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动白马—— by鲤鲤缘上

作者:鲤鲤缘上  录入:12-25

我转头向吉羌泽仁,从他的表情里,我就已经知道他的选择了。
“叔叔,你可以打我,但是不能打原医生。”他语气礼貌却又坚定,说着整个人挡在我身前,双臂大开作防御状,颇有一种“只能从他身上踏过去,不然不放行”的架势。
我这才注意他身上还穿着围裙,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米香味,我下意识朝他贴紧一分,想要在混乱中寻求一点慰藉,也是第一次感觉到,阴影原来也可以是保护。
原城手背青筋暴起,看见我们这样像是被针戳了脊梁骨,他抄起桌上的纸盒砸过来,不过话单单是冲我骂的,“让他出去,出去!不然你们都滚出去!!!”
白纸撒了一片,纸盒后力不足掉在吉羌泽仁脚前,发出“哐当”一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抬脚毫不客气地踢了回去,抬眼与原城目光短兵相接,“这是我家,他是我男朋友,我带他来见我妈,凭什么让他出去?”
一提到我妈,原城就像被人锁住了命脉,顿时暴跳如雷,他箭步冲过来,隔着几步指着我鼻子高叫:“你还有脸提你妈?!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我们断子绝孙的吗!?安安分分找个姑娘很难吗?!”
我绕过吉羌泽仁的手臂,慢慢走到原城眼前,抬起手,将疤痕全方位展示给看,一字一句皆不服输地往他痛点上戳,“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妈都听得见,你就问心无愧吗?如果我妈在,根本不会像你一样,丢下我一个人让我自生自灭,不会为了小孩儿逼我去和不爱的人结婚,她只会为了我开心,为了我幸福。”
“她和你不一样。”
我心下难受,话说得过分难听,甚至有些幼稚,因为我很清楚他的不善言辞,他所说的怕被我断子绝孙绝大部分也是怕我老无人养,而剩余的便是对后代传承的,无可避免的期望。
果然,原城的脸骤然被空气揉皱,紧接着,一道疾风结结实实,不偏不倚地甩在我脸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眼前的人突然踉跄,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没倒下,侧脸继而浮现一团红印。
“不许打他!”
吉羌泽仁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拉过我的手,掌心刚好覆盖住最丑陋的一部分,他说:“原医生他没错,不管你是谁,都不可以打他。我知道自己也没资格说对叔叔你说这话,但你就是不可以。”
“您可以打我。”
我顿时愣了,他到底怎么敢出这个手的?很快,他手心的冷汗就打湿了我的皮肤,闷在伤疤上,又凉又烫。
我反手握住他手指,示意他不要太害怕。
因为,眼前这一幕,原城会比任何人都熟悉,数十年前,他也是这样朝我外公脸上砸了一拳头,然后才得以被允许和我妈结婚。
“呵哈哈哈哈——好—好啊……”原城弯着身子沉默了半晌,继而突然大笑起来,就像平静的冰面,乍然裂开,露出里头滞涩流动的冰水,活了起来。
看他这样,一股苦涩的疼从我胸腔旋起,冷不伶仃酸到鼻尖。即使他今天来是为了骂我,但也算是这么多年来对我说过最多的一次话,他口中的“阿眠”也终于变成了“你妈”。
对啊,他的阿眠也是我妈妈,这个家一直都有我。
实际上,我没想和他闹这么僵,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爸,如果顺利的话,我也会带泽仁去见他,不论他是否支持,我都会告诉他一声,正式见他一面,但是,我万没想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碰面,还会产生肢体上的冲突。
我知道他肯定会在网络上看见与我们相关的消息,但并没有觉得他会这么在意,甚至不会有所过问,因为我以为自己和谁在一起,对他来说根本微不足道,我是谁对他来讲也不重要。
脸上火辣辣的疼,渐渐淡化,我扶了扶被打歪的眼镜,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横生的皱纹像刺一样扎进我心里。
喉头一哽,一股悲哀弥漫开来,从心萌芽,蔓延到四肢百骸。
“爸......”
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我爸透过凌乱的头发看我,警惕又慌乱。此时此刻我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比他高出这么多,他看我,竟然已经需要仰头了......
