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是怎么认识贵妇人的……谁都没问,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看看她吧,没有人会为她关上大门的,除非守门人是瞎子,可谁会要瞎子守门呢,恐怕只有疯子吧。
但皮耶罗的心中萌生出微弱的希望。他满怀期待地问:“你认识瓦伦蒂诺夫人?”
“当然啦。”玛格丽塔说,她把玩着两枚红宝石,让它们不断地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我还认识所有的女巫呢。”
“哈哈。”皮耶□□巴巴地笑了一声。
这显然是个玩笑,但略带一点讽刺,因为约翰和瓦伦蒂诺的失踪必须有个结论,教廷公开的理由是他们受了女巫的蛊惑;私下里不被提起,也就是说,人人都知道的另一个理由,则是这对情人业已私奔。
但这次拉斐尔没有笑。他举起一杯葡萄酒,浅浅地啜饮了一口,放下酒杯后,他的腮边浮现出动人的晕红。
皮耶罗不想在女巫的话题上详谈下去。因为,好吧,坦白地说,像是玛格丽塔这样的美人很容易因为超越了世俗的容貌被质疑为女巫,然后,要是她不能在短时间内攀上个大人物——那倒不是说这对她来说很难做到,可玛格丽塔有那种绝不攀附的气质——毫无疑问,她会在火刑架上被烧成焦炭,火堆边或许还会围拢为之欢呼畅饮的蠢货,大部分是那些清楚自己没可能一亲芳泽的男人,少部分会是嫉妒忿恨的女人。
“你想知道他们去哪了吗?”玛格丽塔问。
皮耶罗还想再笑两声,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实在是分不清玛格丽塔什么时候在开玩笑,什么时候在认真说话,在他看来玛格丽塔从头到尾都很认真,就算是那个“虫子飞进嘴里”的玩笑也逼真得吓人。
“我不知道。”他说,观察着玛格丽塔的表情,“我不该问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对么?”
玛格丽塔耸了耸肩。
“不想知道和想知道但害怕知道还是有区别的。”她说。
那么,皮耶罗到底是不想知道,还是害怕知道呢?他愿意说是前者,出于对约翰的那一点友谊,出于对一段感情的尊敬,等等;可答案其实是后者。
最近这些日子,城中的气氛让皮耶罗感到很不安,他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事情就是那样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除此之外,女巫审判所涉及到的人群和城市已庞大到了哪怕圣父都开始时常询问的地步。
人们越来越愿意将每件坏事发生的理由归结为女巫作祟,越来越多的“女巫”被鞭打、劈砍、吊死或者焚烧,于是更多的坏事被栽赃给女巫也有更多“女巫”被发掘……
一开始,女巫是异教徒和异教徒的妻女;紧接着,女巫是稍有财富但无力保护自己的孀妇;再后来,女巫是出身低贱、年轻貌美的女郎;之后范围甚至扩大到畸形人、智力残障人士、麻风病人、身着奇装异服或者举止怪异的人,有时也会是似乎携带了钱财远道而来的商贩。
之后呢?之后会发生什么?又会有谁承担坏事的责任,被剥光了凌辱以满足贪欲?
皮耶罗感到自己被狂涛巨浪所裹挟着,不知道未来将会去往何种方向。并不只是他预感到不妙,可似乎其他所有人都认为事态还远远未曾发展到无法掌控的地步。
要到什么地步才够?直到真的无法掌控为止吗?一杯牛奶被放置在桌沿,要直到它侧翻打碎,牛奶泼洒个干净,才是时候想起该把牛奶挪到桌子中间吗?
那时候连杯子都没有了!
约翰和瓦伦蒂诺很有些地位。这是第一次,女巫的罪行触及到大人物的身上。他们在哪里?或者真正的问题是,浪潮将从何处来,又将去往何方?
