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是这天来的最后一个人,他身边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是以与李老三有过旧交的裴缜身份前来。
人总是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时间的痕迹,余不行想起以前裴缜总是来找成南,那时他常调侃,问裴缜是不是看上他们阿团了。如今却无论如何再无法将他们当小孩看了,当年笑侃的话也成了不该如何去触碰的真相。
简短打过招呼后,余不行拍了拍成南的肩,说:“你们聊,我先走了。”
余不行离开之后,裴缜蹲下身,将带来的一坛酒尽数洒在了新立的那座坟头前。以前那些乞丐里他最瞧不上李老三,这人看起来市侩、贪婪又谄媚,还偷了成南的碗去卖,现下裴缜仍算不得喜欢他,却也敬服他在某些时刻的血性与勇气。
半下午单薄的日光中,他们离开那相偎相靠的三座土坟,朝城中走去。一路上成南的话很多,先是问裴缜为什么要给李老三带那难喝的酒,后来又说余不行的新决定,念念叨叨茹兰姐多么好,曾经怎样照顾他,直至进了城,他还在感叹,希望余不行能与白茹兰早点和好,之后好好对人家。
他说什么裴缜都听着应着,每一句话都稳稳托住,可成南的话却似乎还是说尽了,他在某一刻忽然变得沉默下来,又向前走了一阵后,他说累了,想歇一会儿。
早长大了的两人于是就旁若无人地靠着墙根坐了下来,像多年以前一样,成南在街边要饭,锦衣玉贵的小少爷贴在旁边陪着他,百无聊赖的时候一迭声地喊成南,不知道有多惹人烦,却也谁都不说要走。
周围人烟寂静,正对着一脉河水,裴缜扭头看成南,忽然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随后便没再收回来,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低声说:“别难过。”
成南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缓慢地倾身下去,将脸趴到裴缜的膝头上,很轻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他偏过头露出半张脸,从裴缜膝上看他:“特别奇怪,我那天看着杨逢,忽然觉得一点也不害怕他。不是因为你在,即便你不在那里,我也不觉得怕他了。”
“你很勇敢。”土墙之下,裴缜俯身亲他的鬓发,“一直以来,你都特别勇敢。”
成南被他直白的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转回头去整张脸都埋在了裴缜膝上,之后许久没再有动静。天空澈蓝如洗,时而有鸟飞过,裴缜感受到自己膝上的湿意,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成南完完整整地拢在臂弯里,包括过去、现在、将来,和那所有好与不好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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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只求公道
接下来有关银矿的调查之事进展很快,杨北岩身死,朝廷新派之人一时间难以到任,裴缜明面上有剿匪军,暗地里也有不少人手,杨逢再试图阻拦也不过螳臂挡车。
霖川城中不知从哪里起了传言,说杨家竟在城外深山中私开银矿,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杨家富贵险中求,眼见着是要倒喽。话语像风一般在人们间传播,很快蔓延至街头巷尾,成了那段时日里人们最感趣的谈资,遮掩银矿的那块布如风雨飘摇中的一片落叶,再难以存续,后面不过是需要一个将它彻底扯下的契机。
这样的契机并不难寻,甚至不需要做得太高明,裴缜原本计划着让老李他们假扮行客,装作误入深山发现了银矿,惊惶地进城报官,府衙便顺理成章地派兵去看。然而事情却因为一个女人有了意料不到的发展。
那是一个极冷的清晨,府衙前的鼓槌都似要被冻上了,被一双布满裂纹的手拿起来,在冰冷的寒气中一下下地重重敲响鼓面。
衙门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视线聚集在一个跪着的女人身上。她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一身粗布衣裳,蓝布巾中掉出的几缕头发中搀着白丝,是个干惯了活计的普通妇人。然而就是这个平凡的女人直挺挺地跪在府衙里,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公案后面的知府,声调平静又坚决地说,她要状告霖川首富杨家。
