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候,成南忽然反客为主,很凶地咬上裴缜的嘴唇,声音中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不准骗我。”
“不骗你。”裴缜任他撒野,漆黑的眸子中深嵌着面前的人,“你在这里,我一定回来。”
第74章 天日朗朗
那天两人虽是折腾到很晚,但成南还是早早地醒了,拢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裴缜收拾,直至裴缜走过来,捏了两下他被寒气浸得微凉的脸,说:“起来吧。”
带走那些必要的东西,房内摆置看起来并无什么变化,乍眼看去与先前一模一样,成南穿衣裳时扫了几眼,裴缜像是会猜心,一边帮他提袖子一边笑道:“之后回来了还要继续用,就这样放着吧。”
成南嗯了一声,也没多说别的话,只是穿好衣裳后没立即站起来,坐在床沿上伸手抱住了裴缜的腰,将脸埋在里面半晌一动不动。他比往常要沉默,裴缜伸手顺他脑后柔顺乌黑的发,捏小猫似的捏着他的后脖颈,直到冯连在外面敲门,提醒说到出门的时候了。
走之前裴缜还要去与杨北岩周旋一番。杨北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裴缜滚蛋,回到京城也是没几日活头,兴奋之情显然难以压制,非要这天亲自送裴缜离开,因此他们的分别就在出这个府宅的大门前,那之后便要装成两个陌生的路人。
这或是两人第一次在人前牵手,成南脸皮薄,稍微一逗都要觉得不好意思,更别提在外人面前与裴缜堂而皇之地亲近了,可这天从卧房出来时裴缜没松开他,成南看了眼周围的下人,又低头看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脸上还是微微有些热,但什么也没说。
原本觉得挺大的宅子这回走起来却是格外地短,朱红的大门就在眼前,裴缜忽然停下了步子。冯连很适时地带着下人们退远了些,裴缜回过身来看向成南,两人视线相接,他沉默片刻,随后拿出了一块玉佩来。
乳白色的细腻玉胎上勾着两条首尾相衔的鱼,做工精巧,合二为一,分开则是各持半块。裴缜的眼中含着些怀念:“这是我十四岁那年父亲送我的生辰礼,他和我娘以玉定情,许是觉得挺好,便也照模照样地给我备了一份。但以前我总觉得爹娘早早相离,这玉寓意不好,后来伯父也是如此,便一直没有将它给你。”
“现在我觉得那时的自己想岔了,玉石无罪,器物不昭示吉凶,只是一份思念和寄托。事在人为,吉凶亦均为人定,我答应你,一定早些了结一切回来。”他俯身将其中半块玉佩挂到成南脖颈上,顺势在他唇上很快地吻了一下,再起身时看起来正经潇洒,仿佛那偷来的吻是成南自己的错觉,还装模作样地嘱咐:“放好了,这次可别再被偷了。”
成南原本还低着头看,听他如此说立马出声反驳:“你看好你自己的别弄丢了才是!”说是如此,却连忙将自己的那半块玉塞进衣裳里面,还不放心地拍了两下。
裴缜笑着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而后没再黏黏糊糊地说那些告别之语,转身朝大门走去,留下两个清朗的字:“走了。”
他与来时一般,仍是一袭黑衣,仍是峭拔坚实的背,那仿佛压着万般心事的阴鸷冷漠却消失了,绣纹的黑色袍角向后拂起,前方朱红大门打开,外面锦绣华丛危机四伏,他决然踏入其中,仍像一把锋锐的剑,却不再一心求断,而终有归鞘之日。
许是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在阴沉多日后,这天罕见地是个冬日里的大晴天。干冷的空气中漂浮着金色的光,人呼出的白气都很快被吹散,湛蓝的天上无一丝云彩,太阳孤零零地挂在其中。