好吧。皮耶罗害怕知道。
他开始觉得玛格丽塔或许是真正的女巫……真正的女巫被莫须有的污名激怒,决心实施报复了么。
事情要是那么简单就太好了。
但皮耶罗觉得事情不会那么发展的。不会是人类能想象到的事情的。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某种东西被冠名为“女巫”不代表祂就真的无害得像是女巫。而玛格丽塔,无论她是什么,恐怕那都是人类无法想象的东西,也必将出现人类无法想象的发展。
……拉斐尔知道他所爱上的是什么吗?
“你们生来有罪。我记得你们是这么相信的。那本书我读过。”玛格丽塔仿佛回答他的疑惑一般说道,“只要足够虔诚就会获得救赎,我记得里面这么写。你肯定很虔诚,对吧,神父?”
她听起来那么柔和,年轻,清亮,仿佛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在说话。
这一次,皮耶罗能确定她是真的在开玩笑了。
“我觉得你有点吓着他了。”拉斐尔对玛格丽塔说。
他的语调不能说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但那点责怪甚至比一个主人发觉自己心爱的小猫抓挠破了藤编的椅子后会产生的不满还要轻微。他的口吻甚至带了点撒娇式的甜软,说话的同时,他还不忘记摘下一枚葡萄放进口中,又捏起一枚抵在玛格丽塔的嘴唇上。
玛格丽塔从善如流地微微张开唇瓣,拉斐尔用食指的指腹把葡萄往里推,一直推到能触及玛格丽塔的牙齿。他没有收回手,而是细致地抚摸起玛格丽塔的齿面,任由玛格丽塔咬下时迸溅出的汁水沾染到手指上,又被他的手指涂抹到嘴唇的周边。
无论多少次触碰,玛格丽塔的身体都令拉斐尔感到由衷的惊奇。她的牙齿,摸起来有着钢铁一般的坚硬有力之感,却又光洁细润得像是珍珠的表面。
人类的牙齿是带有凹凸的,尤其是臼齿的平面上,那是负责咀嚼和磨损食物的位置。
玛格丽塔则不。
她的牙齿整齐而平滑,没有丝毫纹理,摸上去也不带凝涩的触感。要是能把她的牙齿敲下来,摆在细绒布上,准会被当成什么奇特地工艺品看待;要是把这枚牙齿串上项链,人们也只会对其主人某种独特的审美取向有所惊异,而绝不会认为那是残忍地由人体上取下的。
“谁?约翰,还是皮耶罗?”玛格丽塔说,“别担心皮耶罗,他的胆子可比你大多了。你最开始还以为自己遇到了魔鬼呢,记得么?被吓得觉也睡不好,还试图找一个神父安慰。你找到的那个神父就是皮耶罗啊。”
“那之后皮耶罗病了一场。”拉斐尔说。
“是他自己的错。”
“当然是他自己的错。”拉斐尔同意了,“他把自己吓得生病了,不是么。”
玛格丽塔微微地笑了一下,又殷勤地为皮耶罗的杯子斟满了酒。酒液散发出奶油和坚果的浓香,光是飘散在空气中的气味都带着浓郁的甜意。这可真是上好的葡萄酒——也是皮耶罗和拉斐尔都从未品尝过的酒水。
它是细腻的、如纯净琥珀般透光的蜜色,只余下杯底一点的时候色调很清澈,仿佛被稍加稀释的蜂蜜,但只要注满酒杯,好像花苞缓慢绽开似的,偏红的色调就会在酒水中氤氲开来,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血光。
皮耶罗已经喝醉了。他对这种口感丰富而油润,味道十分独特的酒水似乎极为喜爱,不需要任何人劝酒,一个人就喝掉了小半瓶——或者更多,鉴于这瓶酒无论被玛格丽塔如何奢侈地倾倒,都只是浅浅地掉下去一点。
“你可没有给我尝过这种酒。”拉斐尔抱怨道。
“你也不像皮耶罗那样,送给我那么豪华的礼物啊。”
“我送你的更好!”拉斐尔立刻反驳,“我用昂贵的丝绸、棉布和皮毛填满了你的衣柜,我送你的首饰足够买下一整座教堂——而且他们全都是我亲手设计的,当然,都有所参考,毕竟设计不是我最擅长的工作。”
“但我把它们都修改得更适合你,亲爱的。”他抬起手臂,手指按在玛格丽塔的胸口,压出小小的、饱满的凹陷,“虽然我觉得太暴露了一些……过多地暴露皮肤会显得不那么庄重。”
