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就是他们的家。
而他们的养育者,那个总是脏兮兮、被人欺负的女人,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在试图从包里拿出她刚捡回来的半个面包,塞到他手里。
这还是兰沉第一次听埃德加提起他的过往。他安静地仰头,看向男人硬朗流畅的下颌。
埃德加抬起头,锋锐双眉升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后来我就成了他们口中所说的‘星盗’。”
不出意外,他所说的最后那个词引起了船上众人的面色剧变,他们神情都紧张起来,布鲁也有些僵硬:“你、你是星盗?”
他猛然间想起,传闻中帝国的疆界一直在被星盗流民侵袭,因此帝国对星盗的打击和抓捕向来不遗余力,可那些星盗仍然是帝国的心腹大患之一,难道说——
埃德加看穿他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竖起食指放在唇前,向他们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帝国摧毁P086,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埃德加笑了笑,“但总该也让他们尝尝,被蚂蚁咬到脚趾,是什么滋味吧?”
他轻柔地摸了两下人鱼头顶,神色轻松自若:“我不是为了报仇,而是想让帝国知道——它活了太久,早已死期将至。”
他神色镇定得像在讲一个新闻,或者是书上的一条定理,唯独双眼中燃烧着猎猎的火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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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这火焰已经持续燃烧了几十余年, 在他的血液之中,永远沸腾如同血海。
他的野心、他视死如归的疯狂、他屡屡以身犯险的决绝,全都剑指着这片宇宙中最高高在上的那个昭昭帝国。
在帝国这个庞大的怪物面前, 任何一个星球的存在,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更何况是那个被当作宇宙垃圾场的、生活着无数过街老鼠的P086。
……帝国甚至傲慢到不需要多看一眼它碎掉的岩石块、它的尘埃、它顷刻在粒子炮轰几下蒸发的每一滴血。
埃德加脸上居然还带着一丝笑,握住怀中人鱼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可只有兰沉知道——身后的这个男人,心脏跳动得如何快而有力。
它在他的胸腔中砰砰乱撞, 就像是一个被夺走一切、仍咆哮不屈的灵魂。
船上众人都被他的话吓得不清,表情迥异地面面相觑,连布鲁都明显不安起来,磕磕绊绊地说:“可、可是——帝国——”他都不敢大声说出帝国的称号,最后梗着嗓子摇了摇头:“这不容易。”
“我活到现在的每一步都挺不容易。”
埃德加轻轻笑了一声, 牵起人鱼,对布鲁说道:“我不能在这里久留, 否则帝国也会定位到你们,我们该走了。如果你们以后遇到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 可以托人来找我——找帝国北境星域最大的那艘星盗船,我会尽量出力。”
布鲁讷讷地:“好、好的……”
埃德加于是站起身, 牵着兰沉的手再次走向接收舱, 还问他:“还要再这里玩一会儿吗?”
人鱼摇了摇头, 道:“口渴了, 我想喝水。”
埃德加“嗯”了一声,把他抱进维生舱, 亲了下他的鼻尖:“回普罗米修斯上再喝。我们去下一个星球, 你可以在那里游泳。”
人鱼乖乖地点点头, 在维生舱里坐好,埃德加正要关上维生舱舱门时,之前那个和兰沉说话的女人突然出声:“等等!”
埃德加的动作停下,扭过头去看她。
女人刚才不知不觉离开,眼下匆匆跑来接收舱,还有些气喘,手里拿着一团分不清什么颜色的织物,双颊有些许羞赧的红晕。
她似乎觉得很不好意思,双手揉来揉去,最后还是向人鱼递过去:“这是我、我做的袜子,船上没什么东西,这是新做好的一双,还没有穿过,送给你……”
人鱼满眼惊喜:“哇!这是礼物吗!”
他高高兴兴地从维生舱里爬出去接过那双袜子,袜子是由很多块颜色不同的碎棉纱拼接起来的,颜色丰富又好看,袜筒上还用粗毛线绳绣了两张笑脸。
“是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多珍珠的回礼……你送我们的东西太珍贵了……”女人难为情地说。
“那有什么珍贵的,我下次看几部催泪电影再哭一些给你们!”人鱼兴奋地说。
他很喜欢女人给他的这双袜子,直接就把脚上的手工小羊皮鞋脱下来,把袜子套到脚上,很臭美地欣赏个不停,脚趾头顶来顶去:“真好看,谢谢你!”
