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南望着有些发愣,没想到真等来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而且一下便是那样大,像是要让他临走前看个够般。心底生起些微的感伤,然而没等情绪泛滥,他又想起昨日雪初下时的那个吻,心跳不适时地快速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嘴唇,随即反应过来这动作之猥琐,又连忙将手放下,红着脸暗暗庆幸没人看见。
这时房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成南被吓一跳,听到小厮在外面问他起床了没有。
成南慌乱地嗳了一声,这就掀开被子要下床,病了那么多天他仍是不习惯让人伺候,稍有些力气都会下床待人,而这次因为差些被人撞破秘密,举止间更是急躁,忘了被褥外的天寒地冻,光脚挨到地面瞬时被冷意袭了个寒噤,下一刻他便像被冻住了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直至浑身都轻微地打起摆来。
他缓缓抬起手,不可思议地盯在上面,而后五指蜷起,用力攥成拳,直至关节都泛起青白才松开,随之又攥起,反复几次,他的视线终于移开,僵硬地移到自己身上,两只光裸的脚踩实到地面上,稳稳支撑着身躯,他抬手摁向自己的胸膛,震惊地感受到里面有力的跳动,那充满生命力量的搏动经由血液传至四肢,将持续多日的病痛虚软一击而空。
似是新生一般……成南茫然地想,随后脑中忽然闪过什么,他一把扯开领口,然而脖颈间干干净净,并无赤松图木的踪迹。也是,赤松图木对他早无庇护,就算有又能如何?
成南脑中嗡响,比那院中的雪还纷然,不是没有办法么,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门外的小厮连喊多声都没收到回应,还以为房里的人出了什么意外,情急之下哐当将门推开,见成南好当当站在那,不由松了口气,一边道:“你怎么也不吭声,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成南没回答,他抬起头,依然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往日温润的棕色眸子也似凝了冰,直直看过来,低哑平静的声音下像是压抑着尖锐的愤怒:“裴缜在哪?”
小厮一怔,回道:“主子一大早便出了门,临行前说午膳前回来,还吩咐说待你醒了便送饭过来。”
成南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知道面前的人无辜,但却实在挤不出一丝笑意,只能勉强道了声谢,麻烦他带着饭食离开,不必再管自己。
待周围恢复安静,成南才松开紧攥的掌心。房门开着,外面的雪果然还没停,只是小了许多,寥寥落落甚为冷清地飘着。成南原地站了许久后,默不作声地又坐回床边,将衣衫鞋袜一件件地穿好,本该比方才暖和许多的,然而他的心却似掉进了门外深雪里,始终冷得发颤。
待收整好自己,门边也已积了薄薄一层白,是被风吹进来的雪,他默默看了一会儿,而后走出房门,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雪中的院落有别于平常,粉雕玉堆般秀丽好看,若是往日,成南必定要抱着膝盖埋着脸静悄悄地看它一整天,然而现下他的视线定在上面,却全无赏雪的兴致,肩背始终直挺挺地立着,像是只备战状态中的斗鸡。
裴缜走进院落时,撞上的便是这样的成南。
看到他出现,成南在阶上缓慢站起身,沉默地看着裴缜走近,直至两人只相隔一步之远,伸手便能够到彼此的距离。成南站得高,罕见地以俯视的姿态看裴缜,他很少有这样面无表情的时候,竟显得有些冰冷的倨傲,裴缜心甘情愿地抬眼看他,任由他的目光审视般在自己脸上逡巡。
眼角眉梢再忍耐也掩盖不住的松快轻易地挑动了成南的怒火,他咬牙沉声问道:“我的木头呢?”
裴缜还想挣扎一会儿:“不是送给我了吗?”
“现在不给你了!”成南的平静再也维持不下去,怒声道,“还给我的!”