玛格丽塔握住他的手腕。
自上而下的,他俯瞰着拉斐尔的双眼。在明月的清辉下,拉斐尔的发丝和瞳孔都像涂抹过血液一般,呈现出美丽的褐红色。
他们选择度过夜晚的地方是一片广阔的草原,森林就在距离很近的地方。在属于圣父的国度里,只有这么一点森林还残留着,其他地方的高大树木,不是被砍伐就是被焚烧,在原本的位置上建起宫殿或者广场,而这片森林更多也是作为护卫和缓冲,以防外界的军队攻入。
“如果我们在森林里,没有人会在乎什么庄重不庄重的。”玛格丽塔看上去对森林稀少这一事实不怎么高兴。
尽管情绪很少外泄,但她的性格,就拉斐尔看来,实在是再幼稚和恶劣不过了,完全就是个任性的孩子。她想一出是一出,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并且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外界的一切,不管是有生命的还是没生命的,都应当为了她突如其来的一时兴起让位。
她或许是位圣灵,那也一定是位十分年轻甚至年幼的圣灵。她对一切都毫无敬畏,哪怕是对神,无论是……还是异教的,她的态度与其说是漠视或者轻蔑,不如说是觉得好笑和无语。
……这真的意味很多东西,拉斐尔不愿意深想。
他有点想要避开玛格丽塔的视线,却怎么也不舍得转头。
玛格丽塔,在她那极端类人却又与人类十分不同的身体之中,孕育着一双奇特的眼睛。
眼瞳洁白的部分就像坚固的大理石,黑色的部分则像是有着无数刻面的黑宝石。那样深邃的纯黑与纯白互相对比,轮廓异常清晰,因而看起来是极其古怪的——就像在与猫或者蛇对视,那是一双兽类的无情之眼,然而,在某些片刻,却又总是透出若隐若现的情绪。
那些感情,不仅不平静和冷酷,反而还相当的热情和激烈呢。
就比如说现在。玛格丽塔铁钳般挟制着拉斐尔的手腕,瞳孔里光芒晃动,预示着无数种情绪在其心灵中厮杀搏斗。她迷蒙而沉静地凝视着拉斐尔,仿佛正在直视他的灵魂,挖掘他深处潜藏的一切秘密。
然后她松开手,垂首吻住拉斐尔的嘴唇。
他有感觉。
自从在城中看到那幅画开始……自从看到拉斐尔的面孔,触摸他的微笑,他的温度,体悟过他的攀升、高潮与狂喜,玛格丽塔就产生了许多种感觉。
它们那么稀薄,却又那么复杂。他感到自己产生了变化,有时候他觉得他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因为他无法控制它,那和过去那种不熟悉所导致的生涩不同。
他在过去无法控制身体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所难免地时常跌倒,他现在无法控制身体却像醉酒一般醺然、松弛,既感到自己变得极其敏感,又感到自己变得麻木迟钝。
感觉。太多的感觉。在他庞大的思想和身体中,它们渺小得像整个宇宙中的一粒尘埃,然而无论如何也是独一无二的一粒尘埃。它不断被他粉碎——出于无心,又不断地在他身体里翻搅着,扩散着,最终充斥在无形的迷雾,他的本体之中。
真奇怪,这些感觉。他以为它们会很快消散,犹如太阳下的积雪一般融化,它们实际上也确实融化了,可是没有消失,而是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体里。它们既没有变多,也没有变少,只是改变了形式,成为了更加适合与他共存的模样。
那很难说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亦或者愉快还是不愉快。
他有感觉,而感觉所带来的,就只是单纯的……陌生。
就像吃下蘸过开水的冰块,温热的口感之后是刺骨的寒冷。不对劲,不恰当,不属于他。过去的他未曾有过这样的体会,而现在的他,应当是没有感觉这种东西才对。
