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曼妙的彩色靠过来,吮咽他的嘴唇,咀嚼他的舌头。
拉斐尔并不知晓此事件发展到何等地步。他怀着好奇向前,却并未真正地“体会”到什么。感官出奇的朦胧,仿佛透过雨幕看到很遥远处的殿堂,连轮廓胡乱地粘连在一起。
这难道是一场梦吗?
入梦前他又在做什么呢,想到这里,一种熟悉涌了上来,因此他认为应当是在画画。记不清具体是在画什么,因此大约是在思考习作的内容,还未真正地落笔。
毕竟他是只要落笔就一定清楚地记得自己画了什么的。
在这忘乎所有的昏沉中,拉斐尔依然感觉到奇特的温暖。那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温暖,不,远远不是,他只是……在所有的形容中,选择了最为接近的那个。
这种时候也许该来点儿酒,他想,有点渴望把自己灌醉,醉到连这点虚无缥缈的温暖之意都消失才好。这点残温令他有了一点小小的脆弱,有何原因呢?
他模糊地回忆起某个窈窕的侧影。
她是谁?某个求而不得的恋人,亦或者别的?
拉斐尔疲倦地翻了个身,或者做了类似于此的动作,不管他是否能做出这个动作,诸如此类什么的。而后一阵尖锐的、酸利的疼痛刺入脑中,他忽然惊醒过来,惶然地睁开眼睛,张开嘴——
一条细长柔软的东西从他的喉咙里缩走,在爬出他的口腔前滑腻地刮过他抬起的舌尖。
玛格丽塔的面孔向后退开了,光芒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匆匆忙忙地填补了空白。那双托着拉斐尔脑袋的手也滑落下来,绸带一样,软绵绵地环在拉斐尔的后颈。
“……亲爱的?”拉斐尔不太确定地开口。
玛格丽塔并未回复。他缓慢地抚摸拉斐尔的脖颈,又松开手,朝拉斐尔露出一个微笑。
“你真是热情,拉斐尔。”她说,“把画架都弄倒了。”
拉斐尔游移不定的神智忽然被拽了回来。他注意到玛格丽塔的红唇泛着湿润的水光,仿佛清晨时分沾染着露水的红色浆果;他还注意到玛格丽塔的长发半散,凌乱地四处鼓起,仿佛有人将手指插入其中并且胡乱地揉弄过。
随着这些细节逐渐被他觉察,数分钟前所发生的事情也逐一浮现了出来。苍白的皮肤慢慢染上绯红……用力过猛而爆出的青筋……那是一个如梦似幻的吻。是的。就是那个。
过于激烈以至于产生无法呼吸的、死亡降临般的错觉。
就是那种程度的吻。
然而,拉斐尔知道他并不那样去吻。他不缺乏激情,也不讨厌亲昵,他就只是,不习惯,也从不那样去吻。
玛格丽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令拉斐尔轻微地有些想笑。他心说难道你不该假装羞怯么?扮演一个垂怜人类的圣灵?
尽管一个吻远远不值得羞怯……天啊,即使是他也不会因为亲密的举止羞怯。使他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的一直都是他心中满胀的情感。
此刻在他心中充斥的是另一种情感。
他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他对那个吻的记忆和感触会如此真实呢,既然他本人从未有过这种体验,那么这些东西应当是被灌输进来的吧。
既然是被灌输的,那么它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她随意地从某对爱侣那里拣来的,还是她从过去的经验中挑来的呢;假若是她从过去中挑来的,那么那时有幸得她一吻的人又是谁,有什么样的美貌,又有什么样的才华;可曾在历史中留下痕迹,留下的是浓墨重彩的烙印,还是轻描淡写的一笔。
他看着玛格丽塔的眼睛。水光淋漓的大眼睛,叫拉斐尔心中甜蜜得很,又酸痛得很。
仿佛整个心脏都被攥在她的手中了,而她本人甚至没有意识到,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时松开、一时捏紧——她是知道他的心在她手中的,她不知道的是这颗心有多脆弱,也不知道她该为他的恐惧负多大的责任。
她不会负一点责任!
