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by余酲

作者:余酲  录入:01-11

蒋楼正坐在黎棠的书桌前,捧着本书随意地翻:“是吗。”
“是啊。”黎棠脑袋一歪,“难道我没夸过你帅?”
刚洗完澡的黎棠浑身散发着浸满潮气的馥郁馨香。
连洗漱用品,他都用玫瑰味。
幽闭的房间,暗弱的光线,干净的床品,一簇一簇钻入鼻间的香气……所有能感知到的元素都在暗示着什么。
蒋楼看着面前刚出浴的少年:“据我所知,还没有。”
黎棠没忍住,扑哧笑出来:“真想听我夸你啊?”
撂下手中的书,蒋楼向黎棠伸出手,是在唤他过来。
黎棠干咽一口唾沫。
刚被压制下去的怪异感再度袭来,黎棠甚至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荒谬联想,好像一旦上前握住这只手,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不过只要有蒋楼在,他便什么都不怕。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时,黎棠正坐在蒋楼怀里,说着平时不轻易出口的悄悄话。
几乎是从他身上弹开,整理好睡衣,说“进来”时,黎棠的脸仍是滚热的。
是阿姨来送新套好的被子。意外的是,张昭月也跟了过来,站在房间门口,几分踟蹰地望向里面。
她的眼圈发红,目光落在蒋楼身上,接着飞快闪开,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移回来——那样子,与其牵强地说是被外表吸引,倒像是久别重逢,或者……
没等黎棠想下去,张昭月苍白的脸上挤出笑容:“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跟我说。”
黎棠说没什么需要的,蒋楼则还是客气的一句:“谢谢阿姨。”
看着她转身离开时消瘦的背影,黎棠有些恍惚。
总觉得妈妈似乎很悲伤。
然而这次走神同样没能继续,房间门刚合上,黎棠就被握住手腕,一股力道将他拉回去。
紧接着,蒋楼的吻凶狠地落了下来,瞬间侵占他全部的思绪。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妈妈离去的脚步声,黎棠下意识地用手去推,想让他等一等,别这么急,可蒋楼哪容他躲避,手臂箍住他的腰,一个转身将他推向墙壁,肩胛骨撞击墙面的疼痛让黎棠眉心蹙起。
推拒的双手也被钳制住,按在头顶,热烫的呼吸在唇齿缝隙间流窜,又转至颈窝,胸前……
氧气被夺尽,意识昏沉间,黎棠仿佛听见来自天外的声音。
“你妈妈好像还没走远……我们可以这样吗?”
惊醒般地猝然睁开眼,黎棠发现他们现在正在房门旁边,与外面走道仅一门之隔。
恍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哪里,黎棠倒吸一口气:“等等,我们先——”
“进去”两个字被不容反抗地堵回喉咙,蒋楼又覆了上来,碾吮啃噬,比起刚才更有种不留余地的凶狠。
恐慌感犹如垂直往上冲的跳楼机,顷刻飙至最高点,黎棠几经挣扎,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别……蒋楼……先别……”
蒋楼竟然真停下了,手却依然捏着黎棠的下巴,眼神锋利似冰刃,要割开猎物脆弱的脖颈,让鲜血飞溅。
更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在下最后通牒。
“叫我什么?”蒋楼低声说,“想清楚,该怎么叫我,”
人在濒临极限时最容易被激发求生的本能,此刻的黎棠有种被逼到生死边缘的错觉,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哥哥……哥哥……”
蒋楼的面色顿时松弛,满意地松开手,在黎棠耳边呼出沉沉的一口气:“……乖。”
可是黎棠又在他眼中看到那浓稠的,仿佛要将人溺毙的痛苦。
让黎棠的心脏被狠狠揪紧。
他仰起脸,让蒋楼更轻易地伏在他肩膀。
潮润的呼吸濡湿衣料,天花板在眼里倒映出空旷苍茫的白。
这一刻,黎棠心里竟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只要他不再痛苦,哪怕让我现在就死去。
窗户被打开,微凉的夜风灌入,补充了室内空气中过分稀薄的氧气。
蒋楼沐浴完毕出来时,黎棠正用手机前置摄像头观察被捏红的下巴,祈祷印记一个晚上就消退干净。
对于刚才发生的事,黎棠仍心有余悸。即便这房子隔音不错,除非把耳朵紧贴在墙上,不然他们发出的动静根本不至于被外面的人听见。
难得拿乔的机会,黎棠自不会放过。他放下手机,抄起枕边的《基督山伯爵》,佯作还没消气,故意不理往这边走来的人。
结果没看两行就忍不住,随着翻书的动作瞥眼看过去,瞧见蒋楼坐在床边,手握他送的录音笔,拇指放在录音键上,一动不动地出神。
黎棠心里本就不坚固的壁垒顿时垮塌,他心软地主动上前:“今天周末不上课,你干吗把它带在身边?”
