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边。”康斯坦丁用下巴点了点农场,“这是我带你来的地方,那座工厂——不能说它没受到影响,但工厂无论如何都会有工人。”
所以有问题的确实是这座农场。
真有意思,福尔摩斯想,农场里能出现的故事在他的脑中转过一圈,料想最严重也无非是屠杀之类的东西。屠杀当然可怖,但那终究是人类也能犯下的罪行。
异种们……异种们能制造什么更有创意的场面?穷极福尔摩斯的想象力也无法想到。
他并未真正后悔涉足异类的领域的决定,不过这种萦绕在他心胸中的感情已经十分接近后悔了。
“现在说不还来得及。”康斯坦丁看透了似的懒洋洋地说,“事实上,考虑到普通人的承受能力,我事先筛选过了——别担心,这儿没什么真正可怕的东西。你即将看到的充其量只能说是反人类。”
他说“充其量”、“只是”、“反人类”,福尔摩斯想。
要到什么程度,康斯坦丁才觉得足够严重?危急整个伦敦安危的时候?危急全人类的时候?
康斯坦丁是个厚颜无耻的下流痞子,毫无疑问。康斯坦丁也没有掩饰这一点,不如说他是故意地展示了自己的性格。
但康斯坦丁还远不至于那么道德沦丧吧?
不知怎么,福尔摩斯预感到事情绝不会有一个妥善的收场。
在沉默中他们穿过小径,康斯坦丁若无其事地撕开了铁栅栏,领着他往里走。为此福尔摩斯还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这是人类能够拥有的力量吗”等等与之相关的细节,最终他还是没有提问,而是将一切归结于魔法。
哪怕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能让他感觉到“魔法”对于他过去所建立的理性世界的颠覆和摧毁,毕竟,假若他没有亲眼目睹康斯坦丁的行为,而是在事后查看现场遗留下的痕迹,大概率的,福尔摩斯会给它一个合乎情理的推测。譬如铁栅栏被撕裂是利用某种机械的结果,附近刚好又有工厂,那么嫌疑人的身份很可能就是来自工厂的工人……
……他过去对自己经手的案子有过多少次误判?有多少人因此而蒙冤?福尔摩斯忧心忡忡。
“老天,你想得很大声。”康斯坦丁说,“我刚才做的不是魔法——魔法是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比如凭空出现在某个地方。正如你所见的那样,我并不是个传统的魔法师。老实说大部分时候我都像你一样行事,这里找找线索,那里用用人情,偷蒙拐骗什么的。”
“你是在试图让我相信你完全凭借蛮力撕开钢铁?”福尔摩斯充满怀疑地问。
“……好吧,还是有一点魔法成分在里面的。可以说我的体质和普通人大不相同。”康斯坦丁摸了摸兜,叼了根丝卡,“但我的情况非常、非常、非常特殊。太他妈的特殊了,你目前为止也只遇到过房东和我而已。我保证你下次遇到能认出来的,会有‘感觉’。”
说到感觉时康斯坦丁举起双手比了个引号。
福尔摩斯说:“我希望我不会如此幸运。”
应该是不会那么幸运,康斯坦丁心说你是不知道那玩意的作风,祂去哪个世界哪个世界的同族就闻风而逃,逃不掉的也都被吃得干净,就剩下本地的恶魔幽魂之类的……祂还时不时去地狱打牙祭,地狱都快混成养殖场了。
好消息是祂的存在为全人类的理智做出卓越贡献。
坏消息是人间恶魔横行,而外界的怪物们会突然之间非常容易发现这么个好地方,并且畅通无阻地降临地球——毕竟祂是很容易饥渴的,又不打算挪窝,可不得时不时布置一下,让零食们自己涌进来。
这两者一正一负,不是可以直接抵消的事情,所以还真难说亚度尼斯的存在究竟是好是坏。就私人情绪来说,康斯坦丁更多把这视为一种好事,那倒不是他出于对亚度尼斯的感情有失偏颇,主要还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一个道理:人生在世,能往好处看的时候还是尽量往好处看……
大部分时候他自己做不到。他一向抱着最坏的打算,而之后发生的事实总比他想象中的更坏。
但不知怎么,亚度尼斯令他渐渐学会往好处看了。
大概是因为亚度尼斯会让坏的结果发生一点偏移吧,结果当然依然是很坏的,而且会在亚度尼斯的介入下变得更坏。就像那些寓言故事里的那样,许下一个愿望希望获得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在康斯坦丁真正的人生里,故事的发展将是他的亲朋挚友不断意外身故,源源不断地为他留下遗产;而在亚度尼斯出现后,他的结局变成了在花光手中的财富后立时暴毙。
亚度尼斯更坏,更冷,更恶毒——然而不会有焦虑与负罪感。倘若习惯了亚度尼斯的风格,甚至很容易在他的操纵中获得享受。
……我这习惯真该改改了,康斯坦丁对自己说,一离开那玩意就不停在心里说他的好话,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啊?!这是有病!