就像一个孩子一样,玛格丽塔试图从活跃的母亲那里得到答案,而母亲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吞噬着、占有着,一刻也不停地重复着生产。
从母亲那里传来的回音只有被本能占据的混乱,淡而无味,就像一大块压缩饼干,迷人之处在于那真的十分管饱。在和母亲相链接时玛格丽塔多半都是饱足的——虽然那种饱足并不舒适,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在胃里塞满压缩饼干后灌下等量清水的饱足感。
母亲是温柔而慷慨的,然而,就像孕育了文明生命的河流一样,她泛滥和改道起来也极端慷慨。
感觉,母亲广袤无垠,因而他也能将感觉传递给母亲。那很简单,只要他将它们剥离开来,推到母亲的宫房之中……母亲将会消化一切,没准儿还能利用这些感觉孕育点什么。
假如他这么做,那么母亲产下的幼崽相比起他的兄弟姐妹,身份将更贴近他的子女。虽然母亲的孩子都是他的子女,但在玛格丽塔自己的想法里,子女与子女之间也还是亲疏有别的。
不过他不喜欢孩子。他们又小、又弱、又吵闹,唯一的优点就是吃起来很爽口。青嫩嫩的,有点蔬菜没煮熟时特有的生味儿,又有肉类的腥香……玛格丽塔计划着哪天饿了就回去好好吃上一顿。
母亲不会在意的。祂自己也爱吃呢,而且他是祂最宠爱的孩子。
那么,这些感觉就留下来吧。可能会造成很多后果,毕竟谁也不知道祂们拥有感觉,属于人类的感觉,会是什么下场。
也许会像奈亚那样?不过,玛格丽塔出生时奈亚似乎被一个人类愚弄了,因此长时间尾随其后,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对方的命运。
玛格丽塔还从未认识过这位据说是唯一一个能真正理解人类、体会到所有人类感情的同族。祂把这件事列入了躯体,也许,在饱餐过兄弟姐妹之后,祂会去品尝奈亚的味道。
那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又或者几分钟之后。谁知道呢,要说多变,他自己可是和奈亚也不相上下啊。
但这几分钟是确定的。
不会改变,永恒不变,时光因此不会倒转。
在这几分钟里,他要吻一个令他有所感觉的人。
拉斐尔尽情地享受着爱人的亲吻。
玛格丽塔的嘴唇与舌头,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尽管和人类相似,却在细节上处处都与众不同。
就说最明显的吧,她的舌头完全就是一团软糯的肉块,和人类的扁平大相径庭,并且她的舌头中没有作为支撑的软骨。也就是说,她的舌头可以曲张、拉伸、膨胀与收缩,更没有粗糙的舌苔作为阻挠——没有舌苔其实让接吻缺少了很多乐趣,不过,玛格丽塔对此也很有办法,拉斐尔能清楚地体会到,她能让舌面长出许多细小如茸毛般的触须。
以及更多。那就不足与外人道了。
她的嘴唇……总体上说还是和人类的嘴唇保持一致的。尽管拉斐尔对她能像蛇一样无限地张开下颌、吞入比自身庞大数倍的东西毫不怀疑,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做。
很普通地,玛格丽塔微微开启嘴唇,用带着纹理的唇面轻轻吸吮、摩擦他的,力道很轻微,几乎不会让拉斐尔感到刺痛,只是有些酸胀而已。
拉斐尔尽量不去考虑危险的内容,比如她是不是正渴望他的血肉,又或者她的体液是不是具有毒性,再或者她是否也有与众不同的结合方式什么的。
这是个可爱的吻。对一个非人来说,可爱程度尤甚。
她基本上是在忍耐着,不去嚼碎一颗内里夹心外壳酥脆的糖果,只是小心地用舌头去舔舐而已。拉斐尔简直能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幅油画,内容是一条巨蟒缠绕在食物上,不停地吐出蛇信去触碰,用鳞片与肌肉去丈量,却怎么也不去把食物完全吞入腹中。
啊呀,那条蛇一定有着黑色的鳞片和黑色的眼睛吧?
