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邈远没回握宋涵,他用拇指磨了磨自己的食指边缘,但也没隐瞒:“我是人又不是神。”
他停顿一秒,又补充道:“我也会害怕。”
“宋涵。”张邈远低头,手指又动起来揉了揉那些细软的黑发,“我这么喜欢你,把你放在心尖上,难道我对你就不重要吗?”
宋涵说:“重要,你是唯一能陪我走一辈子的人。”
张邈远又问:“那你先死了,你的一辈子就这么短了,而我一辈子还那么长,我怎么过?”
“或者你没死,你残了,身体坏了,我长年累月看着你不能跑不能跳,看着你不开心,我又怎么过?”
宋涵有些心慌了,指甲紧紧嵌进抓住的手掌里:“是我低估了你的感受。”
张邈远又沉默了。
但这次的沉默不一样,如夜色覆盖大地,柔柔笼下月光,所有的固执己见在那些用力抓握中偃旗息鼓,渐渐的,他那张有棱有角的脸柔和下来,放平的眉头下,他甚至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他嘴角泛出些苦涩: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心都跳出来了,在野外的危险你没有经历过,但我看过很多,在撒哈拉沙漠,在亚马逊雨林,在珠穆朗玛峰,我看过最快的,半个小时就没有呼吸了,生命的坚韧在于精神,但肉.体其实脆弱不堪。”
勇闯雨林,却在湍流的河水里溺闭,奋力攀登,却又在戈壁上一跃而下,风雪无阻,最终在雪地里沉沉睡去,瞬息万变。
“我说过的,你做什么都不重要,但你得好好的,你才能寻求新的向往。”
他说着,竟然俯下了身,宋涵一个会意,猛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液体在这一刻终于从紧绷的皮肤里解脱出来,一滴一滴地从管道滴落。
宋涵把眼泪蹭在张邈远脖颈,张邈远任他搂着,轻声说:“你可能觉得我偏激,不理智,但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钱没了可以再赚,信任和期望没有了可以再建,但你没了我却找不出第二个。”
宋涵哑声说:“你别说了,我难受。”
但张邈远不肯放过他,甚至把嘴抵在了宋涵的耳廓,似乎这样他的话才够醍醐灌顶:“一个人的时候我觉得无所谓,有了牵挂了却做不到再去冒险,也无法让你去冒险。如果我正常去思考,你没了,我过个十年八年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又会试着去了解别人......”
“但我没办法正常去思考。”他沉声,“在我现在的情感里,没了你,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人了。”
世界那么大,人有各种肤色各种性格,却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让我如此着迷。
你说我偏激,你说我愚蠢,但你为什么不说是我越来越爱你了。
他的喜欢如同他的香水,前调清新,后调浓郁,足够把宋涵从头到尾熏个遍。
宋涵抱紧了张邈远,痴迷地想,祸福无门,生死有命,没有永恒的定数,但能和他谈这一场恋爱,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值得的。
他不敢睁眼,怕眼泪流下来,于是他微微松开一只手扶住了张邈远的后颈,用了他常做的那个抚摸的动作,哽咽道:“我明白了......但你别害怕,我现在好好的,我以后也会更小心、更谨慎,我会保护好自己、爱自己,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和你在一起......”
纵是闭上眼,泪珠还是溢了出来,宋涵干脆不忍了,一扭头嘴唇贴上张邈远温热的脖颈,吐着热气说:“登珠峰的路上有被冰封的人,但你也还是去爬过不是吗?”
他说完松开了张邈远,双手托着张邈远的脸颊,轻轻亲他的唇角,亲完后他带着泪痕浅浅笑道:“我也想看山顶的风景,我有足够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那是一个更好的宋涵,是一个你会更加喜欢的宋涵。”
宋涵笑着,眼泪却又要下来了,他努力憋着,扬起的嘴角就有点颤抖,张邈远看着,微微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即使没有未来,即使没有攀上顶峰,这一刻的宋涵,又比上一刻的宋涵还让他喜欢。
张邈远低下头,在安静狭小的病房里,在刺鼻味道的空气里,他吻去宋涵的眼泪,和他接了一个腥咸的吻。
宋涵最终没有退组,但他不可能在二十多天后杀青了。
几次身体检查下来他恢复得还不错,心慌气短,头晕乏力的现象在三四天后明显好转,只是他的腿消肿实在慢。
而且腿上的皮肤多少还是有些溃烂,范围就硬币大小,却烂得有些深,周围的皮下也有大面积的发黑,黑白相间得跟个大熊猫似的,不再雪白白滑溜溜了。
好在他皮肤不太敏感,倒不觉得有多疼。这天护士做完清洗后,宋涵问张邈远:“这个地方以后会不会留疤?”