可拉斐尔忍不住要为她说话。但凡你爱上了一个什么人,哪怕有千万般的不好,也总是要为对方说话的。
她想不到那种事情。疼痛啊,死亡啊,责任啊……拉斐尔对自己说,缪斯怎么会想自己应当对被她所打动的人负责呢?负得过来吗?又凭什么要负呢?
人应当为自己负责。
拉斐尔决心为自己负责。
拉斐尔变得特别主动。
不是说之前拉斐尔就不主动了……他的态度确实一直都很主动,但他之前的主动并没有体现在行动上。也就是说,哪怕他的所有神态和表情都在展示情绪,毫无遮拦,可他就是能克制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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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塔还挺佩服拉斐尔这点。他欣赏贪婪,并且以同样的态度欣赏克制。它们在本质上真的没什么区别。
除开第一次见面时拉斐尔冲动地冲过来之外,他一直停在原地,等待着玛格丽塔靠近。
而那次他有所反应,还是因为他以为玛格丽塔要被送上火刑架了。
现在的拉斐尔完全不一样。他在第二天早上送玛格丽塔回家——这个晚上没发生什么,他看上去并不失望,只是单纯地享受着为玛格丽塔绘制肖像、聊天,或者安静地待在很近的封闭空间里——客气地同玛格丽塔道别,还同玛格丽塔名义上的父母打了个招呼。
那对老夫妻对拉斐尔没什么特别的态度。不需要刻意地对他们的头脑多做什么,潜意识里,这对老夫妻早就知道玛格丽塔迟早有一天会攀上大人物。
让玛格丽塔首次意识到特别的是拉斐尔的转变。他向玛格丽塔的“父母”问好,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需要他向他们问好吗?
玛格丽塔多少也还是知道些人类社会的潜规则的。当然,这些了解主要集中在和“性”有关的事情上。
至少,他很清楚地知道,寻欢作乐的关系通常会避开亲人,而一旦一段关系里涉及到“父母”,那只能说明这是种严肃的东西,甚至涉及婚姻。
“你不该这么做。”他告诫拉斐尔。
“为什么?”拉斐尔依然微笑。
“……你变了。变得真快。”玛格丽塔惊讶地注视着他,“我知道人心易变……但卓越的人通常不会变。卓越的人都很固执。”
歇洛克和约翰都没有变过。永远机敏的歇洛克,永远坚毅的约翰。太渴望真相,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地触摸到爱丽丝的本质。无论怎么样洗刷记忆,只要谜题本身还在,他们就无法得到安全。
他不得不在弄疯他们之前同他们告别。
“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你了解我呢,亲爱的玛格丽塔。”拉斐尔回答,“我对你的心从未改变。”
这倒没错。所以改变的只是行为,对么?
玛格丽塔不确定自己该有什么感受。
约翰感觉糟透了。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他吃饱了,但还是觉得糟透了。这不应该啊,难道坏情绪不该随着饱足消失吗?这法子对他来说一直都很有效,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不情愿地目睹了“女巫”被烧死……
只要饱餐一顿,喝葡萄酒喝到把刚吃下的食物全都吐出来,然后再一次填满空空的胃袋,只要这样做,他就会重新高兴起来。
亦或者被脑部的抽痛和四肢的酸软所困扰,没有时间和精力继续感到悲伤。
“噢,瓦伦蒂诺。”约翰说。他突然将头埋进瓦伦蒂诺依旧饱满的胸乳,肆无忌惮地痛哭起来。
“真悲惨。”瓦伦蒂诺说,“你还是那个无能的小男孩,不是么,约翰。”
她张开手臂,搂住他,含糊地说着些安慰的话语。爱意从她的心肺深处翻涌出来,使她感到自己充满力量,十分强大。
不同的是,以往那份强大仅仅是她在一个更弱小的人面前的错觉。是约翰的弱小令她感觉自己强大。一想到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的大人物,在精神上竟然如此脆弱,心智又如此幼稚,难道这不可笑吗?