街上热闹,两侧站满了霖川城的百姓,都抄着手伸着脖子往前看,七嘴八舌地说着裴家那个英俊的后生,当年裴府遭到那样的劫难,没想到这后生竟也能走到今日这步,再看那模样,长得是真好,几个妇人笑着推搡说可以配谁家谁家的女儿,心底也清楚都是些玩笑话。也有说杨家那位大官的,据说官大得吓人哦,连杜府丞都把自己的宅子腾出来让给他住了,到霖川那么久也没见过他的真人,这回可算是能饱饱眼福喽。
成南也混在人群里面,这同样是他第一次见到杨北岩。穿着红色官袍的男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一张养尊处优的脸上修着寸长的胡髭,坐在轿子上姿态闲适,即便时不时笑着向人群挥手,看起来亲切和善,也掩不去神色中的倨傲,那是常年身居高位浸出的权势气,再藏也藏不住的。
许是因为早就听说过这人的所作所为,成南第一眼对他便没什么好印象,很快便懒得再看,而是将视线投到了杨北岩旁边的人身上。在多年官场沉浮的老狐狸杨北岩身边,裴缜却未有丝毫被压下去之态,他的肩背宽阔挺直,比杨北岩高出一头,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看向杨北岩时持礼又冷淡,带着浑然天成的贵气与疏离,只有目光与人群中的成南相撞时,眼中才添了些暖意,嘴角微微勾出一丝笑来。
成南捂住扑通跳的心脏,觉得裴缜这小子简直仗脸欺人,好看得可恶。
怕被人看出端倪,成南赶紧移开视线,投向周围的人群,而后他目光一凝,发现李老三也混在对面的人群里,正随着轿舆的行进向城门口挪去。
上次见李老三成南还处在生死垂危中,当时李老三安慰了他很多话,还背着他走了很远的路,此时看到他,成南不免有些高兴。反正这会儿也不好再看裴缜,他索性寻着空子钻到了路对面,挤到李老三的旁边。
他想着李老三见到如今的他定是会大吃一惊,谁知连着喊了多声,前面的人都似是完全没听到,视线只定在轿舆中的人身上,随着人流向前移动。直到成南凑到他耳边喊了一声,他才哆嗦了下,转头看过来。
“你看什么呢,”成南奇怪,“喊你半天了都。”
李老三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扫而过,没有成南预料中那样的惊讶或欣喜,只是道:“你好了呀。”
成南点头,两人随着人群往前又走了几步,李老三扯起嘴角笑了笑,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好了好,以后别再生病了。”
成南蹙起眉,觉得这天的李老三有些奇怪,打量半晌才发觉李老三穿了一件以前成南没见过的衣裳。李老三自称抗冻,大冬天里也常双臂露在外面,实则是没有不烂袖口的衣裳,而这日他却穿了件有着宽肥袖子的长衫,能将两只手都掩在里面。
成南想问一问,然而话抛出去半晌没回音,李老三的视线又投向了远处,似是再也听不见旁的话了。
分别让偌大的宅院显得狭小,也让霖川城贯穿南北的长路显得短暂,仿佛只是几个眨眼,高大的城门便近在眼前。虽早已作了充足的准备,等裴缜和杨北岩从轿中下来,在城门口拱手作别时,成南的心仍旧被高高揪起,疼得他有些想掉眼泪。
他用力咬住嘴唇里面的软肉,终是没露出一点难过。
杨北岩这次送行是示威亦是张势,他本就是沉迷权势酷爱张扬之人,在京中尚要夹着些尾巴,而到了地方上常是大肆铺张毫无顾忌,尤爱演那些官民一家百姓爱戴的戏码。这回到霖川因为银矿之事压在心头,他被迫低调行事,此时裴缜无功而返,回京领罪,杨北岩对裴铭书恨入骨髓,对送裴缜上死路这事更是乐此不疲。
一路上他忙着与百姓招手,故意冷着裴缜,直至到了城门口下了轿,他的视线才真正落在裴缜脸上,眸色阴冷,嘴角挂笑道:“世侄好命,这么快就能回京复命,不像老夫,领命剿匪责任重大,还不知要在外逗留多久。”
裴缜亦笑了笑:“杨大人才德兼备,自是深受器重。”
杨北岩摇头,压低声音似是推心置腹:“为朝廷办事哪有那么容易,一不小心说不准就没了性命,咱们家同本乡,临行前提醒世侄一句,小心行事,可得保重性命!”