屋舍近在眼前。康斯坦丁在门口停下,吐掉烟头,用脚尖碾灭。
“请进。”他说,从风衣里掏出之前装夜宵的纸袋递过去,“吐在里面,别吐到地上,会污染我画的法阵。”
福尔摩斯古怪地看了他几秒,接过纸袋,推开大门。
福尔摩斯吐满了纸袋。
真的。吐得满满的。
呕吐,实在是消耗体能和精力的利器,它将身体里多余的东西挤压出去,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必须用劲,一次急促而深刻的舒张,紧接着一次滂沱般的紧缩;一次舒张,一次更竭尽全力的收缩;一次舒张,一次痛不欲生搜肠刮肚呕心沥血般的收缩;再来一次舒张,一次遍身酸痛的、眼冒金星的、几乎虚脱的收缩……
食物被胃壁挤压和碾磨过,碎屑被胃酸浸泡与软化过。
半消化的粘稠呕吐物,在高速喷发中冲出口腔与鼻腔,仿佛三门炮口连射,汤水残渣反弹到头发和脸颊上、筛留在短须中;卡进小舌头喝黏膜的褶皱,又被针刷般的稠液冲破。
舌根和牙齿间泛着浓郁的酒气,转而变成酸气;鼻腔里瘙痒刺痛,喷嚏欲在呕吐欲面前退避三舍;上颚与舌面被反刍灼烧,表皮剥落,每一道喷涌出去的热流都令喉口的肌肉更加刺痛。
呼吸道被侵占堵塞,福尔摩斯在半窒息的痛苦中拼命吸气,消化液与呕吐物呛进气管和肺部,他生理性地、条件反射地吞咽了几口……用好不容易短暂空出的腔道急喘数次,紧接着又进入新一轮的呕吐……
缺少弹性的纸包装像吃饱了的蛇腹般鼓胀。
正像是那种又粗又短的蛇在吃饱后头尾就显得特别窄小一样,纸袋的下端尖尖地坠下去,仿佛装进了一把刀刃朝下的斧头,碾平了经历过折叠、揉捏所形成的所有皱痕;中部则朝外凸出,仿佛死不瞑目的、暴突的鱼眼。
它在福尔摩斯的手中打滑、下沉,温热地晃荡,握着它就像握着某种从体腔中呕吐出的活物,乃至于一颗蹦蹦直跳,散发着酸苦气味的心脏。
肉泥和碎块一般的心脏。
它满溢到触及福尔摩斯的嘴唇,几乎在表面形成一道半弧形的曲张面。福尔摩斯的手指浸泡在溶解物中,他感觉不到肮脏或者恶心,没有精力去应付呕吐之外的一切活动。
他只是呕吐,继续呕吐,吐到额角青筋爆起,眼白泛出血丝;吐到胃部仿佛在不停歇的抽搐中皱缩成核桃大小的囊包;吐到涕泪、血沫与呕吐物混杂一团。他吐到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好几周,腐烂、充气、膨胀,浑身血肉都融化作薄薄皮肤包裹下的黏液,而后终于破溃,脓浆如高压水枪般喷射。
“呃。抱歉。”又抽了两根烟才进门的康斯坦丁尴尬地说,“我的错?”