裴缜并非没设想过成南醒来后的反应,不然也不会在人还睡着的时候便出了府,本来一个时辰便能办完的事硬生生给拖成了俩时辰,然而待现下真临了这场面,他心底那点微末的惴惴反倒没了,眼前是鲜活的、健康的、真实存在并能长久存在下去的成南,这个事实那样清晰地冲击着他的胸膛,里面酸软饱涨,遮住了其余的一切。
于是,他近乎无赖地放弃了掩饰,轻声道:“已经还给你了。”
所有疑惑在这一句里昭然落地,成南只觉一股气直冲天灵盖,他的理智彻底消失,向前一把抓住裴缜的前襟,将他用力摁倒在雪地里,两人的动作极重,白色的雪粒被高高溅起,周围霎时一片狼藉。成南听到裴缜一声闷哼,应是被撞得够呛,但这点疼痛成南只觉不够,他愤恨地咬紧牙关,想这点疼哪里够!
成南跨坐在裴缜身上,攥紧的拳头高高扬起,周围飘着细小的雪花,裴缜躺在雪地里,不躲不闪地看着他,相较于成南的愤怒,他显得平静又温柔。
成南的拳头颤抖着,终是没有落下去,眼圈却是红了,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混蛋!”
裴缜没有反驳,只是抬起手来,指腹蹭着成南红透的眼角,轻声问他:“私心是我,对吗?”
说是问,他却又好似早已知道答案,像是单方面的印证。成南的力气彻底松懈,举起的拳头落到裴缜胸口上,梗着脖子仍不愿服软,却忍不住声音里的沙哑与哽咽:“为什么要这样……”
裴缜静静地看着他,开口说的话好似毫不相干:“你想过你的赤松图木从哪里来的吗?”
成南听不进去,裴缜的手便绕到他的颈后,安抚地轻轻揉着他的发根:“二十多年前,赤松图木属于西疆大漠中的一个部族首领,虽说是汉人,却因才能出众而受到当地人的拥戴。后来昌阗进犯到大漠腹地,西疆各势力又离心离德,导致此部族覆灭不存,再也没了名姓。”
成南的眼神渐渐聚焦,有些惶惑地看着他。
“这一切发生在二十三年前。”裴缜的手臂揽着成南半边身子,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与温度,像是能托住一切真相和情绪,“我不知道那对首领夫妇作出了怎样的努力,才将你从遥远的大漠送到这里,又是因为什么只留下你一人,但那块木头让我相信,他们一定深爱着你。”
“成南,”他轻声唤成南的名字,“赤松图木是因为爱才在你身上的,谁都没有资格拿走它。无论你是不是个叫花子,在他们眼里,都比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还重要。”
“我也一样。我不想做那只衔着宝物困死在大漠中的鸟,”大雪之中,裴缜的眼神温暖又坚定,“我想爱你。”
成南没有说话,他只是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轻轻弯下脊背,将脸贴到裴缜的胸膛上。白亮亮的天地间,他们像是冬日里仅存的两只鸟,依偎在霖川城这一方积雪中。
成南哑声骂了他一句“自私鬼”,裴缜笑起来,胸膛的震动顶着成南的耳廓,也似连着另一颗心脏。冬日里的白汽随着呼吸升起复消散,裴缜的手臂骤然收紧,抱着成南转了个圈,转眼间两人上下颠倒,成南狼狈的脸猝不及防暴露在外,他来不及遮挡,便被裴缜低头下来吻在湿润的脸颊上,听他笑声道:“自私鬼也爱你。”
有一瞬成南不无极端地想,若之后免不了别离,倒不如就让这雪堆化作坟冢,让这片刻成为永久。许是看出他的心思,裴缜蹭着他的唇角,轻声安抚:“别害怕,以前我总觉得只要能报仇,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因此懒得为自己的性命筹谋。”
他笑了笑:“现下变了想法,就算是他也不能轻易拿走我的性命。我身份敏感,明面上想杀我掣肘很多,中间不乏可运作之处。”
成南睁大眼呆在原处,裴缜以为他惊喜过度,刚要说些什么,便见方才还缱绻着的人神色骤变,猛地一把将自己蹬开,坐起来顶着一脑袋碎雪怒冲冲道:“那你还在这废些什么话,不快去想怎么保命!”
