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蒋楼,刚还沉浸在妈妈回来的喜悦中,又措手不及地面对爸爸的惨死。
这一天,是他过完七岁生日的第二天,也是之后那么多年他的噩梦,他恨的来源,他无法逃离的无底深渊。
张昭月在信里说:我曾责怪过老天,是他存心作弄,把凡人的命运当儿戏。也曾责怪黎棠,哪怕他那时候才五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他只是想找妈妈而已。
后来才知道,我最该恨自己,恨自己立场不坚定,决定了的事情又后悔,狠心却又不够狠心,才造成这样惨痛的局面。
可是怪来怪去,恨死了自己,又能如何?
这世上总有无数堵南墙等人去撞,太多事情都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才理解。
理解的瞬间,也意味着彻底的失去。
在合约的束缚下,张昭月不得不回到黎家,当黎远山的太太,黎棠的妈妈。不得不再一次推开蒋楼,让他回去,就当从来没有过自己这个妈妈。
而十几年来,让张昭月对黎棠的感情几经转变,一段掺杂太多内容的复杂关系,他们也不至于互相怨怼到要变成仇人,也没办法成为俗世意义上的母子。
广播事件发生后,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思考,迫使自己冷静,不再冲动地作出任何决定,最终的结论是想照顾他。
不是不知道多年积攒的芥蒂无法轻易消除,因此她不求原谅,只想尽己所能地补偿他。
如今千帆过尽,张昭月对蒋楼的报复行为,没有站在长辈的视角作出任何评价,更不妄加指责。
她明白自己作为始作俑者根本没有资格。
只是同样作为曾经深陷仇恨泥潭的过来人,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复仇的可悲之处在于,它无法改变过去,却能毁灭未来,一个人对复仇越是念念不忘,对自己的伤害也就越深。当然,如果你选择继续报复我,那我会在这里等你,这次我不会逃走。
如果你选择放下,选择让这伤口愈合,我也希望你今后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希望你真正获得快乐。
我已经来不及了,可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蒋楼知道,这里的“你们”指的是他和谁。
也知道,哪怕自觉不够格,张昭月表达的却是默许的意思。
既默许他放弃,也默许他去挽回。
而现在,这个人就躺在他身旁,手一伸就能碰到,他却不敢轻易去碰,害怕像玻璃一样脆弱的人,一碰就又消失不见。
把张昭月信里讲的事筛选能讲的复述一遍,黎棠抿着唇认真听完,给出的第一句回应不是“原来你是这样知道我和你不是亲兄弟的”,也不是“原来她比我以为的要爱我一些”,更不是“那你现在还想复仇吗”,而是——
“我没有不想见你。”
是在回应话题的初始,蒋楼的那句“就算不想见我”。
还有,“那这封信里,没有提到你被县高的同学……排挤的事吗?”
蒋楼怔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先回哪句。
收到信已经是他被围殴之后,刚从医院回到学校。信里张昭月提到她刚从英国回来,黎棠目前状态稳定,已经开始上课学习了。
所以张昭月没能立刻得知县高发生的事,也不稀奇。
“没有。”蒋楼还是先回答后面的问题,“县高是全住宿封闭式管理,外面的人很难知道里面的情况。”
县高的领导也不想让家长知道这种事,必然能瞒则瞒。
黎棠却不认可这个说辞:“那叙城一中的同学,是怎么知道的?”
他下意识地,很轻地撇了一下嘴,“……还是对你不够关心。”
蒋楼再次愣住,为黎棠话语中再明显不过的偏向,和时隔七年没见过的,只有在不满的时候才会出现的面部小动作。
然后扭动脖子,慢慢地,把脸转向另一侧。
“困了?”黎棠问。
蒋楼没有困,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不敢转回去,怕被借着窗外透进的灯光,窥见眼中的漶漫的痕迹。
要论傻,谁能傻过身旁的这个人?
怎么对着曾经要“杀”了自己的人,都能心疼,都能打抱不平?
更怕再无法忍耐,不只想在他睡着时悄悄去摸,还想像七年前那样,趁他清醒,趁他的眼底映着自己,捧住他的脸,吻下去。
第57章 不只会牵手而已
雾气迷蒙的夜晚悄然过去,清晨醒来时,对上蒋楼的眼睛,黎棠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昨晚起夜,蒋楼也跟着起来,绕行至病床另一边,黎棠说要去洗手间,蒋楼便扶他去。
“我自己能走。”当时黎棠说。
蒋楼不说话,搀着黎棠胳膊的的手却也没有松。
幸好只送到洗手间门口。
黎棠进去的时候,听见身后的人说:“有事叫我,我就在外面。”
弄得黎棠脸颊莫名发烫,心说能有什么事,递卷纸吗?
