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卞城示意陆仁向外看看公交车外面的景色。
陆仁虽然猜不透,但还是迟疑地侧过头去,透过公交车的前挡风玻璃,看向了窗外。
窗外所展现的场景,让陆仁大为震惊。
他刚刚上公交车的时候明明是午后,不过是两人说几句话的功夫,一共不超过五分钟。
此时的窗外却竟然是一片日落的景象。只见硕大的红日正在以极其不正常的高速薄于西山,很快便将所有的光明都瞬间收藏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万千光华收束于一秒之内,绚烂但也极其短暂。
这日暮的景象只持续了片刻,很快,世界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而伴随着黑暗来临的同时,公交车也自动开启了车灯。
透过不算明亮的车灯可以看见,这辆公交车正行驶在一条马路上。这条马路并不宽阔,是单行道。马路的两旁矗立着无数五六层旧楼房,这些楼房几乎就是紧贴着马路而建成的,它们的存在让原本就狭窄的马路看上去更加逼仄。在夜色的配合下,这些着能看出深色轮廓的楼房,更是让环境压抑得令人难受。
这些楼房大多是钢筋混凝土的结构,但是门窗的位置却全部都只有黑漆漆洞口,却没有按照铝合金门窗,看上去荒废已久。路的两旁每隔一段距离便屹立着一根电线杆,无星无月的夜里,电线杆上面亮着的老式路灯,便是除了公交车灯之外唯一的光源。
陆仁认得这条路,这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所见过的,这座城市的样子。二十多年过去了,在拆迁和开发的并行下,这条路和这些楼房早就不复当年的模样了。
陆仁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里应该早就不存在了呀。”
卞城此刻也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还特地吹了个口哨,评论道:“哦?原来你的阴路竟然是长这样的啊。”
卞城的话里提到了一个陆仁不曾听过的词:“阴路?”
卞城答复道:“是啊,人死之后,去往鬼门关之前,要走阴路,不同的人看见的阴路都不一样,一般与死者生前的经历有关。”
陆仁听了卞城的话愣住了:“你是说,我死了?”
卞城闻言又笑了,他用轻松的语气对陆仁说:“还没有哦。”
可卞城的话非但没有对陆仁造成安慰,反而他话里有话的意思让陆仁更惊慌了:“还没有……是什么意思?”
是快了吗?
卞城却不急着回答陆仁,反而是慢悠悠地走到了最靠近车门的位置上,然后淡定地坐了下来。
他看陆仁没有动作,还特地出声邀请陆仁同他一起坐下:“别客气,随便坐,这条路可算不得短,车要开很久的。”
陆仁却只是站在车门边,皱着眉头看着卞城,既不回应他的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卞城继续劝他:“坐下吧,车门一关,大罗金仙都打不开,你就别白费力气了,你要是听话好好坐下,我还可以同你好好讲一讲这阴路的事情。”
陆仁明白,自己的小命现在已经被拿捏在了卞城的手里。而陆仁唯一的底牌阿丙,现在也变成了只会窝在他怀里“嘤嘤嘤”的嘤嘤怪。
情况不可能再坏了,倒不如听听卞城能透露多少信息。于是陆仁经过再三的考虑,最终还是决定坐到卞城的身边。
不过尽管公交车现在是正在阴路上行驶,却依然有些颠簸。
就在陆仁即将抵达离车门最近的座位的时候,公交车的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直接导致陆仁没能站稳,为了稳住身形,陆仁扶住了手边的座椅靠背。可靠背入手的手感却让陆仁一惊。
那靠背根本不是塑料的,竟然是纸扎的。
陆仁吓得骤然松手,但公交车还在颠簸中,陆仁摔在了地上。他摸到了公交车的地面,同样是纸扎而成的。
这辆车,竟然全是由纸扎做成的?那岂不是……死人用的东西?