蒋楼没有回答,而是反过来问:“花枯萎就枯萎了,干吗做成干花?”
得知蒋楼已经看出床头插在花瓶里的干花是情人节的那束,黎棠几分羞赧地说:“舍不得嘛,你第一次送我花……”
制作干花的过程极其考验耐心,黎棠选的是细沙干燥法,为保证花瓣不掉,铺沙的时候他几乎屏息,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担心沙吸饱水分不再发挥作用,他每天无论多晚到家,都要换一遍沙,花大量时间去重复同样的步骤。
这种事对于陷入爱情的人来说稀松平常,所以黎棠并没有打算告诉蒋楼。他只好奇:“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人喜欢红色,很奇怪啊?”
黎棠其实非常清楚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温吞,沉郁,不起眼,胆小怕事。
他这样淡得仿佛能被随意抹去的人,竟喜欢热烈奔放的红色,难道不奇怪吗?
“不奇怪。”蒋楼说,“我只觉得,果然如此。”
血也是红色的,冷却凝固后会变成透着黑的暗红。
红和黑好比月球的阳面和阴面,一亮一暗,一热一冷,相偎相依,彼此融合。
所谓手足之情,兄友弟恭,也不外如是。
况且,黎棠是那么适合红色。
只是无人得见他情动时眼角那抹明艳的红,不知他颤抖难耐红唇翕张时的摄人心魄。
这晚,新套的被褥没有派上用场,黎棠的身体在被子底下时而紧绷,时而松懈,最后像被使用过度的弹簧一样瘫软在床单上。
说好互相帮忙,却只有他一个人游走在崩溃边缘,甚至死去活来……关灯前,黎棠露出虚脱的半张脸,羞愧地戳了戳蒋楼的胳膊:“就睡了吗?你都还没有……”
蒋楼将床头灯暗灭,黑暗中,他的眼眸现出萤火般幽微的光,只一瞬,就被坠下的眼皮遮盖。
“下次吧。”
像是笃定“下次”一定会来,蒋楼说,“到时候,你总该想好了。”
次日清晨,黎棠醒来时,蒋楼已经不在身边。
匆忙洗漱完下楼,正在厨房做饭的阿姨说:“他走了好一会儿了,没吃早饭,我让他带上三明治和牛奶,他也不肯。”
看一眼窗外灰白色的天光,黎棠不明白蒋楼为什么走这么急。
打算随便对付两口就去学校,黎棠刚在餐桌旁坐下,张昭月披着外套从楼上下来,看向黎棠时表情有些懵然:“蒋……你的同学呢?”
黎棠把阿姨说的话重复一遍,张昭月点了点头,坐下吃饭时仍有一种晃神的心不在焉。
黎棠已经习惯和妈妈一起吃饭时保持安静,因此当张昭月再度开口,黎棠难免愕然。
“你和他,在一个班吗?”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蒋楼。黎棠稍顿片刻,便回答:“上学期在一个班,这学期我在(5)班,他还在重点班。”
张昭月点头,像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想从黎棠这里得到验证。
她舀两下碗里的粥:“那你知不知道他……他家里的情况?”
