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by余酲

作者:余酲  录入:01-11

他实在太引人注目,黎棠不想跟着被关注,引发众人想起当年的事情。
没想蒋楼主动说:“待会儿我把你放在酒店正门口,你进去找月圆厅。”
黎棠愣了一下:“你不进去?”
“我还有事要处理。”蒋楼说,“已经跟孙宇翔说过了。”
黎棠纳闷于他竟然不参加创业合伙人兼好友的婚礼,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吗?
到底还是松了口气。至少蒋楼不在,可以避免掉很多潜在的尴尬状况。
黎棠靠在椅背上,忽然觉得这座椅好舒服,让人感到安心。
真奇怪,似乎只要不是在床上,在哪里都蛮好睡的。
黎棠打了个哈欠,在窗外极速倒退的暮色街景中,耷下沉重的眼皮。
这次也做了个梦。
不过只有触觉和声音。
茫茫的一片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落在脸颊,温热的,干燥的,轻柔的。
还有一声极轻的,唯恐把谁吵醒的叹息。
醒来时,入目是西面天边快要落山的残阳,黎棠惊得瞬间坐直,听见驾驶座的人说:“还没开席,可以再睡一会儿。”
黎棠哪能继续睡,忙去拉开车门:“那我先进去了。”
走到酒店门口,才回过味来,刚才下车的时候,安全带似乎已经解开了?
人在做梦的时候,能完成如此精准的动作吗?
进到婚宴所在的大厅,看见朝他招手的李子初,黎棠走过去。
宾朋陆续落座,音箱里放着柔美的音乐,台上屏幕里是新婚夫妻的婚纱照,照片里孙宇翔笑得见牙不见眼,和天生笑眼的李媛媛颇有夫妻相。
寻常的一场婚礼,既有西式的宣誓,又有中式的对拜,连感谢父母环节的催泪词句都如出一辙,如同套用了固定模式,却仍然叫人倍感温馨。
到敬酒环节,新娘换了身中式喜服,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睛。隔壁桌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举着手机不停地拍,羡慕地说:“我也要穿这样的衣服拍写真。”
女孩的妈妈说:“拍什么写真,结婚才能这么穿。”
女孩嘴一撇:“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规定?”
又拍了一会儿,女孩转身望向黎棠这桌,拖了椅子凑过来问:“各位哥哥姐姐,都是新郎的同学吗?”
霍熙辰有被小孩喊叔叔的经历,加上在家里他一直是个弟弟,这声“哥哥”叫他十分窝心,遂热情答道:“没错,都是老同学。”
“叙城一中的同学?”
“是啊。”
女孩眼睛一亮,改换称呼道:“那学长学姐们认识蒋楼吗?听说他是我堂哥的高中同学,还和我堂哥合伙开公司,今天怎么没见他来?”
一番话,道出两条信息,一是:小姑娘是孙宇翔的堂妹,二是:小姑娘来这儿为了“追星”。
苏沁晗先是“嚯”了一声,感慨蒋楼的名震千古,连未成年学生妹群体都覆盖到了。
霍熙辰答:“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没来,可能忙吧。”
女孩几分失望地:“哦。”
然后摸出手机,从收藏夹里翻出那条播放量已达百万的视频:“这个是他本人吗,有没有P过?”
苏沁晗以专业人士的身份告诉她:“没有,他本人就长这样,妥妥的素颜出镜。”
女孩捂住嘴巴,夸张地倒吸一口气。
接下来,一桌人成了女孩的解答机器,负责回答包括但不限于“他是不是真有一米九”,“他是凭真本事考上XX大学的吗”,“某app真的是他开发的吗”等问题。
每道题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女孩有一种“果然没看走眼”的心满意足。
突然想起什么,女孩接着发问:“那我听说,他强迫学校里的一个男生,还把他们两个人‘那个’的声音录下来……这么离谱的事,应该是假的吧?”
满桌沉寂。
还是霍熙辰率先出声:“你从哪儿听来的?”
“上一届的学姐告诉我的,她说蒋楼因为这件事被学校开除,转去县高,后来还因为这事被县高的同学排挤,被打到进医院……”
“没有的事。”李子初打断她的话,“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他被开除是因为、因为和人打架,他——”
这时候,坐在角落位置一直没作声的黎棠,腾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瞠目看着女孩,“他是因为什么被开除的?”
还有什么叫“强迫”,为什么是“两个人的声音”?
那段音频,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吗?
毕竟蒋楼的报复合情合理,应该只有他一个人受惩罚,下地狱。
黎棠失神地呢喃:“怎么……怎么会是两个人呢?”