即便私底下唱衰,但杨家在霖川跋扈纵横多年,人们对它的畏惧仍旧难以拔除,此时听了女人的话都是一惊,觉得她简直是不要命了,皆纷纷议论起来。女人似是毫没听到身后的喧嚷,她的双手攥紧着自己膝前的衣裳,一字一句地诉出冤屈。
三年前她的丈夫被杨家选中做车夫,本以为是件高兴事,谁知车夫是真,却不是载杨府里的贵人,而是深山里的矿土。男人贪财,又被恐吓,虽知道这是要下狱的事,却还是签了生死状,若不是某次醉后说漏了嘴,女人怕也是一直要被埋在鼓里。那之后两人便一直为此事争吵不休,一个要求从杨府辞了工回来,一个纠结说此事难办,到最后终究还是松了口,说找机会试一试。
谁也不知那一面竟是永别,毫无音讯大半月后,杨府的下人来到她家,说男人赶车时不小心掉入悬崖,尸骨无存,主子宅心仁厚,给他们这二十两白银当作抚慰。女人不依,哭喊着要求出真相,那人便忽然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威胁她别不知好歹,想一想家中的老母和幼儿,若不想他们也出些什么事,便拿了这些银子安生过接下来的日子。她的痛哭被扼在喉咙里,在地上呆坐到天黑,然后踉跄地爬起来去厨屋做饭,在第二天娘又问起来阿亮去哪了的时候,她平静地端着碗往嘴里扒饭,说路上赶上征兵去了西疆战场。这些年西疆大片领土沦入昌阗之手,不知死了多少人,军力贫乏,确是常有被强行征兵的事发生,赶到自家头上也不稀奇。
老太太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默默地放下碗发了好久的呆,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都没再问过,直至一年后她的神智逐渐糊涂起来,才又开始频繁地一遍遍地问阿亮去了哪里。女人每次都是同样地回,渐渐地,似乎连她自己也快要相信了,没有什么杨家,也没有什么银矿,男人只是去了另一片同样吃人的战场。
直至近日霖川城中有关银矿的传言风行,她好似看到希望,原本以为再也见不了天日的秘密忽然挣扎起来,想要冲破淤黑的泥土。
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木盒子放在身前,里面是排列整齐的白崭崭二十两白银,她向着公理和正义深深俯下身去,求它们的一次垂怜,颤抖地哽咽道:“当年杨府给的二十两白银都在里面,丝毫未动,现在还给他们,只求大人能给一个公道。”
她的眼中流下几道泪来:“找回我丈夫的尸身。”
成南站在人群里静默地看着她,想到那个慈蔼的老太太,她日复一日地坐在家门前,平和地说在想什么时候死啊。他的视线越过那女人瘦弱的脊背,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不知道这样干净明澈的天空下,为何会藏着那么多肮脏的罪恶。
在女人之后,衙门又陆续迎来好几个前来状告杨家的人,无一例外与银矿有关,其中大多是从相隔甚远的外县赶来。他们穿着粗布衣裳,看起来贫穷,老实,即便是哭诉冤屈都显得畏缩和低顺,这世上却偏偏这样的人常受委屈。
他们的出现对裴缜而言算是件好事,可无论是谁也无法因此感到高兴。夜里,成南打破自己先前在心底立的誓,又陪着裴缜喝了回酒。夜间的寒气冻得人手脚生疼,裴缜仰着头看错落枝桠间悬着的下弦月,觉得像是在穿过岁月完成和裴铭疆与裴铭书的一次共饮。
端王告诉他,当年裴铭书离开京城前,曾和裴铭疆在院中饮了一整夜的酒。那时候也是冬日,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推演了所有可能面临的困境与结局,他们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在黎明将至前的黑暗中长久地沉默,而后在天边破白时,举杯相碰,选了最危险也最无愧于心的那条路。
裴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理解甚至怨恨他们的选择,可如今他想起来那个杞人忧天的故事,想起来那局明知是输仍要下的死棋,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离父亲和伯父那样近过。
他呼出一口气,侧过头靠到成南身上,眉眼间是不加遮掩的难过,小声道:“快安慰安慰我。”
成南歪过头,很近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特别好,跟他们都不一样。”
很多年前成南便向他说过这样的话,那是裴缜控制不住地心动的开始,隔着久远的时光再听这句话,他仍是无法抑制地感到悸动。
他装作不够,仍眼巴巴地看着成南:“还有吗?”
成南点头,凑过来很浅地碰了碰裴缜的嘴唇:“我喜欢你。”
他说:“我爱你。”
他说得那样认真又自然,让裴缜都怔了片刻,而后捂着眼笑起来,再放下手时顺势便揽住了成南的后脑勺,很缱绻地吻过去,贴着他微凉的嘴唇喃喃地说“傻子”,又亲密无间地叫“南南”,说“我也爱你”。
第78章 李重昭!