这个问题由来并不稀奇,作为家长,去了解孩子朋友的家庭情况,无可厚非。
经过一番斟酌,黎棠说:“他父母早逝,现在一个人住。”
张昭月喃喃重复一遍“父母早逝”,轻笑一声:“他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黎棠将这笑理解为不相信,毕竟蒋楼现在如此优秀,任谁都很难想象他是靠自己一个人成长至此。
若是别人,黎棠可以权当没听见,可这声笑是冲着蒋楼,黎棠就无法忍耐。
“他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打听来的。”黎棠为蒋楼正名道,“全校同学都知道他没有父母,要是有父母,他也不会被欺负到休学……”
“休学?竟然是休学吗……”张昭月急切打断,“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休学?”
母亲反常的态度,令黎棠愣了一下。
不过并未起疑。他正说得有些义愤填膺,只当张昭月求证心切,回道:“好像是在他十岁的时候,和几个初中生打架,他的左耳受伤听不见了。”
“……听不见了?”
“嗯……完全听不见声音。”
黎棠不想用“单侧聋”这个医学名词,觉得太残忍。
关于蒋楼,他也只打算说到这里。黎棠不奢望所有人都能痛心蒋楼的遭遇,至少不能让他被人误解和揣测。
而且黎棠从来都相信自己的妈妈,那个会在他挨打时扑过来护着,会在他生病发烧时抱着他一整晚的妈妈,有一颗柔软的慈悲心。
只是没想到,张昭月的反应如此激烈。
咣当——瓷勺砸入碗底的刺耳声音。
黎棠抬眼,入目的是母亲抖到勺子都抓不住的手,还有血色褪尽的面孔。
“听不见了……”
张昭月看向黎棠的眼神几近恳求,像是企盼他能给出否定的答案。
“他的左耳,真的完全听不见了吗?”

第37章 就是想你了
周一,蒋楼在晨读课之前到教室,整理桌面堆积的书本试卷时,后桌的男生凑上来,夸张地嗅了嗅:“你今天怎么这么香。”
蒋楼愣了一下。
昨天他洗澡没换衣服,但用了黎棠卫生间里的玫瑰味沐浴露。
单纯是沐浴露的话,香味不足以留存到现在。主要是因为蒋楼整晚都跟黎棠睡同一张床,黎棠睡相不算差,但喜欢抱人,有时候翻个身手臂横伸过来,就抱娃娃似的把蒋楼搂了过去。
黎棠不仅用玫瑰味的沐浴露,还用玫瑰味身体乳,玫瑰味护手霜,和他待在一起久了,便会发现他身上自然而然飘着淡淡的清香,黎棠之前还自嘲说被玫瑰腌入味。
而现在,蒋楼也跟着沾染入味,若是黎棠还在(1)班,说不定他俩已经因为相同的香味被人发现了。
意识到这一点,蒋楼无甚情绪地扯了下嘴角。
要是黎棠知道了,又要担惊受怕,说不定会催他赶紧洗手洗脸,去去味道。
昨晚的照面在蒋楼的意料之外,答应去黎棠家本就欠考虑,如今想来,原本的计划或许会被这次碰面打乱。
不过没关系,从昨晚黎棠的反应来看,进度比他预想中快很多,就算现在就点燃引线,爆炸的阵势也能够达到效果。
晨读课铃声打响,朗朗的读书声中,蒋楼后仰靠住椅背,闭了闭眼睛,呼出漫长的一口气。
想起昨晚那女人看见他时的惊讶,蒋楼久违地有一种舒畅的快意。
他已经开始期待天塌地陷,到时候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想必会非常有趣。
可是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张面孔,皮肤莹白,轮廓精致漂亮,眼尾微挑,里头含着一汪澄净水液,仿佛一眨眼就要奔涌而出。
为什么哭?