福尔摩斯浑身痉挛。
“不愧是福尔摩斯!我是说,你吐成这样了也还记得把纸袋抓牢……呃,嗯,嗯……”康斯坦丁干巴巴地说着,紧急蹲下身抓起掉在地上的帽子,“不然你用这个……”
福尔摩斯颤巍巍地将纸袋推到康斯坦丁的手中,又将脸埋进帽口。
康斯坦丁抓着纸袋,平静地看了一眼里面的沉淀,又掂了掂重量:“你把我带回去的下酒菜全都吐掉了。我就知道事先做好准备是好事,胃里有东西可吐比干吐舒服多了。另外我得说你现在表现得真不像是歇洛克·福尔摩斯……难道真的是我的错?”
他自我怀疑地看了看现场:
“也没那么恶心吧?我认真筛选过的。受害者数量也就几十,绝对没有上百,这还是算上了动物和其他融合生物,甚至包括胎儿和幼儿;他们的肢体虽然有点残缺但也勉强看得出是人形。就连魔鬼我都选了比较像人又形象经典的,有角、有蹄、有肉翼,还有方瞳——为了能看清楚我还把眼皮切掉了。整个场景最过火的就是血啊肠子啊内脏啊之类的糊了满地满墙,但我也只是废物利用了一下,用了这里就有的材料画法阵而已……”
这操作有错吗?这绝对是教科书式的处理手段了。所有异常都被限制在房间内部,影响最小,污秽的逸散接近零,没有额外的无辜人士伤亡——无辜恶魔不算。
老天,福尔摩斯的反应真是败兴,康斯坦丁想。他随手将纸袋丢进一个男人敞开的胸怀中,拎着着他翻扭的胃皮把垃圾包住,又用那张干巴巴的皮擦了擦手。
“你是个疯子,康斯坦丁先生。”福尔摩斯说。
“你跟我住了有,多久,两周出头。”康斯坦丁半真半假地说,“要这么久你才能确定我是个疯子吗?天啊,歇洛克,我对你太失望了。”
福尔摩斯很明显地不太舒服:“我不欣赏你的用词和语调。”
“当然了,歇洛克。”
“……我有点觉得你说‘歇洛克’的语气含有我所不能理解的深意。”
“噢,两百年后你和华生家喻户晓,每当华生做出错误推理时你都给出正确推理,然后你在华生惊叹的时候说些类似‘显而易见’的话或者表达出这种态度……”
“什么?胡说八道。我没那么做过。”
“华生有这种感觉也这么写了,作为一个名人,你的形象由你的传记作家决定。听着,我还在解释,在两百年后,当人们想要讽刺某个人说出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们就讽刺地说‘歇洛克’。更多是在指对方故作聪明和卖弄聪明。”
“我不喜欢两百年后的习惯。”
“你活不到两百年后。”
“歇洛克。”福尔摩斯嘲讽地说。
“……”
福尔摩斯有点得意洋洋地看着康斯坦丁。
“你确实对修辞手段没什么研究,对吧?你看,我和华生都叫约翰,而你是歇洛克,所以,如果你想回击我的话,你应该说,”康斯坦丁清了清嗓子,“‘噢我亲爱的约翰’。”
“……”福尔摩斯表情很奇怪。
“哦,对,这是十九世纪,你们不互称教名。”康斯坦丁后知后觉,“不过,我确定你们在特殊场合还是用得上教名的。”
“康斯坦丁先生!”一种默默聆听的华生大叫,“请不要再说了!”