埃德加微微一笑,耐心地等着他臭美完毕爬回逃生舱,然后才看向那个女人:“谢谢。”
——人鱼不知道,在这种物资贫乏的垃圾捕捞船上,想要凑够足够的材料做一双新袜子是多么费劲的事,但是他清楚,这或许已经是她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礼物了。
女人搓搓手,朝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路上要小心啊。”
埃德加点头,也坐进逃生舱,关上了舱门。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打断普罗米修斯号的太空逃亡之旅。白金色机甲再度启动跃迁,抵达这段旅程的又一个目的地。
倒悬星球。
这颗星球曾经是帝国在恺撒王朝时期的一座采矿空间站。
后来随着恺撒王朝落幕,帝国的科技水平也在不断提高,人造星球技术在短时期内发生飞跃,这个落后的空间站便随即被帝国抛弃在太空中
它在几颗恒星的引力潮汐夹缝的相互作用力之下不断被推向宇宙边缘,最终离开了帝国的疆界,消失于茫茫深空。
后来有一些因为战争而失去家园的太空流民登上这座废弃的空间站,就此在这颗星球上扎根发展,逐渐生存下来。
埃德加在年少的流浪时期,就曾在这颗星球上生活过一段时间。因此,他无需星图定位导航,就能准确找到它在宇宙中的位置。
普罗米修斯号进入倒悬星球的大气,人鱼发出惊讶的声音:“咦?这颗星球表面怎么这样啊?”
他从全息投影屏幕上观察着星球的外观,它看上去黑乎乎的,表面就像是积攒了十年的厨房油烟,没有一点别的颜色。
这完全不像是一颗有生命活动的星球……倒像是一座死火山口。
埃德加笑了下,“这是空间站的外壳,不是星球表面。它的表面在……外壳里面。再等几分钟我们进去你就知道了。”
他拉下普罗米修斯号的操作杆,驱动白金机甲向漆黑的星球外层驶去。
机甲穿过大气,无限接近星球那凹凸不平的黑色“地面”,就在他们离地面只有几十米的时候,原本黑成一团的的“地面”忽然向上张开一个裂口,宛如大地上打开的一个口袋。
普罗米修斯通过这个裂口,飞向星球的“地下”。
——又或者说,这个星球的真正地表。
原来这座空间站利用离心力来模仿行星引力,空间站内部的物体就像是被离心力“甩”在了表面,与此同时,它还在圆形的外壳里,另外再内置了一颗“球中球”,用来维持离心力的平衡。
于是倒悬星球就这么神奇地诞生了。
它是一个拥有着双层结构的星球,在大的空间站外壳内部是一个星球,核心处则又是一个星球,两个星球的人头对着头,却都能拥有脚下的万有引力。
最有趣的是这两颗星球上的人造季节完全相反。当他们降落在星球大外壳内部的时候,周围还是白雪皑皑,然而头顶可以看到的另一个世界,却正值盛夏。
“外面飘着的那些白的是什么?快点快点,放我出去,我要去看!”
人鱼兴奋地趴在机甲全息屏幕上,兴冲冲指着空气中飘动的白色雪花。
……原来他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下雪。
埃德加温柔地注视着他,“外面很冷的,你先把衣服穿上。”
他给小人鱼围上围巾,戴上从赛博坦上不知道哪个集市顺来的毛线帽,又把自己的旧牛仔夹克外套他身上,这才肯打开机甲传送舱门,带着人鱼一起来到地面。
空气中的寒意果然将他们袭击了个猝不及防。
水汽从头顶内核星球的暑气蒸腾中凝结,又在这里的冷风中化作飘飘扬扬的雪花,人鱼拢着埃德加的宽大夹克外套,把脸缩进领口:“好冷——阿嚏!”
