沙神情扭曲仍极力忍耐,双拳握的指骨作响,咬牙切齿道:“你是没瞧见那勾兰人的得意忘形模样。哼,文朝的狗竟也能当出自豪感来了。”
鸿胪寺的人送他们来此的路上,勾兰人处处都要与他们作对,简直让人厌恶至极。
怒火平息了半日才算暂且压下,木法沙翘着腿坐在软榻上,随手捏了块盘子里的糕点塞进嘴里。可他到底性格阴鸷,轻易不饶人,坏心思又冒了出来。
“勾兰不过是贫瘠之地,我刺真收拾他一顿轻而易举,甚至吞吃入腹也不是不可能。”
刚刚劝解的臣子闻言一凛,面容严肃起来,“不可如此。勾兰虽然不如刺真,极其弱小,可他横在我们和文朝之间,若真起战火,想来要有借道的时候,要尽力维持关系才好。”
文朝向来尊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此还待勾兰亲厚,无非是因为勾兰的位置太巧妙了,有一块地插足刺真和文朝之间,有战火的时候,那块地就是缓冲地带。只有勾兰在,并且保持依附的关系,文朝的边境就多一层安全保障。
压抑怒火不行,拿勾兰开刀也不行,木法沙直勾勾盯着面前的人,若非顾忌他的身份,恨不得化作一头狼生吞他的血肉。
这人名叫图毕穷,当年帮助父亲夺得王位,因此一直备受器重,有一半的臣子都紧随他站队。而今图毕穷一直未表态支持谁继承王位,木法沙还犯不着得罪他,甚至需要拉拢。
他做不到放低姿态同一个臣子承认错误,只好懒得再与图毕穷说话。
嘴里的糕点几乎要甜掉牙,木法沙狠狠吐出来,盘子里剩下的也被他抬手掀翻。
文朝当真是哪里都不合他心意。
掉在地上的梅花形糕点滚动几下倒在图毕穷脚边,他低眉看了一眼,不管对方喜不喜欢听,继续挑错。
“王子今日属实不该让海东青伤了文朝的官员。据臣所知,那人是御史中丞贺牗,御史台由他掌管。此人谁的脸面都不卖,就连文朝的小皇帝都要推让几分。且此事已经让皇帝对我等不满,恐会坏了后面大事。”
“知道了知道了,都出去,本王要歇息。”
念经似得劝诫说的木法沙头疼至极,粗暴的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待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阴暗的心思又止不住的冒出来。
不让他动,他偏要动。一个文朝的文官而已,再厉害也翻不到天上。
月落日升,还没到生辰的日子,刺真的二王子木法沙就在京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异族模样的面孔走在街上本就吸引目光,再加上烂臭的性格,一天下来就惹了一屁股祸事。要么因为饭菜不合口砸了酒楼,要么当街斗殴。好好的刺真王子活像个地痞流氓。
鸿胪寺的人跟在后面给他擦屁股,苦不堪言。气的有个官员当晚摔官帽表示他不伺候了,吓的其他人又是安抚他坐下,又是劝说才稳住。
夜间的花船上正是热闹的时候,角落里的房间里传来几声调笑,方载文一身常服坐在椅子上,怀里搂着位白衣粉群的女人。
他手指沿着对方脸颊轻轻撩拨,听着女人娇滴滴的对他抱怨。
“死鬼,你都许久不曾来找奴家了。还以为你早忘了奴家,哼。”
躺在他怀里的人是花船上最近当红花魁岚烟。当初凭借着年轻美貌和唱曲的本事博得方载文停留。
方载文神情荡漾,温香软玉微翘的尾音听的他骨头从外酥到里,不禁捞起那双纤细白嫩的手指亲了亲。
“你也知道我家里那位母老虎管的严,我这不是一有空就来寻你了么。”
岚烟呶了呶嘴,十分不情愿道:“就只会说好听的哄骗我。”
外面的嘈杂全部被关在门外,方载文笑容更甚,亲自倒了杯酒递给对方,“好好好,这便给岚烟姑娘赔罪,还请姑娘满饮此杯,饶了我罢。”
欲擒故纵的推辞下,亲眼瞧着她喝完杯中酒,真的一滴不剩,方载文才凑上前亲了亲她的鬓角耳语。
“我可不是只会说好听的话,还有一桩美事要送给岚姑娘。”
眼前这个男人被自己一举一动牵引着,岚烟得意忘形,笑着用帕子打开方载文的脑袋,搂着他的脖子坐起身,高傲的像只波斯猫。
“说吧,什么美事。”
风月场里,无非是钱罢了,她见得多了,已经不足以撩她欢心。
方载文自衣袖中掏出张字据展开,满意的看到岚烟的神情失了调笑严肃起来。手在她的背上一下下的顺着毛,打消警戒。
“给你赎身,做我府中侧室,算不算美事?”