他的话意味深长,掩不住里面的恶意,裴缜微笑着一抬手:“杨大人同样保重。”
说罢他转身上马,姿势洒脱而利落,未有丝毫要去赴死的恐惧,身后的杨北岩神色彻底冷下来,视线像是一条恶毒的蛇,鼻腔中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又含着几分的得意。
皮蛋是一匹高峻的黑马,它驮着裴缜向前慢走几步,冬日泛白的阳光洒落他的肩头,成南看到裴缜回头,向着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话许是对杨北岩说的,但成南什么也没听清,他只是站定在涌动的人群里,看着裴缜回身驾马走向城门,他那样高,如同披光的英雄,日影将他晕得有些模糊,成南听到自己澎湃的心跳……
恍惚之中,他听到李老三喊他,视线挪到身前,许是因为方才对着太阳看过,视野中一个黑点盖在李老三脸上,模糊了他的神情,成南只听到他跟自己说:“别忘了之前答应我的事。”
成南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下意识地点头,李老三便似放了心,抬步朝前走去。成南心里忽然蔓上一层不知哪里来的不安,嘴比脑快地叫了一声“三哥”,问他:“你要走啦?”
李老三步幅极大,眨眼间便走出很远,闻声远远回头笑了一下,说:“走啦。”
接下来的一瞬间仿佛被拉长到无限,不远处高大的灰色城墙巍然耸立,年轻的裴家后人驾马行于其下,杨北岩笑中含着讥嘲,转身朝轿子走去,而庸碌涌动的灰色人群前方,一个老迈得引不起人丝毫注意的乞丐,骤然抽出袖中白亮的长刀,跃起如一头蛰伏几十年只等此刻致命一击的猛兽,直冲杨北岩扑去。
他实在太快了,谁也无法想象这样的速度与力道会出现在一个老叫花子身上,就连周围的卫兵都没能反应过来。他那断了指头的手牢牢攥住刀柄,在朗朗天日之下,噗嗤一声死死插进在杨北岩的腰腹之中。不够,还不够,他松开紧咬的牙关,松动的牙齿朝着面前的脖颈死命咬下去,衔着那块肉,带着刻骨的恨,一把扯下来,霎时间血肉横飞。他站在街心中,如同一头疯狂嗜血的野兽,一块肉扯下来,又再次扑咬上去,身下的杨北岩连哀嚎都没发出一声来,双眼圆睁定在面前老乞丐的脸上,惊恐如同看到地狱中索命的恶鬼。
李老三的第二刀没能再刺下去,因为旁边被骇呆的守卫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无数把刀争先恐后地插进李老三的身体里,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倒下,他带着满脸满嘴的血,松开杨北岩已经断气的尸体,看着地上那一摊血泥,很低地笑了起来。而后声音越来越大,人的身体里能发出那样大的声音么,几乎连天都要震动,几乎要盖过整个霖川城所有百姓的惊呼,他仰头大笑着,脚下的血流成河,有官兵又拿刀刺下去,想要让他停下这骇人的声音,这次他终于再也无法站立,倒在血泊之中,嘶哑的声音却震动山野,直穿过岁月到了二十多年以前。
“达儒——李达儒啊!”