第72章 半块玉佩
回房换了干净衣裳,裴缜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被成南催促着坐到书桌前去苦思如何保命,此举颇有些不讲道理,可偏偏成南嘴唇紧抿,神色郑重而严肃。
裴缜不舍得拂他的意,顺从地在桌边坐下,想正好可以用这点时间给端王去封信说下霖川城近日的情况。而在他写信的时候,成南就搬了个木凳在他旁边看着,他对书笔这类物什有着天然的尊敬,再加上以为裴缜是在筹谋有关性命的大事,坐得更是安静乖巧。
室内一时只有落笔声,裴缜用余光去看成南,见他低着视线,不知在想些什么,即便身上的病痛消褪,但过去这段时日折磨出的清瘦却是一时半会补不回来的,此时他垂眸坐在那,身形薄削,如有万般心事。
裴缜心中一钝,假装随意地开口,问他:“在想什么?”
成南回过神来,抬头有些不满地看他:“你不要说话。”
“说一说吧。”裴缜停笔,歪头看过来,他的长相是有些冷锐的英俊,此时看着成南却眉眼含笑,语调软和得似在撒娇,“我想听你说。”
短短几个时辰里成南听到了太多的事,木头、生死、渺茫的身世,哪一件都能让人心神俱震,难以排解。成南不开口,裴缜便安静地等,直至成南被他看得受不住,妥协般地呼出一口气,哼声道:“写。”
裴缜这才再次动笔,一边听成南问:“谁告诉你的这法子?”
“多年前认识的一个云游郎中,当年我就是从他那听说赤松图木的。”窗外洁白,几竿竹枝被雪压得垂落窗前,从雪色中隐约透出几星绿意,这一幕如画一般,室内却暖腾腾的,裴缜的声音亦温和平静,让成南的心渐渐安稳下来,“我这段时日一直在找他,昨日才得到他在临平的消息,幸好离得不算太远,便亲自去了一趟。他也不是太有把握,只是当年在西疆曾隐约听人说过,赤松图木磨成粉末和水服下有奇效,不过没人亲自实践过,无法判定真假与否,但总好过全无法子。”
他笑起来,有些狡黠:“我赌赢了。”
成南直想骂他傻子,但喉底酸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裴缜很贴心地没有看他,一边流畅运笔一边继续道:“我向他打听了下你的父母,但他也知道得不多,只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他说,你父亲长得很高,不爱言笑,眼睛下方有颗痣。你母亲与他相反,性格和善,是个很温柔的女子。”
他说罢没有回应,裴缜也不再吭声,直至许久之后,成南很轻地“嗯”了一声。裴缜这时才扭头看他,身边的人眼睛红红的,唇角却弯起,是很平和满足的笑。
从前他对那对夫妇毫无所知,连肖想都只是空白一片,现下虽也只是寥寥几语,却足以让他在心里描摹出他们的模样,从此以后,思念也好,单纯的称呼也罢,都有处归依,这便够了。
裴缜伸手过来握住成南的手,冲他笑了笑,随后不等成南说什么,他便又收回视线去,继续写那封未尽的信,牵着成南的左手却始终未松开。
信并不长,待墨晾干,裴缜将其收进信封中,成南凑过来看了一眼,认出上面的一个“王”字,他知道的统共也就那一个王爷,于是问裴缜:“是写给端王的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成南想起来什么:“是他想当皇帝吗?”
这样隐秘的话被他大剌剌地说出来,即便周围无人也令人心中一惊,但他的神情又是那样天真坦荡,令人不舍得苛责哪怕一点,裴缜便也直白回道:“是。”
成南想起多年前与端王仅有的那次会面,那人模样极好,却冷得人心惊,不由担忧道:“他能相信吗?”