张邈远怕他疼,剥了个棒棒糖塞进他嘴里:“留了就留了,你这腿反正也遍体鳞伤了,不差这一点。”
宋涵前些日子嘴里泛苦,这些日子就总爱吃些甜的,他含着棒棒糖闭眼点头:“怎么就逮着我这一条腿薅啊,这得多久才能好。”
张邈远把宋涵按回床单里:“消肿看情况,半个月估计差不多,溃烂不感染的话,一两个月能好,皮肤再生痊愈看个人恢复能力,一年半载的。”
“好这么慢?”宋涵又睁开了眼,“那我有要下水的戏啊,那我能拍吗?”
张邈远作势要捂他的嘴:“又想和我吵架了?”
宋涵这几天身体渐好,精神也渐长,事情一翻篇,全然就把前几天哭唧唧的自己遗忘了,没皮没脸地抓住张邈远的手:“不想不想,你说了你不和我吵架。”
张邈远无奈地要去护他的针头,宋涵听见病房外有些吵,葛烁声音很急地在说什么,他便问:“怎么了?谁又来看我了?”
张邈远说:“应该是记者。”
“又来?”宋涵松开手,提起被子盖到自己脸上,“他们太无孔不入了吧。”
“医院到处都是人,这些消息太容易泄露了,而且你们来得太急,很多准备都来不及做。”
张邈远转身给宋涵倒水,水杯的水才满了一半,他突然笑了一声,“但也挺好的。”
那笑听着有点冷,宋涵把头又伸出来:“为什么这么说?”
张邈远眼里却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说:“让李淇风知道,他也得占一部分责任。”
接他最后一个电话。
宋涵有五天没摸过手机了,他让张邈远翻了半天,才从床尾的一个袋子里翻了出来,都没电了。
充电开机后宋涵第一时间点进了微信,家庭群里就严如茉转发了一条养生知识小文章,看来他爸妈还没得到消息。
宋涵松了口气,才点进微博搜索了一下子自己,最新的消息就有#宋涵受伤##宋涵被蛇咬伤##移山行动剧组出现在××医院#这样的话题。浏览量倒不是很高。
张邈远翻起旁边也不知道是谁送的果篮:“我知道你怕你父母担心,所以我让人压了消息。”
宋涵刚想说破费了破费了,张邈远又来了一句:“我也放弃了买热搜的打算,你安安心心先把伤养好了再说吧。”
宋涵脑袋上就冒出三个问号,此时他手上正点开一个最热门的博文。
博文带的话题是#移山行动剧组演员受伤#,内容是电话采访,采访的对象正是那天送他们去市医院的向导。
“......然后我们就准备去医院嘛,他开始人还挺清醒的......后来到医院人就晕死了,叫都叫不醒,反正也挺吓人的。”
“......没有没有,他们那个导演可关心人了,剧组都不管了,就和我们一起去医院的......”
“......本身也就是意外嘛,这谁说得准,就是他说他腿受过伤,没啥触觉,所以可能发现得晚,中毒有点深......”
“他现在啊......那我不知道,应该没事吧......”
电话录音的音质不是很好,宋涵听得人都皱巴巴的,他龇牙咧嘴道:“现在这些记者还挺有门道啊,这都能采访到。”
他说完又问张邈远:“就为这你还想买热搜?”
张邈远终于从果篮里挑出个称心如意的橘子:“我说了,李淇风应该知道这件事。”
他边说边一点点扒开橘子皮:“他也许还喜欢你,这挺好的,他应该觉得愧疚。”
“这,啊,额。”宋涵组织不出来什么语言,最终说,“哦。”
橘子瓣儿黄橙橙胖乎乎的,张邈远捏着送到宋涵嘴边:“张嘴。”
宋涵就张开嘴:“啊。”
很甜。宋涵慢慢嚼着,刚想靠在床头,手里的手机一震,低头一看,李淇风。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自己这才开机二十分钟他就打通了,可见他应该打了很多个电话。也许在此之前还不止打到他这儿的,只是没人敢告诉他。
宋涵把手机屏幕对着张邈远,张邈远就看了一眼,又去扒橘子瓣儿:“不接,让他打。”
宋涵说:“你可太坏了。”
张邈远一时笑了,这是他这几天第一次笑,无论是为什么,好歹看得人轻松了不少。
张邈远继续给宋涵往嘴里塞橘子,宋涵就张着嘴吃,然后他就听张邈远说:“你在我手上,我治他易如反掌。”
宋涵就笑了,果然这样的张邈远更让他喜欢。
李淇风的电话一连打了好几天。
在宋涵的理解里,李淇风的高傲不允许他这样持续放低姿态,他一般会在没有得到回复的情况下蛰伏一段时间,再用温柔的方式去缓和关系,而现在,他的迫切碾压了他的理智。
宋涵在第八天出院了,然后入住了市里的一家酒店,按张邈远的意思,宋涵至少得再看情况恢复十天,如果恢复不理想,就会持续离组。
这件事在张邈远眼里没得商量,宋涵现在身为一名出品方爸爸赏饭吃的小演员不敢造次,只能每天祈祷自己的腿恢复快点,医生开的药他恨不得一天全吃了。
在酒店的第三天,宋涵真的是被李淇风打的电话吵死了,但张邈远不许他拉黑,说“就让他打,急死他”。但这非常影响宋涵看剧本的心情,下午背着张邈远偷偷把李淇风电话拉黑了。
晚上宋涵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十来天没怎么收拾自己,都长出了胡茬。
张邈远拧了个热毛巾过来要给他擦脸:“要刮吗?”