看着黎棠进入酒店,蒋楼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才打方向盘掉头。
路上孙宇翔打来电话,不死心地问:“你真的不来啊?”
蒋楼“嗯”一声。
孙宇翔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依我看不如就把当年的事情都告诉他……”
“不要在他面前提到我。”蒋楼说,“宴席快开始了,你赶紧去准备吧。”
眼看实在劝不动,孙宇翔只好挂断电话。
蒋楼把车开回公司,停在门口,下车却没进去,而是穿过东边的巷道,路过福鑫化肥厂,沿着锈迹斑驳的铁质楼梯往地下走。
这些年不是忙于学业就是埋头工作,即便离得很近,也鲜少有空来拳馆。
今天老张在,看见蒋楼进来,高兴之余立刻露出警惕脸:“咱们俱乐部已经转型了,别想再让我给你排那种玩命的比赛了啊。”
两三年前,拳馆被人匿名举报,警察来查过几次,罚款不说差点被查封。为保障今后可持续发展,老张做主带着整个俱乐部往拳击表演方向转型,碰到好苗子也会加以栽培,带出去打真正的格斗比赛。
拳馆的生意也因此变得惨淡,收入仅够维持正常运转。不过老张年纪也大了,出于求稳心理无意再折腾,留着俱乐部权当个念想,还说:“如果你们这帮臭小子遇到困难了,也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蒋楼倒是没这个打算,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向老张开过口。
他朝休息室方向走去:“不玩命,来放松一下。”
周六晚上是客流量高峰期,表演性质的拳赛不如以往气氛热烈,却也欢呼雷动,空气里充满躁动沸腾的热流。
蒋楼久违地戴上拳击手套,和同俱乐部的新人打了一场。
刚接触格斗的人总是莽撞,不讲技术只用蛮力。蒋楼以闪避为主,攻击为辅,顺便帮老张调教新人,所以没有尽全力,最后算是险胜。
下场回到休息室,老张看着蒋楼拆手上的绷带,感慨道:“可能真的是老了,总觉得第一次看你上台打比赛,还是昨天的事。”
打开储物柜,一眼瞥见放在下层的伤药,圆滚滚的瓶子,是七年前黎棠放在这里的。
自从黎棠走后,就再没打开用过,想必应该过期了。
蒋楼盯着瓶子看了一会儿,到底没去碰它,换好衣服后就把柜门关闭。
好像黎棠用这药膏给他涂抹伤口,心疼到眼眶通红,还是昨天的事。
顺着楼梯往上走的时候,裤袋里手机振动,摸出来一看,是裴浩打来的电话。
接通,没等蒋楼开口,裴浩就急道:“你怎么不接电话!”
“刚手机没在身边。”蒋楼问,“怎么了?”
“你的小狐狸去找你了,菜没上完就跑出去了,你赶紧给他——”
蒋楼立马挂掉,点开通话界面,果然有好几通未接来电。
他一边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梯,一边回拨电话,耳畔响起“嘟”声时,正好上到地面。
也正好,看见前方不到十米远的位置,穿着单薄大衣的黎棠站在夜色里,手里举着刚接通的手机。
五分钟后,ROJA的大门开启,蒋楼进去先打开空调暖气。
黎棠随后跟了进来,研发部位于公司里侧,蒋楼摁亮顶灯,把自己工位的座椅拖出来,示意黎棠先坐,他去倒水。
茶水是刚刚好的温度,适合用来暖手。
黎棠捧着杯子,袅袅热气扑在脸上,让他有种被缓慢解冻般的迷茫。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要来这里?
抬头,看见蒋楼侧身站在办公桌前,正往左边耳朵上戴助听器,凝固的思绪仿佛才开始流动,连同停滞的时间一起。
黎棠想起来了,刚才在酒店饭桌上,他得知了一件事。
李子初不想让他知道的事,霍熙辰不敢讲的事,苏沁晗以为他知道的事……面前的人联合身边的人一起隐瞒,不想告诉他的事。
将助听器的受话器在耳后夹好,蒋楼转过来,停在距离黎棠两三米的位置,观察他的表情:“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他没忘记上次黎棠坐他车时煞白的脸色,又不敢贸然带黎棠去医院,只好先带他来公司,坐下缓一缓。
可是黎棠不说话,也没有其他反应,只是看着他,视线从脸到脖颈再到垂落身侧的手,问他:“疼吗?”