一股冷风钻进衣领,他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突然发现这件夹克外套还挺好闻,有埃德加身上的淡淡香气——居然没有烟味。
他可是记得曾经他认识的那个金发暴徒,身上无时无刻不带着一股干燥的烟草气息。
“你的衣服好好闻,”兰沉感慨道,眨巴着眼睛,把鼻子塞在衣领下面,就露出上半张脸,”全是你的味道。“
埃德加摸了摸他的额头,绿眼睛里一片苦涩的笑意。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戒掉了自己抽烟的毛病。
或许是在人鱼星上的那几天里,他看到了病床上的少年,被他身上浓重的烟味熏得不自觉眉头微皱,他心中一瞬间刺痛——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碰过一次香烟。
原来戒烟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所有无法下狠心戒烟的借口都如此脆弱,当你真的有在乎的人的时候,戒烟也仅仅是掐掉最后一根烟的火星那么简单。
埃德加把普罗米修斯号停在雪丘附近,两个人步行前往最近的小镇上随便找了家旅馆安顿下来。
他们在旅馆里睡了一宿,人鱼兴奋得根本难以入眠,他快把整条鱼都贴在窗玻璃上,观察那些雪花在空中飘落的姿态,又用手指去融化那些落在窗户上的单片雪花。
金发男人在他身后查看光脑,皱着眉回了几条消息,抬头是看到他还在那边看雪,笑问:“你还没看够?等明天我们再出去玩,现在该睡了。”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兰沉转过头向他发出感慨,“为什么人鱼星上没有雪?我简直能看一天!”
……是没见过下雪的南方小鱼一条呀~
埃德加道:“……人鱼星离你们的恒星太近了,常年恒温,不会有雪的。你要是喜欢,还有其它终年降雪的星球,我以后再带你去看。”
“好呀好呀,”人鱼乐得直点头,他从床上膝行几步,爬到男人身边,“但是你别忘了还得去找我的狗!”
“……就快了。”埃德加敷衍地说。
他握住人鱼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关掉房间的主照明灯,只剩下床头壁灯发出昏黄的淡淡光晕,“睡觉,明天我们出去玩。”
人鱼还是恋恋不舍地想爬到窗户边,埃德加直接把他的脑袋按进被子里,两条手臂圈住他,翻了个身把他围在怀里:“睡觉!”
人鱼表情愤愤不平,蓝金异瞳在床头灯的光线下闪闪发亮,像披着一层鎏金水光,“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少管我——”
埃德加拧起他深金色的眉毛,凶神恶煞的模样:“我是谁?我是……你老公!我不能管你?”
人鱼“噗嗤”笑出声来,快活地说:“你才不是呢!你想当我老公,得先和我结婚!”
埃德加的眉头慢慢松开,提着眉毛,爱怜又欣喜地看着他:“那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人鱼忙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要不要,我才不要和你结婚——”他在男人怀里翻了个身,背对着对方,把脸埋到枕头上,“我要去和别人联姻的!”
埃德加简直要被他气死了,直接把他从枕头上挖出来:“联姻?你还想着和别人联姻?和谁?告诉我名字,我明天就去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人鱼“哼哼”两声,为了保护联姻对象的生命安危,坚决不肯向埃德加透露对方姓名,差点没把金发暴徒气得翻白眼,最后只能恶狠狠把人鱼亲了个遍来泄愤。
金发暴徒的吻总是让人鱼很喜欢,他的每一记亲吻里都带着不加掩饰的欲渴,性张力爆炸,仿佛已被捕食者盯上,带来战栗的危险感。
两个人黏黏糊糊,金发暴徒亲到鱼尾,人鱼的手指轻柔穿过他的金发,嘴巴里嘀嘀咕咕:“……洄游期快到了……”
埃德加耳朵很灵,听到他在说什么,抬起头:“洄游期?什么洄游期?”
“……不告诉你!”人鱼红着脸翻过身,尾鳍拍了几下,终于决定乖乖睡觉了,“我要睡觉!”
埃德加声音有些粗哑,发出沉重喘息,”……睡吧。”
他伸手关掉床头灯,躺进被窝,轻轻抱住人鱼一起入睡。
次日他又提早起床,出门给兰沉买了几件厚实衣物,然后才带着已经被裹成一只企鹅的小人鱼出门去玩雪。
这星球确实奇妙非常,他们抬头就能看到天上另一个世界的盛夏:枝繁叶茂的橄榄树、碧蓝湖泊、在湖上荡舟的人、绵延的山岭和古老的修道院式建筑,然而在他们脚底下,确是厚实的皑皑白雪。
人鱼左跑右跑堆了一上午雪人,那雪人足有三四米高,上半部分的大雪球还是埃德加举上的。后来男人又让他坐在自己肩头,给雪人安装五官。
他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左看右看,还让埃德加给他和雪人拍照留影。镜头按下时,他双臂扒住雪人,笑得眼睛只剩下两条缝。
他们又在雪地里玩推手掌,面对着面,互相推对方的手掌,要让对方失去平衡,先摔倒的那一方算输。
人鱼好胜心强得很,眼看推了埃德加几次对方都纹丝不动,咬着牙憋气,使出全力去拍他的手掌,反而把自己的手拍得通红。
埃德加笑死了,他故意假装不敌,大喊一声:“啊,我要摔倒了!”就向后直挺挺倒去,摔在厚厚的雪地里。
人鱼得意地说:“你看你,这都赢不过我!”