“你知道吗。”康斯坦丁对华生说,“福尔摩斯还是在你的劝告下做了自己的办案记录,并且在开篇说你是一位理想的妻子。”
华生惊讶地看向福尔摩斯,福尔摩斯也惊讶——为什么他自己要这么惊讶——地看向华生。
“你们的房间在楼上。”康斯坦丁懒洋洋地说,“不过,假如你们喜欢我的客厅甚至我的房间,我也没有意见。只是记住,离厨房远点。”
“厨房怎么了?”华生问。
“我要在他给出任何一种难以想象的下流回答前离开这里。”福尔摩斯起身宣布,“走吧,我亲爱的华生。”
第205章 第七种羞耻(8)
向地狱发誓,康斯坦丁喜欢伦敦,不管是两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后——坦白说在这时光里伦敦几乎没改变过,唯一也是最大的不同只是他更习惯的那个伦敦没有如此恐怖的恶臭和绝对非正常的浓雾。
“你好?嗨?你好?”康斯坦丁边煮咖啡便神经质地朝着窗外张望,“拜托,说几句话吧,我知道你就在那儿。别让我像个白痴似的自言自语。我会做你要求的任何事——好吧,好吧,我知道,我总会做你要求的事情的,但这不一样。这会让我更顺从一些……等等,”康斯坦丁沉思了一瞬,“更顺从的我似乎不如不顺从的我那么有趣,不是么,混球?别装样,我知道你可享受了。”
在一旁的炉子上煎鸡蛋的华生医生尴尬地咳嗽一声。
“你想聊什么呢,康斯坦丁先生?”他问,“至于你的许诺,我想我并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除了不要再和警官、报案人打起来之外。我已经预料到你不会听我的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康斯坦丁惊讶地说,他尝了口煮好的咖啡,嫌恶地皱起眉头,“恶。该死的。我真他妈想念咖啡机。”
“福尔摩斯抱怨过你用他的滤纸过滤咖啡,康斯坦丁先生。”华生说。
“你的纱布不好用。”康斯坦丁说,“滤纸倒还凑活,但滤纸会吸收太多的油分,真是太遗憾了,这会让咖啡丧失很多香味。”
“你在过滤前用热水湿润过滤纸么?”
“还有这一招?”康斯坦丁捏起剩余没用的那一小叠滤纸看了看,“谢谢,华生。我下次会试试的。”
“也许我可以为你提前煮好。”
“老天,你不用再为福尔摩斯对你的评价添砖加瓦了。你或许真的是位好妻子,但不是我的好妻子,华生。何况你煮的咖啡还不如我,泡茶的手艺倒是不错。下午茶才是你展示的好时候。”
“……请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康斯坦丁先生。”华生无奈地说,“这很尴尬。”
康斯坦丁对此的反应是耸肩:“我能说什么呢?这就是约翰·康斯坦丁给人的影响。痛苦,愤怒,仇恨,还有必不可少的尴尬。”
“或许你应该试着改变自己的言行,少说点话对你的人际交往一定大有好处。”
“为了什么?人际交往的重要性被大大高估了。”
“这种话很像福尔摩斯。”华生说,“也难怪他和你竟然相处得不错。”
“我个人对此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是他在深刻认识到我是个疯子之后为了自身和你的安全决定与我友好相处。”康斯坦丁皱着脸一口气喝光了咖啡,喘了口气,接着说道,“但考虑到你才是我们三个当中最了解福尔摩斯的,我就当我和他真的相处出了一点同居情谊吧。”
华生笑了。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呢,康斯坦丁先生和福尔摩斯虽然有很大的不同——康斯坦丁先生,嗯,直爽随和,不把世俗规矩放在眼中,嗯,”说到这,他卡了一下,似乎是难以启齿,索性略过,“福尔摩斯也是这样。单从性格上看,你们能习惯彼此并不是件难以想象的事。”
这话是发自肺腑的。尽管康斯坦丁的出言不逊很容易给人留下相当差的第一印象,可华生并不讨厌康斯坦丁。他觉得这个突然出现在家中的陌生人非常有趣,像个捉摸不透的谜题,很容易引起好奇。
福尔摩斯肯定会觉得解开这道谜题很有意思,然而,福尔摩斯放弃的姿态是毫无疑义且绝无更易的。
私下里,华生想知道康斯坦丁和福尔摩斯凌晨归来前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看了什么东西。
他稍微试探过福尔摩斯,福尔摩斯的反应格外激烈。他几乎是命令式地要求华生不要再继续打听下去,那种尖锐而明确的措辞和如临大敌的眼神,华生还是第一次作为接受的人正面面对。怪威严的,华生想,很俊,甚至迷人。
康斯坦丁不置可否地瞥了一眼华生的小锅,提醒他:“你的蛋熟透了。”
“我喜欢吃焦一点的煎蛋。”华生下意识说。
“嘿。”康斯坦丁又说,“介意带我去你工作的地方逛逛么?”