这十年来,我没喊过,他也没听过。可即使再久没喊过,骨子里也永远忘不了,这或许就是常说的血浓于水,和外人永远不同的一点。
关于我妈,我们已经争论了十年,我们就像两个赌|徒,赌谁会先低头,谁会先把我妈找回来。
或许是示弱吧,也可能是认输,十年来的对抗终究得有个终止,我和他之间总有一个人要低头。十年过去,少年已青年,中年已老年,我长大了,他也老了,再没有多少个十年供我们对峙,对所有的普通人来讲,死别就是最远的距离。
而我爸的执念远比我以为的深,时至今日,当我真正有了心上人之后才明白,他丢掉的不仅是身体,更是几十年的,活生生的自己和独一无二的回忆。
自始至终,认输的那个人,好像只会是我,也只能是我。
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渗进紧握的手掌,“爸,任何人都不是生育的工具,我想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想和不喜欢的人结婚,不想为了传承后代而生小孩儿,不想违背自己的本心,活成一个悲剧。”
“难道你和妈在一起,也是为了生孩子吗?”
“当然不是!”他愤然回答,手臂抖得不像话。
我笑了笑,说:“那不就对了吗。”
我爸看着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反驳的话,他抽回手不安地摩挲着无名指处的戒指,视线无意识地投放在地上。
他在认真思考我的话。
“在我的规划里,等一切稳定下来后,是有和泽仁一起去领养小孩儿的打算,所以,爸,你不用担心我老了没人管。”
“家里不是没有人了,还有我,爸……刚才那样说是我故意那样气你,我的错。”
“我真的,好不容易遇到他。”
“就让我……跟着自己的心走吧。”
他依旧沉默。
“妈以前对我说过,你是她的第三英雄。”
我爸肉眼可见地一抖,像是身体发生了地震,再眨眼时,眼底已经有泪光在闪。
我将吉羌泽仁拉到身侧,十指扣在一起,“他对我而言,就像你对我妈而言,也是我的第三英雄。”
我爸盯着我们的手半会儿,终于还是泄气般移开眼,错身离开时,他拍了拍吉羌泽仁的肩。
意味着某一种承认。
在他即将踏出玄关时,我脱口喊他;“爸!”
他身影一顿,并没有回过身。
我连忙问:“今年回……回家过年吗?”
我不想每年都一个人在家里等着,每次做一桌子菜,摆好他们的碗筷,却只能一个人吃到天亮,永远等不到门铃响。
片刻后,一声若有若无的“嗯”随着苍老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我站在原地朝门口看了好久好久,等回过神来时,吉羌泽仁已经收拾好地上的散纸。
他捧起我的脸,奖励似的亲着泪痕,“真棒。”
“嗯。”我如释重负地抱住他,轻飘飘地浮在转暖的阳光里。

第45章 原医生,跟我回家吧。
吉羌泽仁从厨房里进进出出,给萝卜黄瓜去皮切丝,剥蒜调料,我愣是插不进手帮忙,只好站在后头看他拌菜,整得我睡意复返。
突然,他停下手上动作,转身笑盈盈地看我。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早上跟个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正准备装作若无其事,转身离开时,却被他轻轻拉进怀里。
“饿了?”
我顺着他给的台阶走下去,点了点头,“有点。”
“尝尝。”他夹了一筷子凉菜,递到嘴边喂给我。
口感爽脆,清爽解腻,酸凉划过喉管,让人感到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夏天的适配度极高,迷迷荡荡的睡意顿时消散不少,可我的身体却像失去骨头似的靠了吉羌泽仁半晌,直到花生粥出锅。
我们面对面坐着。
工作后,我很少能有机会回家,缺乏人气的家具难免积了灰尘,这次回来打扫了很久,但施展空间有限,算不上彻底。而现在,不论是桌子,地板,反正我目光所及,都又被好生清扫了一遍,焕然一新。
之前,就算开着窗子,都觉得窗帘上糊着一层无形的灰,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现在却看不见了。
好多年了,这张桌子终于不是我一个人坐着了。
“原医生。”吉羌泽仁突然喊我,左手顺着桌面直直伸过来。
我连忙放下筷子,把手放上去,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掌心,问:“怎么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为双手握住,眼底的卧蚕却随着笑意越来越深,像两牙月亮,“跟我回家吧。”
我微微张开口,愣愣地看着他,心跳顿时和窗外的蝉鸣一样乱。短暂的兵荒马乱后,我冷静下来,挠着吉羌泽仁手心,状作不甚在意地开玩笑:“怎么还趁火打劫呢?”