“那我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一瞬间陆仁感觉到冷汗倏地便从背上流了下来,他就像是藏匿在捕猎者眼皮子底下的兔子一样僵住了,不敢动作。
正在陆仁六神无主的时候,卞城的声音传来:“你发现了?别慌别慌,这是九幽界司专门用来接送魂魄的公用车,用纸做是因为这样成本比较低而已,不用害怕。”
说着,卞城还向陆仁伸出了手,作势要拉他起来。
陆仁却避开了卞城的手,一言不发地自己站了起来。他今天收到的惊吓实在是有点太多了,整个人面色麻木地瘫到了公交车的座位上。
卞城见陆仁已经吓得面如菜色,已经是三魂离体的状态了,便也终于不再继续逗他,而是向他解释道:“放心吧,你还活着。”
听到这个消息,原本已经僵硬的陆仁才终于有了一些反应,他转过来看向了卞城那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似乎想从卞城那玩世不恭的表情里分析出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卞城知道陆仁对自己说得话抱有疑问,于是便耸了耸肩,说道:“信不信随你,九幽界司向来不取生死簿上阳寿未尽之人的魂魄。”
陆仁听了这话,方才觉得刚刚汇聚在他脑袋里东奔西跑的三魂六魄终于都归了位,整个人也随即冷静了下来。
“我既然没死,那你为什么用一辆纸扎的车子,带我走阴路?”
“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车是九幽界司的公交车,我从秦广那里借来的,省一点是一点嘛。至于阴路……要去九幽,阴路是必经之路,肯定得走这条路啊。”
陆仁听懂了,卞城的意思是,这惊悚的氛围感纯属巧合,他本人完全没有要吓陆仁的意思。但陆仁看向卞城那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就知道他在说谎,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陆仁见卞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得不再次重申自己的立场:“停车,我要回家。”
卞城却说道:“就算我真的停了车,你也回不了家,在阴路上强行下车,根本到不了人间界,只会被孤魂野鬼争着分食而已。”
“况且——”卞城的表情变的认真起来,他直视前方,似乎透过公交车的挡风玻璃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然后说道,“往生之路,是回不了头的,此乃天地定数。”
去又不想去,走又走不了的陆仁现在可以说是如坐针毡。
但他和阿丙加一起也不可能打过一个冥君,只能皱着眉头默默思考对策。
公交车窗外,连绵的空楼房似乎无穷无尽,周而复始的景色让人变得烦躁且不安。
行驶过程中,一盏盏的路灯靠近复又远去。因为灯光距离和角度的变化,导致投映在车厢里的人影也被无限地拉长、变形。它们生出了长长的肢体和爪牙,像一个个长相狰狞的异形。随着公交车的行进,这些恐怖的阴影不一会儿就消失了,等下个路灯出现的时候,光影又将再度周而复始,如同生命本身。
车厢里,只有光影在恣意疯长。唯二的两名乘客都安静得出奇。
陆仁拒绝继续与卞城说话,他打定主意不会配合这个自说自话的偷渡客。
陆仁想得很明白,卞城的计划很关键的一环就是需要陆仁替他工作。也就是说如果陆仁不帮卞城接手他的工作的话,卞城的计划就无法开展下去。
到了那个时候,卞城自然就无计可施,就只能乖乖地和他换回来了。如果卞城还想去找第二个替身,那么早就知道了他的计划的陆仁,大可以找机会把这件事上报给外来户口调查局,到时候不管卞城要潜入调查局干什么,都无法得逞。
但面对“非暴力,不合作”的陆仁,卞城似乎完全不着急,他把手肘架在窗框上,心情不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绝对的安静让车厢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很漫长。陆仁一边观察着卞城的反应一边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从裤子里掏手机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在寂静的车厢里清晰可闻,但卞城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依然淡定地看着窗外,并没有阻止陆仁的打算
手机不出意料的没有信号,上面显示的时间凝固在了下午的四点十四分——那是陆仁上公交车的时间,仿佛从那一刻开始,世界就定格了。
这是因为陆仁此刻正身处生死之外,这里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
虽然早就料到不可能打出求救电话,但被停止的时间还是着实让陆仁懊恼了一秒。
“太糟糕了,每次都能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
正当陆仁在内心默默叹气的时候,一旁的卞城从窗外收回来目光,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陆仁说道:“对了。我也不是让你白打工。我会付你报酬的。”
陆仁没有说话。他可不想带着几百亿的冥币回家,他暂时没有辞职开白事店的打算。
卞城接着说道:“不过九幽界司与你们人间界的货币并不互通,付你冥币你也用不了——”卞城顿了顿,似乎为了报酬应该以什么形势支付而感到有些苦恼,“嗯,这样吧,就用寿命支付吧。”
寿命?陆仁一愣,是我想的那个寿命吗?这东西是可以用来结算的货币单位吗?