裴缜的神色也肃谨下来:“离那个位置越近,越有更多迫不得已,人的心态也必定发生变化,但至少,我相信他会是一个好君王。”
在他身后书架的最顶层的隐秘处,塞着一封信,那是当初他决意要动用淮东兵力去救人时端王的回书,与金銮殿里冷血残酷的谨慎大论不同,朗白的信纸上只有两个字——从心。
既是从心,便要无愧于心,既是无愧于心,总不会成为太坏的人。
“而且,”裴缜顿了下,似是有些迟疑该不该说,但见成南专注地等着他下面的话,便继续道,“他手里有我伯父的半块玉佩。”
成南没明白什么意思,裴缜解释道:“我父亲的那半块玉佩在我母亲那。”
成南脸上茫然片刻,随后意识到这里面藏着的秘密,瞬时失色,结巴道:“你、你是说,端、端王……”
裴缜食指在唇边竖了下,成南连忙两只手捂住嘴,眼睛却仍是睁得大大的,显然受惊不小。许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神色从讶异转为不忍和伤感,先是近十年生死不知的别离,好不容易以为重新相逢,不过短短几月再度阴阳两隔,成南只是想一想,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疼痛难忍,这些却真切地发生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又如何让他不满身戾气?
未曾消散过的不安蔓延得仓促,成南几乎是慌乱地抓住裴缜的手,像是怕他眨眼间就会消失,裴缜反手握回去,声音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放心吧,你在这里,我不会离开的。”
成南先是点头,随后又慌忙摇头:“不对。那如果我不在了,你就不好好活下去了吗?”
裴缜看着他没说话,漆黑的眸子像是能将人吸进去,却也仅允许容纳一人。成南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到他的偏执,心惊胆战地劝道:“这样不对,别人总会死的,你得为自己活着……”
裴缜打断他:“那你为什么要把赤松图木给我?”
成南梗了一下,片刻的沉默后,他低声道:“我愿意为了你去死,但也会为了我自己活。”
他从小见过太多的死亡了,知道万事万物总有分别的那一刻,人离去了,这世上仍旧还有漂亮的云和鸟,有好吃的糖葫芦,有碌碌不休的车马……
裴缜静静地听着,待他说完后肯定道:“你说的那些的确很好。”成南一口气没松到底,便听他接下来道:“但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
成南忍不了了,上手一把掐住裴缜的脸,凶神恶煞地往两边扯:“你是不是有毛病?人家端王怎么就活得好好的,还能想着当皇帝?”
裴缜的脸都被拽得变了形,还认真着一双漆黑的眸子,义正词严地陈说:“人与人不一样,有的人可以,但我偏偏是不可以的那个。”
成南彻底没办法了,挫败地放下手,裴缜顺势将他抱到桌上,微微仰头看着他,眼神专注地剖白:“我愿意为了报仇去死,也会为了你而活。”
“所以,”他蛮不讲理道,“你什么时候也不能抛下我。”
成南低头看着他,陷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微微有些失神,方才那些劝说的话皆失了声,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能喃喃着答应:“好。”
成南在裴缜侵上前的交缠中想,他没有说谎,但如果没了裴缜,如果没了裴缜,只是想一想,那云和鸟,那糖葫芦,那辘辘的车马,还有几分意义?