是谁把你弄哭了?
蒋楼猛然睁开眼睛,犹如自梦中惊醒,斩断脱轨的思绪。
另一边的(5)班同样是晨读课,黎棠有一半时间都在走神。
如今没有李子初的看管,摸鱼更方便了。其实黎棠已经改掉了上课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今天的心不在焉完全是不受控制,并非他主观上愿意。
他的视线在书本上,嘴巴也在念,刚学的文言文翻来覆去地读,脑袋里却想着早上在餐桌旁发生的对话,和张昭月过分夸张的反应。
虽然后来,张昭月上楼平复完心情,回来的时候告诉黎棠,她只是想到了一个有类似遭遇的朋友,才一时控制不住情绪。
黎棠还是觉得古怪。什么样的朋友,能让妈妈惦念至此?既然是朋友,平时为什么没见来往?
他想起去年不小心听到的,父母之间的通话。
——是你安排我回叙城,我根本没想过去见他,也没脸去见他。
——只是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个“他”指的就是这个朋友?
可是为什么没脸见他?难道这个朋友的“类似遭遇”,是妈妈造成的吗?
今天下雨,大课间的跑操取消。
胡思乱想半上午,苏沁晗来(5)班找黎棠玩的时候,黎棠的脑细胞已经阵亡一大片,说话都嫌费劲。
不过苏沁晗本就是为了吐槽,只管自己疯狂输出。
“我真是好无语,当了一年多的广播站播音员,运动会都是我读的稿,现在说换掉就换掉,至少提前通知我一声,弄个投票选举什么的啊,票出去还能让我心服口服。”
“其实我知道,是我爸担心影响学习才让广播站换人,可是换谁不好,非要换成王妍……”
苏沁晗胳膊肘捣了黎棠一下,“你知道王妍吗?”
黎棠慢吞吞地点头。
冬令营他和蒋楼“装不熟”的时候,在山腰平台上主动向蒋楼搭讪的就是王妍。后来回去的大巴车上,苏沁晗仔仔细细向他科普了王妍的各种“绿茶”行为,包括但不限于发表过“女生都小心眼,我比较喜欢跟男生玩”的“茶言茶语”,以及在高二开学之初,为了抢在苏沁晗前面,借“和朋友打赌输了”的名义向蒋楼表白的事。
虽然已经放弃蒋楼,但旧怨未泯,苏沁晗双臂抱胸,哼道:“一想到我的播音员位置让给她坐,就觉得好晦气。”
黎棠心思不在这里,随声附和道:“是啊,晦气。”
苏沁晗突然想到:“对了,男播音员也换了,换成以前跟我同班的那个陈正阳。”
听到陈正阳的名字,黎棠的耳朵警觉地动了一下。
怎么能忘记这家伙德行败坏,在跨年晚会后台偷怕女生更衣,被黎棠抓住后非但不知收敛,还公然挑衅,闹到教导处去,就为把黎棠从冬令营的名单里划掉。还有他那个好兄弟赵郁涛,为替他报仇当众给黎棠难堪,还泼黎棠一身热水。
这下是双重叠加的晦气,黎棠当即摸出手机,打开购物网站。
苏沁晗问他:“要买什么?”
