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静默中,木轮声紧贴车厢行过。带起的风微微掀了帘子,才让没有留意的二人得以从缝隙中匆匆窥见几分。
回到家中的时候,贺牗站在廊下有一下没一下的逗弄笼子里的黑羽八哥,心里却在琢磨来时擦过的那辆马车,有些眼熟。
印象里,那马车与他们的没什么不同,也是朱漆五彩绘,搁在官员宅邸聚集的这片里甚至是稀松平常。
早有规定,亲王,大臣的马车规制都是朱漆五彩绘。
直到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车厢后印着的四个金粉小字,贺牗面色倏地绷紧,对顾七和从顾以安那里探知的事相结合,心中疑窦丛生,想到某种可能后不禁冷笑连连。
好一出祸水东引,好狠的心。
可他情绪向来调整的快,眨眼间就松了神情,目光全放在笼子里精神奕奕的八哥身上,故意发出声音好吸引鸟儿的注意力,用鸟食一字一句诱哄。
“说,‘亲亲盛相公’。”
第8章 黑白(上)
细雨蒙蒙,天色暗沉。车辙压过砖石上的雨水慢慢停在一处宅邸前。等候多时的家仆拿了披风迎上来。
“盛相慢些。”
内侍撩起锦帘作势要去搀扶。
盛鸿祯摆手无声拒绝,双脚稳当踩着凳子下了马车。他冲来时的路遥遥看上几眼,忽而问:“来时遇上的马车可看清了是哪位大人家的?”
之前因为坐在马车中的方向,他是看不见车厢后面落的印的,匆匆一眼只看得出是某位同僚的。至于车厢上的落印,想必贺牗应当看的清楚。
方才被贺牗尽说着不相干的烦扰,便没有把那辆马车放在心上。然而现在细细琢磨,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内侍并非是在御前伺候的,一日也见不了几次圣上。顶多说是偶尔在皇帝面前晃悠几下,打杂的那一类。盛相又同陛下亲厚,正得圣心,就算哪日想起来随口提他一嘴,说不定就能到御前伺候了。
短短片刻的斟酌,内侍就带了点讨好道:“是昌乐侯府。”
寻常人都不会在意一辆司空见惯的马车,盛鸿祯也是并未抱希望的随口问了问,没想到真有了收获。他看向小内侍的眼神登时变了些许。
小内侍还以为是在疑心他,微躬着身子补充,“赶车的家仆腕上系了白布,近期有丧的只有昌乐侯府。而马儿的胸带上配颈缨,若小人没有猜错,马车里还是景侯爷本人。”
本朝对阶层的划分从衣着到日常出行无不具体。哪怕是拉车的马都有一二等之分。非三品以上的官员不得许马以缨饰。满朝文武,能配得上缨饰的更是数得过来。
盛鸿祯越听脸色越沉,最后让家仆客客气气将人送走了,他站在檐下对着淋在脚尖前的雨水心事重重。
身上小皇帝赐的披风边角被风轻轻吹起又落下,潮湿的寒气顺着袖口直往衣裳里钻,然而也不敌突然跃在心头的某个猜想来的冰冷刺骨。
在顾七被狱卒勒死之后,无论是小皇帝,还是杜介等人都理所当然的把怀疑的那条线往痛失爱子告假多日的昌乐侯身上引。独子骤然身死,为人父母怎会不想找顾七报仇雪恨?
或许是圣上的犹疑摆的太久了,久到景中良已经不相信能从律法中得到什么结果,久到安耐不住动了手。
外人看来,定安侯顾宣武无论在势力还是财力上都要稍长昌乐侯景中良半截。小皇帝捉摸不定的态度摆出来就是渐渐把天平倾向顾侯爷的趋势,景中良独子的死很可能就那么不了了之。人嘛,难免狗急跳墙。
以上种种纯属先前的臆想。
昌乐侯的马车去的方向直冲御街,沿途虽有不少铺子和金银交易行等,但风雨天的,除非闲的发慌才往那些地儿去。除此之外只有宫城。
若真如他们一开始的设想,顾七刚死,景侯爷就生怕不会怀疑自己似得往圣上跟前凑?