银矿之事传到京城,圣上震怒,当朝宰相蔡如尧亦受牵连,早朝时被当庭痛斥,要求即日起闭门思过,身肩之职暂分由其他官员代任。可即便怒至此种程度,皇帝仍未免去蔡如尧的宰相之位,他虽是昏庸然而多疑,深谙朝中制衡之理,想来对蔡如尧的惩处也不过为堵众人之口,过不多久便会重新起用,直至找到更令他信任的人。
随着新的接任官员的到来,裴缜在除夕前离开了霖川。京中形势混乱,暗流涌动,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他要去为这场风雨拉开序幕并作下终结。
早早便告别过,这次两人谁都没再多说那些不舍的话,只是在清晨的时候,裴缜说“走了”,成南回“好”,然后很平常地分开,就像每一个平凡人家中的晨起出门,谁都知道不远的将来定会归来重逢。
不仅是对成南,对霖川而言这一年亦发生了很多事情,有风平浪静,亦有洪水饥荒,土匪侵扰,眼泪和哭嚎相比往年格外地多,即便是再次恢复平静后,这座城市也在少有的几次热闹外,长久地陷在寂静与寥落里,干冷的冬日更是加深了这种荒凉。
然而这一年终究是要过去了,在新一年快要到来时,生机还是慢慢从荒芜中挣脱出来,街上逐渐恢复了喧嚷。怀着对来年美好的期盼,人们扫庭院,祭灶神,备年货,街角总是围着一群小孩放鞭炮,都穿着干净的红棉袄。
除夕那天夜里,家家户户的灯笼都挂了起来,街上的人不少,大多是些小孩子,都在跑来跑去地在各家门前捡掉了没响的炮,兴冲冲尖叫着拿去放了。往年除夕成南常是和余不行蹲在街边上烤一整夜的火,一边驱寒一边闲扯,慢悠悠地等到天要破晓时,街上便会出现来来往往去拜年的人,见谁都说吉祥话,脸上都带着喜气。
今年也不例外,余不行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大木头疙瘩,扔到火里能烧大半夜。成南手中拿着根木棍,时不时在那烧得漆黑的木头上戳两下,看红色的星点闪烁,火舌像龙头般迸射而出,又变换成各种奇异形状,涌动着不息的生命力,将人的全身都烤得热烘烘的。
天上星星明亮而繁多,散落在枝桠之间,时不时地被爆竹带来的烟雾遮住,很快又再次清晰起来。余不行问成南,要不要比一比看谁能最快将它们数清楚,就在俩人不甘示弱数得头晕眼花脖子疼时,没注意到身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个陌生的妇人。
她神色略显僵硬,有些不自然地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成南和余不行心里也都有些打鼓,以为是要遭训斥,却又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这时那人上前一步,往他们怀里塞了个鼓囊囊的纸包,一角向上折起来,露出里面满满的饺子。
莫说成南,就连余不行都是一脸茫然,那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带着些愧疚,还有点释然:“那天土匪把你们带走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她抿了抿嘴唇,说:“真对不住啊。”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那妇人走后,他们坐在火堆旁分吃那些尚且温热的饺子,吃着吃着就笑了起来,半天停不住,余不行嘴里的饺子都喷到火堆里了,呛得咳嗽了大半天,停下时眼圈都红了。
这一夜很长,小孩子不禁熬,街上慢慢安静下来,只有各家门前的灯笼还在尽职地亮着。包饺子的油纸扔进火堆里,很快便与其他灰烬融为一体,成南心满意足地烤火消食,余不行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堆细竹条,就着火光慢悠悠地编着。
他的动作算不得娴熟,一会儿功夫便被扎了好几下,成南听他在旁边嘶嘶哈哈,自己都觉得手疼,余不行却浑不在意,大半天过去,一个没糊纸的竹灯笼还真在他手中成了形。余不行不免得意,扬眉道:“等过了年我就卖灯笼去,早前先找几份工一块干着,等之后的手艺越来越好,我就盘个灯笼铺子,每天赚他个几两银子,然后买一处大宅子。”