方才的对战虽不算激烈,但也让蒋楼受了些皮外伤。意识到黎棠在看哪里,蒋楼愣了一下,下意识说:“不疼。”
“我是问,被十几个人打到重伤住院,疼吗?”
黎棠的视线再度抬起,与蒋楼对视,因此轻易地看见蒋楼那墨色般漆黑的瞳孔里一霎的翻涌。
他不说话,黎棠便接着问:“被学校开除的滋味怎么样,从万人拥护变成过街老鼠是什么感觉?”
“是不是和从天堂坠落地狱差不多?”
一个多小时前,黎棠从苏沁晗口中得知,当年他刚被父母带回家,蒋楼就去教导处“自首”了。
“我以为你都知道。”苏沁晗一脸诧异,“原来没有人跟你说过吗?”
七年前,在教导主任得知音频是何人播放,打算追究音频里的人是谁时,蒋楼站出来极力阻止,称被录音的人是全然不知的受害者,录音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同时承认了,他就是那个录音的人,也是音频里被抹去声音的另一个人。
这样的事对于在叙城当地颇有声誉的一中来说,严重到堪称建校以来的最大危机。
即便音频里的人是谁没有定论,可当时广播室里的情况被不少学生目睹,加上后来黎棠晕倒被送往医务室……流言的传播速度堪比流感,不到半天时间,这件带几分神秘和旖旎的“广播事故”就在学生中四散传开。
而蒋楼作为此局的部署者,本可以寸土不沾地置身事外,却不知为何选择自曝,说音频里的男生是被他强迫,录音也是他在暗中进行,男生完全不知情。
原本这些事,被捂在教导处的方寸之间,外面的人并不知晓。
当天晚上校领导们开紧急会议,通过远在外地出差的校长电话首肯,决定将这件事以“意外事故”压下去。原因有二,一来舆论影响不好,秉公办理反而会有损学校声誉,让事情的发展更加不可控;二来涉事学生都成绩优异,尤其是蒋楼,位列年级前三,任课老师都断言他还有上升潜力,有望成为明年高考的一匹黑马,争一争市理科状元也不是没可能。
叙城一中已经连续两年在本科录取人数上和县高平分秋色,再不拿出亮眼的成绩,对后续的录取生源都会产生不良影响。
因此教导主任叮嘱了在场所有的人,禁止把内情说出去,打定主意要将事情平息。
在医院的陈正阳听说不用受罚,自是高兴。学校又找了他的父母,协调打点,让他们不再追究蒋楼的“失手伤人”之过。
这样以来,所有人都可以回到原本的位置,可谓皆大欢喜。
然而蒋楼非要背道而行,他不满意学校的处理方式,一定要涉事者受到惩罚,包括他自己。
他在某个周一的大课间,国旗下讲话时,走上广播台,抢过校长手中的话筒,一字一顿地说:“上次广播里放的音频是我录的,是我强迫我校的一个男生和我发生关系,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录的音。而陈正阳,偷拿了录音到广播室去放,同样罪不可恕,请学校务必对涉事者进行严惩,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如同将学校好不容易盖上的布捅开一个四处漏风的豁口,再无掩埋缝补的余地。
众目睽睽之下,接下来的发展便不再受控——陈正阳谎称在播放之前并不知道音频文件的内容,还是受到记大过处分;而将一切坦白的蒋楼,没有为自己辩解哪怕一句,因此受到了最严厉的惩处,被叙城一中开除学籍。
尘封的过往被掀起,仿佛再一次身临其境地面临狂风暴雨。
而蒋楼依然如斯镇定,仅有的一瞬慌乱,还是因为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快被黎棠知悉。虽然,在刚才见到黎棠的那一刻,他便有所预感。
既已如此,索性坦言。
“不,差很多。”隔着三步之遥,蒋楼凝视着黎棠,语气沉着,“我本来就是阴沟里的老鼠,当然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那是我自找的。你不一样,要是没有遇到我,你不会遭受那些。”
要是没有遇到他,黎棠或许依然社恐,依然喜静,依然为得不到毫无保留的爱而闷闷不乐,可至少不会那样饱受折磨,被逼到一心寻死,不想活下去。
可是黎棠却摇头,他很慢地摇着头,告诉蒋楼,不是这样的。
我离开叙城一中,离开叙城,离开这个世界,不是为了让你后悔,更不是为了要你惩罚自己。
刚坐下时,黎棠就看见桌上的黑色录音笔,它的漆面依旧光亮如新,却能从按键处的磨损看出被长期使用的痕迹。
仗着离得近,赶在蒋楼的手伸过来之前,黎棠拿起那支录音笔。
他的手些微发颤,却并不害怕,并不怀疑会听到让他恐惧的声音。
按下播放键,从上次暂停的位置继续——