约翰越是可笑,她就越是爱他。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约翰将她的胸腹搞得一片狼藉,可悲的男人,为一些他根本无法理解和解释,却切身体会到的悲剧痛苦。
现在她变得更强大了。她只会更爱约翰。
在瓦伦蒂诺柔情的爱抚中,约翰逐渐安静下来。他胡乱地擦干净脸,又尴尬地伸手想为瓦伦蒂诺清理身体,被瓦伦蒂诺轻轻拂开。在他瞠目结舌的注视下,瓦伦蒂诺的皮肤软泥般蠕动起来,无数细小的触须扭动着,将约翰留在她皮肤上的体液清扫干净。
“……这还挺有用。”他表情古怪,既觉得这一幕作呕,又难以移开视线,“你还有别的能力吗,你能够在外面……在远离人烟的地方活下去的,对吧?”
“当然了,约翰。”瓦伦蒂诺说,那张如昆虫一样五彩斑斓的脸上难以看出表情,“不仅是活下去,我还有很多同伴。”
同、同伴?!
约翰张大嘴,而后迅速地平静下来。对,没错,瓦伦蒂诺这种情况显然不是什么新出现的,那些关于异种的传说看来都有迹可循。女巫、狼人、吸血鬼……或许都是真实存在的。
反正和约翰没什么关系。哪怕它们真的吃人什么的,只要不是什么大范围的事情,在阴暗小巷里消失掉的个把渣滓不至于引起严重问题。
老实说,这些异种远不如一场流行病来得危险。唯一的区别是人们对疾病束手无策,异种却似乎是可以杀掉的。
就算地狱因此降临……地狱会比人世更坏吗?
约翰不觉得地狱会更坏。
“我恐怕是上不了天堂了。”他还是苦笑着对瓦伦蒂诺说,“我可一直相信我死后能上天堂呢。”
“抱歉,亲爱的。”瓦伦蒂诺回答,“在你决定帮助我之前,或许你确实是有机会的。”
约翰的视线忽然模糊起来,强烈的困意让他睁不开双眼。
或许是太疲惫了,他甚至无法对此感到吃惊,就连醒悟也很浅薄地漂浮在意识的顶部。从一开始就环绕在他心中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有什么麻烦是瓦伦蒂诺自己无法解决,甚至需要他来帮助的呢?在他们之间,一直都是瓦伦蒂诺更有办法啊。
她不需要帮助,她自己就能离开。
她想要的是约翰本身。
他粗胖笨拙的身体缓慢地滑落下去,瓦伦蒂诺伸出一只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抱稳。在闭上眼睛陷入沉眠以前,约翰看到了她喜悦的、陶然的笑脸,圣洁如怀捧婴儿的母亲,啊,她身周简直是圣光普照呀。
与之相反的,她的身躯,却投下了将他完全笼罩在内的深色的庞大剪影。这种美丽,显得既阴郁,又残忍,却同母亲的形象同样适配。
好吧,约翰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倘若她打算将他一并带走,最起码他是不用再操心所有事情的后续该怎么处理了。
可怜的皮耶罗。让他伤脑筋去吧。
皮耶罗确实快被最近接踵而至的突发事件给逼疯了。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在瓦伦蒂诺之后,约翰也失踪了——大大增加了他的工作量!但无论如何这也确实带来了一个好处。
看,失踪的是一男一女,而且刚好在过去就有私情,整桩事件可以相当顺畅地被归类于“私奔”,哪怕所有对这两个人稍有了解的人都敢说他们绝不可能这么干,可事情能解决了不是吗?