拉斐尔在意识深处兴致勃勃地思考着,要那种纯净如梦魇般的黑色,就像从最浓稠的黑暗中摘下来的那样,但是,那种黑色又必须有绚烂的光彩作为点缀,一种“五彩斑斓的黑”。要什么样的矿石作为原料,才能调制出那样绝美的黑色呢?也许该从昆虫身上找找灵感,有些黑色的蝴蝶就有这那种曼妙的鳞粉,在阳光下,它们深黑的翅翼会泛起正午阳光下的水面般的波光,就是在色调上略有缺憾,不过,将成色极好的宝石磨碎后添加进颜料似乎能有不错的效果……
“我是那条引诱你的蛇么?”话语从玛格丽塔的唇舌缝隙泄露出来,清晰得就像她并未同人亲吻一样,“我可不是那么喜欢被视作毒蛇。我是说,它们连四肢都没有——我可以接受任何数量的手脚,但不能接受这个数字是零。”
拉斐尔并不奇怪她能读取他的思想,但他也并不刻意地控制自己的想法。不是说他没试过,正是因为尝试过,他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控制自己的行为,在最为愚蠢和傲慢的人面前也保持谦逊和宽容,那已经用尽了他的忍耐力。他的心智是自由的,必须自由也只能自由。
他自由地想,你真正的肢体数量是零,对吧。
“……”
玛格丽塔依然吻着他,但像个不满的成年人一样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情绪:她噘起了嘴唇。
并且用牙齿咬了拉斐尔一下,不太用力,既不会留下伤口也不会留下齿痕。不如说以她的牙齿构造,要么就是完全以蛮力撕下一块肉,要么就留不下任何。
“和蛇还是不一样的。”这个吻结束时玛格丽塔说,“你见过在河面上飞舞的、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团黑雾的虫群么?我更像是那个样子的。”
“听起来不像是有性别的东西。”拉斐尔思考着,“不过,天使似乎也同样没有真正的性别,尽管一般来说我们都会将它们画成纤长的少年或者丰腴的少女……”
“我们有。”玛格丽塔回答,“但我们的性别是个相对概念。”
拉斐尔思考了很长时间。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性别,你知道,”玛格丽塔露出一个恶劣的微笑,“是可以直接问我的。”
拉斐尔不想问。不如说他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个接近于真相的答案,因为难以面对才无法开口。不论玛格丽塔给人的感受有多么接近“女性”,或者说祂可能真的有很强烈的“女性”特质,毫无疑问,她本身对于自我的认知,是同“男性”相吻合的。
性别,拉斐尔倒是不在乎。拜托,艺术家里放浪形骸、勇于尝试的成员还少了吗?本世三位最杰出的艺术家,在这方面都不清不白的,拉斐尔自己也不能说对雄浑的体魄、宏伟的骨骼和华美的肌肉毫无兴趣。
大卫是多么美丽!而美丽是无关乎性别的,美丽本身足以激发他们这类人的情欲。
玛格丽塔的情况就……又不一样了。
她——他,足以让一个人类的大脑认知错乱。
可是拉斐尔一点也不害怕。
他只是前所未有地兴奋了起来,产生了无数火星般纷乱又璀璨的遐想,无论怎么说他也是个熟读经书的虔诚信徒,而经书里可谓是堪称巨细无靡地描述过无数人类与异种之间的媾和,用词之直□□准,过程之完整流畅,足以让魔鬼也羞得面红耳赤。
“哎呀呀。”玛格丽塔愉快地说,“亲爱的,你很期待哦。”
“不是现在。”拉斐尔语带叹息地回答。
他牵住玛格丽塔的手臂,从他比粉珍珠还要动人的指甲开始,一路向上啄吻,直到将他滚烫的嘴唇烙印在玛格丽塔修长的锁骨上。玛格丽塔歪过脑袋,目不转睛地注视拉斐尔,他的瞳孔在月光中扩散得极大,像是被猫头鹰盯住了似的。