其实自他掏出卖身契,岚烟已经约摸猜到几分,可她不敢信。毕竟来这里寻欢作乐的男人太多了,却都是薄情的,待在风月场里,一辈子说不定都碰不到有人赎身。
岚烟心知天下间没有掉金子的美事,可她太恐惧容貌风华不再被客人和妈妈遗弃了,更加恐惧没名没姓的孤独落魄老死。
心思几下回转,她又挂起笑,伸手要去拿卖身契,却被早就预料到的方载文躲开。对方凑到她的脖颈处暧昧轻嗅。
“你得帮我做件事。事办成后,我立即抬你进门。”
这个人的身份岚烟再清楚不过,让她办的也定不是什么寻常小事。
岚烟紧紧盯着卖身契,手里的帕子在指尖绞紧又松开,如此反复多遍,最终咬着唇狠下心问:“什么事?”
“你很聪明。”方载文笑着将卖身契折好重新塞进袖子里,搂着她的腰低声询问:“听说刺真二王子点你明晚去常霁馆唱曲解闷?”
他耳语了片刻,细细交代要办的事,还不忘承诺定然会抬她进门。
听清楚要办的事后,岚烟手指轻抖,帕子猝不及防的飘落在地上。
司然的琵琶断了根弦,她抱着残次的琵琶要将它交给善于修复的人,只是刚拐过一角就碰上从房间里面出来的人。
“大人。”她温婉一笑,抱着琵琶行礼。
因为琵琶名声大振的她多的是慕名而来的人,更得益于此认识不少贵人,方载文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司姑娘,多礼。”
方载文笑意不减,忍不住上前几步抬手勾着司然的下巴赞叹,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欲望。
司然无声躲开,面色不改道:“奴家还有要事,改日请大人来听曲。”
她的花笺千金难求,向来有价无市,想听曲的人挤破了头也没有门路。这个条件可谓诱人。
果然,方载文神色一喜,收回轻佻的手,“那我可记下了。”
二人几句话的功夫便各自离开,只是没走几步,司然又被站在门前目睹全程的岚烟拦下。
“站住!”
岚烟气的脸色涨红,好似与人有仇般刻薄道:“你可真是好本事,两三句话就勾的人乖乖就范。”
明明刚刚还答应为自己赎身,并抬自己进门做偏房的人转眼就与别人动手动脚,岚烟无法忍受,哪怕她知道上面的承诺对于那人来说都只是一场交易。
出身官家,遭奸人所害才落得现在境地,靠着琵琶争得一席之地,司然容不得有人辱没自己。她原以为仇恨放在心头早已能忍受一切,却发现还是不能。
“有本事你拦下方大人不来听我的曲。”
说罢,就抱着琵琶离开。
一针见血的反驳正中岚烟痛处,她心生嫉妒,忍不住冲对方的背影恶狠狠道:“你算什么东西。要不了几日我就要是方府的姨娘,而你就抱着这把琵琶过一辈子吧!”
司然脚步不停,很快消失在转角处,那些话却被她暗中记下。
赵献生辰前夕,因为取禁烟火,京城要比往日热闹许多。街道人挤人,肩抵着肩。
走街串巷的小贩高声吆喝独轮车上的吃食香饮子,卖货郎帽子上插满了花和各类玩具,摊子木架上挂着几只竹片编成的螳螂,点着烛火的三脚蟾灯和鲤鱼灯吸引着孩童争相跟在后面,脚上的方头鞋都不知掉在何处。
空中烟火璀璨耀眼,河边放花灯的男女祈祷太平盛世,美好姻缘。
贺牗碍于肩上的伤不能骑马,只好坐马车去宫城赴小皇帝的生辰宴。他一手支着帘子,满街热闹看都看不过来。
光着膀子站在桥上打铁花人抛出铁球,又另有人持着铁棍打散。忽明忽灭的金色铁花四散,宛若银河倾落人间美不胜收。
本朝对商贩前所未有的宽容,这样的热闹一直持续到禁门前才结束。贺牗下了马车,凭借记了身份的银鱼袋进了宫门,经层层查验,确认没有携带匕首等物才被放行。
今晚禁门守卫尤其繁忙,往来的人除了本朝官员还有使臣。
“贺大人。”
贺牗刚过宫门,就被人叫住。那人说着别扭的汉话,带着蛮人独有的腔调,总之不好听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