他上前扑在男人胸口,两枚膝盖扣住男人腹部,自上而下地俯视他:“你认不认输?认不认输?快叫迦兰大王!”
“认输了认输了,”埃德加说得很干脆,绿眼睛温柔又明亮,“——你就是我的迦兰大王。”
人鱼哼笑,埃德加双手抱住他的腰侧,正要把他抱起来,忽然从光脑上传来三下极快速的震动——
他神色骤变,遥遥看向左手边方向。
这是普罗米修斯号出现问题后在他光脑上的紧急提示。
他把普罗米修斯停在雪丘后方,机甲以坐姿坐在雪丘后,从他们这里已经看不到普罗米修斯号的身影,他必须马上赶过去查看普罗米修斯号出现了什么问题。
——是不是因为温度太冷,而产生了故障?又或许是反粒子引擎运转出错?
他迅速从雪地上爬起来,对人鱼道:“我去普罗米修斯号上看看,你去镇上的店铺里等我,肚子饿了就吃点东西。”
他塞给人鱼两枚银币,然后匆匆朝普罗米修斯号的位置赶去。
人鱼拿到那两枚银币开心坏了,他出门的时候就看到路边的蛋糕店里有很多好看的蛋糕,他跑到镇子那条街上,欢欢喜喜地往蛋糕店里走。
小镇上风雪依旧,沿街店铺都把店门关得紧紧的,他走在人行道上,迎面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高大男人裹在一身黑衣里朝他走来,又忽然怔怔地停下了脚步。
人鱼却没有察觉到异常,大步经过男人身边。
他们擦肩而过。
人鱼戴着柔软暖和的外星毛线帽,围着厚围巾,快乐得就像个从未经历过苦难的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拥有着花不完的时间,和无尽的青春。
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却在经过男人身边几步之后,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脸上带着几分困惑,和莫名的悲伤,缓缓转过身,用那张依旧年轻鲜亮的面庞看向那个黑衣男人。
他看着男人花白的、全部向后梳起的头发,还有那双奇怪的色泽不一的眼睛,以及眼角隐隐约约的皱纹,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他不知道,穿越十余年风雪与时光,他看见的,是自己曾经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呼呼,洄游期当然是该前夫哥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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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夫哥,你是我唯一的哥!
宇宙历9413年, 一个已知道自己生命只剩下可数几天的少年,坐在人鱼星尚且温暖的阳光下,一个字一个字写下他的遗书。
他的手在颤抖, 可每一笔落下,力气却大到几乎要让笔尖穿透纸背。
所有的痛苦, 都是从那长而高的艺术馆门口台阶上开始的。
从他们相见的第一眼,他从台阶下殷切地向上走着,然后抬起头,看到站在台阶尽头那个男人沉默的双眼。
他没有想过那就是所有爱恨的开端。
……从那一秒开始, 他陷入他年轻的、卑微仰望的爱情,而生命的倒计时也同时被按下。
他想到在燃烧的机甲,那个朝他上走来的男人。
往日总是看起来刀枪不入的男人,如今却如此狼狈而惨烈,连手背都快被灼烧得露出白骨, 还有那只充血的、已经完全不能再视物的眼睛。
他以为他们相识一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擦肩而过、萍水相逢, 像是无意中相逢的两条河流,本可以两不相欠。
没想到他终究还是欠了他一只眼睛。
……不要再让我欠你了。
我们就在这里结束。用我的死亡, 和我还给你的一只眼睛。
他的笔端在纸上划出线条,和一个醒目的、墨色氤氲的顿点。
那是他终于忍不住, 用手背擦掉眼泪时留下的印记。
……欠你的东西, 我全都还给你。
于是他那颗色泽浅淡的眼球, 在不久之后, 被通过手术,被放进了男人失明的眼眶里。
他们居然就用这种方式, 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了一起。
宇宙历9413年, 那个在病床上醒来的男人, 缓缓地摸向了自己复明的眼睛。
……那不是一只眼睛,而是一具他终身都将背负的十字架。
也是他此生唯一的爱人,那个小小的倒影。
宇宙历9414年,他在漫长遥远的宇宙尽头,用这只眼睛缓缓看向那朵死亡的星云。
在这个宇宙里有无数朵创生和毁灭的星云,亿万的生与死在每分每秒中不断循环,可是他已经再也没有办法,见到那个少年活过来的模样。
他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早已死在那场毁灭刀锋的灾难里。