“不是现在。”玛格丽塔同意道。
月亮升高,皮耶罗发出幸福的鼾声。蚊虫飞舞,草叶簌簌地摩擦,蝴蝶和萤火虫在他们四周盘旋不去,仿佛无垠的星河在地面上流淌。
而在月光之下,拉斐尔得以全心全意,不受丝毫干扰地凝视玛格丽塔,用视线吸收和铭记他所呈现出的每一个细节,类人或者非人的,诡异并且美丽的。喜悦和满足感就像酒水一样灌进他的身体,让他发热和微醺,又在寒凉湿润的夜风中恢复理智与冷静。
这时光是多么的漫长啊,又是那么的特殊。拉斐尔并不能明确地意识到哪里产生了变化,然而,在他的感知中,玛格丽塔确凿无疑地出现了一点破损,仿佛装满的皮囊出现了裂缝,从缺口中涌出的,是滚烫到足以将他熔化……却又光是嗅闻就能令舌根泛起甘甜的浓稠糖浆。
这时光是多么短暂,作为一个凡人,在真正被烫死之前,他甚至只能在想象中品尝到甜意。
皮耶罗可以说是非常幸福地在烈酒中失去了意识,直到第二天清晨,他在熹微晨光中睁开眼睛,发觉他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那张自己的床榻上,既没有酗酒导致的酸胀疼痛,也没有丝毫的疲惫。
与之相反,他感到精力充沛,头脑清醒,双眼敏锐到能看清数米外枝条上那只正梳理羽毛的鸟儿鹅黄色的喙尖。
它将头埋在翅膀根下面啄了几下,抖擞着翅膀从原位跳开,机警地转动着圆乎乎的小脑袋,寻找着周边的食物或者敌鸟,浑然不觉就在数米之外,正有个即将迈进老年的人类在可耻地偷窥一位梳妆的少妇。
它的巢穴就在这棵树居中的几根坚固枝丫中。它还没有选定自己今年的丈夫,可以肯定的是,人类绝不会在名单上。
但皮耶罗此刻是多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鸟啊!
他也很乐意同这只熟悉的鸟儿共结连理,就他所知,这位可敬的夫人每年都能养活自己所有的小鸟,这充分证明了它的责任心和捕猎能力。
他坐在床上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但因为思绪过于纷乱,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念头能停留在意识表面,被真正地捕捉到。
想完之后皮耶罗不仅什么想法都没得到,反而心情更差了。
他唉声叹气地换上衣服,蹬上靴子,走出门,立刻被靠在墙上嗅闻一朵玫瑰的拉斐尔吓得向后一跳。
“你是哪来的花?还没到玫瑰盛放的季节。”他脱口而出道。
“你是哪儿尝到的酒?还要过一百多年它们的酿法才被发现。”拉斐尔回答。
他转过身,却没被皮耶罗的变化吓到。
没错,皮耶罗的变化是明显的——对一个熟悉的朋友来说足够明显。其他人可能只会觉得他似乎变得格外轻盈矫健,但画家的眼睛总能捕捉到最多的细节。
皮耶罗袋子一样耷拉下去的眼睑,虽然并未恢复平直和光滑,却缩小了许多;他的双眼像是被滴入了颠茄汁液一样,瞳仁深邃而明亮;那些遍布在眼角、唇周、额头和颈部的细纹,要么就是变浅了,要么就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弯曲的脊背重新挺直,松弛的手掌重新拉紧,就连鬓角也长出黑发。
“啊。”皮耶罗情绪复杂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和手,“你也发现了。”
“他不是恶魔。”拉斐尔重复了自己一开始说过的话,“玛格丽塔,我的缪斯,一位行走在地面的圣灵。这是他给你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