忽视掉所有的异常,叫他们私奔去吧!没有任何人会受到伤害。
这样一来,假若他们事后还回来——皮耶罗对此不抱期望,但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也很容易解决。
说到底,瓦伦蒂诺和约翰都有不可明说的、身居高位的父亲,私奔失败这种小事很容易摆平。他们当然不可能再拥有清白无瑕的名声,可是,到了他们如今的年纪,清白无瑕的名声是最无用的东西了。
就是后续的处理很繁琐。仆人需要遣散,雇佣兵需要封口,用出去的人情和收到的人情都得交代清楚,更别说还得应付这两人的父亲派来询问的扈从。
私下里他们可能还会尝试着努力一段时间,皮耶罗已经听说,任何提供两人行踪的人,只要携带证据,就能领取不菲的报酬;能将他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则所获更多。
皮耶罗简直要嫉妒了。他自己的父亲对他可没那么上心,不过那也是因为他的父亲并不缺少子女。
总而言之,当他劳劳碌碌地处理完所有事项,终于能得到喘息机会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拉斐尔也与那位名为玛格丽塔的少女密切地交往超过两个月了。
对这位女郎,皮耶罗的了解并不多,但每个亲眼得见的人都形容说“她甚至比拉斐尔笔下的圣母还要动人”。这种言论中有很多错误,首先,不可将圣母与凡人相提并论——唉,有什么要紧呢,拉斐尔为圣灵赋予人类的样貌又不是第一次了,显然这位少女迟早有一天也会成为圣母的样本;这就来到了更重要的一点,圣母的魅力,本质上是母性的光辉,为什么人人都不约而同地将一位少女的美,同母性之美作比较呢?
难道那位少女生得很老相么?当然了,肯定是美好、独特的那种老相,而不是皱纹遍布、发白齿摇,叫人望而皱眉的那种老相。
有些异域而来的商人就是如此,从相貌和身材上很难判断出具体的年龄,他们带来的女奴,看模样还是十三四岁呢,肌肤更是像幼童一样柔软稚嫩,一问年龄,才知道其实这些女人都二十多快三十岁了,而这也不是个例。
皮耶罗想见上这位叫拉斐尔神魂颠倒的少女一面。
他找了个机会向拉斐尔提出请求。拉斐尔端着葡萄酒杯大笑,他近些日子确实活泼了许多:“啊,皮耶罗,我的朋友,你竟然能一直忍到今天才开口!”
皮耶罗做了个鬼脸,然后承认:“我以为这是一段最多只能持续个一两周的感情。”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浪荡么?”
不,那并不和对待感情的态度有关。只是,或许很少有人能真正发现,拉斐尔是个极其苛刻乃至于吹毛求疵的人。他对粗鲁、浅薄、狭隘、愚蠢、笨拙、贪婪,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人皆有之的缺点,都毫无容忍的耐心。过于谨慎会让拉斐尔感到无聊,而过于冒险又会让拉斐尔敬谢不敏;甚至于既不出错也不出彩的平庸,也会让他深受折磨,无比厌烦。
而这些情绪都被拉斐尔的温和礼貌遮掩过去了,即使他其实并不在意掩饰,可那些偶尔的讥讽与嘲弄,都被视为一个天才应有的傲慢。
而皮耶罗认为,哪怕拉斐尔并非天才,这种尖刻冷锐的性情,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不是他的天赋撑起他的性情,而是他的性情撑起了他的天赋啊。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这样的拉斐尔赞不绝口,深沐爱河呢?
难道情爱也遮蔽了拉斐尔的双眼,将他浑身遍布的尖刺磨钝了吗?