家仆把事先准备的披风搭在胳膊上,撑着伞提醒,“家主,还是快些进屋吧,着了风寒可不好。”
沉思中的盛鸿祯被惊醒般,慢悠悠侧首问:“若子女被人害死,律法又无法让凶手绳之以法,你会如何?”
没由头的话问的家仆一愣,半是疑惑半是实诚道:“那自然是要拼命了,不死不休。”
说完,他又满含自信笑了,“不过咱文朝定不会让犯了事的人逍遥法外。”
有人想在朝堂上只手遮天,让文朝改名换姓。文武百官各存心思,尔虞我诈,逍遥律法之外的人多了去了。四顾皆是浑水一汪,但在这日午后的雨幕中,站在盛鸿祯面前的人却真诚地说着信任律法的话,仿佛生来该如此。就像天地君亲师那般深刻骨髓。
家仆也是数不胜数的百姓中一员。小皇帝尚没有能力亲政,可他坐在崇政殿的龙椅上,在百姓的眼中即能撑起文朝的天。
盛鸿祯欣慰又哀戚,拍了拍家仆肩膀,“怎么惩治恶人始终都是律法的事,以暴制暴只会把自己从受害者变成刽子手。”
所有知道顾七死了的人都会认为是景中良所为,在他们眼中,景中良便是从受害者变成了刽子手。
变成刽子手的人此刻正跪在延和殿内。并非小皇帝苛责,他见到了人倒是体贴入微,嘘寒问暖,就连内侍搬来的圈椅都加了层软垫,生怕落个苛待臣子的名声。可景中良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放着平白的舒坦不要,执意跪在地上自讨苦吃。
地龙烧的暖和,跪在地板上也不会把膝盖冻出什么来。劝阻了片刻,小皇帝自己舒舒服服坐在圈椅上坦然受了这一跪,居高临下的俯视躬腰憔悴的昌乐侯。
“侯爷瞧着瘦削许多。景佑没了,朕亦心痛,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当好好地才是。侯爷莫要损了自己身子。”
赵献年纪不大,却已经会娴熟的变脸。眉毛一搭,唇线一抿,当真摆出个心痛难忍的模样来,谎话说的不带卡壳,更是默默地对着人心窝子狠扎了一刀。
民间有句俗话叫什么来着?
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又被狠扎了刀子的景中良憔悴的脸色更是苍白,有气无力道:“臣谢陛下关怀。”
目光直直地落在地板上,空洞的没个神采。
戳了别人一刀的小皇帝心里舒坦的要命,他依旧搭着眉眼,踱步上前做出不忍的表情来,想要亲手扶起他。却不料对方猛地抬头,原本空洞的眼睛蹦出异样的光彩,恍若对着血肉流着口涎的狼。
赵献到底不够成熟,他那点子装出来的稳重全学的老师盛鸿祯。不过是空有架子,内里不足。陡然被这般盯着,寒毛都要炸开,询问景中良来此缘由的话都被忘却脑后,下意识要后退。
似乎看出他的意图,景中良哀嚎一声,年老的身子骨往前扑去,精准抱住小皇帝的腿涕泪横流。
“陛下,臣愿用您想要的东西换我儿一个公道。”
将将流出来的慌乱被压下,赵献俯身拍了拍昌乐侯的脊背,温声安抚,“侯爷糊涂了,朕想要的便是给您一个公道啊。”
少年的手骨还未完全长开,五根手指头纤细白嫩,翡翠扳指松松垮垮的套在大拇指上。扳指微凉,透过单薄的衣裳硌在景中良后背,像把割肉的钝刀子,让他生出些许莫名的恐惧。
扫过四周还在发呆充楞的内侍,赵献负手直起腰,声音还是温和的,眸子里却尽是冰冷。
“你们是死人吗?”