他伸手将我手腕上的彩绳系紧了几分,才说:“明明是趁热打铁。”
对上吉羌泽仁坚定的眼神,我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但这件事得循序渐进,如果拔苗助长,极有可能适得其反。他的感情一如既往的热烈,给得仍然那么直接,但这样他会看不见另一方面的利弊,是有些欠考虑,但是我不会要求他全面考虑,因为我可以告诉他,让他明白我的考量。
我握住他的手,正了神色,“现在不是时候,虽然现在你家里人已经知道了,但也需要时间去消化,你不用因为我被迫向家里出柜而有压力,因为情况不一样性质不同,你的心意我也都明白,不必急着证明什么,所以,给你家人一点时间,也给我时间准备,该怎么去面对你家人。”
吉羌泽仁沉默片刻,说:“我已经向家里面表明了决心,最开始几天确实很生气,打电话也不接,但是过后,他们也跟我讲了很多,目前处于一个比较平衡的状态,并没有说要我一定立马给出答案,反而给我思考的时间和空间,这件事越拖越不好,现在时间足够,能当面解决肯定是最好。”
“而且,不光我家里人,整个大英村都很喜欢原医生你的,你之前可帮了我们村好多忙,看片子,正骨啊,开药方打针啊,都省着去县城看病了。”
听他这么说,我才慢慢想起数月前,寒风刺骨,不大的灶房里挤满了看病的人,有简单的流感、看不懂的X光片、脱臼骨突出、还有稍微超出能力范围的病症。
作为一名医生,医病救人义不容辞,但我并非全能,能帮到忙,那必然是最好。我这颗螺丝钉,虽然生锈了,但还能勉强凑合用用,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村民绝大多不识字,表达感谢的方式十分淳朴,不是给钱就是送食物,医德在心,我自然一律不收,但那时候,完全没想到自己明明残废了,却还能为人民做贡献。
如今回忆起,才发现一路走来,救了我的,不仅仅是吉羌泽仁。还有在九寨沟所遇到的每一位同胞,每一阵土琵琶响过的风,每一条?舞印过的路,每一片胭脂涂抹的海子……
“应该的。”但我自认为还没做到最好。
吉羌泽仁突然紧握我手,语气坚定,“所以,跟我回家吧原医生,九寨沟欢迎你。”
他言辞恳切,向我表达着他的想法,向我扇动专属于青春的翅膀,遥远的风吹过来,慌忙的动情,吹动了即将奔三的心。
是否真是我犹豫太多,而错过了很多需要勇敢的时候?
我动摇了。
按照计划,从杭州出发到成宁转机五个多小时到松潘县的黄龙机场,再坐两个多小时的小车就能到大英村。
飞机上我和吉羌泽仁坐一起,被人认出想要合照,考虑还在风口浪尖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想借口推脱时就被吉羌泽仁搂过,大大方方地合了影,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不能见人的事情。
即将脱口而出的借口,刹那间灰飞烟灭。
到大英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下去。
大山里非常安静,一切都快要睡过去,只有白水江的声音奔腾不息,荡在群山中,推着车越来越接近目的地。月光淡淡一层,银纱般铺在地上,树叶、野花、野草、泥土,混在一起的清香从车窗外打进来,开始和我脸上的燥热进行互殴。
我不停深呼吸,暗示自己不要紧张,不要紧张……
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两手空空,这次来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便买了很多衣食日用,却在路边下车时才发现东西买了太多,吉羌泽仁几乎将能挂的地方都挂了,我也尽可能地往身上装。
我羞于面对这里的一切,即使没有路灯照亮,也不敢回头往上看一眼,只悄悄躲在吉羌泽仁的影子下惴惴不安,双腿像被棉花填满,踩在水泥路的余温上,充斥着虚弱的疼,不知道是东西太多,还是心里害怕,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
我还奢望这段路程能让自己调整出一个好的状态,以面对吉羌泽仁的家人,但如果继续选择走上去,吉羌泽仁的承重会很大,凭白得累,而我也不见得能顺利走上去。
经过短暂的心理斗争,我还是选择回到了车里,“车开上去吧。”
路程很短,一分钟都不到,或许是失修的原因,路灯没有一杆亮,我飞快往山深处望了眼,黑洞洞的一片,只有近处几家灯火照着,但也比之前冷清很多。