因着这段小插曲,黎棠晨起之后完全不能与蒋楼对视,两人并排洗漱时,黎棠也全程低头没去看镜子。
早餐是锅盔凉粉和甜豆花,蒋楼去医院外面买回来的。
其实黎棠一直不适应叙城菜的麻辣重口,昨晚婚宴上的菜都没怎么动筷。但锅盔是例外,烙得金黄酥脆的饼皮里包裹牛肉,再塞满酸甜微辣的凉粉——这凉粉显是特地调过味,少辣多甜,非常合黎棠的口味。
再加上香甜软绵的豆花,黎棠不禁开始怀疑以前的自己,干吗要固执地喜欢面包三明治,热乎乎的中式早餐不香吗?
平日里黎棠食量不大,因此蒋楼见他胃口不错,把自己还没拆封的锅盔递给他。
黎棠推辞道:“我吃饱了。”
说着,肩膀颠颤一下,无声但有形地打了个饱嗝。
正窘迫着,黎棠眼尖地发现蒋楼嘴角微微扯开,似是笑了一下。
这是重逢以来,头一回见他笑。
黎棠不免愣住,就在出神的两三秒内,蒋楼凑前,抬起手,欲帮他抹去唇边沾上的芝麻。
躲开完全是下意识,视线也跟着垂低。黎棠心说好丢脸,哪有霸总吃饭吃到脸上的?这下可好,是该用手擦掉,还是用舌头舔回嘴里呢?
忽然听到面前的人问:“不是说,没有不想见我吗?”
黎棠不明所以地抬头,对上蒋楼沉静而幽深的一双眸。
无由地一怔:“……嗯。”
之前的躲避并非不想见他,是以为他还恨着自己,不想给他添堵。也是心有余悸,怕藏不住。
蒋楼似是松了口气。
他看着黎棠,几分郑重地说:“那就不要再躲着我。”
李子初来的时候,黎棠正因手触碰门把手被静电打到而苦恼,就见蒋楼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护手霜,示意黎棠摊开手。
然后拧开盖子,自然不过地往黎棠手背挤。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李子初想起许多年前的冬天,蒋楼就是这样随身揣一支护手霜,不为自己,为的是会和世间万物起静电的黎棠。
几度欲言又止,李子初还是插话道:“刚我问过护士台那边,检查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
黎棠应了声,两手互相搓了搓,回身拿起自己的外套。
在诊室检查的时候,裴浩也来了。
瞧李子初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的警惕模样,裴浩笑说:“这里头是有洪水猛兽吗?”
李子初说:“是啊,会吃人的那种。”
裴浩立刻收敛笑容:“李经理,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他早就不满黎棠本人以及他的朋友们对待蒋楼的态度,况且这个资本来也不是非融不可,几次三番的退让已经让本就脾气不好的他濒临忍耐的极限。
而李子初亦有自己的立场:“去问问你的好兄弟做过什么,就知道我有没有乱说了。”
裴浩就问了,在送走黎棠一行人之后。
他对蒋楼的感情生活知之甚少,只凭自己眼睛看到的,认为蒋楼对黎棠情根深种,而黎棠“不识好歹”,先是抛弃蒋楼出国,现在又吊着蒋楼不给答复,实在一言难尽。
蒋楼也不隐瞒,省略他和黎棠之间的渊源,只把广播事件讲给裴浩听。
裴浩听完没什么反应,只在沉默半晌后,平静地骂了句:“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在他看来,哪怕有再深的仇怨,也不该拿这种事去毁掉一个人。
蒋楼觉得他骂得对,难得没摘助听器,似在等他多骂几句。
“这还融什么资,制造什么见面机会?”裴浩就继续道,“我看你不如一把火把自己烧了,说不定能让他解解恨。”
蒋楼说:“他说不恨我。”
裴浩这才露出吃惊的表情,嘴巴张老大:“改天我得去拜拜黎总,简直是神仙活菩萨啊!”