上下唇齿磕碰,短短几个字叫那些被这场面惊住的内侍不寒而栗,回过神后匆忙上前将昌乐侯“客客气气”的拉开在圈椅上坐好。
福安蹲下身子把皱起来的衣摆理好,听到小皇帝似是而非道:“侯爷不是已经自己把公道要来了?”
景中良哭声一顿,茫然问:“陛下所言何意?”
延和殿里突然诡异地静了。
停在禁门外的马车如时等到了主人。景中良哀戚戚地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车,还不时用帕子擦掉眼角泪水。
等到身后的宫城渐渐看不到影儿了,赶车的家仆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吩咐。
“去刑部。”
抽噎早就停了,眼角的泪水都被擦干。景中良冷静地与在延和殿的时候判若两人。
天色还蒙蒙的不见晴朗,一方沾了泪水的帕子被从马车里扔出来,转转悠悠地落在地上的积水中慢慢湿透。
第9章 黑白(中)
因为下雨,不过下午的时候,天色就暗沉的恍若晚间。刑房里的火把烧的正旺,油脂偶尔炸开,微弱的声音和着里面隐忍的痛呼。
衙役手里的一根皮鞭都要抽断了,可恨那勒死顾七的王四奎嘴巴比针缝的还严实。身上的囚衣烂成了布条,一道道伤口看着就可怖,更是没有一块好肉。
绑着王四奎的木架子的纹路上积着以往犯人的陈旧血迹。他整个人犹如从血水里捞出来般,新血重新覆盖木架上的褐色印记。
其中一个衙役用皮鞭手柄支起王四奎的下巴,看着脏污的脑袋歪歪扭扭的又落下,不禁担忧起来。
“还打么?再这般打下去,说不定人就死了。”
尚书老爷还想撬开这人的嘴,挖出点东西来呢,逼供也得悠着点,把人打死了可难逃其咎。
站在旁边的另一个衙役啐了口唾沫,揉了揉酸痛肩膀抱怨,“老子娘的,他不死,老子的胳膊都要抽废了。”
两日未曾沾过米水,喉咙干的要撕裂,唇上开裂,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干皮。
王四奎头发凌乱散着遮了面容,顾自垂着脑袋也不出声。若非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死了。
他是狱卒出身,刑房里的手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甚至于背后木架上的陈旧血迹也能报出几个名儿来。在答应那人害死顾七的时候,就已经想到受尽折磨的下场。
那两个衙役委实累极,此刻正面对面坐在木桌前喝茶歇口气。水流落入瓷杯中的声音在刑房里无限放大,王四奎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唇。
他实在太渴了。
“二位官爷能否赏口水喝?”
嘶哑的嗓音犹如沙砾磨着耳朵,实在不好听。两个衙役对视一眼齐齐笑起来。
“可以啊。”
衙役端着满满一杯水走上前,故意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
“只要你肯老老实实的吐出来,莫说一口水,就是几壶,爷都给你弄来。”
王四奎的眼睛死死盯着瓷杯,抑制不住的疯狂咽唾沫,听到衙役的话却倏地闭了嘴,甚至瞥过目光。
“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拷打了两日终是失了耐心,衙役恼怒的抽出鞭子想要再好好抽他一顿。
“停手。”
杜介负手而来,扫视一圈后吩咐,“先不动刑了,本官问两句。”
衙役嚣张气焰霎时灭了,老老实实退到边上。
一直不出声的王四奎反而闷闷地笑,身上的伤口崩裂出血也不觉得痛。
杜介顶着黑眼圈问:“你笑什么?”
不问还好,这句话戳中了什么笑点似得,对方笑的愈发肆意,然后戛然而止。
王四奎脑袋仍是低垂着,开口就满是讽刺,“笑他们方才如何威风,见了你不还是条夹着尾巴的狗。”
混着血水的唾沫吐在那两个衙役脚边,他们脸色紧绷,手里的鞭子攥的吱吱作响,恨不得冲上去再抽两下。无奈尚书大人就在这,再怎么着也得忍着。
杜介不欲与他扯些有的没的,单刀直入道:“谁支使你的?”