皮耶罗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就像他再怎么也没法想象出圣母一般的玛丽格塔到底是什么模样。她难道不该青春靓丽,犹如满地细绒般青草钻出地面时的初春么;亦或者饱满的同时也十分青涩,缠绵得像赤足在浅水跋涉时缠绕过来的水草?乃至于甜美、迷人,犹如皮薄多汁的桃子,吃起来满手黏腻汁液,换句话说,就是位年轻的妖精——那也说得通。
然后,他终于亲眼见到了玛丽格塔。
和他之前的所有想象都不太一样。
他首先注意到的当然是对方的服饰,优雅的丝绸长裙,缎面的光泽鲜润如油脂;方形的领口裸露出大片的胸脯,令人吃惊的是她几乎没有胸部,那倒不是说她该鼓起的地方没有鼓起,只是她没有那种柔软的弧度,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肌肉线条,几乎等同于一个训练有素的、能用手臂扼死烈马喉咙侍从;她的腰间系着长丝带,尾部坠着一串指肚大小的、浑圆的粉色珍珠,一直垂落在她的脚踝周围,而她的脚踝上方,在裙摆若隐若现的遮挡下,戴着一枚几乎陷进肉里的黄金腿环。
那之后皮耶罗才看到她的脸。
第178章 第六种羞耻(16)
几乎每一个圣职者都是巧言善辩的演说家,哪怕是看起来最沉默寡言的那种也不例外,后者只是更有选择性地开口。假如你观察得足够久,就会发现,那些不常发言却具有权威的人,一旦决定说点什么,那么他们的话就必然会被所有人屏息聆听。
不在拉斐尔面前的时候,皮耶罗就是这种人:不怎么说话,但凡说话就一定要看到话语带来的结果。
此刻,皮耶罗却无法用任何言辞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在那张面孔面前,他久违地回忆起了还不及母亲的小腿高的时候,那会儿他的时光是多么的快乐啊,尽管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得到,只是贪恋地搂着母亲的小腿,时不时被忙碌的母亲一脚踢开,然后蹒跚地、跌跌撞撞地追逐过去,重新搂住——这称不上游戏的游戏也让他满心雀跃,简单纯粹,如同晨光一般安稳的幸福。
那美妙的情绪他数十年没有领受过了,可在玛格丽塔随意的一瞥中,回忆呼啸而过,风中携带的余温久久不散。
他忽而又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了,正面对着一个给予他无上温暖,意味着永恒权威,同时也对他无限怜爱的母亲。
“母亲”微笑起来,朝着他微微俯身,丝绸的领口自然地下坠,几乎能透过开口窥见她的小腹。
皮耶罗满腹潮热。
她的戴着枝叶缠绕状的黄金额环,形制与足踝上的腿环极为相似,凸起的枝节与叶片的脉络清晰可见,几只镂空的蝴蝶点缀在枝叶之间,以粉珍珠作为翅膀的装饰。那看上去简直是以神力将真实的枝叶与蝴蝶点化为黄金,否则黄金的制品怎能展示出如此之多的精妙细节,与仿佛还在生长、即将振翅而飞的生机?
不,不。也许世代供奉圣父的金匠同样能打造出这样的首饰。难道拉斐尔将上位的垂怜换做了取悦这位少女的珠宝首饰?