他身上唯一还活着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
他突然摔倒在开赴征途的星舰甲板上,仿佛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力气。
下属潮水般向他围拢,担忧地想要扶起他,可是他们却看到——
仿佛一个符号般刀枪不入、不可摧毁的帝国战神,却摔倒在地,表情痛苦而破碎,却在轻笑着:“……你就是想要这么报复我吗……我哪里还值得你这样来报复我……”
他低低嘶吼,眼泪从那只颜色浅淡的眼睛中倏然坠落。
宇宙历9415年,他在战争和杀戮中,被一滴鲜血溅入左眼。
他擦去那滴鲜血,转过身的时候,却看到身边战士们向他投来万分惊恐的目光。
原来那只色泽浅淡的眼睛,在流出一行饱含凄楚与痛楚的血泪。
他愣愣地,用掌心接住这行血泪,一瞬间几乎心碎欲死。
……是你在哭吗?是你在用你的眼睛朝我哭吗?
他痛苦地想着,提着征服者之剑的右手,都快要活生生捏碎电子剑柄。
他这一生都将在无尽的深渊里不断下沉,他背负沉重的枷锁,几乎无时无刻不难以喘息。
宇宙历9419年,他在帝都星B区他们曾经的“家”里,坐在院子里和宗安提一起看那场盛大的跨年焰火。
他想起那一年,9411年的跨年之夜,少年曾经小心翼翼地仰起头看着他,问他“等会儿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皇宫的焰火吗?”
而他只是淡淡地整理着自己的袖扣,将军装穿戴整齐,没有回答一句话。
或许是绚烂盛大的焰火在火光最亮的时刻印入眼底,他的瞳孔缩小,那只眼睛又安静地流出一行泪。
他想,那一年他没有陪他看,可是现在,算不算……他们也一起看过了焰火呢?
宇宙历9425年,他在无尽的跃迁中,清楚地看到自己在衰亡。
自他少年时期,他已意识到自己的他将在毁灭中首当其冲,从他写下那封军校的动机申请信开始,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必死无疑的命运。
除此之外,他别无办法。
这个宇宙真的太大了,他想要找到他们,就必须在那些无穷的可能中,找到唯一的那个可能。为此,他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9425年的大雪中,他终于用他的眼睛,见到了那个他永生永世唯一的恋人。
于是十二年的时间,就这样消散成无数的粒子,在宇宙中化作一朵迟迟诞生的星云。
满脸好奇的少年隔着十二年的时光,看向他自己的眼睛。
他只是随口一问,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男人却在一瞬间眼眶通红。
人鱼被男人的反应吓了一跳,他紧张地后退一步,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表情看起来那么痛苦,就好像随时都要哭了……
他和男人拉开一小段距离。
这个距离正好能够让他把对方看个清楚:男人的面庞轮廓硬朗,下颌线锋芒毕露,五官深邃,明明是英俊到极致的一张脸,可看起来却像是经历了无限的风雪和沧桑,又或者他就是这场雪——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雪。
奇怪。真的很奇怪。怎么看怎么眼熟,可他就是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对方。
而且总觉得……这个人面孔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哪里呢?是那双和他一样的异瞳吗?
人鱼讷讷说:“我觉得你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你是不是认识我啊?”
他观察着男人的神色,心想,总有人说以前见过他,或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呢?莫非这也是一个以前认识他的人?
真奇怪。他对所有人都不感冒,可唯独这一个,却期待着他点点头,然后告诉他他们相识的曾经。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男人只是端详了他几眼,看着他因为刚跑跳而红扑扑的面颊,以及欢悦的神情,突然仓皇地别过视线,哑声道:“我们……不认识。”
兰沉:……
这前夫是不能要了!还翻脸不认人呢还!
他是真的被气到了,心里像是一梗,被一块石头沉沉砸中,气得几乎咬牙,把双手揣进口袋:“哦,这样啊,不好意思,我可能是认、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