宋涵说:“我想洗澡,不想用擦的。”
天知道他现在有多脏,自己都不想要自己这身子了,但他腿依旧有些浮肿,溃烂的伤口也没愈合,得防着水。
“我真不行了。”宋涵眼神甚至有点央求,“腿没好,我肯定又得长疹子了。”
张邈远思索了几秒,才道:“行,你等着。”
宋涵想的是拿保鲜膜裹住腿自己站着快点洗了,但张邈远和他的脑回路不在一条线上,张邈远在浴室进进出出后,最终回到床边把宋涵整个抱了起来。
宋涵勾着张邈远的脖子,他还来不及伸手,张邈远的脚就已经把浴室门踢开了,然后把人直接放到了盥洗台上。
宋涵惊了:“这东西承重能行吗?我现在只是残废,你别直接让我报废了。”
张邈远只说:“坐好。”
他说完从架子上拿了宋涵的剃须刀:“过来。”
“哇,”宋涵没过去,头还往后仰,“这也能假手于人?”
张邈远估计是被他膈应笑的,按住他肩膀把人拽到跟前,电动的刀面贴上去:“这有什么不行的?”
宋涵想好在自己不是用的刀片,不然就不能说话了,他觉得剃须刀磨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像通了电似的敏感,小声说:“我又
不是真的残废了......”
张邈远最近面上笑意不多,此时倒真的柔了起来,他没看宋涵的眼睛,就仔细盯着他的那点浅浅的青茬,刀面划过人中,落到嘴角,又滑到下巴,他最后没忍住,在宋涵没剃的那边嘴角上亲了亲。
有点扎。
宋涵先笑的,他把人推开:“你干嘛啊。”
张邈远把最后那一点扎人的剃了,收了剃须刀:“想亲就亲呗,我亲不得?”
“那也不是。”宋涵笑眯眯的。
张邈远就开始解宋涵的睡衣扣子,等把人扒干净了,又把人从盥洗台上拖进怀里:“做我男朋友那是享不完的福,你偷着乐吧,给亲这只是基本报酬。”
“哈哈哈哈。”宋涵那点羞耻心早被张邈远踢干净了,整个人树袋熊似的挂在张邈远怀里,张邈远走起来的时候他那一花一白的腿还晃啊晃的。
浴缸里的水放了三十公分,正中也摆着个小凳子,小凳子上还放这个小软垫,宋涵坐上去,跟坐在云朵上似的。
“左腿挂在浴缸边上,别动。”张邈远嘱咐着,小心翼翼摆弄着宋涵的腿,然后才拿毛巾和沐浴液一寸寸给他擦洗身体。
宋涵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残废样子能干什么,就安安静静坐着,他感觉自己变长的头发里有好多泡沫,张邈远揉起来的时候他都能听到泡泡破掉的声音。
有泡沫逃离张邈远的手掌从右侧滑落下来,宋涵也没擦,就闭了一下右眼。闭了没几秒,那点泡沫就被张邈远拿毛巾擦抹掉了。
“怎么?选择躺平了?”张邈远揶揄,“手都懒得抬了。”
宋涵点头:“我完了,这肯定是你的计谋,你把我宠坏了,以后我要和你分了,我肯定找不到对象了,看谁都不顺眼。”
张邈远鼻息间微微带出点笑意。
细细洗了半天,宋涵总算觉得自己干净了,张邈远拿花洒给他冲去最后的泡沫,热气氤氲起来,到处都很潮。
视线模糊中宋涵就听见张邈远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那你就跟我一辈子不就行了”。
被浴巾裹得像个春卷出去的时候,宋涵勾着张邈远的脖子,和他吻了一路。
两个人跌在床上,这几日的情绪也把张邈远憋坏了,亲昵让他获得了慰藉,他一只手撑着上半身防止压着宋涵的腿,垂着头一遍遍吻他。
耳鬓厮磨间宋涵显然是最不能被满足的那个,他轻轻叫张邈远的名字试图得到更多,但张邈远明显不允许,把宋涵的两只手腕箍住按在头顶,沉声说:“别乱动。”
宋涵被雾气熏湿的眼睛露出委屈的神色:“哎,你嫌弃我。”
张邈远松了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嗯,我嫌弃死了,没见过有你这么急色的,腿不要了?”