另一边,飞机上,黎棠反其道而行之,向李子初讲述了上一代的种种渊源,以及蒋楼报复他的原因。
李子初听完也很是平静,黎棠问他怎么都不惊讶,李子初哼一声:“故事编得不错,可惜早二十年前我就在八点档看过类似情节的电视剧了。”
黎棠:“……我说的是真的。”
“嗯,真的,你是真的很会为他找借口。”
“……”
其实李子初倒不是完全不信,只是需要时间消化。
黎棠也需要时间,去把故事从不同的视角补充完整,如同把掉落一地的破碎拼图逐一摁回去。
刚好年底工作忙,除了各个投资项目需要做年终总结,分析走势展望明年,黎棠还不得不在工作之余出席各种晚宴,一头扎进名利场。
等差不多能钻出来喘口气的时候,公司总务部已经开始置办发给员工的年货,连举办年会的会场都订好了。
加入公司的第一年,第一场年会,黎棠非常重视。
除了全体员工,他亲自拟了一张邀请名单,罗列了所有重要的合作伙伴。
ROJA自然在列。财务部那边送上来的报表显示,ROJA的项目后来者居上,合作不到两个月,已有多件产品销售状况良好,给到分红超过公司总收入的百分之五十。
可以说,今年公司能扭亏为盈,起死回生,一半以上靠ROJA争气。
虽然这样的结果可以归功于公司眼光毒辣,精准发现了前景无量的项目并果断投资,但事实情况是,前阵子黎棠在参加一场酒会时听同行提起,ROJA早就被其他投资公司相中,那家公司比黎棠的公司规模大,资金雄厚且稳定,可ROJA拒绝了那家公司,反而转向黎棠的公司提交融资申请。
那位同行笑说:“后来听说您和ROJA的领导是老同学,大伙儿还在纳闷,得是关系多好的老同学,才能做到这个份上啊。”
而且后来,黎棠还从苏沁晗那里得知,裴浩根本不是什么吊儿郎当的无业游民,也不是专门接待客户的“男公关”,他父亲是国内某知名药企的董事长,他则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富二代。ROJA成立初期,裴浩的父亲看不上他的小打小闹,不给他拨款,他就卖掉自己的跑车,靠烧钱撑着ROJA搞研发。
所以ROJA根本不缺钱,也不缺资方。
前途一片光明的创业公司,看似卑微求融资,实际上是在做慈善。
对此黎棠心情复杂,请教身边好友:“那他们折腾这一大圈,图什么?”
李子初斜着眼上下打量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沁晗“啧”一声:“不是吧小棠,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迟钝。”
她用手机打开网盘,找到名为2019的文件夹,从中找出一张照片,给黎棠看。
只一眼,黎棠就认出来,那是高二上学期结束后的寒假,他有幸作为有特殊贡献的学生参加学校组织的冬令营。
在那三天两夜,发生了许多事情,他和蒋楼一起乘坐大巴,吃到蒋楼为他买的牛奶糖,爬山时摔破了腿,和蒋楼“分手”又“和好”,第一次当着蒋楼的面表白,坦言“我喜欢你”……
如今回想,竟然桩桩件件都与蒋楼有关。
而苏沁晗给他看的这张,是他们抵达白石山的第二天,参观奇石林,黎棠在苏沁晗的撺掇下抱着一块名为白龙马的石头时,拍下的照片。照片里黎棠精神萎靡,除却发烧后未散的病气,还有“被分手”的伤心使然。
不过苏沁晗不是让他看自己,而是放大照片,对准角落的一个人。
那人正望向黎棠的方向,神情淡漠,可眼神不似随意瞟过来,反而像是一直注视着这边。
此人穿黑衣黑裤,正是蒋楼。
黎棠抿唇,用沉默掩盖心绪的波动。
苏沁晗却不打算放过他:“我是后来整理照片的时候才发现……难怪当时我就觉得你俩不对劲,原来是暗通款曲,早有奸情。”
黎棠被“奸情”两个字雷到,想了想,说:“偶然拍到的一张照片而已,不能说明什么。”
他们也早就过了用眼神来判断感情深浅的年纪。
苏沁晗耸肩:“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去问他。”
黎棠刚想说不必了吧,苏沁晗补上一句,“不过他这种撒谎成性的爱情骗子,你问他也不见得说实话。”
黎棠:“……”
苏沁晗这次来首都还是为了工作,年底行程忙碌,因此婉拒了黎棠公司年会的邀请。
把人送走之前,黎棠思来想去,还是坦白了一件事:“记不记得当年,你给我发的第一条微信,是问我知不知道蒋楼家的地址?”
苏沁晗记得有这么回事,没个正形地问:“怎么,是气我没先问你家地址吗?”
黎棠摇头:“当时我回复你,‘我怎么可能知道’……”
苏沁晗眼珠一转,明白了:“原来你知道他家地址,故意不告诉我!”