车径直开到了泽仁外婆家门口,吉羌泽仁一直握着我的手,握着握着居然还开始哈气搓手,像是我有多冷似的。
但我意识到自己确实在发抖。
吉羌泽仁打开车门向我伸出手,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敢牵过手也不敢下车,甚至想躲在车里,仿佛一瞬间回到了第一次为病人做手术时的窒息感。
“没事儿,那就不拉手。”他说用手挡住车门,耐心地等着我,眼神无声地鼓励着我。
我清楚,这样下去也不是回事儿,匆忙下车赶去后备箱,闷着头拎东西,心里默念着“看不见我”。
“回来了呀。”
听声音,应该是吉羌泽仁的小姨。
这时,亮着灯的灶房门突然打开,伴着一股浓浓的饭菜香传来,我僵直脖子不敢看来人,机器一样重复着抓东西的动作。
只听见吉羌泽仁说:“没事没事,姨娘,我们拎就好了,你注意肚子。”
我发不出一点声音,完全像一只无头苍蝇,只把东西往手臂上套,正准备拎起,手上却霍然一轻,扭头看,才发现尽被吉羌泽仁拿去了。
他以目示意我的手,说:“小心手,不要拎太多。”
我点头,压低帽檐在灶房来回放东西,都不敢开口向泽仁小姨打招呼,后知后觉实在不礼貌,才走过去扶着她,憋着一股劲儿说:“进屋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看起来年龄与我相差不大,可以叫姐姐,但这次来的性质又不同,没有认定也不能乱跟着泽仁喊小姨。
泽仁小姨只是笑着,没有拒绝,不过,她似乎看出我的窘迫,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手说:“别紧张,吉羌的爸妈都去上班了,家里就只有我和他小姨夫还有外公外婆。”
“饭煮好了,什么事啊都饭吃了再说。”
我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比如被漠视,被赶走……
结果,并没有。
并没有我想那么坏。
没有,那么坏。
稀里糊涂地吃完饭后,我坐在第一次来时坐的位置。
有些事,即使我逃避也躲不过,必须面对。
不过,直到泽仁外公休息后,泽仁小姨才开口说:“老爷爷些,不懂这些,我们来好好说就行了。”
原来,泽仁外公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泽仁外婆挨着泽仁小姨坐着,神色并不算好看,她手背的皱纹很深,仅一眼看去,都觉得皮肤很糙硬。她看了我几眼,才严肃地说:“我老了不晓得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搞些啥子,我就没见过儿子些还跟儿子些耍朋友得,是不是外头念书去,被别的娃些带偏了?”
多亏吉羌泽仁,他的家乡话我已经能够听个大概。
我不知道怎么吭声,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去给婆婆讲一大堆道理,只能局促不安地搓着自己的手。
就在我犯难时,吉羌泽仁竟然“哈哈”一笑说:“其实很正常的外婆,年代不同想法也不同嘛,而且这样的事情在古代就有的,不算奇怪,而且原医生这么好的人,我能和这么优秀的医生谈恋爱,外婆你不应该为我感到开心的嘛。”
“我晓得原医生好,但是好归好,你说我曾孙子哪么说?儿子些能生娃吗?不管哪么做哇,人活一辈子总是要有个自己的娃,我们这一辈一辈的不就是为了后代吗?”
吉羌泽仁反问:“那我不想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难道也不行吗?”
泽仁外婆语重心长地说:“娃些,外婆跟你们说,有个娃始终是屋头的纽带,那样家才不会散,才是个真正的家。”
吉羌泽仁说:“如果两个人真出现了问题,有的只是因为孩子忍气吞声,没有会因为孩子而越来越爱对方,那样的生活已经不幸福了,孩子我们可以去孤儿院领养。”
泽仁外婆逐渐带了些气,“不是亲生的外始终是别个的娃,你要是跟个儿子耍朋友还养个别个的娃,你爸爸妈妈出个门都要叫别个笑话死!”
吉羌泽仁:“我们可以很幸福,该羡慕的是他们。”
“读书读瓜了把你,反正我不得同意,等你爸爸妈妈回来了你给他们说去,你看他们管不管的到你?”泽仁外婆说完,气冲冲地离开了灶房。
泽仁姨夫抚摸着他小姨的孕妇,从头到尾也不敢吭声,此刻也只是笑笑,说:“现在的娃些,还是厉害哦。”
泽仁小姨瞪了眼她丈夫,转头笑着安慰我,说:“原医生你不要太往心里去,这件事任重而道远哦,我先表明我的态度哈,我是中立的,主要还是要看你们能不能说服这家子其他人。”
我点头,摸着自己的肚子陷入了沉默。
孩子……吗?