“desensitization,脱敏。”七年前的黎棠在录音里笑起来,“这个单词之前教过,如果记不住的话,下次当面再教一遍。”
这支录音笔,是黎棠送给蒋楼的情人节礼物,他在里面录下整个学年的单词,用来给他左耳失聪的年少爱人学英语。
挑选录音笔时,黎棠煞费苦心,要蒋楼喜欢的黑色,要外观新颖,看不出原本的用途。因此可选择的极少,最后定下的这支虽然外形漂亮,相比普通录音笔,却牺牲了部分功能。
比如,这支录音笔一旦按两下开始录音,便会抹去之前留存在里面的录音,以替换覆盖的形式。而这一点,黎棠曾仔细地告知过蒋楼,当时还玩笑说:“小心手快按成录音,我可不想再花五个晚上给你重新录。”
谁想蒋楼当了真,七年多的时间,一次都没有误按过。
那段音频,用的也不是这支录音笔。
“是舍不得吗?”黎棠问。
他记得,蒋楼曾不止一次,对他流露出不舍的情绪。
一度以为那是演技逼真,后来才知道,那意味着动摇,意味着哪怕有明确的目标,其实也并不坚定。
蒋楼没有回答。
他站在那里,立在冷白的白炽灯下,似在接受审判。
他分明知道怎样说会让结果对自己有利,却不愿意去争取。因为他认为自己不配被理解,不配被原谅,更不配被黎棠用这样的眼神凝望。
他甚至希望黎棠的态度是无动于衷,或者漫不经心。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眸猩红湿润,仿佛下一秒就有水液涌出来。
黎棠稍稍仰起脸,深吸一口气:“那你在县高的时候,为什么会被……被十几个人围殴成重伤?”
剧烈的爆炸之后,即便一地狼藉,片瓦不存,故事也仍要继续,残忍到不给故事中的人留哪怕一道喘息的缝隙。
后来,县高顶住压力收取蒋楼,为的也是明年高考战绩中亮眼的一笔。
那时黎棠远走他乡,蒋楼百念皆灰,埋首于书本成了他唯一的出路,也是宣泄的出口。
然而他锋芒太盛,又太独,哪怕并非有心也会被曲解为高傲,被造谣成“一中来的学霸瞧不上县高的寒门学子”。
再加上,叙城一中发声过的广播事件,传到了县高。
这种事情,足以让蒋楼被钉死在“品行卑劣”的耻辱柱上,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鄙夷眼神淹没,也足以成为有心之人为非作歹的借口。
早就看蒋楼不顺眼的学生们打着“为民除害”的名义,屡次三番找蒋楼麻烦,蒋楼无意与他们发生冲突,不予理会,更坐实了此人心高气傲,令人厌恶。
于是变本加厉,给他扣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
有一次,因为隔壁班的一名女生疑似对蒋楼有好感,喜欢该女生的男生在体育课上,故意用篮球砸正在场边收拾器材的蒋楼,一下没反应就再砸一下,一个人不够就再喊几个人。
他们把蒋楼当成目标篮筐,砸他的肩膀,后背,甚至砸他的头。蒋楼只是闪身去躲,面无表情,又被男生们认为他是在装逼,气得这帮人又喊来几个兄弟,把蒋楼围堵在操场上。
按照蒋楼多年练拳击格斗的身手,未必无法全身而退。可他当时心神麻木,觉得无论遭受什么,都是他应得的,他活该承受,所以任由他们拳打脚踢,当作是上天给他惩罚。
当作是他伤害了一个人,践踏了一颗心的报应。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
黎棠竟然笑了出来,尽管那笑噙着泪,好似濒临破碎,“你觉得对不起我,所以你惩罚自己……那段音频,你没有抹掉自己的声音,你从来没想要我……从来没想要我一个人……”
他的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下去。
怎么会忘记,在只有两个人的电影院里,说起何为浪漫,黎棠觉得为逝去的人而活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海枯石烂,蒋楼却给出不同的答案。
他说:“要是我,会和他一起死。”
“一起灭亡,才叫浪漫。”
原来,蒋楼从来没想要他一个人去死。
纵然放不下仇恨,就算要亲手把他送进地狱,蒋楼也从未打算独活。
他要和他一起灭亡,一起下地狱。
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黎棠觉得这是他二十五年来听过的最滑稽,最荒唐的事。怎么会有人报仇没有成功,反而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差点把命搭进去?