没有得到回应。
他冷哼一声,“你不说,本官也能猜出来是谁。”
王四奎瞳孔猛缩,瞬间又放松坚定笑说:“你不知道。”
掌了刑部多年,见过的犯人数不胜数,但如把他当老鼠亵玩观赏的只有面前这个。
袖中的拳头悄悄握紧,杜介面色不改在牢房里来回慢慢踱步。
“昌乐侯痛失爱子,恨不得顾七去陪葬不难理解。而你为昌乐侯府杀人,他们又给你什么好处?现在如实招了,本官尚可从宽处理。”
王四奎问:“大人,我之前可是您手底下的狱卒,杀人的后果是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这个人的话忽悠那些不懂律法的犯人有用,对他却行不通。
空气渐渐凝固。当真是软硬不吃,铁板一块。
怕什么来什么,杜介的头开始发疼了。
正此时,有人来报。
“大人,贺御史来了。”
心里烦躁,口头上自然也没个好语气。眉头一皱,杜介道:“他不在自己宅子里待着又来我这里做什么?”
看出了尚书大人火气,通传的人小心翼翼凑近了耳语,“说是要来审凶手。”
他们面前只有一个凶手,审谁不言而喻。
简直是胡闹!
一个案件从头到尾,御史台都是监督罢了。虽说有插手刑部或大理寺审讯的先例,可这些到底默认的与御史台无关。
贺牗在自己家里琢磨了许久,发现还是要走一趟刑部。
双脚还没踏进刑房,他便招呼开了。
“尚书大人,没打扰您吧?”
两个人无论官职还是辈分都平起平坐。贺牗自来熟的撩起衣摆坐在木桌前。
“打扰与否,御史大人也没知会一声。何必还要多此一问呢?”
暗戳戳的怼归怼,审讯王四奎目前为止没有丁点儿进展,杜介倒是也想看看,刑部都没辙的人,贺牗能给他审出什么花来。
不多时,刑房里就只剩下两个人。贺牗,王四奎。
桌上的瓷杯里还有喝剩的半杯水,贺牗随手泼了,又给自己倒上新的喝了一口,才抬眼看着王四奎慢腾腾道:“不要紧张,我只是来同你聊两句。”
他褪去了官服,鸭卵青的氅衣罩在身上,火光透过头顶的四方平定巾映出里面发髻上的竹簪。整个人给王四奎的感觉便是闲散。
比起拿着刑具的衙役和穿着官服的杜介,王四奎抬眼观察这人,无形中放低了些警戒心。
“尚书大人方才已经审的清楚了,昌乐侯指使的草民杀死顾七,御史大人要是不信,可自行去问。”
贺牗很不赞同的“啧啧”摇头,“诶,都说了只是聊两句,自然不提什么顾七顾八的。”
他撑着下颌想了想问:“你弟弟王世昌可还安好?”
流水的刑具走过一遭都能忍住不吭声的王四奎猛地瞪大双眸,面目扭曲粗声低吼,“你想做什么?”
两掌一拍,贺牗笑的弯起嘴角,语气很是自然,“都说是闲聊罢了。”
人在世上活个几十年,怎么可能没个弱处?除非被逼到山穷水尽,谁也不想去做损人不利已的事。
应着心中猜测,贺牗先去的户部。小皇帝让他监督顾七的案子,自然办什么事都一路顺遂。在户部,想查谁查不到?祖宗往上三代大到通敌叛国,小到偷鸡摸狗都能扒的一清二楚。
恐慌过后,就是迟了片刻的悔恨。王四奎怒而挣着手脚上的麻绳,咬牙切齿,
“你诈我!”