一提腿宋涵终于缓过劲儿了,忙说:“要要要,我还得回剧组呢。”
张邈远“恨铁不成钢”地从宋涵身上起来,手还没离开宋涵的腰侧,宋涵枕头旁边的手机就响了。
是一串陌生的数字,但宋涵看到的那一刻,他莫名就觉得那是李淇风打的。
宋涵想要挂断,张邈远却说:“接吧。”
宋涵露出你确定吗的目光。
张邈远起身脱了自己被宋涵蹭湿的毛衣:“他一整天没打通估计挺急的,你接吧,接他最后一个电话。”
对于张邈远的观察力宋涵向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一边用眼睛描着张邈远背部的肌肉线条一边接了电话。
接通的那一刻,宋涵扯开自己上半身的浴巾:“有话快说,长话短说,忙着呢。”
电话那头短暂的没有声音,宋涵一秒都不想等,刚想挂电话,李淇风才说:“你,出院了吗?”
那个你字的停顿,他应该想问很多,但显然,他现在问再多的缘由和细节都无济于事,他只能选择问有实质作用的话。
这时张邈远拿了宋涵的干净睡衣过来了,宋涵左手就自然地伸了出去:“出了。”
张邈远把袖子套进宋涵的手臂,宋涵换了左手拿电话,右手又伸了出去,在这中途李淇风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宋涵没听清,他也不在意,套上袖子,他扬起下巴方便张邈远给他扣扣子:“没什么就挂了,以后别打了。”
他刚想挂电话,李淇风突然说:“我能来看你吗?”
宋涵的目光斜向手机,李淇风又说:“我不和他起冲突,我接受你现在和任何人在一起,只要你好,怎样都可以。”
隔了几秒。
“我就想看看你。”
李淇风说话的语气听着也不阴沉,就透着一股平静,甚至可以说很稳重,这大概是他这十几天为他和宋涵这段关系做出的最后决定。
只想再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恙,然后割舍,忘却,斩断所有的联系和关系,彻底成为陌路人。
但在宋涵眼里,李淇风说这样的话就很滑稽,说断就断,哪来那么多情深意长。
宋涵看着张邈远把他最后一颗扣子塞进扣眼,抬起头对着电话说道:“李淇风你就算了吧,你听见我声音就能肯定我没死了,见我干什么?”
“宋涵。”李淇风喊他,“这件事有我的责任。”
“你有什么责任?”宋涵对上张邈远的眼睛,“就因为我这腿为你受过伤可能延误治疗?”
李淇风没说话,宋涵又说:“当然实在要说,我不排除因为延迟发现时间,我昏迷的时间多了点,但总体来说我不认为和你有太大关系,我觉得这就是意外,只是张邈远他气不过,他觉得他,剧组,还有你都得为我的伤负责,但我真的不需要你对我负责,我们最好的交往方式就是彻底消失在彼此的世界,不闻不问是最好的。”
彻底消失,不闻不问,这是宋涵为他们这段关系画上的句号。
但李淇风像是难以置信般低声问:“你现在是这样想的吗?”
“不然呢?”宋涵拿没废的右脚尖戳张邈远的大腿,却被张邈远按住了,“我的世界不可能有你了,一点点角落都没有,死心了吗?没死我狠话还很多。”
也不知道他这段话拿句戳中的张邈远,张邈远竟然笑了,他抓起宋涵的脚裸亲了一下他的脚背。
有点痒,宋涵也就笑了。
那点笑意顺着话筒传到李淇风的耳边,李淇风抬头,视线透过空荡荡的客厅,落到对面的屏幕上。
宋涵走后的这一年,他没再换过电视,此时的这块屏幕上依旧放着那个人的影子,那里面的施暴者压得他跪在地上,他青春俊朗的面容在雨中泥泞不堪,一片模糊。
一切依旧,却又面目全非。李淇风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拿着电话的手垂到膝盖上,界面显示通话已挂断。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没说没问,他压着自己别开口,但又在心底问了很多次。
他想问到底严不严重,多久能好,真的没有性命之忧了吗?