他名叫李达儒,怀着救济天下成就大儒的理想读书求学,他有一个叫英娟的女人和一个叫李向善的儿子,他们一家三口,生活清贫却幸福,终有一日能买来那个碧莹莹的簪子,李向善那笨小子能背下来一整本《三字经》。
后来,后来啊——他仰头看着天,在最后的意识里想,真是个好天,晴得又蓝又干净。
白亮的太阳悬在霖川之上,周围一丝云彩也无,天日朗朗,是个难得的好天。
第75章 只是叫花子
这是方志当值的第一个月,他爹散了大把银子找了不少门路,上个月才将他塞进了衙门里面,成了个小衙役。
当职的前一天夜里,他爹把他叫到身边嘱咐说,在衙门里当差第一要活,心眼得机灵,多在长官面前表现;第二要守,这差事风光却也易招祸,别瞎看瞎说越了不该越的线。进了衙门后,他从老衙役那里学到的第三个字是狠。他们护佑的是知府的安全,代表着的是官府的权威,要把自己的地位提高了摆正了,对那些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贱民要能下得去狠手。
方志把这三个字记进了心里,但因着实没什么经验,这天还是犯了不少戒。杨北岩和裴缜告别之后,朝轿子走去时,方志还用余光偷偷打量他,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官,果然是气势非凡,不怒自威。他不敢多看,几眼之后便赶紧收回视线,这时他扫到了人群前方的一个老乞丐,衣衫褴褛,佝偻肮脏,也在随着人群看杨北岩,视线直勾勾的。方志心底不知从哪里来了些感叹,想这世道,真是同人不同命,有的风光无限,有的贫苦落魄。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料想到,那苍老无力的老乞丐猛地暴起,拿着一把长刀径直向着杨北岩冲了过去。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方志被骇呆了,其余的衙役们也都定在原处,那极短暂的瞬间里,整个霖川似乎都陷入到一股不正常的寂静中。
还是旁边的卫兵率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有刺客”,像是投入冰水中的一块赤铁,其余人蓦地被惊醒,抽出腰间的刀朝那老乞丐刺去。方志也下意识地举起了刀,然而过去二十年里他只杀过鸡,从未杀过人,不知长刀扎进人的身体里是否和捅进鸡鸭里一样,在双手无可抑制的哆嗦里,他心里只绝望地惨叫一声,完了!
那老乞丐满身鲜血地立在街心,疯癫般地狂笑,或许他本就是个疯子,而后笑声戛然而止,他臃肿的身体轰然倒下,像是躺在一面红色的单布里。人群沸腾,彻底失了序,有人尖叫着逃跑,也有好事的拥上前来要瞧眼热闹,官兵们虚张声势地喝斥,然而气势全无,再吓不住谁。杨北岩身死,他们的脑袋也拴在了裤腰带上,同样被骇破了胆。
方志被拥挤的人群推到地上,几次想要站起来,都又被不知恶意与否地挤倒。往日高高在上的官爷无力反抗的狼狈模样似乎令人群兴致高涨,方志下意识地伸手抱住脑袋,生怕下一刻便被一双双脚踩死。
绝望之时,一双手抓住他的手臂,方志惊愕地抬头,看到一张苍白的年轻的脸,像是大病初愈,身形削瘦,手上力气却是很大,方志来不及多想,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又连忙出声道谢。那人的眼神却未落在他的身上,只是看着不远处血泊里的两具尸体,神色平静,冷然得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却让方志心里莫名打了个颤。
不远处有人高声厉喝,在如此乱局之中仍安稳沉着,方志看过去,见那位裴大人不知什么时候折了身回来,坐在骏马之上,指挥手下收整乱局,不过片刻,便有官兵围拢过来,将嚷乱的人群与案发之地隔开,街面上虽仍是喧哗,却已然有序。
事发突然,裴缜临坐大局,暂时接管了杨北岩手下的兵力,下令将两具尸体均带回了衙门。
朝廷命官被当街刺杀,事态恶劣,朝廷必定要派人下来,在那之前他们须得拿出些东西来交代。作为杨北岩的亲侄子,杨逢也在府衙里,商讨时他数次情绪失控,浑身暴戾之气,裴缜冷眼看他,想这愤怒里面不知有几分是为杨北岩的死,又有几分是为他自己的命运而生的恐惧。
一直到傍晚时分,府衙大门才向外打开,官兵打道,裴缜率先走了出来,知府杜明紧随其后,显然这一天的事也将他吓得不轻,一脸掩不住的倦色。杜明本还想向裴缜说些什么,却被裴缜抬手止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青年正靠在府衙外面的大狮子上,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他们的动静便站直身体,向这边看了过来。
杜明觉得这人的模样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反倒是一旁的杨逢讽意甚重地呵了一声。
成南的神色很平静,夕阳光浓烈地涂抹在石狮子身上,也将他的脸映照得光亮,带着丝说不出的冷淡,他站在阶下,仰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人群,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大人,我知道那人为什么要杀杨北岩。”
杨逢的拳头蓦地攥紧,厉声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我伯父的名字!”