他于是又一遍遍寻求确认:“你要活着。”
裴缜也答应他说“好”,可是不够,成南迫切地渴望一个真正的答案,不只是允诺,还要是现实,待到尘埃落定,就再也不必担忧分离。
【??作者有话说】
端王:事若败露,一定是因为你俩人的大嘴巴……
第73章 别瞎学坏
晚上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先前成南病时两人并肩而眠,不过是各睡各的,至少在成南清醒时裴缜比谁都规矩。现下两人心意互通,他似是忽然犯了什么黏人的毛病,白日里得空的时候便拉着成南不放,到了床上也仍旧牵着人的手,漆黑的眸子定在成南脸上,时不时便凑过去吻一下。
从朝阳初始到日落月升,一天流逝得无比迅疾,留给他们的时间那样少,中间却隔着长达六年未知的日夜。有些事裴缜曾粗略向成南说过,但许多细节之处并未涉及,如今夜色静寂中慢慢道来,仍令人感到惊心动魄。
成南听得眉头便没松开过,直至裴缜说到他在西疆战场上曾被一刀贯穿胸膛,差些送了性命,成南霍然掀开被子爬身坐了起来。
没等裴缜问他想做什么,成南伸手过来便要掀他的衣裳,俊秀的脸上微微泛白:“让我看看。”
裴缜拢着衣襟往后躲:“没事,早就好了。”
成南却很执拗,非要亲自看了那伤口才罢休,屋内虽是点着火盆,但仍是寒冷的天,裴缜怕他着凉,只能率先妥协,松开手任由成南扒开他的前襟,露出坚实胸膛上那道狰狞陈旧的伤疤。
又何止胸口处,他身前身后的伤不知有多少,成南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先前他在裴缜背上看到的那些伤便已足够骇人,现下眼前横插胸口的那道疤痕更是刺目,当时若是再偏一点,仅仅一点,裴缜便不可能再站在他面前了。他会独自死在西疆战场,被黄沙掩埋,慢慢地再也没人记得他和那份冤屈仇恨,至于成南,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
成南被自己的想象激得双目微红,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摸着那道疤,裴缜一开始还出言劝慰他,到后来不知为何便闭了嘴。
手指在凸起的褐色疤痕上流连,带着迟来的恐惧与怜惜,待终于挪开,裴缜一口气没松出来,成南的手指又挪到了旁边那些稍轻些的伤上,他像是个全神贯注的赤脚大夫,非要细致地确认每一道伤是否都彻底好全了,摸完了这处摸那处,摸完那处又不放心地重新摸回来,直到——
裴缜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话像是从齿缝里咬出来的,低声道:“别摸了!”
专注的动作乍然被人打断,成南疑惑地抬头看向裴缜,眼尾还有些未褪去的红,张嘴要问为什么,却猛然瞥见裴缜僵硬挪开的视线,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抹不自然。
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低头顺着那结实流畅的腹/肌看下去,然后便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
“轰”的一声,成南在片刻的呆滞后,只觉一股极烈的燥热之气直冲天灵盖,差些将他撞翻了跟头,慌乱地挣开裴缜的手,一张脸红得堪比炉膛中烧红的铁块。
裴缜的反应也没比他小到哪里去,在成南刚一动作的时候,他便猛地伸手拢紧散开的衣裳,另一手将被褥刷地拽上来,神色间狼狈又羞愤。
眨眼间,黏在一起整晚上的两人分开老远,都定在原地般谁也不看谁,成南还有些心有余悸,红着脸结巴道:“不、不摸了,要、要不就睡吧。”
裴缜紧抿着唇,干巴巴地嗯了一声,莫说再去牵成南的手了,连看都不再看人一眼。周围的空气热得惊人,闷窒粘稠得几乎令人难以呼吸,俩人半晌谁也没再说话,直至不知多久后,成南转眼觑向裴缜,半张脸埋在被褥里面,小声地问他:“你好了吗?”
裴缜含糊地嗯了一声,随后他忽然掀开被褥下了床,语气间含着些气恼:“太热了,我去开下窗。”
他三两步走到窗边,将之向外打开,寒冷的夜风瞬时灌进来,将他冻了个激灵,片刻间衣衫便凉透了,混沌的头脑这才觉得清醒了些。心底的小人几乎要尖叫着将地面砸出坑来,脸上却是极力不显,吹了半天风又将窗合上了,强作镇定道:“明日跟冯连说,火盆里少放些炭。”
一回头看到成南正趴在床沿上笑着看他,裴缜一下噤了声,抬手又默不作声地将窗户打开了。成南的脸红红的,在那点微弱的昏黄光晕里显得滑腻而漂亮,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含着那么一二分的揶揄:“那个,你弄过没有?”