黎棠说:“隔音耳塞,你一副我一副,广播放送的时候戴上。”
苏沁晗笑得不行:“可真有你的。”
选了一家同省的店铺下单,隔音耳塞次日到货。
晚上坐公交时,黎棠戴上耳塞试隔音效果,蒋楼看他试来试去,把耳塞揉圆捏扁,还是能听到外面的汽车鸣笛,笑说:“要不我把耳朵借给你。”
黎棠竟然真的思考了一下可行性:“如果有这样的医疗技术,我倒想跟你互换左耳。”
蒋楼觉得他异想天开:“就算真有这样的技术,也容不得你随便换来换去。”
“不用换来换去,换一次就好。”黎棠看着他,“我愿意把左耳永远地换给你。”
不是第一次从黎棠口中听到“永远”这个词。
上次,黎棠和他约定,只要不提分手,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可是在蒋楼的世界里,没有永恒的东西,一切都会失去。
哪怕黎棠说得那样虔诚,让人无从质疑这个假设的真实性,蒋楼也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得到了,牢牢地握住了,为什么不开心?蒋楼不愿去深想其中的原因。
他只是和平常一样笑着:“笨蛋。”
不要总是把那么艰难的决定,说得那么轻而易举。
今晚蒋楼有比赛。
对手是去年年底俱乐部新进的成员,名叫裴浩,初生牛犊不怕虎,偏好直接近距离硬拼。
由于蒋楼与拳馆的负责人老张是“旧相识”,裴浩以为蒋楼走后门打轻松赚钱的比赛,对他一直颇有意见。
上场前,裴浩笑问:“今天你的小男友怎么没来?”
随着黎棠陪蒋楼来拳馆的次数渐多,拳馆的人几乎都认识蒋楼的“小男友”。
见蒋楼低头缠绷带,并不理会他,裴浩也不气,边戴拳击手套边说:“如果他在门口等,建议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这场比赛,恐怕没那么容易结束。”
比赛一共打了十个回合。
使用的还是最耗费体力的地面技。刚开场,裴浩就干脆地放弃试探进攻,直接飞踹攻击,蒋楼边防守边反击,还是被裴浩一个扫腿绊倒在地。
好再裴浩用足弓钩索压住蒋楼的同时,蒋楼也将他牢牢锁死。考验地面技术的时候,唯有体力和耐力兼具,方有翻盘获胜的可能。
中间蒋楼抓住机会,趁裴浩处在下位,双脚绕到他脑后,交叉收紧,形成三角绞,维持姿势直到将他压制到脑部供氧不足,不得不举手叫停,才结束了这场恶战。
回去的路上,蒋楼一边用随身携带的碘伏处理脸部和四肢的伤口,一边几分庆幸地想,好再今天黎棠没跟来,不然看到这样玩命的打法,说不定又会掉眼泪。
胸口和腹部的伤车上不好处理,蒋楼下车后套上兜帽,迈着大步匆忙地穿过灌木丛。
却在即将上行的时候,顿住脚步。
只见前方,云雾溟濛的天幕为底,一道瘦削身影立于其中。
她比十年前瘦了许多,却依然美丽,款式简单的风衣穿在她身上,也有一种雍容的气质。
对上蒋楼的视线,她弯唇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却让蒋楼觉得陌生。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不肯回头的背影。
此刻的张昭月,同样有一种恍惚而陌生的情绪。
昨天,她给黎远山打了个电话,在她的百般质问下,黎远山终于承认,蒋楼左耳失聪的事,他当年就知道了。并且还匿名出资给福利机构,让他们安排给蒋楼手术治疗,手术失败后的助听器,也是他出资提供。
电话里,黎远山振振有词:“当年替你一次性付清抚养费,留的是我的联系方式,不知道那福利机构是怎么弄到我的号码,电话都打来了,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扭转,能做的只有尽力去解决。自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关注过他那边,不管是福利机构还是他的姑姑也都没再联系我,想必他过得不错。”
过得不错。
张昭月看着蒋楼面颊的瘀伤,想起老房子墙壁上的坑洼裂缝,心中不无凄楚地想,这叫过得不错。
嘴唇动了动,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蒋楼率先出声:“有事吗?”