卞城看陆仁没有反应,于是继续说道:“你替我打一天工,我就支付你一个月的寿命怎么样,我的小金库里还存了几千年的阳寿,肯定够用了。”
很难有人不对长生感兴趣,陆仁也不例外。但是——
“我不可能帮你混进外来户口调查局。”他不可能用朋友的安危去换取自己的茍且偷生。这样的长生,或者内心也无法安稳。
卞城做了个做作的遗憾表情:“哦?那真是太可惜了。”
说完这句话,卞城便又继续看向了窗外,他沉默着,似乎真的被陆仁伤到了心。但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灯光,陆仁看到了卞城的表情。他的眼神看上去没有丝毫的遗憾,反而更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的小孩子,兴味盎然。
总之,交涉破裂,场面又再次归于寂静。
而在这样的寂静中,阴路也抵达了终点。
阴路的终点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流对面隐约可以看见一堵青砖砌成的城墙,城墙很长,望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焉,就这么铺陈在对岸,让原本长长的阴路戛然而止,像是在告诉每一个抵达这里的人:此生就到这里了。城墙中心则是一扇巍峨的城门,深黑色的两扇门扉,看不清具体是什么材质。
即使隔着一条河,陆仁依然可以看出这扇城门有多么雄伟,暗色的轮廓在晦暗的光线中宛如一只静静蛰伏着的巨兽一样,等着牺牲品们自投罗网。
城门上还挂着两个巨大红色灯笼,此刻里面正燃烧着幽幽磷火,如同巨兽的两个眼睛一般,闪耀着猩红的灯光。城墙之前,横亘着的大河奔流不息。河面上、城墙前都弥漫着浓浓的雾气,让眼前的景象在夜色的掩映下显得尤为压抑。
城门高耸入云,公交车在这扇城门的面前显得如同蚂蚁一样渺小。
陆仁抬头,隐约看见城门上写了三个大字:鬼门关。
以为自己起码还有几十年才会来这里的陆仁:“……”
属于是死后经历的超前点映了,真不错。
公交车停在了大河的河岸上。而卞城则很自觉地代入了导游的角色,他向陆仁说道:“引渡车只能开到这里,接下来咱们得下车步行了。你身上尚有生者气息,跟紧我,不然被发现了的话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陆仁还想活,不得已,只能跟着卞城下了公交车。
陆仁下车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原来写着414路公交车的显示屏上,显示的字改了,变成了“黄泉特快”。
“……”这是哪个起名鬼才干的,真到这种时候应该没人会要求特快吧。
陆仁发现自己的脚踩在了枯草地上。河岸附近可以说是寸草不生,只有一个歪脖子树光秃秃地长在岸边。在陆仁的不远处,几只零零散散的新鬼正在缓慢前行。他们大都面无表情,一身缟素。
只见他们直挺挺地朝着鬼门关走去,小腿被河水浸湿了也不停歇,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向着河中心走去,直至被河水淹没。
陆仁看得吃惊,虽然知道这些人已经是鬼了,不可能再死一次,但是……
“不阻止他们吗?”
卞城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说道:“这些都是些生前自杀的人。不用管他们,他们生死簿上的阳寿未尽,渡不了冥河,去不了彼岸。只能不停地重复这个过程,等生死簿上记载的日子到了,再渡河。”
卞城想着,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不用担心。如果哪一天你想要自杀,可以通知我,我给你开后门,让你提前去投胎。”
陆仁:“……”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卞城站在冥河面前,望着对岸,然后食指和大拇指并拢,放在嘴边吹了个口哨。伴随着口哨声响起,一只乌鸦从河对岸飞了过来,然后落在了河边的歪脖子树上。
陆仁注意到,这乌鸦应该不是普通乌鸦,它的眼睛是暗红色的,毫无光彩,就像两颗劣质的玻璃球一样,看上去有些瘆人。
卞城却貌似跟这只乌鸦很熟的样子,他笑着对站在高处的乌鸦说道:“渡鸦,快去喊你的主人来,有客过河。”
陆仁发誓,卞城的话刚一说完,他亲眼看见歪脖子树上的乌鸦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明显懒得搭理卞城的样子。
接着,乌鸦展翅飞起,朝着冥河对面飞去,飞过卞城头顶的时候,均匀地洒下了一坨黑白相间的排泄物。
排泄物正在瞄准着卞城降落,卞城也没有看向天上,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躲开了这从天而降的暗器。
卞城仿佛没事发生一样对陆仁说道:“那是冥鸦,是冥河船夫的宠物,用来传递消息的,小气得很,我不过是三百年前趁它睡觉的时候,拔光了一回它的羽毛而已。都三百年了!它还耿耿于怀。整天想着暗算我。”