木架上挂着的铁链手铐因为动静“哐当”作响。换做旁人只觉得危险,恨不得躲的远远的。贺牗脸色不变,走的更近,拍了拍都是血迹的肩膀,“正规路子查出来的东西,怎能说诈。”
掌心的血污粘稠,他便也不拘束什么,抓着衣袖就抹了个干净,边擦边说:“王世昌,嘉元十八年中了秀才后屡屡落榜,只得抄书谋生。两年后,又因为弄脏了孤本被雇主家打断了双腿,生活无法自理。”
王四奎越听越怕,心虚央求,“此事与他无关,全是我一所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贺牗轻笑,带着与平日里不甚相符的嘲讽,一字一句打破对方的希冀,“我不想听了。”
终日死寂的刑房里杂乱起来,铁链的碰撞声,孤注一掷的嘶吼。
背对着刑房站立的杜介被这通动静惊扰,他睁开双眸,冲身后无声看了一眼。
王四奎整整骂了半个时辰,嗓子都要发不出声了,喉咙里都是血腥味,还要气喘吁吁骂道:“我听说你只不过是个白食俸禄的人罢了。堂堂御史中丞不问政事,你以为杜介等人瞧得起你么?”
贺牗软弱无骨的歪在木桌边,用食指挖了挖耳朵,“骂得都对!”
被骂了半天不见生气,他甚至鼓掌,转而正经道:“但他们的瞧得起,于贺某而言又值几斤几两?”
这话似掀起了王四奎心底深处的某个伤疤,让他谩骂的话顿时卡在嘴边。
手脚,乃至嘴唇都无意识的轻轻发抖。不到一个时辰的交锋,就比受了半天的鞭刑还难熬。
斟酌再三后,王四奎颤着唇舌开口,“给我口水喝,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事已至此,他摆出了足够服软姿态,料对方定会如他愿。
但世事总是难能顺遂。
贺牗突然朗笑不止,笑的眼眶里都蓄了泪。只把王四奎渴求了许久了那杯水递在他掌心里,并带着没有力气的五指握的紧了,轻轻拍了拍,才自笑里缓过劲儿,低头与他四目相对。
“王四奎,你想活着。”
刚才那骂的激烈,无非是想激怒贺牗杀了他罢了。只要死无对证,什么都一了百了。可贺牗怎会看不出?
一杯水而已,甘心求死的人怎会还去渴求?
他想活着。这便是贺牗耗了大半个时辰撬开的一条缝隙。
牢房里的动静逐渐平息,贺牗如来时笑颜满面走出刑房的门,对杜介拱手告辞。
“叨扰,尚书大人继续审吧。”
在对方怀疑的目光里,他甩甩袖子无事一身轻的走了。
杜介再次回到刑房的时候,那些刑具分毫未动。只不过地上有个摔碎的瓷杯,茶水浸湿了那块地面,混着泥土变为深色。王四奎丢了之前那股子倔劲,眼泪鼻涕糊在黑黢黢的脸上,见到杜介便忙不迭保证。
“我说,我什么都说……”
累了半天的两个衙役对意料之外的转变目瞪口呆。
这就招了?