嗓音低沉,比前天晚上在家里还要冷硬几分。
却是没有再喊她“阿姨”,张昭月莫名感到安慰。她和蒋楼的距离不过两三米,足够看清他挺拔的身躯,和深邃俊朗的样貌。
至少他平安无事地长大了,还长得如此拔萃。
“没事。”她轻声道,“就是来看看你。”
虽然,她自知没脸来见他。
十九年前离开叙城,她就没想再回来,十二年前的那次短暂归来是冲动之下的偶然,而这次则是身不由己,是黎远山固执己见,非要假借让她安心养病的名义送她回来。
和蒋楼碰面更是意料之外,若不是黎远山没有提前打听好,把黎棠安排到和蒋楼同班,便也不会……
没等张昭月想完,蒋楼轻笑一声:“现在看到了,满意了吗?”
察觉到蒋楼语气中的抗拒,张昭月深吸进一口气:“我听说了,你十岁那年休学,是因为和别人打架,弄伤耳朵。”
起初蒋楼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重提这件事,后来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这样说,一来可以告诉他,她在昨天之前并不知道他耳朵聋了的事;二来可以提醒他,你的耳朵受伤,是因为你自己好斗跟人打架。
蒋楼更想笑了,是啊,他早就知道自己活该,可是成为别人口中的孤儿,难道是他自己愿意,主动争取的吗?
为什么全世界的大人,都那么会找借口为自己开脱,那么懂刀扎在哪里最痛?
见蒋楼不说话,只是用漠然的眼神看着她,张昭月鼓起勇气去看他左边耳朵,问:“听说有给你配助听器,怎么不戴?”
这回蒋楼很快抓住重点——既然能这样问,代表她知道他曾经有过助听器。
多半也不只是“听说”而已,叙城福利院的资金一向不充裕,当年怎么会拿得出那么多钱给他做手术,配助听器?
多年的疑惑迎刃而解,心继续往下沉的同时,蒋楼有一种放下包袱的松快:“被别人扯下来踩碎,坏了。”
他甚至有心情补上一句,“是我自找的,跟你没关系。”
张昭月微微一怔。
她知道蒋楼聪明,但没想到他竟会洞彻人心。
是要经过多少摔打搓磨,才能习得这样的敏锐和清醒?
按捺住心头泛起的苦涩,张昭月问出她最想知道的事情:“那你的姑姑呢?当年我留下了一大笔抚养费,足够你用到大学毕业,当年你爸爸去世,我曾拜托过她……”
“这你该去问她,而不是来找我。”没说几句话,蒋楼就显出几分不耐,“看够了吗?麻烦让个路。”
他抬脚踏上青石板,即将擦身而过时,被张昭月捉住手臂。
“我知道你恨我。”她站在蒋楼的右侧,因此声音能够清晰地传递,“可是当年的情况,作出那样的选择我也身不由己。后来我也有尽力补偿你……”
蒋楼打断她的话:“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谢谢你十二年前回来,带走了我的父亲,现在又回来,送给我一个弟弟?”
蒋楼的目光由不显情绪的淡漠陡然转为一种锋利的冷冽,“我的父亲因为他而死,作为补偿,你是不是应该让我杀了他,一命偿一命?”
听到这样狠绝的话,张昭月喉间一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也正是这毫不留情的言辞,撕开了她身上那层道貌岸然的外皮,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恶,这种时候竟然还在下意识为自己辩解。
世间事皆是种因得果——若不是她抛夫弃子,蒋楼就不会从小没有妈妈;若不是她一时冲动回到叙城,蒋楼的爸爸就不会死;若不是蒋楼“父母双亡”,就不会被人欺负,不会左耳失聪,也就不会休学;若不是休学,黎棠和蒋楼根本没机会同班,甚至不可能相识。
追根溯源,是她造下的孽,是她狠心却又做不到完全狠心。如今她却在这里通过推卸责任的方式,通过告诉自己“至少他好好长大了”,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黎远山此人傲慢独裁,自私固执,但他有句话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便再也无法扭转,蒋楼爸爸无法死而复生,蒋楼的耳朵无法恢复听力,那些她未曾亲眼目睹的艰难岁月,那些日积月累的怨恨,也不可能如云烟般一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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