黎棠心虚地点头。
“原来你这么早就对他……”苏沁晗佯作要晕倒,“不行了不行了,虽然当初就算拿到他家地址也没用,但是带入十七岁的我的视角想一下,还是好气啊!”
为补偿“精神损失”,黎棠从苏沁晗那里订购百来套化妆品,当作年会伴手礼,送给每一位到场的女宾。
今年的春节在阳历2月,年会在1月底的某个晚上举行。
黎棠作为东家,早早地站在会场门口迎宾。
市场部的齐思娴觉得他只穿西装太朴素,给他准备了十分浮夸的绶带,还有别在胸前的鲜花,卯足了劲把他往公司门面上打扮,可黎棠觉得实在太像新郎官,不好意思往身上戴。
好在西装配领带虽简单但得体,黎棠在门口与宾客握手寒暄,到周东泽时,他假装也是生意伙伴,面带微笑地靠近黎棠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今天很好看。”
黎棠笑得无奈,心说好不好看不知道,反正离被冻死不远了。
ROJA的几位随后上前,裴浩双手合十,先拜佛般地朝黎棠鞠了一躬。
黎棠刚想问裴总此举何意,后面的蒋楼一把将裴浩搡进会场大门,另一只手向前伸。
黎棠一边同他握手,一边打量他今天的穿着——挺括的黑色大衣,虽然不够隆重,但很衬他。
自十七岁起,黎棠就再没见过比蒋楼更适合穿黑色的人,年少时不动声色的锋芒,以及如今静水流深的沉稳。
蒋楼没有说话,握完手就进入会场。
黎棠又在外面站了几分钟,等到确认来宾已经到齐,才转身进去。
甫一进门,被扑面而来的暖气救活的同时,黎棠突然“失明”了。
是从寒冷的空间突然来到温暖的地方,眼镜起雾。
所处的位置距离宴会厅还要经过一条走廊,黎棠不得不先停下脚步,伸手去扶墙,打算先擦眼镜。
墙没扶到,摸到了一只手。
熟悉的触感,是他曾无数次牵过的手。
也曾无数次被这只手温暖,像现在这样,被包裹在宽大的掌心之间,近密到能感受到手的主人跳动的脉搏。
直到传递过来的温度足够多,自皮肤至关节再到四肢百骸,都分毫不差地暖起来,那手才慢慢地撤离,再自然不过地为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
黎棠近视,但度数不深,因此能看见面前的人,是怎样用一块软布,将他的眼镜一点一点擦干净。
其实蒋楼早就来了,是为了多看一会儿才排到宾客的末尾。
却没想到因此见到了故人,这位故人还和黎棠关系亲密,两人靠得极近。
蒋楼垂眼擦着镜片,看似专注,心里却在想,到底听到了什么,才会露出那样的笑容?
之前“弄错了”的真正对象,难道就是周东泽?
黎棠也在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在等我吗?
重逢后有意无意的接触,细致周到的体贴照顾,是否不只为了补偿而已?
擦完眼镜,递回的同时,蒋楼开口道:“近来很忙?”
从思绪中抽离,黎棠接过眼镜戴回去:“是啊,年底了,你们那边也一样忙吧?”
蒋楼“嗯”了一声:“研发部有项目在收尾,整个月都在加班。”
“看来已经准备好给员工们发年终奖金了。”
“那是裴浩的事,我不插手这些。”
“裴总还负责你们公司的财务工作?”
“除了研发,其他都归他管。”
毕竟是在公共场合,两人围绕工作聊了一会儿,都把握着分寸,谁也没有抛出越界的话题。
而且,蒋楼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刚揭开封存的往事,总该留一片缓冲的余地。
能这样坦然地面对面,轻松地闲聊,已经是之前七年想都不敢想的事。
说起过年的安排,黎棠说:“除了走亲访友,今年还被安排了几场应酬,不过也就是打牌喝酒,不费神。”
年后公司有一场度假团建活动,黎棠还在考虑要不要参加。
蒋楼的关注点在“酒”上,眉心微拧:“身体要紧,酒少喝。”
黎棠说:“我身体底子还行的,没那么弱。”
说完才觉没底气。没那么弱的话,上回怎么都哭晕进医院了?
察觉到黎棠尴尬的小表情,蒋楼不由得怔忡。从前两人相处时习以为常的细节,如今重新亲眼目睹,总会引起别样的触动。
此时会场里传来司仪小姐甜美的声音,欢迎大家来到年会现场。
黎棠如梦初醒,立刻说:“我们先进去吧。”
刚转身,被蒋楼叫住。
“过年之后,有没有时间来一趟我们公司?”
黎棠顿步,回身:“……什么事?”