成南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听余不行问他要不要一起,连忙点头,生怕晚一点大宅子便没了。余不行再编下一个灯笼的时候他便凑在一旁认真地看,手中跟着比划,等好不容易编完,余不行引了火堆中的火,将里面的一小节灯烛点燃,然后便将那灯笼递给了成南。
成南一开始没明白过来,还以为余不行是要他帮忙拿一下,谁知余不行却枕着手往后一躺,不打算拿回去了。
“给你了。”看着成南疑惑的神色,余不行眯着眼笑,“别的小孩都有,我们阿团也不能少。”
成南不高兴地争辩了几句,随后将那简陋的灯笼摆在身前看,一会儿又拿起来,小心扯掉了上面支起的一片竹丝,火光映在他清透的眼瞳中,跳跃着很简单易得的满足与欣喜。
正对着的春槐街里一扇院门打开,白茹兰走出来,喊成南说:“小南,进来吃饭。”
成南看向一旁被无视的人,余不行一脸自在,拿过另一只小灯笼点了火塞到成南手里,笑着向他挑了挑眉。成南便拎着那个给白茹兰家小孩的灯笼站起来,随着白茹兰进了门,半天之后再出来,手里还端了个盛满饺子的碗。
他张口便忍不住打了个嗝,觉得过去二十多年都没吃得那么饱过,稀奇地感受着所谓“撑”的感觉,一边有些幸灾乐祸地将碗递给余不行,尽职尽责地传话:“茹兰姐说,包的饺子太多吃不完,剩下的让我拿出来喂狗。”
余不行假意踹了他一脚,嘀咕着“骂谁呢”,坐起身风卷残云地将那碗饺子吃了个精光,速度之快令成南忍不住咋舌,然后便是与成南一块瘫在地上揉肚子。
不知躺了多久,旁边火堆的势头渐弱,成南起身去找他那根不知扔去哪的木棍,刚站起来走了一步,城里城外忽然鞭炮齐鸣,天上彩光闪烁,地面都被震得颤动,他止住动作定在原地,直到这一阵喧闹过去,周围略微静下来,他低头看地上坐着的余不行,很轻地说了一句:“冬天过去了。”
就在霖川城中鞭炮大作时,千里之外的京城亦是同样的热闹,然而最中央的皇宫里却迥然是另一幅景象。
除夕之夜有宫宴,皇城军备相较往日说是更严密,却也更松懈,酒肉热闹熏软太多人的神经,就连那些护卫军也难逃其外。酒宴之后,有被下人搀扶着回家的,有要去他处寻热闹的,有去看京中烟火繁盛的,似乎到处都是一片洋洋喜气。
皇帝李重勤这晚也喝多了酒,原本是打算去皇后宫里的,然而路过中心殿的时候他忽然改了主意,让下人落了轿朝殿中走去。早朝时站满大臣的宫殿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盏灯火尽职尽责地护卫着大殿的尊严,李重勤挥退所有侍从,独自朝那高高在上的皇椅走去。
宽大的鎏金木椅上嵌着尊贵的龙头,象征着独一无二的最高权势,他每日都会坐在上面俯视着他的臣民,但奇怪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时常有这龙椅没有真正归属他的感觉。怪只怪这上面坐过太多的皇帝,物件始终是那么个物件,人却在不停地变,这怎么能让他心安?
酒气熏得脑子钝疼,他攥着那金色的龙头,缓慢地在龙椅上坐下,身上的金织龙袍与这大殿相映成辉,他心中又生起一丝得意,即便那样又如何,母亲地位低下又怎样,最不受宠的皇子又怎样,现在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去了哪,坐在这皇椅之上的还不是他李重勤?
他头向后靠在龙椅背上,眼前罕见地闪过一些故人,早早逝去的母后,少有慈色的先皇,与他争皇位的前太子,继位之后离去的人更多,有些是想留留不住,比如他的先皇后和三个儿子,有些是他不想让他们活着,比如裴铭疆和裴铭书。那对兄弟倒是英才,也只怪他们是英才……由此他又想到牢里的裴缜,若不是这些时日那些大臣死命拦着,霖川那一遭事又让他师出无名,他定然已要了裴缜的性命,那像狼一样的小子始终让他无法心安,明天,他想,明天必得下令杀了他。还有李重昭,那个草包近些年也不知怎么,总是隐隐让他觉得提防,最近尤为明显,朝中越来越多人向着李重昭说话,前些日子甚至有人上奏章举荐他去西疆,那几个词李重勤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文韬武略,冠绝当世”。
一阵强烈的恼恨骤然侵袭了他,这一个又一个,为何都不肯让他安生,为何都要与他作对,为何都觊觎他身下这张龙椅!心绪激荡,他闷咳起来,半晌才平息,最令他不安的是这副身体正在衰朽,必须得快些找到赤松图木,明天一早就派更多人出去,不,等不了明天,现在就要!