他已经亲眼见到玛格丽塔了。如今看来,拉斐尔并没有失去理智。他爱她没什么奇怪的,他不爱她反倒会让人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
柔声细语地,她告诉他:“你把嘴张得太久,有小虫飞进去了。”
皮耶罗猛地压住下颌,用力过大以至于齿根泛起钝痛。那种痛苦顺着他的神经一路传到太阳穴的位置,而后抽搐起来,他几乎无法稳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他用舌头舔舐上膛,这才发现口中的唾液已经干涩,活动舌根时仿佛摩擦两张砂纸。
他在口中搜寻,没感觉到有什么小虫。但玛格丽塔的表情和语气挺认真的,不像是玩笑话。他疑心自己是把虫子吞下去了……虽然这其实是常有的事,但被特别地提出来后,皮耶罗顿时感到腹腔里仿佛有无数小虫的爪子在拼命地抓挠。
不安地摸了摸肚子,皮耶罗由衷地希望胃里的虫子能快点死掉。
突然地,拉斐尔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的双眼盛满了笑意,犹如阳光下还未枯涸的露珠般闪闪发光。紧接着玛格丽塔也笑了,倘若拉斐尔的笑脸是露珠,她的笑就是太阳本身。
不过,皮耶罗并未忽视一个细节,那就是她的表情神态与拉斐尔惊人相似。假如眯缝着眼睛去看,他们的笑脸完全一模一样,仿佛将拉斐尔的面皮揭下来、修修改改成玛格丽塔的面貌,然后再蒙在她的骨架上。
也许是……夫妻相?皮耶罗不太确定地想。
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被玛格丽塔捉弄了,除了惊讶于这样完美的少女也会捉弄人之外,他更惊讶于自己竟然会那么地将她的一句话当真。
他的手还放在肚子上呢,回忆一下,几秒钟前他的表现真是蠢透了,确实值得两位观众开怀一笑。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女人喜爱华服与珠宝,这是举世皆知的真理。
哪怕非常不确定这场会面到底是什么性质,皮耶罗也刻意地没有去为其定论,但他还是预备着带上了送给玛格丽塔的礼物。初步地介绍过彼此之后,他将那个两个巴掌大的小箱子放到桌面上,轻轻推向玛格丽塔。
“初次见面,”他彬彬有礼地说,“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小箱子沉重如铁。它本身就是用乌木制作的,每个角都包裹着黄铜护角,既是装饰也是为了防止剐蹭与撞击。这种箱子里通常都放着其主人最为宝贵亦或者最为喜爱,并且是必须随身携带,哪怕出行在外也会慎重地存放在触手可及处的财富。
很多圣职者都有那么个珍惜的小箱子。里面会被存放的最合理的东西是精装的经书,能流传千年也不褪色腐朽的那种。不过,这是约翰的小箱子,所以里面肯定不可能是经书。
皮耶罗预先没有看过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他怕看了之后更生约翰的气。反正肯定是适合女人的东西,鉴于这玩意的大小不适合装零食。
玛格丽塔把手指搭在箱子上轻轻抚摸,而后用一个指关节旋转了箱子的方向,令开口朝向自己,又用指关节顶开了箱盖。
……她还怪有力气的,皮耶罗想,箱子确实不大,但乌木的重量也绝对不容小窥,很多成年男人都没法做出同样的事情呢。
箱子里装满了宝石。
每一枚都至少有鸽子卵那么大,全都经过了打磨与切割,颜色纯净,以红宝石、绿宝石与蓝宝石为主,缝隙中填充的是砂砾大小的金沙。玛格丽塔舀起一捧,然后举起来,张开手指,任由它们如丝绸般在她的指缝中流淌。
“天呐,皮耶罗,”拉斐尔问他,“你上哪儿弄来的这些?我记得你不怎么收受贿赂——你通常只收取那些需要你拿出去贿赂别人的分量。”
“约翰的。”皮耶罗说,嘴唇抽搐着,“他失踪了,和他的情人一起。”
但哪怕是约翰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财富啊。
皮耶罗丝毫不怀疑约翰恐吓、勒索的能力,也一点不怀疑约翰的贪婪,只是约翰的权力远不足以让他搜刮出这些宝石。
再怎么疯狂地压榨,他最多也只能用金沙填满箱子。成色如此完美,工艺如此精湛的宝石,并不是光用钱就能买到的东西。
拉斐尔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我是记得约翰喜欢有权有势又很年长的女人,你觉得……?”
皮耶罗捂住了脸。
“……我和你有同样的猜测。”
他们都为这个共同的新发现沉默了一会儿。
“没想到约翰还有这个本事。他看上去也没那么擅长甜言蜜语啊,长相也不是贵妇人通常会喜欢的样式。难道他在那事儿上的表现特别好么?”拉斐尔匪夷所思地摇头,“可他是个胖子啊。”
“……”
“他在床上的表现尚可。但他不是用那些表现得到礼物的。”玛格丽塔忽然插嘴,又在皮耶罗惊骇万分的视线中坦然自若地补充道,“我认识他的情人,我们甚至算得上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