他想笑,想继续笑故事中的人傻,可是有一股绞痛自心口迸散开,牵肠割肚,让他泪水汹涌。
“傻不傻……”他似哭非笑,“你傻不傻啊。”
视野里唯余一个轮廓,一道身影。
就是这个人,曾保护他,亲吻他,送他玫瑰花,在他耳边柔声说过情话。
也曾冷落他,伤害他,恨他所以报复他,把他逼到绝境悬崖。
现在这个人,又第一个抱住他,仿佛比他还害怕他重蹈覆辙,声音都颤抖:“说了是我自找的,我活该,所以不要心疼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心疼我。”
是啊,他曾经那样疼惜过他,换来的却是深陷骗局,是心死神灭。
可是他原以为,复完仇的蒋楼应当淋漓痛快,摆脱了他的蒋楼应当意气风发,从此人生坦顺,再无阴霾。
“为什么,为什么……”黎棠攥住蒋楼的衣摆,埋首于他胸口,泣不成声。
老天给你机会遇见我,是为了让你报仇,为什么刀递到手边,你却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会忘记,你的目标是要我偿命,而不是抱着我,让扎在我身体里的那把刀一同刺穿你的心脏,然后等着上苍宣判,我死你也死,我活你才能活?
我痛不欲生,你也和我一样,痛得好像快要死去。

太久没有这样调动全部情绪放肆地哭,黎棠的身体警觉地出现了不适反应。
过呼吸造成的心悸和眩晕让他不受控制地发抖,连摘眼镜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变得艰难吃力。蒋楼握住他的手,帮他摘掉眼镜,放在桌上,让他不要哭,捂住他的口鼻让他慢慢呼吸。
可是他根本顾不上了。
后来连耳朵都开始嗡鸣,黎棠看不见也听不清,不得不靠抠挠已经发麻的皮肤,用物理痛觉来确定自己的清醒。
有人在耳畔呼唤他的名:“黎棠……不是你的错……不要伤害自己……”
依稀能辨的声音成了拽住最后一抹神志的线,黎棠想挣脱,想自己一个人下去,却被紧紧扣住的手腕,动弹不能。
他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傻?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不知过去多久,黎棠的意识浮浮沉沉,又回到了云霭层叠的故事里。
这次山脚下的小屋没有亮灯,天地万物都被黑色笼罩,是哪怕深冬都不该出现在南方城市的冰封雪冻。
小屋内更是寒冷刺骨,循着唯一的光亮瞧过去,那光源竟来自一只蝴蝶。
可那蝴蝶受了严重的伤,残破羽翼耷拉在笼子里,身体发出的一点荧光也微弱下去。
笼门敞开着,身旁还放着新鲜的花蜜,可蝴蝶的生命仍在飞速消逝,再没有抬起翅膀的力气。
吧嗒一声,有一滴水落在蝴蝶的身上,紧接着又一滴。
原来不是水,是眼泪。
是少年在哭泣。
少年站在笼子面前,低头望着奄奄一息的蝴蝶,眼底坚固的冰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哦,也不是蛛网。
后退,再往后退一点,退到能看见少年的整具身体,才发现他从头到脚被一张巨大的网罩住,那网眼细密到仿佛透不进哪怕一丝空气。
等到氧气耗尽,无法呼吸,少年就会和蝴蝶一起死去。
惊醒时,黎棠尚未喘匀呼吸,先发现输着液的手被温暖地包裹着。
蒋楼站在床边,另一只手拿毛巾,躬身为黎棠擦去额头,脖颈渗出的汗液。
“醒了?”
见黎棠睁开眼睛,他也没有显露出多余的情绪,仿佛黎棠不是昏过去,而是从睡梦中自然苏醒。
因此哪怕通过熟悉的气味和周遭的陈设,已经确定自己身处医院,黎棠也没有像从前一样紧张到浑身绷紧,反而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为“死而复生”,为还没看到故事的结局。
刚坐起来喝水,深夜本该寂静的医院走廊里传来几分喧哗的的动静。
是参加完婚礼的朋友们浩浩荡荡赶来,着急进来看病人,却被值班护士以“病人需要静养”为由拦在门外。
等测过温度和脉搏,确认各项体征已经稳定,才放了两个人作为代表进病房探视。
李子初火急火燎:“快让我看看!”
黎棠身上没力气,被他正过来反过去烙饼似的翻看,犹自局促着。好在蒋楼并无打扰之意,先行退到病房门外,苏沁晗几分犹豫地上前,满脸歉意道:“早知道我就不说了,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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