陆仁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卞城,终于明白他不是针对自己,而是习惯性地出昏招,天生的不做人。
渡鸦已经飞到了河对岸,不多时,河上传来了摆渡之声,一名被黑袍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正划着小船向着这边赶来。
摆渡之人将船停在岸边,恭恭敬敬地向着卞城行了个礼。
“冥君大人。”
卞城微微颔首,便带着陆仁迈入了小舟。
这让陆仁不禁有些疑惑:“你顶着我的脸,他们怎么还能认出你来。”
卞城闻言微微一笑:“你不说我还忘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小小的印鉴。那印鉴通体漆黑,悬浮于卞城的手掌之上,隐约透出一丝阴厉之气。
卞城解释道:“这乃是鬼王印,是冥君的身份证明,执鬼王印者方才有对黄泉诸鬼发号施令的资格,他们也是根据我身上鬼王印的身份辨认我的。”
卞城说着,把悬浮在空中的鬼王印给拿到了手中,然后,如同掰奥利奥一样,把这方印鉴给掰成了两半。
紧接着,卞城便将其中的一半鬼王印往陆仁的方向一丢。
那印鉴扔出了一个相当弯折的弧度,如果陆仁不接的话,怕是要直接落入冥河里。陆仁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拦了一下向着冥河坠落中的半边印鉴。
谁料那印鉴甫一碰到陆仁的手掌,便如同遇到了岩浆的冰块一样,瞬间消失。
陆仁收回手掌,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既不痛又不痒,然后他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卞城,懵了。
“印章呢?去哪里了?”
卞城却很淡定,他用手托着下巴,笑着看着手足无措的陆仁,轻描淡写地说道:“当然是融入你的身体中了呀,冥君大人。”
就仿佛在回应卞城的话一样,原本安静地蹲在船头的渡鸦似乎感知到了什么,飞起来便朝着陆仁的头发啄去,大有要把他薅秃的迹象。
渡鸦:卞城!你给我死!
第115章 酆都客(四)
冥河的水就像是一匹黑色的丝绸,看上去幽深又富有光泽。小舟如今已经行驶到了冥河的中央,浓雾消散变薄,如同一层薄纱一样笼罩着河面。月亮出来了,朦朦胧胧的月光洒向了粼粼的河面,就像有人在水中撒了一把碎银子。
巨大的城关,潋滟的冥波、如练的月华、僵死的古树、呜咽的新鬼……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荒凉,却又巧妙地构成了冥间独特的生态体系。
而此刻的陆仁却无心观赏这旁人一生只能得见一回的壮观景象——他正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坐在船尾,用哀怨的眼神盯着倚在船头捧腹大笑的卞城。
把陆仁的头发弄成这幅凄惨样貌的渡鸦已经在船夫的喝止声中偃旗息鼓,不甘地回到了船夫的肩膀上。不过尽管停止了攻击,它依然在用虎视眈眈的眼神看着陆仁和卞城。
似乎正在寻找一击毙命的时机。
渡鸦生前只是一直普通的乌鸦,脑仁不大,虽然弄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两个卞城,但不妨碍它两个都打。
都得死!
而连鸟都打不过的陆仁刚刚结束了战斗,终于有了一会儿能喘息的机会,他决定靠到船舷边上开始休养生息。
冥河船夫摆渡用的船是古式的摇橹船,船的体积很小,船肚很浅,船舷正好到陆仁胳肢窝的位置,像一个高度适中的扶手。于是陆仁便顺势将手架在了船舷上,头枕在自己虚空握拳的手上,低头就能看见冥河里的场景。
谁知道这一看让陆仁瞬间头皮发麻。只见那漆黑的河里游弋的不是鱼,而是密密麻麻的人类魂魄。
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清一色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庞,沉在水底。他们全都死不瞑目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冥河的水面。黑色的头发如同水草一般缠绕在他们的脸上和衣服上,看上去诡异又不详。
这些魂魄整齐的排列着,头的朝向也很统一。他们层层迭迭的排布着,一层魂魄下面是另一层魂魄。最上层的魂魄还穿着现代的潮流服饰,再下几层就变成了民国时期的衣着,再接着的装扮便是历朝历代依次往下了。
乍然看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陆仁结结实实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他便被吓得躲回了船肚里。
陆仁正弯着腰平复心情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卞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真是气人!