“想让你看看之前的机器人。”
黎棠知道,是名为MARIPOSA ROJA的那台机器人。
蒋楼说:“它现在会唱歌,也会跳舞了。”
不只会牵手而已。
黎棠没想到他会把自己胡乱发出的指令记在心里,当真编写了新的程序,一时有几分无措的心情。
但还是应下了。
“好啊。”黎棠道,“忙完这段时间,我就去看看。”
第58章 我们还没有分手
年会的节目丰富多彩,总务部疯狂跑调的大合唱,市场部参差不齐的走秀,研究部不断忘词的相声,风控部的鬼畜舞蹈……总之节目质量约等于没有,效果倒还不错,整场下来欢笑声就没停过。
最后黎棠还被拉上台,话筒塞手里,不得已唱了首歌。
唱的是《明天会更好》,齐思娴给点的,典型励志展望歌曲,非常适合年会气氛。黎棠不记得词,唱得磕磕巴巴,到后面脸都唱红了,还是李子初上台救场,切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嘶吼着把气氛推向高潮。
春节假期紧随其后。
作为领导,黎棠没那么好命休息,初一到初三拜访亲友,之后应了几场宴会邀约,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举着酒杯听前辈们遥想当年,深刻地体会到了霸总无奈心酸。
期间抽空回了趟家。张昭月已经搬走了,黎远山听见敲门声出来看,见是黎棠,颓丧地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烟衔回嘴里。
后来黎棠想起,张昭月先前身体不好闻不得烟味,黎远山嘴上说着麻烦,却没再在书房以外的地方抽过烟。
把上一年的报表给黎远山过目,黎远山随意地瞧一眼:“那兔崽子还挺有本事。”
黎棠还是听不惯这种侮辱性质的称呼:“ROJA现在是我们的重要合作伙伴。”
黎远山不置可否地哼道:“这母子俩,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有本事。”
来都来了,索性留下吃顿饭。
自打得知在叙城请的那位阿姨其实是黎棠的亲生母亲安排的,黎远山就对住家阿姨敬谢不敏,如今只雇了位钟点工,每天上门来做饭打扫,到点就走。
吃饭的时候,黎远山问:“你妈这些天联系你没有?”
黎棠如实道:“偶尔送汤到公司,没碰过面。”
“那你亲妈呢?”
“没联系过。”黎棠咬一下筷子,“您不是说她在国外?”
黎远山又哼一声:“我是怕她又搞什么小动作,当年走的时候干脆利落,何必又回过头来假扮慈母?”
对此黎棠不予置评。他人生中的三位父母,一位对他有生恩,两位对他有养恩,都算不上抛弃他,却又都没有给予他全心全意的爱。
他们各自都有更重要的事,有更在乎的东西,能分给他的便极其有限。
可他还是长大了,物质方面从未缺过什么,单就这一点已经比大部分小孩强,所以也没资格怨怼。
见黎棠不吱声,黎远山忽然叹了口气:“最近还去看心理医生吗?”
黎棠愣了一下:“年前去过。”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上过那么多次当,也该吃够苦头了。”黎远山夹了一筷子豆角到黎棠碗里,“以后别总是轻信别人,凡事多留个心眼。”
印象中这不是第一次从黎远山口中听到类似的提醒,却是最温和的一次。
大概是年纪渐长的关系,经历的多了,妥协的次数多了,人无可避免地在搓磨中变得平和。
就像二十六岁的黎棠,已经开始能明白,年纪轻轻就成了单亲爸爸,留不住人的挫败感大概率是导致黎远山性情乖戾的原因。
虽然仍然无法谅解迁怒孩子,对孩子进行体罚的行为,但也没必要在时过境迁的现在再去分个高下,争论对错。
黎棠仍然不作声,却也没有拒绝,将那仿佛放多了盐导致些许苦涩的豆角塞进嘴里,混合着那段晦暗的过往,咀嚼咽下。
然后在心里无声地告诉自己,都过去了。
年后复工的第一周,黎棠得到了去叙城出差的机会。
ROJA那边抑制肿瘤病变的机器人项目有新进展,碍于上回运输途中出问题,差点耽误人家结婚,这次研究部亲自过去查看检验。
同行的还有李子初和杨柏川,这回没带齐思娴,出发前她特地提醒杨柏川:“有点眼力见,别去打扰咱们黎总和ROJA的蒋总叙旧。”
杨柏川一脸懵懂:“可是他们看起来不是很熟。”
齐思娴“啧”道:“就是这种人前装不熟的,才叫欲盖弥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