以及为什么,你的左腿皮肤为什么没有触觉,真的是因为那场车祸吗?
但为什么,你从来就没告诉过我。四年了,他竟然从不知道。
这几天的夜里,他总是梦到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场景——
在那个保姆车的车厢里,他猛然睁开眼,就只能看到宋涵紧闭的双眼和他额头上虬结的青筋,他全身带着一股拔山超海的力量,用那样雷霆万钧的气势,紧紧地包裹住他。
在天地翻滚的混沌里,他甚至都没能喊出宋涵的名字,只能看到他微微张嘴,从咬紧的牙关里露出一丝痛苦的低嚎,然后宋涵的头发扫上他的眼睛,如千万根针一般地扎他的瞳孔。
痛极了。
当一切戛然而止,他再次睁开眼,就看见那个趴在他身上的人抬头看他,那个人带着涣散的目光张了张嘴,却又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头无力地贴在他的胸口,让他的心跃起又坠落。
心痛极了。
如立在刀山火海。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他总问宋涵,你疼吗?疼不疼?很疼吧。
宋涵摇头,说不疼,不觉得疼。
他又问,是因为药吗?为什么我不觉得疼啊,还是因为我这条腿保不住了?
然后他会在醒来的时候说自己做梦了,梦见自己没有腿了,两条都没有了。
接着他瘫在他怀里,闭上眼没了气息似的说,如果我以后不能跳了跑了,是不是就接不了打戏了。
但最后他又睁开了眼,说,也值,你活着,我也活着。
我们没死,我们就还能做很多事。
宋涵曾经那么爱他,把爱变成本能的去爱他。而现在,他却连问一句疼吗都得不到回复了。
真正斩断一切的不是宋涵的快意恩仇,是他的一念之差。
他让宋涵的心,逐渐变得像他的那块皮肤一样,麻木不堪。
他不要他了,他的全世界都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这却叫他不得不终身留一个角落给他。
那个角落是他的秘密花园,亦是他的潘多拉魔盒。
“天压着我!地却会接纳我的尸骨!”电视里的那个人发出最后一声嘶吼,“我未曾死!待春雨再临!魂游山川!看千万亩国土!仍是我华夏之地!”
枪声响起,这一刻,李淇风落泪无声。
人世间最好的他们
宋涵的腿伤痊愈得还不错,出院第八天时腿已消肿大半,溃烂的位置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皮下的黑青倒还在,但已经不影响走路了。
只是即使能走,去哪儿张邈远依旧扶着,但宋涵也没表示抗议,他想起自己当初出车祸后的日子,自己杵着拐杖跑了很多地方,现在却有人扶着他了。他可真爱这个人型拐杖。
如今腿见好,他一天到晚就闲不住,逼着张邈远每天带他去酒店花园透气。
这晚的酒店花园在换盆栽,右侧全是土,张邈远便牵着宋涵往左边走,那里有一处喷泉,水珠溅了两滴在宋涵的额头,他觉得凉想抽手擦,却被张邈远捏得抽不出来。
宋涵就笑:“我很像才学步的小朋友。”
最近宋涵脸上的笑很多,他可真真体会到什么叫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了,能跑能走可太快活了,没事哼个歌儿唱个曲儿,恨不得长出个翅膀要飞起来似的。
大约是他这样的精气神太抖擞,张邈远的紧绷感也肉眼可见的下去了。能看得见生龙活虎的宋涵,比宋涵说一千句一万句我没事都让他放心。
此时听宋涵这么说,张邈远干脆转身拿起宋涵的左手,两个人面对面牵着手往前走:“确实挺像的,一天到晚嚷着要出门。”
宋涵忙说:“那我换种说法吧,你这样拉着我,我就像刚有了腿的小美人鱼。”
张邈远攥着那两只热乎的手:“小美人鱼才上岸的时候可没你走路这样利索。”
“嘿嘿。”宋涵忍不住又嘚瑟起来,左腿迈了一步出去,整个人瞬间抵到了张邈远胸口,“那不是我一上岸,我的王子就拉住了我么?”
他这甜言蜜语确实哄着张邈远了,张邈远看着那双笑意盈盈的双眼,无奈地笑了笑,顺从地点点头道:“他也不会认错人让你化成泡沫。”
“哈哈哈。”宋涵晃了晃两个人拉着的手,余光瞥见四周无人,仰头亲在张邈远的脖子上,然后趁着张邈远松懈,抽出手就跑了。
他溜得极快,张邈远惦记他的腿一把都没拉住,刚要追,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