这个提议太出乎意外,华生愣了愣才说:“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康斯坦丁先生,是我工作的地方有什么不对么?你想去查看情况?”
他的语气带着很强的试探性。
“你以为我是干什么的?”康斯坦丁不答反问。
他和福尔摩斯的谈话就没有避着华生过,甚至有时候连康斯坦丁都觉得自己说得太细致也太多了,福尔摩斯依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就差把“没事,我能听的华生都能听”刻在脑门儿上。
果然,华生连犹豫都没有:“我想你应该是位神秘学的专家吧,康斯坦丁先生。”
“……你的接受能力很强啊,我确实算得上是神秘学的专家。”康斯坦丁靠在窗口,点燃一支烟,“你相信世上有很多我们无法解释的神秘事件吗,华生医生?”
“这不是我能妄谈的话题,康斯坦丁先生。”华生温和地说,“我有敬畏之心,这是我能给出的回答。我是个医生,我得敬畏生命和死亡,那也就意味着我毕竟还是要敬畏些神秘的力量。”
“典型而准确的唯物主义回答。”康斯坦丁闷笑。
他吐出一条长长的、笔直的烟雾,含糊地告诉华生:“你工作的地方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想去看看……未来著名的传记作家,约翰·H·华生的工作场合是什么样子。”
“那当然是可行的。只是病人们需要一些隐私,还有很多地方都不适合你进去。”华生痛快地答应下来。
福尔摩斯对康斯坦丁跟着华生一起离开没发表什么看法,只是给了康斯坦丁几个警告的眼神。
康斯坦丁立刻回击了,通过言辞。他凑到福尔摩斯耳边轻声说了点什么,华生没有听到,愿主保佑,他真诚地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知道那些话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因为福尔摩斯——独一无二、才智过人到偶尔会近乎冷血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因为那句话而脸红了。
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景致。福尔摩斯因为久不见天日而苍白如纸的面孔上一片绯红,那种红与白之间的对比是如此突兀和明确,以至于华生看得入了神。
他暗自揣度着一定要将这一幕挪移到某个案子当中,具体的写法值得斟酌,要怎么调整出一个适宜的场景也十分困难。但一位合格的作家是绝不会放弃如此明显的性格展现的,尤其是对于大部分时候从容冷淡得像冰块一样的福尔摩斯来说。
想想看,他写过福尔摩斯幼稚而孩子气的时候,写过福尔摩斯冷峻而漠然的时候,更是写过福尔摩斯展示出那超群的智慧并对夸奖都不屑一顾的时候,但这种情态、这种表情?从没有。不仅是没有写过,更未曾出现过。
从这个角度看,康斯坦丁先生说的具体内容又至关重要了。
华生不确定值不值得付出自己的理智和羞耻心去了解详情。考虑到康斯坦丁说的东西一定是关于他的。
他或许不是个优秀的侦探,但也同福尔摩斯一样对谜题抱有兴趣,更别说,要论起察言观色的本事,他可比福尔摩斯强多了。就在康斯坦丁说话的时候,福尔摩斯很快地瞟了他一眼,那不是个很容易被忽视的小动作。
所以康斯坦丁说了一些有关他的话而这些话让福尔摩斯脸红……华生真的、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有点悲哀的是他其实有点习惯康斯坦丁开的那些关于他们两人的玩笑了。
他在骗谁呢。
又不是说只有康斯坦丁开过这种玩笑。
这让华生有了新的思索,那就是,他和福尔摩斯真的那么像……吗?