成南并未看他,视线只是落在裴缜身上,直至裴缜开口,说:“进来吧。”
夕阳已经半落,衙门大堂里面昏暗,却未有人前去点灯,偌大的厅堂里面落针可闻,没有哪个衙役敢轻易动作,周围只有成南缓慢平淡的陈说。那桩久远得几乎没人记得的旧事,若不是今日李老三那拼尽性命的一刀,或许就要永远被掩埋在那年冬天冰冷的河水之下,被拷在书生残手上的枷锁彻底缚住,而如今,二十多年后的普通傍晚,它经由一个陌生人之口再见天日。
不等成南说完,杨逢便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下贱东西,血口诬陷朝廷命官,怕是不想要命了!”
成南看着他,没有愤怒,没有悲恸,也没有恐惧,他甚至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人怕得厉害。
“我只是说我知道的事,至于是不是诬陷,大人自去查便是。只要是做过的事情,无论过去多久,必定都会留下痕迹。”
杨逢还要再叱,却见裴缜伸手召人过来,派令下去查那桩陈年旧案。杨逢怒极反笑,手指向堂下的成南,眼神却凶恶地盯着裴缜,厉声道:“我知道了,这都是你姓裴的局,我伯父一死你受益最大,这屎盆子扣给他反正死无对证,正遂了你的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贱东西就是你府里的人,名义上是贴身小厮,实际上是你的男姘头!”
他显然已是口不择言,一旁的杜明紧张得直冒冷汗,小心地觑着裴缜的神色,裴缜却仍那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微微抬眼看向杨逢,明明神色间未有明显变化,杜明却有如实质般感到一阵令人胆寒的压迫:“杨兄方才所说诬陷朝廷命官的罪责,怕不是这么快就忘了干净?”
杨逢张口还要继续辩说,却听下方半天未开口的人突然发声:“你说错了。”
他站在那里,削瘦又挺拔,像是一棵不屈的树,平静又坦然地陈说:“我只是一个叫花子。”
无论是他,还是李老三,都只是一个叫花子,不需要附着于其他的任何身份,只是叫花子,也可以报多年深仇,明天理公义。
真相并未让众人等太久。
杨逢即便想要从中作梗,但有更紧急的银矿之事压在眼前,杨北岩一死,银矿暴露变得岌岌可危,杨逢如悬崖绳索上行走,对杨北岩二十多年前的那些旧事实在是有心无力,再加上裴缜的动作着实太快,几天时间便将当年之事的关键证人找到,未留给杨逢消灭证据的丝毫机会。
当年举报李达儒科场舞弊的那人早在十年前便死了,他是个当之无愧的赌棍,因还不起赌资被要债的打断了腿,躺在床上病了俩月便撒手人寰。然而做过的事定然会留下痕迹,盘问之下,那人的儿子终于坦白,二十多年前他曾见杨北岩来过他家,与自己的父亲相谈甚欢,那之后他们莫名富裕了一段时日,只是没多久又被那人赌了个精光,更多的他便不知道了,但也足够了。
而更重要的人证是当年杨北岩身边的一个得力手下。李达儒的妻儿淹死后没两天,在杨府干了多年的那人便因一件小事被辞退,随后举家搬离霖川,去了百里之外的一个镇上过活,至今二十余年间再未回来。常言道安土重迁,根对乡人而言是个再重要不过的东西,那人祖辈均在霖川,却走得如此干净利落,实在称得上反常。
如今那人已过古稀,官兵前去的时候,病入膏肓的老头躺在床榻上,睁着浑浊的眼,看起来毫无意外,只是咳嗽着叹息,说“报应来了”。许是人之将死时,言语的确会更良善,也或是那人二十多年来都在等着这一刻,换得良心上的真正解脱,总之他对当年之事供认不讳,承认是自己受杨北岩之命将那对母子推进了河里,并亲眼确认他们断气后才离开。