陆仁祈祷着卞城可以直接笑断气,但世事并不能如愿。一分钟后,笑够了的卞城依旧安然无恙。他擦了擦眼角被笑出来的眼泪,对陆仁说道:“不用担心,他们上伤不了人。不知道谁传出去的,说如果有想等的人,可以跳进冥河,随波逐流一千年以后,就能带着记忆投胎,去找上辈子的爱人。所以每年都会往里蹦几个。”
听了卞城的解释陆仁才明白,原来这冥河里漂荡的都是古往今来的痴情人,真是可悲可叹。但他又隐约觉得不对,忍不住问道:“但我看见好几个穿着汉代服饰的人,汉代到现在应该不止一千年了吧?”
卞城一副“你不会也信吧”的眼神望着陆仁,说道:“是啊,那本来就是谣言啊。消除生前记忆是轮回中最重要的一环,容不得有丝毫闪失,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因为一些由人类生殖冲动演化而来的无聊情感就网开一面。”
陆仁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沉默已久的船夫却优先开口了。
船夫这些年没少被河里这些魂魄的头发缠住船桨,简直是苦不堪言,听了卞城的话,忍不住也一同抱怨道:“冥君大人说得对啊,这么多年来,冥河两岸也是因为这些动不动就投湖的人而感到不堪其扰。也是怪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传出来的谣言。还真的有笨蛋相信!最离谱的是人类,竟然会认为相爱这件事可以移山填海,偷天换日,世界末日都只要两个人类谈个恋爱就能拯救。这是何等的傲慢……”
陆仁惊讶地看着原本披着黑袍老实划桨,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却坚定地充当背景板的船夫突然就崩了人设,。
一提起河里这些游魂,船夫就如同有吐不完的苦水一般喋喋不休,甚至到最后开始口吐芬芳:“一群#%¥%¥,死了去哪里晃荡不行,还非要来冥河里污染环境#¥%%…………”
看得出来,船夫已经恨屋及乌地开始讨厌起了人类。他看上去特别激动,说到气头上还会向陆仁寻求认同。只见他怒发冲冠地对陆仁说道:“这位冥君您说,人类是不是垃圾?!”
陆仁吱唔着回答,缩着脖子不敢说话,生怕船夫发现他是人类之后,一怒之下把他踹进冥河里。
好在船夫骂归骂,还不至于丧失理智,在船上做出什么大幅度的动作来,总还算是规规矩矩地把船有惊无险地划到了对岸。
两人刚一踏上对岸的地面,冥河船夫便又划着船走远了。阴间人力资源匮乏,偌大一条冥河就只有他一名摆渡人。不快点工作的话,阴路又要鬼满为患,大堵塞了。不过,忙归忙,抢着过河的亡者会上供不少贿赂,这同样让船夫赚得盆满钵满。
“再存一存。”辛勤工作的船夫美滋滋地想着,“便去往生殿赎一个美好的来生。”
摇橹声远去,此岸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冥河此岸的泥土十分地黏腻,一脚踩上去感觉像是踩在了腐烂的尸体上。陆仁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思考这地面到底是什么做的,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卞城后面。
然而刚行至鬼门关,卞城便被拦住了去路。
只见一叉一戟交叉迭在了卞城身前,明摆着不让他再继续前进了。陆仁抬头一看,是穿着盔甲的牛头和马面。他们足有两个陆仁那么高,身上穿着老旧的盔甲。帽檐上系着一块布,从额头垂下,完美遮挡了两人的真容。但即便如此露在外面的牛头和马头轮廓,却还是成功暴露了两人的身份。
陆仁大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勾魂使者吗?
不过这回牛头马面可不是来勾魂的,他们今天被安排值班,镇守鬼门关。
牛头马面向卞城开口问道:“卞城冥君,冥府的规矩,生者不入黄泉。您应当是知道的。”
死者身上满是死气,那东西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是墓园泥土和黄纸灰烬的混合物,透露出腐朽的气息,生者则不然,故而两者很好区分。
卞城一点没有做坏事被抓包的愧疚感,只见他满脸无辜地说道:“哪里来的生者?”
当然,牛头马面同这位第六殿冥君打了多年的交道,知道他的调性,是位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牛头马面连语调都没有起伏一下,平静地说道:“您身后的人,生机未绝,瞒得过一般鬼卒,却瞒不过我兄弟二人。”
卞城却是理直气壮:“瞒你们什么了?他身上有一半鬼王印你们看不出来?既然执掌第六殿的鬼王印,便是如假包换的第六殿冥君。你们凭什么拦着冥君回枉死城?”
很遗憾,卞城没有说错。鬼王印乃是冥君凭证,执印者便被整个冥府尊为鬼王。地狱诸鬼,穷凶极恶。却没有胆敢违抗鬼王印的人,那是自太古时起,便被历届冥君代代相传的东西。