他出声唤殿外守候的侍从,然而殿外寂寂无声,毫无回应,李重勤猛地睁开眼,比愤怒更先起的是不知何处而来的强烈不安。方才还浓重的酒意霎时褪了个干净,他沉着声音又喊了一遍,华贵的大殿空空荡荡,只有烛火无声摇晃,原本喧闹的殿外这会儿似是也都陷入死寂,连爆竹声都闻不见了。
这样的寂静恐怖得令人心惊,李重勤面色阴沉,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与此同时,大殿厚重的木门向外打开,如同一道用刀割出的口子。李重勤也真的看到了一把刀,握在一个他很熟悉的人手里。半晌,他沉声叫出那人的名字:“李重昭!”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今天写完呢,但字数出乎意料地多,所以还有一章~
第79章 再未有别离(完结章)
相较于他的愤怒,端王李重昭要平静自在得多,他的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负手立在那里,便让李重勤心惊不已。他愕然地想,李重昭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若是在今日之前,他见过这样不笑时的李重昭,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即便站在殿下,看向李重勤需要仰头,李重昭身上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弱势,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蝼蚁,只有冰冷的嫌恶与蔑视。他也的确有这样的资格,在他身后是一字排开的羽林军,往日护卫帝王安危的皇家军队已然改头换面,李重勤眼熟的面孔尽数不见,不知何时都被置换成了李重昭的爪牙。
李重勤竭力稳住身体,怒叱道:“李重昭,你想造反吗!”
他的声音突兀地回荡在大殿之中,明明是正义而威严的话,却显得极其虚软无力。李重昭对此置之不理,他抬起那只拿剑的手,递给身后的青年,微微颔首,说了一句:“去吧。”他的话音很轻,却如同有万钧重量,将李重勤压得踉跄跌坐在龙椅之上,怔怔看着裴缜一步步走近。
拿剑的青年面色苍白而英俊,拿剑的手背上露着血痕,显然是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然而那双漆黑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荒野上的狼,亦像大漠中的鹰。
李重勤喉结滚动,干涩地开口:“裴缜,你不能杀朕。”
“为什么?”裴缜平静反问。
“你父亲和伯父一生尽责守己,忠君爱民,你若是弑君,不仅是于国不忠,更是忤逆不孝!”他盯着裴缜的眼睛,沉声道,“今日你若是愿意回头,朕定不追究你的谋逆大罪。”
裴缜的默然让李重勤看到些希望,他刚想张口再说些什么,却见眼前的青年忽然笑起来。“尽责守己,忠君爱民,”他重复李重勤方才所用的词,像是很真诚地感到疑惑,“既是如此,你又为何非要他们死?”
如同一道闪电劈在李重勤头上,他面色惨白地辩解道:“杀了他们的是昌阗——啊!”
剧痛在手上炸开,李重勤的哀嚎声中,裴缜面不改色地收回刀。他的脸上溅了李重勤的血,身后摇曳的灯烛将他映得如修罗一般:“回答我的问题,就让你死得利索些。”
李重勤的右手被贯穿,血滴滴答答地染湿了明黄的椅面,他抽了几口气,忽然冷笑出声:“朕难道不该杀他们吗?裴铭疆昌阗被俘十年,竟能安然而归,谁能保证他不是奸细?”
裴缜低头看着他:“我记得我伯父曾与你解释过。”
“哼,他说得再合情合理又如何,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朕也不能拿天下子民的性命去赌。至于裴铭书,”他盯着裴缜,满怀恶意地低声道,“他为何必须死,看看今日的你不就清楚了么?”他只恨当初派去的人手脚不利索,让裴缜侥幸逃脱,直至现在都没能斩草除根,若是早早杀了他,或许便少了今日祸患。
裴缜有片刻没说话,心底有些果然如此的荒唐。他裴家尽数惨死,他自己多年深陷仇恨寝食难安,于他们而言灭顶的灾难与痛苦,不过是源于眼前这人万分之一可能的揣测与担忧,那么便无论忠诚与否,真相如何,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看着李重勤,许久后,缓慢而肯定地开口:“你说错了。你在乎的并不是天下子民,而是你自己的权势地位,我父亲与伯父忠于的也不是你,而是这千万百姓。”
李重勤似是被戳到什么痛点,阴沉道:“那你还问朕为何要杀他们?”
话音初落,他便看到裴缜的神色产生了一点很微妙的变化,似是失望,也似是可怜,那双年轻的眼睛俯视着他,带着与李重昭如出一辙的蔑视与倨傲,宛如他是什么卑贱的猪狗,伏在人脚底下的烂泥。李重勤无法忍受这样的注视,他是一国之君,任何人都不准以这样的眼神看他,于是他骤然激动,嘶声怒道:“不准这样看朕!”
他的怒火无法撼动任何人,裴缜波澜不惊、不带感情地陈说:“你真该死。”
他以这四个字为李重勤的一生定了终尾,沾血的长刀举起,泛出锋锐而冰冷的光芒。死亡的恐惧之下,李重勤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猛地转头,冲着殿下的李重昭大喊:“李重昭!朕是皇帝,你这是弑君,是谋反!”
李重昭淡淡道:“很快就不是了。”
“重昭,重昭,九弟!你小时候的字还是皇兄教的,咱们可是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