彼时房内只有他与那些前来查案的官兵,家人们尽在门外不知情地等候,等说罢,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请求让自己换件干净衣裳,然后再随着官兵们去衙门。对一个垂危老人,这样的请求听起来并不过分,于是官兵们便暂时先出去了,待一会儿后再进来却发现那人已吊死在房梁之上,不知重病至此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也或许是实在无颜面对门外的儿女子孙。
真相便在短短几天之中被接连披露,似乎并不是多么复杂的案子,用心查一查便能探明的事情,却是二十多年前李达儒头顶上怎么也翻不了的天。
李老三的尸身在衙门里停放数日后,终于能够落土安息。成南做主将他埋在了那块有他妻儿所在的荒地,正在两片旧坟中间,微微靠后的位置,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顾着前面的两人,永远不会再分开。
他或许算得上是多年来第一个这样正儿八经下葬、还拥有一座体面的坟茔的乞丐,许多叫花子都来送他这最后一程,但死亡带给人的不是哭泣便是沉默,他们没有深到要痛哭的情分,于是便只有长久的沉默,最后叹上几句,有说没想到他有这样惨的心事和过往的,也有说没想到他能有那样的胆魄和勇气的,话里话外有惋惜,有慨叹,也有些想到自己的羡慕与伤感。
人接连地到来,又渐次离开,到最后只剩下余不行和成南两个。头顶上白盘似的太阳驱不散寒意,呼吸间的白气扑在灰沉的天地间,冬日总是这样苍凉,看起来毫无生机,但那蔫答答的麦苗却蕴着来年的丰实和绿意。
余不行偏头去看成南,往日爱哭鼻子的人这回却一滴眼泪也没掉,成南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声道:“没什么好难过的,这对他是件好事,死前那一会儿定是他这辈子最畅快的时候。”
余不行没说话,只是半晌之后低下头笑了笑。以前谁病了死了,总是他绞尽脑汁想法子去安慰胖团子,现如今却是二人位置颠倒,成了成南对他出言劝慰。时间就是这样,它悄然间改变很多,风光落魄都化为尘烟,勇敢的大人变成畏缩的老人,爱哭的小孩有了坚实的脊背,放荡的浪子开始想要归家。
余不行喊成南的名字,说:“我也想换种生活了。”
他从十四岁那年离开家,到现在正好二十年。他像是个天生的浪荡坏种,懒,馋,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生下来就是为了和他那对望子成龙的爹娘较劲,非要做那淤泥里蠕动的烂虫。谁知道呢,也或许只是单纯的孩子使坏,谁知道,反正在几年后他疯够了想起来回家的时候,他的老娘早已病死,老头拿着扫帚将他赶出门,直至死去也未再与他相认。年少时的洋洋自得化为自我厌弃的刀,他从此混迹在乞丐堆里度日,再也没想过走其他的路。
而在小半辈子过去的时候,他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冬日,很认真地告诉成南,说想换种生活了。
那很好,成南心里这样想,也便这样说:“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