第46章 一个吻并不够。
孩子,在我看来,是爱情的结晶,是承载温情的降临,但事实上,有结晶不一定是爱情,是爱情也不一定有结晶,人说到底,终究只还是个动物。
动物,有它一生都难以逃脱的定义,那些所无法抗衡的,统称为本能。
我越想心底越沉,几乎要陷入泥潭里,哪怕现在局面已经远比我预想的好太多,可是,明天的重量不会比今天小,明天,永远是未知的。
我挨着吉羌泽仁坐在水泥楼梯上,一眼望去,整个村寨没有灯亮着,整个世界只剩两个光源,吉羌泽仁,还有月亮。
这座房子坐落在寨子左侧中部,左鸿沟,右靠山,转身就可以看见寨子全貌,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月亮照亮的寨子,听着不算嘶长的蝉鸣,吹着小小的风,没有说话,一切都那么安谧。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近处有一面砖头砌的墙,隔开场坝和田地,在它的角落,放着一台炉子。再远点,山的轮廓就格外失真,像是用力过猛的水墨画,棱棱角角没有分界线,只有近天处有一截明显的层次。
我目前为止的一生中,只有两次看见过这么纯的颜色,第一次是在九寨沟,第二次也是在九寨沟。
风轻轻地吹着,携有淡淡的臭味,那是干草和粪便混合的气息。因为旁边就是牲畜的圈,没记错,没变化的话,有四头牛,一头猪,十只鸡,四只猫。
而我们的存在明显打扰到了它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偶尔还有几声奶声凶气的猫叫,像是在催我们去休息。
“主办方什么态度?”我望着远方,问吉羌泽仁。
他拉过我的手,说:“还没有说关于名额的事情,没事,顺其自然,不用担心。”
怎么会不担心。
但我什么也帮不了。
我望着脚下叠成衣裳的影子,忘了应声,但很快就听见吉羌泽仁探究的一声“嗯”,疑惑的尾音勾走我的注意力,他歪头看我,四目相对。
我低头用额头在他脸颊上轻轻蹭了蹭,作为回应。
吉羌泽仁这才轻松地笑出声,细长的睫毛在鼻梁上滑出的错落阴影,如同矗立在温暖土地上的巍峨的山,挺拔又扬立,深邃的眼窝是海岸,把我一分一寸地盛进去。
他抬手托起我的下巴,离我越来越近。缓缓张开的唇拉开月光,它松软澄莹,流动地搭起一座桥,桥越来越短……我的心迟钝地猛跳起来。
“扑通......”
“扑通......”
轻嘬,浅尝,依依不舍,月色放行,拌碎在嘴角。
我情不自禁倾上身,加重力度,让唇和唇之间毫无间隙,一时之间,我沉浸在从吉羌泽仁鼻尖悄悄绕过去的月色里。
如此美好的夜景,一个吻似乎并不够,可我们周围没有墙壁,没有房门,毫无蔽护,只要有人路过就会被看个完全,我突然惊醒过来,撤开距离。
吉羌泽仁懵了一下,随即像是看出我的顾忌,牵起我的手说:“回屋吧。”
我们还睡在之前一起睡过的房间,一起睡过的床。
只不过这一次,是以恋人的身份。
这一晚,我睡得不算安稳,没有做噩梦,只是数次返醒,在心里跟自己对话,练习第二天该如何最恰当地跟泽仁家人说话,当其它村民问起,我又该怎么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轻微的动静下醒来,正见吉羌泽仁蹑手蹑脚地穿衣服,我从格子窗往外看,天刚蒙蒙亮。
我疑惑地看向他,“你要去哪里?”
吉羌泽仁明显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他飞快看向我,继而走到床边亲了亲我额头,抱歉地说:“还是把你吵醒了。”
我并不在乎这个,重新问道:“你要去哪里,上厕所吗?”
吉羌泽仁蹲在床边,摇摇头说:“等会儿跟外公外婆去干农活。”
或许是这个名词太陌生,我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农活?”
“嗯,去挖土豆。”他说着还做了个相应的动作。
我几乎是下一秒就坐起身,飞快地穿好衣服,说:“我也想去。”
我也想做些什么在他家人面前表现表现,就算不是这样,我也觉得不该就这样坐等食来,我并非手脚不遂,不管做什么,大大小小总有我能帮的上忙的。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早去做农活。
吉羌泽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没有雪的覆盖,我看见整个村寨截然不同的一面—青瓦白墙,绿色从地上蔓到山上,缠缠绕绕,郁郁葱葱,充满着舒畅心情的新意。
吉羌泽仁给我取来个帽子,说是怕太阳出来太晒。波浪形的帽檐,还有一朵粉色醒目的大花,我想应该是他外婆的,我很少见到这种样式的帽子,稍微试了试,还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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