裴缜睁大眼,被他这一句话震得有些结巴:“你、你说什么呢!”
成南的神色这会儿反而愈发坦荡。乍然受惊过后,静下心来再想,也不过那档子事,他长在市井粗野,这几年随着年岁渐长,周围人说起荤话来更不避他,再加上各个野巷子里蹲着,这些风月事不知听过、见过多少次,只是从未将之与裴缜和自己联系起来罢了。如今一想还是觉得挺臊,但自小熟读圣ЙàΝf贤书的裴缜在这事上显然比他更臊,纯情得还像当年那个偷亲了人连夜逃跑的少年郎,成南的心便很安稳很妥帖地落了下来。
他嘴角抿着一点很浅的羞涩的笑,小声问裴缜:“要不要我帮你?”
裴缜觉得自己背上的汗毛瞬时全炸了起来,从心脏到指尖全是麻的,胸口却又滚烫得惊人,几乎带来些想流泪的错觉。许久,他抬手啪地一声合上窗子,折身朝床边走回来,在成南仰看着他的目光中抬手,一把扯起散落旁边的被褥,兜头将人蒙在了里面,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别瞎学坏!”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极快,从离开京城到回京复命,裴缜统共就只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剩下的日子掰着手指头算也寥寥无几。
杨北岩以剿匪之由带兵驻扎霖川后便未离开,这本不合当朝律法,他是杨家人,不该以官员身份在本乡逗留太久,然而杨北岩却似铁了心要等裴缜先离开,京中也未有责难发出,想是被蔡如尧拢了下来。
“杨北岩违背律法也要留下自是因为心中有鬼,先前那场洪水冲出不少事情,”裴缜眼中微暗,“杨家竟敢在山中私开银矿,此事若败露,莫说杨北岩要被牵连,就连蔡如尧也别想独善其身。想来这事先前他们大概率不知情,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先前享着巨大的利益,哪能不共担风险,现下他只能保杨家,尽力先将银矿这事解决。”
裴缜此行来霖川,名义上是奉皇命寻找赤松图木,实则是整合暗处的淮东兵力,为之后的起事做准备,杨家银矿之事本是意外,但显然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因此这些天他一直在暗中探查,可杨北岩突然到来后,对裴缜严密提防,裴缜不免束手束脚,难以敞开了去调查银矿之事。回京之日却迅速迫近,到京城后还不知要遭遇些什么,短期内定是回不来霖川,因此最后这些日子他除了忙着应付杨北岩,更为筹划他离开之后处置霖川的事费尽心力,常常到深夜才能休息。
即便如此,这也是对他们而言极好的一段日子,成南想自己过去的二十多年,或许再找不到像这段时间一样快乐的时光。裴缜每次出门回来都会带一串糖葫芦,两人一口一个地分掉,在裴缜忙事的时候,成南便坐在旁边练刚学会的字,他记得不快,但几天下来也写了满满好几张纸,他喜欢看裴缜教他写字时的模样,英俊得像是一幅玉雕的画……
院子里的雪很快就化完了,天儿仍旧冷得能冻掉人的指头,墙角的梅花却在这时开了,开窗时房间里都浮动着沁人的幽香,被火盆的热气熏腾得令人迷醉,如在云端。
裴缜离开霖川的前一天晚上,俩人都学了坏。数九寒天里,成南出了一身的汗,嘴唇和眼尾都红艳艳的,像是窗外夜色中散发暗香的那枝红梅,两人的喘/息碰撞在一起,裴缜将他从身上拽到面前亲吻,缠着舌尖将那些呜咽尽数吞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