这个念头搅得他有些心神不宁,在去所工作的医院时乱七八糟地思索着。康斯坦丁落后半个身位跟着他,烟头的火星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朦胧的身影几如噩梦,吓跑了每一个稍微靠近他们的路人。
“你实在是非常沉默寡言,华生医生。”
“啊,抱歉。”华生说,“我们到了。”
“看来不管是什么时候医院都是老样子。”康斯坦丁打量着四周,“腐朽的气味……比死亡本身更浓重的恶臭。血、肉、骨,在巨大的罐头里发酵,烂了一半的身体还活着,还在忍受。啊,医院,简直是过去重现。”
康斯坦丁先生实在是个说话很有腔调的人,华生忍不住想,具有哲学家般的忧郁和思辨精神,甚至连他的玩世不恭也是哲学家式的。这其实很不同寻常,因为康斯坦丁先生的行为举止都不像是接受过高等教育。他既不文雅,也不庄重,实际上他连礼貌都不具备。他粗俗可鄙得使人恶心。这可不是华生的偏见,在饭桌上做那种手势——可怜的家伙,保佑他的灵魂——让华生相当怀疑康斯坦丁的精神状态。
这段自言自语似乎展示出了一部分康斯坦丁的过去。
“你久住过医院么,康斯坦丁先生?”
“不。见鬼的不。”康斯坦丁说,“只是曾经在医院里得到过坏消息。糟糕的诊断结果。绝症。”
“天呐。我很遗憾。是你的亲人么?”
康斯坦丁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是我本人。”他说,“不是误诊,亲爱的华生医生。”
“但你说那是绝症——”
“神秘学。”康斯坦丁说,“如你所见,我每天抽至少五包烟。只可能更多。你以为呢,医生,科学可还解决不了这种程度的损坏。”
华生并不相信那些神秘的东西,但康斯坦丁究竟是怎么嗜烟如命,他是亲眼见过并且亲身经历的。一楼永远笼罩着烟雾,康斯坦丁就像靠香烟维持生命似的。
他夸张到,这么说吧,福尔摩斯甚至不再摆弄他的烟斗和烟丝了。歇洛克被康斯坦丁吓得不敢抽烟,福尔摩斯不承认,可华生看得出来。
“……那太惊人了。”他设法从喉咙里挤出句子。
他还是不怎么相信神秘的东西。不过,他的不信任从不是不承认它们的存在,而是清楚地知道,它们要么得付出极大的代价,就像各种寓言或者童话里说的那样;要么就昂贵和稀少到难以普及。
不管怎么说,亲眼目睹神秘学案例依然是个迷人的经历。可惜不能写进作品里。也许某天他会写一篇与神秘相关的案件,那是个很好的题材,然而之前遇到的所有神秘案件福尔摩斯都不肯授权,他不能在福尔摩斯拒绝的前提下发表作品。
“别放在心上,医生。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工作去吧,我就在附近转悠转悠,看看病床上的那些可怜虫——劳驾,能告诉我那些等死的人都在哪儿么?”
华生有不祥的预感:“……你是要去他们的病床前嘲笑他们还是怎么?”
“只是看看。”康斯坦丁又点燃一根烟,然后在华生的皱眉和瞪视中悻悻熄灭,“好吧、好吧,我懂,医院不能抽烟。禁烟区。行,我能忍几个小时。”
“我怀疑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