说来就是怪事,流水的刑罚都不畏惧的王四奎似受了什么惊吓,当真颤声吐了个干净。
有的时候,真相与猜测的背道而驰,也是最让人不会怀疑的那个。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连杜介和两个衙役都不禁背后发寒,连连张口却最终哑然无声。
他们得偿所愿从王四奎嘴里抠出了东西,但没有做好迎接真相的准备,更加不敢想。
寂静了许久,直到有人来通报,昌乐侯来了。杜介瞬间惊醒,猛地起身道:“刑部成了什么宝地不成,一个个的都要往里钻。”
虽然刚知晓错疑了昌乐侯,杜介还是没打算给人好脸色看。
无事不登三宝殿,够他好一会儿周旋。
临走前,杜介不放心交代,“莫让他死了。”
日暮降临前,一辆马车自定安侯府的后门驶出。马车实在平平无奇,甚至比民间百姓常用的样式还要破些,稍加颠簸就“嘎吱嘎吱”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
顾以安紧紧扒着车底,衣摆拖在地面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上回因为贺牗的金丝雀跑出去后,父亲听闻他在画舫处流连了许久,当即板起脸勒令他不许再出门,生怕他与其他富贵子弟般风流成性,不学无术。
但顾以安觉得不平,明明流连画舫的是贺牗,他可是连司然姑娘的一根琵琶弦都没听到。是以在府中看到有马车要外出后,毫不犹豫混在车底跟着出了门。
头顶的木板响的顾以安头疼。出生侯府,精致的东西不说全见过,好歹也是泡着金银长大的。他从未见过府中有如此破败不堪的马车。若非日日都在家中,差点以为定安侯府变成了破落户。
胳膊酸的要消了劲,顾以安关节泛白要撑不住了。反复犹豫斟酌后,他终于悄悄移开了几块马车底板,想要爬进去歇息片刻。
刚从夹挡里探出半个脑袋,目光往车厢里看去,惊骇的发现已经有人。
那人了无意趣的坐着,也被突然冒出的人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卷落下,呆滞稍许才想起来俯身去捡。
顾七扫视端坐着的人,见他捡书时腿脚僵硬纹丝不动,不禁猜测,“你是瘸子?”
话出口就后悔了,委实有些伤人。但他又真的没有轻视的心思。
果然,那人颇为受伤的耸搭着眼角,双唇抿成条直线,被撞破残破的难堪展露无疑。
“我……”
顾以安纵然贪玩,可不是斗鸡走狗的富家子弟。他尴尬又愧疚的手足无措,最后捡起书递给他,“你莫难过,我并非轻看于你。”
一手松开少了吃力的点,恰巧马车颠簸,顾以安惊呼抑制在喉咙里,就要跌下去。
“当心!”
关键时刻,那人腰背弯到极致,眼疾手快的拉住了他。双腿依然像个石块,全靠上半身发力,等把人拉到车厢里时,额上已经出了汗。
将木板铺好后,顾以安还是心有余悸的跌坐着,忽而皱眉叹息道:“方才一阵折腾,你的书被我失手丢在路上了。”
“无妨。”
对方忍着痛坐直了身子,明明难受的直蹙眉,还要摆出老夫子模样的古板。读书人特有的迂腐。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咬文爵字的味儿,不过声音温醇的耐听。
外面的景色眨眼而过,歇的够了,顾以安才想起来正事。匆匆就要与人告别,还不忘保证。
“你叫什么?回头我把书找着了还你。”
左右沿途回去就是。一本破书也不值多少文钱,难道还有人捡不成?
那人愣了片刻,莞尔一笑温声应下,“王世昌。劳烦。”
咬咬牙又从马车底部离开后,顾以安看着延伸的车辙印,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件不相关的事儿。
方才那个叫王世昌的人笑起来的时候,右边眉上有个小小的红痣,原本平平无奇的面容也得益于此多了几分风情。
倒是有一点叫他不解。
在家里的时候,他从未见过王世昌,更不知有这个人。看马车去的方向,似乎是他定安侯府的一处庄子。
贺牗卡着天黑回到宅邸,老远就听到有人聒噪。还没下马就见家仆同一位学子模样的人费着口舌。二人闹的面红耳赤,应是都不太愉快。
“怎么了?”
他慢悠悠下了马,负手晃着步子走近。
家仆见了他猛松了口气,眼里尽是烦躁,“家主,这人非要找您。”
刚见面的时候,他就说的清楚,家主并不在。可这学生宁愿站在门前等都不走,只揣着份卷起来的纸宝贝似得护着。
被隐晦指责的学生脸上微红,步伐匆匆上前,拱手道:“晚辈刘望,来此拜谒大人。”
贺牗一愣,“我与你并不相识。”
说罢就要走,那学生急的脸色通红,大着胆子又追上去。
“晚辈是来行卷的。”
这话一出,贺牗果然停了脚步,恍然大悟。原是快到春闱了。
文朝沿袭前朝,默认举子可在考前向京城的名公巨卿或者名宗宿儒行卷,借此增大中进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